桥
东城外二里路有庙名八丈亭,由史家庄去约三里。八丈亭有一座亭子,很高,向来又以牡丹著名,此时牡丹盛开。
他们三个人今天一齐游八丈亭。小林做小孩子的时候,时常同着他的小朋友上八丈亭玩,琴子细竹是第一次了。从史家庄这一条路来,小林也未曾走过,沿河坝走,快到八丈亭,要过一架木桥。这个东西,在他的记忆里是渡不过的,而且是一个奇迹,一记起它来,也记起他自己的畏缩的影子,永远站在桥的这一边。因为既是木架的桥,又长,又狭,又颇高,没有攀手的地方,小孩子喜欢跑来看,跑到了又站住,站在桥头,四顾而返。实际上这十年以内发了几次山洪,桥冲坍了重新修造了两回。依然是当初的形式。今天动身出来,他却没有想到这个桥,坝上都是树,看见了这个桥,桥已经在他的面前。他立刻也就认识了。很容易的过得去,他相信。当然,只要再一开步。他逡巡着,望着对岸。细竹请他走,因为他走在先。他笑道:
“你们两人先走,我站在这里看你们过桥。”
推让起来反而不好,琴子笑着首先走上去了。走到中间,细竹掉转头来,看他还站在那里,嚷道:
“你这个人真奇怪,还站在那里看什么呢?”
说着她站住了。
实在他自己也不知道站在那里看什么。过去的灵魂愈望愈渺茫,当前的两幅后影也随着带远了。很像一个梦境。颜色还是桥上的颜色。细竹一回头,非常之惊异于这一面了,“桥下水流呜咽,”仿佛立刻听见水响,望他而一笑。从此这个桥就以中间为彼岸,细竹在那里站住了,永瞻风采,一空倚傍。
这一下的印象真是深。
过了桥,站在一棵树底下,回头看一看,这一下子又非同小可,望见对岸一棵树,树顶上也还有一个鸟窠,简直是二十年前的样子,“程小林”站在这边望它想攀上去!于是他开口道:
“这个桥我并没有过。”
说得有一点伤感。
“那一棵树还是同我隔了这一个桥。”
接着把儿时这段事实告诉她们听。
“我的灵魂还永远是站在这一个地方,——看你们过桥。”
是忽然超度到那一岸去了。
细竹道:
“我乍看见的时候,也觉得很新鲜,这么一个桥,但一点也不怕。”
“那我实在惭愧得很。”
“你那时是小孩。”她连忙答应。
小林笑了。琴子心里很有点儿嫉妒,当细竹忽然站在桥上说话的时候,她已经一脚过来了,望着“丫头”背面骂一下。
“你这丫头!”
八丈亭立于庙中央,一共四层,最下层为“罗汉殿”,供着“大肚子罗汉”,殿的右角由石梯上楼。老和尚拿了钥匙给他们开了殿门,琴子嘱耳细竹,叫她掏出二百钱来,和尚接去又去干活去了。他们自己权且就着佛前“拜席”坐下去,彼此都好像是倾耳无声音,不觉相视而笑了。细竹问:
“笑什么?”
她自己的笑就不算数了。由低声而至于高谈,说话以休息。小林一看,琴子微微的低了头坐在那里照镜子,拿手抹着眉毛稍上一点的地方,——大概是从荷包里掏出这个东西来!圆圆的恰可以藏在荷包内。这在他真是一个大发现,“这叫做什么镜子?……”
琴子看见他在那里看了,笑着收下。他开言道: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这句话琴姐她不喜欢,她说屠刀这种字眼总不好,她怕听。”
细竹指着琴子说。小林怃然得很。其实他的意思只不过是称赞这个镜子照得好。
“醉卧沙场君莫笑,人生何处似尊前?”
忽然这样两句,很是一个驷不及舌的神气,而又似乎很悲哀,不知其所以。
琴子笑道:
“这都不是菩萨面前的话。”
“我是请你们不要怪我,随便一点。”
他也笑了。
琴子又道:
“我们先去看牡丹罢,回头再来上楼。”
姑娘动了花兴了。细竹也同意。小林导引她们去。昨夜下了几阵雨,好几栏的牡丹开得甚是鲜明。院子那一头又有两棵芭蕉。地方不大,关着这大的叶与花朵,倒也不形其小,只是现得天高而地厚了。她们弯腰下去看花,小林向天上望,青空中飞旋着一只鹞鹰。他觉得这个景致很好。琴子站起来也看到天上去了。他说:
“你看,这个东西它总不叫唤,飞旋得有力,它的颜色配合它的背景,令人格外振精神。”
他一听,他的话没有回音,细竹虽然自言自语的这个好那个好,只是说花。他是同琴子说话。
“你为什么不答应我?”
“鹞鹰它总不叫唤,——你要看它就看,说什么呢?”
