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普普通通的山,横卧在五指山余脉与呀诺达景区之间,没有旅游区的浓妆艳抹,素面朝天地裸露着最真实、最本质的容颜,弥散着泥土的淳香和山林清纯的气息。沃土上大片的树林、果园、庄稼与蔬菜,村落与人家,在它温暖的怀抱里,厮守着素淡的光阴和最美的风景。
离开金江大道的喧嚣,通往山里的水泥路上,一辆辆的电动摩托,呼啸着向我身后驶去。车越来越少,繁华的乡镇远远地甩在身后,浓密的橡胶林、龙眼林、槟榔林……在路的两边延伸。一条条小路在树林间宛如大树的根脉,牵系着一座座散落于绿色海洋的农舍,远远近近地传来鸡鸣鸭叫的声音。
谷底,绿树葱茏的沙丘,环绕着大片的湿地和田园,湿地上绿莹莹的草间,闪烁着水的光亮。几头黑色的水牛在悠闲地吃草,一群白鹭在草地上啄食,三三两两地飞起飞落,时而在绿地上空盘旋,落在树上,像盛开的白色花朵。湿地两边是大片的土地。黄色稻茬地里燃起的一股白烟,孤独地升向天空,两个手扶拖拉机的男人在耕地,一群女人在耕过的地上打着地垄。碧绿的菜苗钻出了黑色的地膜,在阳光下炫耀,几个戴着斗笠的女人,正在忙碌着给豆角搭架。
沙丘下的阡陌旁,有一个用竹竿和编织袋搭成的小凉棚,两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光着脚丫跑进跑出。小一点的光着屁股,凉棚下的两块木板上扔着孩子脱下的衣服。我走了过去,友好地跟她们打招呼,她们麻利地手把着竖杆,小脚丫登上竹棚的横衬,躲在挂着的编织袋后面,两双眼睛从缝隙里偷偷朝我窥视,澄澈的眸子里,忽闪着几丝顽皮与羞怯,光着小屁股的孩子侧过头“嗤嗤”的笑着。我掏出两块巧克力塞到她们手里,她们不好意思地接住。我问她们上幼儿园了没有,“上了——也不上,幼儿园在镇子里,妈妈没时间送。”那个大一点的孩子认真地回答。小一点的抢着说:“我不想去幼儿园!”菜地里的女人们向这边喊了几声什么,我朝她们挥了挥手,她们继续低头干活。两个孩子跳下来围着我“咯咯咯”地笑着在沙土上相互追逐,晒黑的小脸上溢出肆意的开心。
多么无忧无虑的美好光阴!她们早晚会套上知识与文明的“枷锁”,为一个前途而远行。离开这桃源里的时光,不知她们的眼睛里,是否还能保留这样的纯澈。
随处可见的槟榔和椰子像一对孪生姐妹,笔直的树干上,一束叶柄取代了树枝,叶子长成繁茂的树冠。叶轴上的深裂复叶对称而均匀,不知造物主用怎样的数学方法精准计算、规则排列,造就了她们精致的羽状长叶。槟榔像妹妹,不带任何多余的行囊,充裕的营养都让她用来追逐蓝天的阳光,叶子脱落留下的一道道光滑叶痕,整齐地环着又细又高、笔杆条直的树干。开放型弯成纤月状的长叶,在树干的顶端,自由地舞动烟雨晴岚的曼妙。椰子的树干要比妹妹敦厚、粗糙,叶柄异常强壮,托着叶轴呈放射性四散生长,叶子比槟榔叶长的多,可达四、五米之长,细细长长的裂叶片,把叶轴压成优雅的浅弧,富有力度的叶脉使它们介于柔软与刚健、随意与克制之间的翩然,随重力自然下垂,像飞禽美丽的尾羽。远远望去,整个树冠如秀发般飘逸婆娑,风姿绰约。这对姐妹树,成为热带风情的典雅名片。