小林笑了——
“这样认真说起来,世上就没有脚本可编,我们也没有好诗读了。——你的话叫我记起我从前读莎士比亚的一篇戏的时候起的一点意思。两个人黑夜走路,看见远处灯光亮,一阵音乐又吹了来,一个人说,声音在夜间比白昼更来得动人,那一个人答道——
Silence be stows that virtue on it,madam.我当时读了笑,莎士比亚的这句文章就不该做。但文章做得很好。”
琴子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今天的花实在很灿烂,——李义山咏牡丹诗有两句我很喜欢:‘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你想,红花绿叶,其实在夜里都布置好了,——朝云一刹那见。”
琴子喜欢得很——
“你这一说,确乎很美,也只有牡丹恰称这个意,可以大笔一写。”
花在眼下,默而不语了。
“我尝想,记忆这东西不可思议,什么都在那里,而可以不现颜色,——我是说不出现。过去的什么都不能说没有关系。我曾经为一个瞎子所感,所以,我的灿烂的花开之中,实有那盲人的一见。”
细竹忽然很懒的一个样子,把眼睛一闭——
“你这一说,我仿佛有一个瞎子在这里看,你不信,我的花更灿烂了。”
说完眼睛打开了,自己好笑。她这一做时,琴子也在那里现身说法,她曾经在一本书册上看见一幅印度雕像,此刻不是记起而是自己忘形了,俨然花前合掌,妙境庄严。
八丈亭
上到八丈亭顶上了。位置实在不低,两位生客攀着楼窗往下一望,都说着“很高!”言下都改了一个样子,身子不是走在路上了。只有自家觉着。这是同对面天际青山不同的,高山之为远,全赖乎看山有远人,山其实没有那个浮云的意思,不改浓淡。
刚刚走上来的时候,小林沈吟着说了一句:
“我今天才看见你们登高。”
意思是说:“你们喘气。”慢慢的就在亭子中间石地上坐了下去,抱着膝头,好像真真是一个有道之士。后来琴子细竹都围到这一块儿来,各站一边。他也记不得讲礼,让她们站。
“我从前总在这里捉迷藏。”
听完这句话,细竹四面一望——尽是窗户照眼明!转向琴姐打一个招呼:
“这里说话,声音都不同。”
“我们一起是五个孩子。我不知怎的总是被他们捉住了。
有一回我捏了一把刀,——是我的姐姐裁纸扎玩意儿的一把刀子我偷了来。”
这一解释是专诚向琴子,叫她不要怕。琴子抿嘴笑。
“但是,我一不小心,把我自己的指头杀了——”
“不要说,我害怕!”
她连忙这么一撒娇,细竹,——拿手去蒙了眼睛。
“他们又把我捉住了。”
他的故事算是完了。
又轻轻向细竹的面上加一句:
“你们捉迷藏最好是披头发。”
言下是批评此一刻之前她那一动作。
枫树
今天出现了一桩大事。话说放马场过去不远有一个村庄名叫竹林庄,竹林庄有一位大嫂,系史家庄的姑娘,以狗姐姐这个名字著名。十年以前,小林走进史家庄的时候,这位狗姐姐已经了不起,依嫂嫂班的说话就是“大了”。这一批做嫂子的,群居终日无所用心,喜欢谈论姑娘,那时谈狗姐姐就说狗姐姐“大了”。狗姐姐一见程小林这个孩子,爱这个孩子。日子久了,认得熟了,小林也喜欢同狗姐姐玩,同狗姐姐的弟弟名叫木生的玩。狗姐姐的一套天九牌最好看,小林爱得出奇。有时打天九,凑了狗姐姐的嫂嫂共是四人,玩得晚了,就在狗姐姐家里同木生一块儿睡觉,狗姐姐给糖他们吃。可爱的狗姐姐,她是爱小林呵,她给糖他,两指之间就是糖,小林,一个孩子,那里懂得狗姐姐是把糖捏得那么紧?
狗姐姐就在他的颊上拧他一下子。清早起来,狗姐姐房里梳头,木生同小林都来了。小林喜欢看狗姐姐梳头,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一动。他简直想躲到狗姐姐的头发林里去看。他的眼睛真个是在狗姐姐的头发底下了,不知不觉的贴得那么近。
狗姐姐的头发就是他的头发了,他在那里又看得见狗姐姐的眼睛。狗姐姐她那一双黑眼珠,看不见自己头发以外,看小林,口不停说话。她打岔叫木生替她去拿东西,双手捏住披散之发,低下头来亲小林一嘴。小林没有站住脚,猛的一下栽到狗姐姐怀里去了,狗姐姐连忙把他一推,猛的一伸腰,松了一只手,那手就做了双手的事情,那么快头发都交代过去了。小林害怕,但狗姐姐知道他不是淘气。有一回是三月三的夜里,大家都在坝上看鬼火,小林在场,狗姐姐也在场,——只有三哑一个人手上拿着锄头,他说那个东西如果近来了,他就一锄头敲下去。大家朝着东边的野坟望,慢慢的一盏火出现了,小林害怕,——他又喜欢望。他站在狗姐姐身前,倚靠着狗姐姐。狗姐姐道:“不要怕。”握住他的手。
史家奶奶道:“不要怕,姐姐招呼你。”这一个静悄悄的夜,小林不能忘记,燐光的跳跃,天上的星,狗姐姐温暖的手,他拿来写了一篇文章。他从外方回来,狗姐姐早已是竹林庄的“史大嫂”了,在史家庄也见过狗姐姐几面。他曾经推想狗姐姐这样的人应该是怎样一个性格,此回再见,他觉得他推想得恰是。狗姐姐告诉他竹林庄是一个好地方,牛背的山窝里,有山有水,人物不多,竹子很茂盛,走在大路上,望不见房屋,竹子遮住了。狗姐姐没有提起他们的杏花,小林也终没有机会看竹林庄的杏花,这时早已过了开花的时候了,竹林庄的杏花很可以一看,竹林以外,位置较竹子低,远远看来又实与竹叶合颜色。清明时节,上坟的人,走放马场下去这一条大路者,望见竹林庄、唱起千家诗上的句子“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了。小林自为惆怅,当初他一个人跑到放马场玩了一趟,何以竟没有多走几步得见竹林庄?而现在狗姐姐在竹林庄住了如此的岁月了。伤感,这人实在有的,只有若行云流水,虽然来得十分好看,未能著迹。剩下的是一个尊名其妙的气分。这一日天气晴明,他来探访竹林庄了。他喜欢走生路,于是不走大路循山径走。离竹林庄还有一里多路,有一条小溪流,望见一个女人在那里浣衣。他暂且捡一块石头坐下,很有点儿牧歌的意兴。这女人,不望则已,越望越是他的狗姐姐。果然,是狗姐姐。他见了狗姐姐,同山一样的沉默。狗姐姐她原是蹲在一块石头上,见了他,一伸腰,一双手从水里头都拿出来,那么快,一溪的水她都不管了。这一下子,她其实也同天一样,未失声,但喜笑颜开了,世上已无话说了。小林还隔在那一岸。
“你怎么想到这里来了?”
“我说来看一看姐姐住的地方,想不到就在这里遇见姐姐,——这里洗衣真好,太阳晒不着。”
说着且看狗姐姐头上枫树枝叶。树荫真不小,他在这一边也遮荫住了。对岸平斜,都是草,眼睛却只跟了这棵树影子看,当中草绿,狗姐姐衣裳白,头发乌黑,脸笑。共是一个印象。但那一件东西他分开出来了,狗姐姐洗衣的手,因为他单单记起了一幅画上的两只臂膊哩。又记起他在一个大草林里看见过一只白鸽。这是一会的工夫,做了一个道旁人,观者。又向他的狗姐姐说话:
“我刚刚过了那一个山坡,就望见那里竹林,心想这是竹林庄了。”
“你还得走上去一点,那里有桥,从那里过来,——我一会儿就洗完了。”
狗姐姐指点上流叫他去。小林见猎心喜,想脱脚过河。他好久好久没有过河了。小的时候他喜欢过河。
“我就在这里过河,我们书上说得有,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姐姐你不晓得,我在一个沙漠地方住了好几年,想这样的溪流想得很,说出来很平常,但我实在思想得深,我的心简直受了伤,只有我自己懂得。”
狗姐姐哈哈笑。
“难怪史家庄的人都说你变得古怪,讲这么一套话干什么呢?你喜欢过河你就过来罢。”
他偏又不过河。
“我不过,——姐姐你信不信,凡事你们做来我都赞美,何况这样的好水,不但应该来洗衣,还应该散发而洗足。我自己做的事不称我的意,简直可以使得我悲观。作文写字那另是一回事。”
这一套话又滔滔而出吗?问狗姐姐狗姐姐不晓得,她望他笑,他又神仙似的忙着掉背而走了,去过桥。慢慢的他走到这树底下来,狗姐姐已经坐在草上等他。狗姐姐好像有狗姐姐的心事,狗姐姐也摸不着头脑。
“姐姐,你的桌子上摆些什么东西呢?”
“你怎么想到这个上面去了?”
“我一面走一面想起来了。”
又道:
“我不打算上姐姐家里去,玩一玩我就回去。——我记得姐姐做姑娘的时候总喜欢拿各种颜色的布扎小人儿玩,摆镜子面前。”
“你怎么还是这个样子,小林?不懂得事!”
狗姐姐伸手握住他的手。小林心跳了,忽然之间觉到狗姐姐的势力压服他。望着狗姐姐若要哭!——这才可笑。
好弟弟,你坐下,姐姐疼你,姐姐在旁边总是打听你。”
更奇怪,狗姐姐说着眼里汪汪的。她轻易不有这么一回事。来得无踪,去得无影,接着絮絮的说个不休,问史家奶奶好,琴子好,这个好那个好,什么也忘记了,一心说。小林坐在一边麒麟一样的善。忽然他又觉得狗姐姐的张皇,他没有见过这么一个眼色。于是他亲狗姐姐一嘴。看官,于是,而有这棵枫树为证。
小林大吃一惊,简直是一个号泣于旻天的精诚,低声问:
“姐姐,怎么这样子呢?”
简直窘极了,很难得修辞,出口不称意,我欲乘风归去了,狗姐姐拍他一巴掌,看他的样子要人笑,——多可爱呵。
“历史上说过萧道成之腹,原来——恐怕是如此!”
“我不晓得你说什么!”
“萧道成是从前的一个皇帝。”
“你看你——说从前的皇帝干什么呢?”
“他生得鳞文遍体,肚子与平常人不同,人家要杀他,假装射他的肚子玩。”
狗姐姐这才会得他的意思。
“我生了一个孩子——死了。”
这一句,声音很异样,使得小林万念俱休,默默而一祝:
“姐姐你有福了。”
于是他真不说话。狗姐姐还要说一句,拍他一巴掌——
“女人生了孩子,都是这个样子,晓得吗?”