源自五指山的32条河流遍及岛屿,使海南岛拥有丰沛的淡水资源,鱼塘与湖泊像一面面镜子,镶嵌在这片葱郁的土地上。走近沙丘间的一个小湖,槟榔、椰子、番木瓜,沿湖长成一个不规则的巨大环形。湖边的山坡上一栋二层小楼,白色的墙壁在绿色里格外鲜明,房顶上的不锈钢浴罐,在阳光下反射着明晃晃的光亮。院子里晾晒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几声犬吠从那里飘了过来。湖水碧绿清澈,把湖边的一切映成倒影,“姐妹树”的叶子轻拂着水底的白云。椰子、番木瓜,在叶柄处挤挤挨挨长成一团,似乎随时都有被挤掉的危险。湖边的水湾里,漂着几个去年掉下来的椰子,椰壳已变成失去活力的棕黑。我不由得想起那个故事“湖边的木瓜熟透了,‘咕咚’一声掉进水里,咕咚来啦——”看似宁静的世界,蕴藏着自身的意趣与喧哗。鱼不断地吐出气泡,水面上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坚硬笔直的树干,被水的波纹摇晃成柔软的绸带,向着水底甩动而去。不知从哪里钻出一群鸭子,“嘎嘎”地叫着跳进水里 ,犁出一对对剪刀形的水波游向湖的中央,不时欢快地伸长脖颈拍拍翅膀,溅起一片水花……这树、这水、这房、这鸭子,在我的眼前悄悄入画。
沿着湖边的竹林走向深处,丛生的毛竹,一丛丛长成胳膊粗的参天竹竿,错落有致的竹枝上,竹叶水平伸展,阳光从枝叶间投下一条条金线,光斑无声地落在竹节上、草地间,恍惚着碧绿世界的明明暗暗。稀疏处坐于林间,感受着惊人的安静,静得让人能忘掉所有的烦恼。据说竹子中有一种叫“竹醌”的物质,具有很强的杀菌能力,导致昆虫失去大量滋生的环境,故而很少有鸟类落脚。果然听不见鸟叫的声音,只有竹叶轻轻碰撞的“沙沙、沙沙”,一声叠着一声,像亲切细碎的耳语。空气里充斥着竹叶和绿草混合而成的青味,柔柔地漫进呼吸里 。仰头望去,婀娜多姿的竹叶,像贴在蓝天上绿色的贴画,一片轻云飘了过来,在梢尖上缱绻。
一条小河流过林间,像是不愿打扰这竹林的静谧 ,致使我好长时间,才从若有若无的水声里感觉到它的存在。循着这条河来到一片开阔处,一座小桥在河上跨过,桥下几米处便是陡峭的山坡 ,河水从桥洞跌宕而下,伴随着巨大的声响,在河石间碰撞起洁白的浪花。年复一年变老的青苔,给石头蒙上一层厚厚的黑色,水下的石头上缠绕着嫩绿的水藻,鲜活与沧桑覆盖了它的本来面目。坐在河石上,偶尔闻到水藻的腥味;靠岸的水里躺着一根枯树,任由浪花的拍打;岸边几丛黄色的花朵,盛开着野葵般的灿烂;茂盛的滴水观音,宽大的叶子上泛着水亮的光泽,让人觉得随时都可滴下汁液。河水穿过这片河石,在更大的一片竹林间,荡出一个完美的“S”婀娜而去。两岸的竹丛,在它的上空搭成一个绿色的长廊,一棵倒伏的竹子倾向对岸,细长的竹叶在河面上悬浮。
没有万泉河、水满河上拥挤的“ pose”和人声的喧闹,无名成就的恬淡与安然 ,使它成为一条纯粹的河,从容地细数自己的流年。
小桥北面不远处,几棵槟榔树下,端坐着一个小小的寺院,粉墙上的屋顶被一蓬三角梅全然覆盖,有花无花的枝条争相在屋檐上垂下。两枝蓬勃而上的枝条攀在槟榔树的叶柄上,柔软的绿叶青枝上开着粉艳艳的花朵,借槟榔的高度明媚着碧蓝如洗的天空。寺庙绛红色的大门半开着,深深的门洞里,靠墙的供桌上,半截蜡烛托举着微弱的烛火,昏黄的光晕,让本来暗淡的门洞更显得神秘。不见香客、不见僧人进出,只有单调的诵经声从里面传了出来。寺庙对面有块菜地,横平竖直的菜畦里,水灵灵的绿叶菜图画般的美,给这远离红尘之地,带来几分烟火的气息。