临走时,狗姐姐嘱咐他:
“小林,不要让别人知道。”
哀莫哀兮生别离乎,不知怎的他很是悲伤,听了狗姐姐这一嘱,倒乐了——
“姐姐,你真把我当了一个弟弟,我告诉你知道,小林早已是一个伟人物,他的灵魂非常之自由。”
梨花白
自从枫树下与狗姐姐的会见以后,好几天,他彷徨得很,朝亦有所思,暮亦有所思。若问他:“你是不是思想你的狗姐姐?”那他一定又惶恐无以对。因为他实在并不能说是思想狗姐姐,狗姐姐简直可以说他忘记了。
一天,胡乱喝了几杯酒,一个人在客房里坐定,有点气喘不过来,忽然倒真成了一个醉人了,意境非常。他好像还记得那一刹那的呼吸。“我与人生两相忘,那真是……”连忙一摆头,自己好笑。“那正是女人身上的事哩。”但再往下想,所有他过去的生活,却只有这一日的情形无论如何记不分明,愈记愈朦胧。
细竹步进来了,舌头一探,且笑,又坐下,并没有同他打招呼,走到这儿躲避什么的样子。
顿时他启发了一个智慧似的,简直要瞑目深思,——已经思遍尽了。因了她的舌头那么一探。那一天在八丈亭细竹忽然以一个瞎子看花红,或者是差不多的境界。但他轻轻问:
“什么?”
“琴姐她骂我。”
原来如此,对她一笑,很怅惘,地狱之门一下子就关了,这么一个空虚的感觉。
细竹她怎么能知道他对她看一是留神我的嘴动呢?”她总是喜欢讲自己的事,即如同琴子一块儿梳头动不动就是“你看我的头发又长了许多!”所以此地这样写,学她的口吻。她告诉他听:
“我们两人裁衣,我把她的衣服裁错了。”
“你把她的衣服裁错了?那你实在不好。”
“你也怪我!”
说着要哭了。
“做姑娘的不要哭,哭很不好看,——含珠而未发是可以的。”
她又笑了——
“你看见我几时哭了?”
小林也笑。又说:
“这两件事我平常都思想过,裁衣——”
“你这样看我!”
又是一个小孩子好哭的神气,说他那样看她。
“你听我说话,——你怎么会裁错了?我不能画画,常有一个生动之意,觉得拿你们的剪子可以裁得一个很好的样子,应该非常之合身。”
细竹以为他取笑于她,不用心听,一心想着她的琴姐一定还在那里埋怨。她本是靠墙而坐,一下子就紧靠着(壁上有一幅画,头发就倚在上头,又不大象昂头)自己埋怨一句:
“我损伤了好些材料。”
小林不往下说了,他要说什么,自己也忘了。所谓“这两件事”,其一大概是指剪裁。那一件,推考起来,就是说哭的。他常称赞温廷筠的词做得很好,但好比“泪流玉箸千条”这样的句子,他说不应写,因为这样决不好看,何必写呢?连忙又把这意见修正一点,道:“小孩子哭不要紧。”言下很坚决,似实有所见。
慢慢的两人另外谈了许多,刚才的一段已经完了。细竹道:
“琴姐,她昨夜里拿通草做了好些东西,你都看见了没有?”
“她给那个蜻蜓我看,我很喜欢。”
“是我画的翅膀,——还有一枝桃花,一个佛手,还照了水浒上的鲁智深贴了一个,是我描的脸。”
看她口若悬河,动得快。小林的思想又在这个唇齿之间了。他专听了“有一枝桃花”,凝想。
回头他一个人,猛忆起两句诗——
黄莺弄不足含入未央宫一座大建筑,写这么一个花瓣,很称他的意。又一想,这个诗题是咏梨花的,梨花白。
树
琴子细竹两人坝上树下站着玩。细竹手上还拿了她的箫。
树上丁丁响,啄木鸟儿啄树,琴子抬头望。好大一会才望见了,彩色的羽毛,那个交枝的当儿。那嘴,还是藏着看不见。
这些树都是大树,生气蓬勃,现得树底下正是妙龄女郎。
她们的一只花猫伏在围墙上不动,琴子招它下来。姑娘的素手招得绿树晴空甚是好看了。
树干上两三个蚂蚁,细竹稀罕一声道:
“你看,蚂蚁上树,多自由。”
琴子也就跟了她看,蚂蚁的路线走得真随便。但不知它懂得姑娘的语言否?琴子又转头看猫,对猫说话:
“惟不教虎上树。”
于是沉思一下。
“这个寓言很有意思。”
话虽如此,但实在是仿佛见过一只老虎上到树顶上去了。
观念这么的联在一起。因为是意象,所以这一只老虎爬上了绿叶深处,全不有声响,只有好颜色。
树林里于是动音乐,细竹吹箫。
这时小林走来了。史家庄东坝尽头有庙名观音寺,他一个人去玩了一趟,又循坝而归。听箫,眼见的是树,渗透的是人的声音之美,很是叹息。等待见了她们两位,还是默不一声。细竹又不吹了。
兀的他说一句:
“昨夜我做了一个很世俗的梦,醒转来很自哀,——世事一点也不能解脱。”
说着是一个求救助的心。光阴如白驹过隙,而一日之中本来可以逝去者,每每又容易要人留住,良辰美景在当前忽然就不相关了。琴子看他,很是一个哀怜的样子,又苦于不可解,觉得这人有许多地方太深沉。
“世俗的事扰了我,我自己告诉自己也好像很不美,而我这样的灵魂居然就是为它所苦过了。”
细竹道:
“一个人的生活,有许多事是不能告诉人的,自己厌烦也没有法子。”
小林对她一看,“你有什么事呢?”不胜悲。他总愿他自己担受。好孩子,他不知他可笑得很,细竹随随便便的话,是一个简单的事实,科学的,成年的女子,一年十二个月。今天她兴致好,前两天很不舒服。
他又告诉她们道:
“我刚才到观音寺去玩了一趟,真好笑,八九个老婆婆一路烧香,难为她们一个个人的头上都插一朵花。”
“你怎么就个个奶奶头上都看一下?”
琴子说,简直是责备他,何致于要这样的注目。
“你没有看见,我简直踌躇不敢进,都是一朵小红花,插住老年的头发,我远远的站定,八九个人一齐跪下去,叩首作揖,我真真的侥幸这个大慈大悲的菩萨只是一位木偶——”
仿佛怕佛龛上有惊动。此刻说起来,不是当面时的意思重了。
“我平常很喜欢看观世音的像。”
又这一说。细竹一笑,记起她的琴姐的“观世音的净瓶。”
慢慢他又道:
“老年有时也增加趣味。”
“你的字眼真用得古怪,这里怎么说趣味呢?”
琴子说着有点皱眉毛,简直怕他的话。
“这是另外一件事。我有一回看戏,一个很好看的女戏子打扮一个老旦,她的拐杖捏得很好玩,加了我好多意思,头上裹一条黄巾,把她的额角格外配得有样子。我想这位姑娘,她照镜子的时候,一心留意要好看,然而不做这个脚色,也想不到这样打扮。”
细竹道:
“那你还是爱我们姑娘会打扮。”
惹得琴子笑了,又好像暗暗的骂了一下“这个丫头”。
“我还记得一个女戏子,这回是戎马仓皇,手执花枪,打仗,国破家亡,累得这个姑娘忍了呼吸,很难为她。我看她的汗一点也不流了她的粉色。”
于是细竹指着琴子道:
“前年我们两人在放马场看戏,一个花脸把一个丑脚杀了,丑脚他是一个和尚,杀了应该收场,但他忽然掉转头来对花脸叫一声‘阿弥陀佛!’这一下真是滑稽极了,个个都盯了眼睛看,那么一个丑脚的脸,要是我做花脸我真要笑了,不好意思。”
小林笑道:
“厌世者做的文章总美丽,你这也差不多。”
“那一回我还丢了一把扇子,不晓得是路上丢的是戏台底下丢的。”
“我以后总不替你写字。”
那一把扇子琴子写了字。这个当儿小林很好奇的一看,如临深渊了,彻底的认见这么两个姑娘,一旁都是树。
琴子望坝下,另外记一件事——
“去年,正是这时候,我在这里看见一个人牵骆驼从河那边过来。”
“骆驼?”
“我问三哑叔,三哑叔说是远地人来买药草的。”
“是的,我也记得一只……多年的事。”
那时他很小,城外桥头看钓鱼,忽然河洲上一个人牵骆驼来了,走到一棵杨柳树底下站住,许多小孩子围了看。
“北方骆驼成群,同我们这里牛一般多。”
这是一句话,只替他画了一只骆驼的轮廓,青青河畔草,骆驼大踏步走,小林远远站着仰望不已。
转眼落在细竹的箫的上面。
“我不会吹。”
但弥满了声音之感。
Silence有时像这个声音。
塔
细竹给画小林看,她自己画的,刚画起,小小的一张纸,几根雨线,一个女子打一把伞。小林接在手上默默的看。
“你看怎么样?”
说着也看着小林的手上她的作品。连忙又打开抽屉,另外拿出一张纸——
“这里还有一个塔。”
“嗳呀,这个塔真像得很,——你在哪里看见这么一个塔?”
他说着笑了,手拿雨境未放。惊叹了一下,恐怕就是雨没有看完,移到塔上。
她也笑道:
“那你怎么说像得很呢?我画得好玩的。昨夜琴姐讲一个故事,天竺国有一佛寺,国王贪财,要把它毁了它,一匹白马绕塔悲鸣,乃不毁。她讲得很动人。”
说话容易说远了,她只是要说这是她昨天晚上画得好玩的。灯下,琴子讲话,她听,靠着桌子坐,随手拿了一枝笔,画,一面答应琴子“这个故事很动人”,一面她的塔有了,掉转身伸到琴子的面前——这时琴子坐在那里脱鞋——“你看我这个画得怎么样?”
小林不由得记起他曾经游历过的湖边礼拜堂的塔,很喜欢的说与这位画画人听:
“有一个地方我住了一个夏天,常常走到一个湖边玩,一天我也同平常一样走去,湖那边新建的礼拜堂快成功了,真是高耸入云,出乎我的意外,顶上头还有好些工人,我一眼稀罕这工程的伟大,而又实在的觉得半空中人的渺小。当下我竟没有把两件事联在一起。”
说着有些寂寞,细竹一心在那里翻她的抽屉。然而这个寂寞最满意,大概要以一个神仙谪贬为凡人才能如此,因为眼前并不是空虚,或者是最所要看一看的了。
看她低了头动这个动那个,他道:
“你不听我讲道理。”
“你说,我听,——今天我有好些事要做。”
她答应了好几个小孩替他们做粽子过端阳。
于是他又看手中画,仿佛是他的灵魂上的一个物件,一下子又提醒了。细竹的这一把伞,或者真是受了他的影响,因为那一日雨天的话。骤看时,恐怕还是他自己的意思太多,一把伞都替他撑起来了,所以一时失批评。至于画,从细竹说,她一点也不敢骄傲。
“我在一本日本画集上见过与你这相类似的,那是颜色画。颜色,恐怕很有些古怪的地方,我一打开那把著色的伞,这个东西就自己完全,好像一个宇宙,自然而然的看这底下的一个人,以后我每每一想到,大地山河都消失了,只有——”
说着不由得两边一看,笑了——
“惟此刻不然。”
把这个屋子里的东西,桌子,镜子,墙上挂的,格外认清的看一下了,尤其是细竹眉目的分明。
细竹也很有趣的一笑。
“真的,我不是说笑话,那画的颜色实在填得好。”
细竹心想:“我几时再来画一张。”把红的绿的几种颜料加入了意识。于是而想到史家庄门口塘的荷花,于是而想到她自己打伞,这样对了小林说:
“下雨的天,邀几个人湖里泛舟,打起伞来一定好看,望之若水上莲花叶。”
小林听来很是欢喜——
“你这一下真走得远。”
说着俨然望。细竹没有明言几个什么人,而他自然而然的自己不在这个船上了。又笑道:
“那你们一定要好好的打扮,无论有没有人看。”
忽然之间,光芒万丈,倒是另外一回事来得那么快,得意——
“细雨梦回鸡塞远,你看,这个人多美。”
又是一个女人。
细竹不开口。
“可惜我画不出这个人来,梦里走路。”
“我这才懂得你的意思——你说这个人做梦跑到塞外那么远去了是吗?”