大大小小的果园,一片连着一片,简繁相搭的屋檐下堆着化肥、农具,没有院墙隔离,树林就是庞大的院落。果农们以园为家,园里都有自己的房屋,也有的住在附近的村子里 。橡胶林的产业结构调整,带来果园的繁荣。时至冬日,大部分果子已经下树,很少见到劳作的人群。房屋的周围,游走着散养的鸡群和家养的犬。不远处的鱼塘里,游着成群的鸭子,勤劳的女人们里里外外、田间屋前不停地忙碌着。
土路口上立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菠萝岛,顺着牌子上的箭头,路边上的毛竹长成天然的竹篱,透过竹叶的缝隙,肥厚的菠萝蜜叶子闪着油亮的光泽。走过长长的一段路,竹篱间的门垛上爬着不知名的绿藤,两扇竹扉半开着,门口里面有一栋结实的房屋,一群鸡在刨着树下的土寻找食物,一只母鸡鼓着双翅一动不动地卧在地上,两只毛茸茸的小鸡仔,不听话地从翅膀里拱了出来,可爱至极的亲切,还原我多年未见的风景。
雍容的叶子葱郁着高大的伞状树冠,浓密地让人无法看到果园的边缘。好大的波罗蜜!像一个个冬瓜吊在树枝上,带尖儿的小疙瘩,致密地长在黄绿的果皮上,虽被称为刺,但摸上去并不扎手。“波罗蜜”在佛教的原意是“到彼岸”,不知古印度人,为什么用这样的寓意来命名一种水果。“彼岸”是什么?是如它肉质般的一片金黄、是它浓烈的甜蜜、还是它板栗般好吃的籽实?彼岸是永无尽期的美好,眼前这生命旺盛的菠萝岛,浓郁的芳香在林中缭绕,难道也有着人们理想中终极之乡的气息么?果实累累的大树,拥堵着视线,让人沉入一种别样的境地,不知如此彼岸是不是人们向往的桃源?
一条并不凶猛的家犬,从林中跑了出来,犹豫地看着我们职业性地叫了几声。也许是看我们并无偷窃的意思,便温和地站立着。果林深处的主人,一定是宽厚豁达之辈。
夕阳给树梢罩上了一层金黄,返回的路上,不时有摩托车迎面驶来,后座上坐着女人或孩子,到乡镇上做生意和打工的人们,开始回家。小道上走着三三两两带着斗笠,背篼里装着孩子的妈妈们,散落在各处的房屋牵引着人们的脚步。那些鸡群、家犬、鹅鸭,迎着从田间归来的女人们,张着嘴要吃要喝一阵喧闹,捡回下在林子里的鸡蛋、鸭蛋……黄昏的忙碌充满温情的辛劳。土地上的收获永远都伴着艰辛,采菊东篱的悠然,多半来自于文人墨客,不知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们,有无闲暇把一杯香醇,在这透明的时光里对月自饮。
一个上点年纪的农人,赶着两头水牛走来。我问他:“现在都拖拉机耕地了,还用牛吗?”他用手势配合着浓重的方言告诉我,都卖了,只剩这两头了。最后用食指比划着说:“一万元一头呢!”望着他和牛的影子斜斜地在路上移动,拐过一段路,借着夕阳最后的余光,看着他和牠们的背影,远远地消失在树林的那边。这样的图景,突然让人生出一种濒临灭绝的伤感。世界上的风景,或许就是繁华与落寞的转换。桃源,依然会在时代的前行中,沉淀出岁月的诗意。
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