“不是跑。”
说得两人都笑了。
“我向来就不会做文章。”
“这一句诗平常我就很喜欢,或者是我拿它来做了我自己的画题也未可知。——这样的雨实在下得有意思,不湿人。”
“我同琴姐都很佩服你,有的时候听了你的谈话,我们都很自小,赶不上你。”
姑娘一面说一面拿了一张纸折什么,很是一个谦恭的样子。这个话,小林不肯承认,简直没有听,称赞他算不了什么,上帝的谦恭完全创造在这一位可爱的姑娘面上!所以他坐在那里祈祷了。
看她摺纸玩,同时把手上她的画安放到桌上。
他又说话:
“我常常观察我的思想,可以说同画几何差不多,一点也不能含糊。我感不到人生如梦的真实,但感到梦的真实与美。”
“我做梦我总不记得。”
低了头手按在桌上,好像要叠一朵莲花。
“英国有一位女著作家,我在她的一部书里头总忘不了一句话,她的意思好像说,梦乃在我们安眠之上随喜绘了一个图。”
“这话怎么讲?”
“你想,就是一个最美之人,其睡美,不也同一个醉汉的酣睡一样不可思议吗?——”
细竹抬了头,他说得笑了。
“有了梦才有了轮廓,画到那里就以那里为止,我们也不防以梦为大,——要不然,请你闭了眼睛看一看!”
望着她的眼睛看,又是——
“我小的时候总喜欢看我姐姐的瞳人。”
细竹懂得了,而且比他懂得多,她道:
“这样看起来,人生如梦倒是一句实在话,是你自己讲的。”
小林不语。
她果然是叠一朵莲花。
“不管天下几天的雨,装不满一朵花。”
一吹开,两个指头捏定指示起来了。
小林的眼睛不知往哪里看。
故事
细竹不知上哪里玩去了,小林也出去了,琴子一个人在家,心里很是纳闷。其实是今天早起身体不爽快,不然她不致于这样爱乱想。她想小林一定又是同细竹一块儿玩去了,恨不得把“这个丫头”一下就召回来,大责备一顿。她简直伏在床上哭了。意思很重,哭是哭得很轻的。自以为是一个了不起的日子,没有担受过,坐起身来叹一声气。
“唉,做一个人真是麻烦极了。”
起来照一照镜子,生怕头发蓬得不好看,她不喜欢那个懒慵慵的样子。眼睛已经有点不同了,著实的熨贴了一下。又生怕小林这时回来了。那样她将没有话说,反而是自己的不应该似的。
“唉,做个女子真不好……”
不由己的又滚了两颗泪儿了。这时是镜子寂寞,因为姑娘忽然忘了自己,记起妈妈来了。可怜的姑娘没有受过母爱。
又记起金银花,出现得甚是好看……
花是年年开,所以远年的东西也总不谢了,何况姑娘正是看花的年龄,难怪十分的美好。
“细竹,这不能说,我不愿他爱你,但我怕……”
一句话又不能得了意思。
慢慢的小林回来了,那个脚步才真是空谷足音哩,姑娘实在感到爱的春风了,不,是一个黄昏——这时,人,大概是为万物之灵了,Sappho歌了一首诗。
小林见她一笑:
“今天外面天气很好,你怎么不出去玩?”
“你来打动了我,我正想着两句话伤心,我很爱:‘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今天恐怕是不舒服。”
“我长久不记得我的母亲,今天我忽然想我的母亲了。”
小林不胜同情之感,简直受了洗礼了,觉得那个样子太是温柔。又异想天开,很是自得,不由得探问于姑娘:
“你们的记忆恐怕开展得极其妙善,我想我不能进那个天国,——并不一定是领会不到。”
说着是一个过门而不入的怅惘。琴子启齿而笑了,实在要佩服他。
“你在哪里玩得回来?”
“细竹真好比一个春天,她一举一动总来得那么豪华,而又自然的有一个非人力的节奏,——我批评不好。刚才我在河边玩,好几位嫂嫂在那里洗衣服,她们真爱说话,都笑我,我跑开了。走到坝上,望见稻场那边桑树脚下聚了许多孩子,我走去看,原来细竹她在树上,替他们摘叶子。她对我笑……”
这个印象殊不好说了。他刚刚到了那棵树的时候,她正一手攀了枝子绿叶之中低下头来答应一个孩子什么,见了小林站在那里,笑着分了一下眼睛好像告诉他她有事了。这个桑树上的一面,大概就是所谓“豪华”之掇拾,然而当时他茫茫然一个路人之悲了,随即一个人走到树林里徘徊了好久。
此刻说来,又不知不觉的是一个求助的心,向了当面之人。
琴子实在忍不住哭了。
他的担子忽然轻了,也哭了。连忙又说话:
“我分析我自己,简直说不通,——人大概是生来赋了许多盲目的本能,我不喜欢说是情感。我常想,这恐怕是生存的神妙,因为同类,才生了许多题目。我们在街上见了一个杀人的告示,不免惊心,然而过屠门而要大嚼;同样,看花不一定就有插花之念,自然也无所谓悲欢。孔子说,‘鸟兽不可与同群’,这里头是可以得到一个法则。”
这些话胡为而来,琴子很不明白,看他的样子说得太动情。
“你以后不要同细竹玩。”
她轻轻这一说又把他说得哭了。
她也哭了。
“你有许多地方令人害怕,——或者是我赶不上你。”
“你的意思我仿佛能了解,——我其实是一个脚踏实地者,我的生活途中未必有什么可惊异的闯客。就以今日为止,过去我的生活不能算简单,我总不愿同人絮说,我所遇见的一切,都造化了我。人生的意义本来不在它的故事,在于渲染这故事的手法,故事让它就是一个‘命运’好了,——我是说偶然的遭际。我所觉得最不解的是世间何以竟有人因一人之故制伏了生活,而名之曰恋爱?我想这关乎人的天资。你的性格我不敢轻易度量,在你的翅膀下我真要蜷伏——”
看着琴子的眼睛,觉得哭实在是一个损伤,无可如何。
“我们两人的‘故事’恐怕实在算得很有趣的一个。”
说得琴子微笑。
“唉,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应该感谢的。”
这是忽然又有所思了,坐在那里仰望起狗姐姐来了。
回头他一想,“今天四月二十六,前次上八丈亭玩,正是三月二十几,回来她也不舒服,好几天不大吃东西……”于是堕入“神秘”了。太阳落山的时候,坝上玩,遇见“东头”的一位大嫂挑水,捏了桃子吃,给他一个,他拿回来给琴子,琴子接着喜欢极了。
“你往桃树林去了吗?怎么只买一个呢?”
她以为他从桃树林买回来的。离史家庄不远一个地方,几户人家种桃子,名叫桃树林。
还没有点灯,她一个人坐在房里吃桃,酸极了,把姑娘的眼睛闭得甚是有趣。
桃林
琴子睡了午觉醒来,听得细竹在天井里,叫道:
“细竹,你在那里干什么?”
“这不晓得是一个什么虫,走路走得好玩极了。”
“在哪里?”
“阳沟里。”
“你来我有话告诉你。”
于是她伸腰起来,呀的一声险些儿被苔藓滑跌了,自己又站住了。那个小虫,真不晓得是一个什么虫,黑贝壳,姑娘没有动手撩它,它自然更不晓得它的舆地之上,只有一寸高的样子,有那么一幅白面庞,看它走路走得好玩极了。
“你到桃树林去买桃子回来吃好吗?”
她走到了姐姐的面前,荷包里掏出手巾来蒙了脸,装一个捉迷藏的势子玩。
“我同你说正经话你总喜欢闹。”
“好,我去买桃子,你不要哭。”
“真讨厌!你几时看见我哭了?”
细竹想再回她一句,话到口边不成言了,只好忘记了。因为正对了镜子(既然答应了出去买东西,赶忙端正一端正)低目于唇上的红,一开口就不好了。
这个故事,本来已经搁了笔,要待明年再写,今天的事情虽然考证得确凿,是打算抛掉的,因为桃树林这地方,著者未及见,改种了田,只看得见一条小河流,不肯写。桃之为果是不能经历岁时的了。一位好事者硬要我补足,愿做证明,说当初那主人姓何,与他有过瓜葛,他亲见桃园的茂盛,年年不少人来往,言下很是叹息。
今年二月里,细竹同琴子一路来了一趟,那时是看花。这桃,据说不是本地种,人称为“面桃”,大而色不红。十几亩地,七八间瓦屋,一湾小溪,此刻真溪上碧桃多少了。今天天阴而无雨,走路很不热,小林,因为昨天听了琴子的话,向一个孩子打听得桃树林,独自走来了,想不到细竹随后来了。
他玩了不小的工夫,地主人名叫何四海,攀谈了好些话,他说他从史家庄的史家奶奶家来。史家奶奶是四远驰名的了。何家的小姑娘导引细竹进来,他正走在桃畦之间,好像已经学道成功的人,凡事不足以随便惊喜,雷声而渊默,——哀哉,桃李下自成蹊,人来无非相见,意中人则反而意外了,证天地之不幻,枝枝果果画了这一个人的形容。看官,这决不是诳语,大块文章,是可以奏成人的音乐,只可惜落在我的纸上未必若是其推波助澜耳。
细竹当下的欢喜是不待说的,她开口道:
“你怎么在这里呢?你来你怎么不告诉我们呢?”
另外的那个小姑娘莫名其妙,只有她是现得在树的脚下,简直是一只小麻雀,扎那么一个红辫子,仰起头来仿佛看“细竹姑姑”怎么这么的晓得说话?她叫细竹叫细竹姑姑,去年便认熟了。
“女!把细竹姑姑牵来喝茶。”
原来她就叫做“女”,小林好笑了。女的妈正在“灶上”忙午饭,嚷嚷。细竹姑姑远远的谢她一声。
“开了没有?开了。”
灶孔里掏出沙罐来,忙着问水开了没有,开了。
“琴姐她叫我来买桃子,要晓得你来我就不用得跑这一趟了。”
然而女拉着细竹姑姑的手要去喝茶了。
小林本来是一个悲思呵,笑而无可说的了。何四海背了箩筐又来同他谈。筐子里的桃都是拣那大的摘了下来。
“随便请一两个罢,刚下树的好吃。”
“谢谢你,回头我同细竹姑娘一路买几斤。果子吊在树上我还是今天在你这里初次见。”
“不要跑,丫头!要跌一跤才好!”
女拿着称桃子的称向这里跑来了,爸爸叫她不要跑。
“妈妈说细竹姑姑要四斤,叫你称。”
于是何四海称桃。
小林一望望到那里去了,细竹也出来了。
“你不要跑呵。”
她也有点跑哩。可怜的孩子,正其瞻视,人生在世随在不可任意,不然这就是临风而泣的时候了。他觉得那衣样,咫尺之间,自为生动。
这回又是那个胸襟。美人的高蹈,是不同的,所谓“雪胸鸾镜里”,那还是她们自己妆台放肆罢了,恐怕不及这自然与人物之前天姿的节奏。
“嗳呀,何老板,你都把这大的称给了我们。”
看了这称好了的一堆桃子,低下身去很知礼的说。
女的妈也来了,她走近何四海,说一句:
“我们的饭熟了。”
看了四斤桃子——四斤桃子的钱她在灶上细竹就给了她她装到荷包里去了,还要说“哈哈哈,还要给钱吗?”看了四斤桃子,她一句:
“拿什么装呢?”
细竹掏出她的手巾。
“这条好手巾。”
又一句,她的女捱到她的兜里拉住她的手了。
“饭熟了,吃饭的都回来了。”
又说给何四海听,要他去吃饭,“吃饭的都回来了”,是说他们家里请的三个长工。看他是要走了,女也拉着她走,她还晓得要说话:
“细竹姑姑,你就在我这里吃一点吗?——哈哈哈,不吃。”
细竹要开口,她就晓得是说不吃。其实细竹说出来是——
“我不饿。”
两样的话差不多是一齐开口,不过她先了一个“哈哈哈”了。
于是他们走了,留了这两位观客。
一眼见了一棵树上的一个大桃子,她恰恰可以攀手得够,细竹稀罕着道:
“嗳呀,这一个桃子才真大。”
于是忍不住要淘气一下,远远的又叫住何四海:
“何老板,我把你们的桃子再摘一个呵。”
“好罢,不要紧,你自己摘罢。”
一摘就把它摘下来了,喜欢极了,还连了两瓣叶子。这个她就自己手上拿着。
小林也看着这个桃子喜欢极了。
忽然他向她讲这样的话:
“我有一个不大好的意见,——不是意见,总之我自己也觉着很不好,我每逢看见了一个女人的父和母,则我对于这位姑娘不愿多所瞻仰,仿佛把她的美都失掉了,尤其是知道了她的父亲,越看我越看出相像的地方来了,说不出道理的难受,简直的无容身之地,想到退避。”
“你这实在不好,我总喜欢人家有父母。”
“我仿佛女子是应该长在花园里,好比这个桃林,当下忽然的一见。”
细竹笑了——
“你原来是讲故事,骗我。”
“不是的。”
说着也笑了,然而窘。
“前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说告诉你又忘记了,我梦见我同你同琴子坐了船到那里去玩,简直是一片汪洋,奇怪得很,只看见我们三个人,我们又没有荡桨,而船怎么的还是往前走。”
“做梦不是那样吗?——你这是因为那一天我们两人谈话,我说打起伞来到湖里坐船好玩,所以晚上你就做这个梦。”
“恐怕是的,——后来不知怎样一来,只看见你一个人在船上,我把你看得分明极了,白天没有那样的明白,宛在水中央。”
连忙又一句,却不是说梦——
“嗳呀,我这一下真觉得‘宛在水中央’这句诗美。”
细竹喜欢着道:
“做梦真有趣,自己是一个梦自己也还是一个旁观人,——既然只有我一个人在水中央,你站在那里看得见呢?”
她这一说不打紧,小林佩服极了。
她又说她口渴,道:
“我有点渴。”
“刚才何大娘请你喝茶——”
“我把这个桃子吃了它罢。”
指着自己手上的桃子请示。小林笑道:
“好罢。”
她动嘴吃桃,咬了一块,还在舌间,小林却无原无故的瞪眼看这已经破口的东西——欲言不语了。
慢慢他这样说:
“细竹,我感得悲哀得很。”
说得很镇静。
“这个桃子一点也不酸。”
“你看,虽然是你开口,这个东西很难看了。”
细竹看他一下,一个质问的眼光。
他也就笑——
“好,你把它吃完了它。”
这个意思是,看她吃得很好玩了,桃子没有了。
细竹要回去,说:
“我们回去罢,时候不早。”
“索性走到那头去看一看。”
“那头不是一样吗?”
她一眼望了那头说,要掉背了。
小林也就怅望于那头的树行,很喜欢她的这一句话。
选自:《桥》
题图:吴冠中《春风又绿江南岸》
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