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写文章用典故是把双刃剑,好处是让懂典的人降低理解的门槛,很快进入作者要描述的状态,心意相通,含蓄表达作者的态度;坏处是用得过多,就会产生误解。更不用说对于不懂这个典故的人来说,又有了“掉书袋”卖弄之嫌。
市面上有一种“便宜”的作文方法,让初学者背诵一些“典故”“名人名言”,在文章中时不时露出来,几个名人大家说过的话,几个外国人的名言摘句,让文章显出所谓“丰富感”。这是作文考试多年留下的恶习,我们义务制教育阶段作文考试考得不是文章好坏,而是简化为语文水平中的“读”和“写”,在考试应用中,又被简化为“阅读量的多少”和“文章主旨的佐证依据”。
这就像一个人穿了一身衣服,全是品牌大LOGO标识,先声夺人也仅此而已。
回到这首《乐游原》,初看平平,但因一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适合人们普遍面对“成住坏空”时的怅然场景,被广泛使用,让这首诗成为了被人们熟知的唐诗之一。这样一首“通俗易懂”的诗,没有用任何典故,究竟有什么味道呢?
这就要谈谈李商隐。李商隐生长的时代是晚唐,盛世不在,仕途坎坷。尽管他把唐诗的光彩延续了下来,是唐诗最后的荣光,但他本人的经历来说,无论是事业还是爱情,都是很憋屈的一生。
李商隐的诗最大的特点就是“朦胧”,他应该算中国最早的“朦胧诗”鼻祖。李商隐的诗不重议论重抒情,不重感怀重感受,尤其是他的用典,是很少去解释的,他的诗很挑读者,不懂的人不知所谓,而能够得到共鸣的人,一定和他共同经历过同一些事情。
“乐游原”是唐朝都城长安附近一个名胜古迹,是汉朝的皇家公园遗存地,也是唐朝人仰望的上一个盛世的“灰烬”,成为不少士人去游览的圣地。到这样一个有着历史感的地方去,自然是要“怀古”,很多唐朝诗人都留下了“乐游原”的游记。
大家通常是这么写的,我们来看第一种,是我们通常最常看到的“参观游记”“追思历史”的写法,单单就写所见所感,写“景”。
如杜牧的《登乐游原》:“长空澹澹孤鸟没,万古销沉向此中。看取汉家何事业,五陵无树起秋风。”起笔写景色潇潇,从眼前风景联想到历史变幻,沧海桑田。诗归在作者的感慨之中,这种文章用典是最多的。
还有一种写法是不写眼前,而是把游览动机作为主写的内容,让古迹成为一种情感的外延,就复杂了一些。同样是杜牧游乐游原,这次是他被贬到南方做官,这次他到乐游原就不单单是去作为历史成败的评论者旁观者,“乐游原”成为了他解决自身苦闷的出口,成为独属于他的“乐游原”,他是参与者。
像杜牧这首《将赴吴兴登乐游原一绝》:“清时有味是无能,闲爱孤云静爱僧。欲把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起笔写的是自己的心情,是内观自己,而不是外看世界。接着写登乐游原的动机,最后在乐游原上看着唐朝开国君主唐太宗的昭陵,借古说今,言此意彼。这种写法,典就用的很直白,非得这么用不可,到乐游原来就是为了看昭陵,就是为了通过“哭庙”来诉说。
李商隐的“朦胧”不是用典的生僻,而是他不明确去写信息量,他的《乐游原》表面读最简单,但要理解起来却是越琢磨越有味道的诗,解读空间是原诗体量的数倍。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为何不适,没说,诗人认为也不重要。这就像我们很多人的经验,很多年后也不记得那天是为什么事而伤感,为什么而愤怒,总是含糊成一个混沌的概念——“意不适”。快到傍晚了,心里不痛快,这是最笼统的两个要件。正常人会选择回家喝闷酒,找朋友倾述。但李商隐却选择坐车去乐游原。这当然不是一个登乐游原的黄金时间,他去的时候大概率遇到的都是白天登完乐游原而下山回家的人,只有他一个逆行者。仅此两句,李商隐本人的气质和这个行为的孤独感都写了出来。他是一个不善表述,内心敏感复杂,又倾向于自我消化处理的一个人。
乐游原可能只是他的一个“树洞”,来这里为何,他也不知道,跟着感觉走吧,就是我们常说的“出去散散心”。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句被历来引用的最多,但也争议最大。有人认为这是感慨美好时光的短暂,在追忆逝水年华,而也有一种观点认为“只是”古汉语写为“祇是”,是“正是”“仅仅是”的意思,从这种观点来看,夕阳无限的美好,恰恰是因为它将要消逝,归于黑暗。没有这黑夜的袭来,反而不能看到这无限好的黄昏。
从这个角度来看,这后两句是解释了前两句他登乐游原的动机,心情不好,独自一人来乐游原。看日落入山背后,最美好的时光总是于黑暗相伴,换一种心情重新上路。
李商隐的这首《乐游原》,没用一个典,留下一个隐约的身影而耐人寻味。这就是“朦胧”带来的魅力,它模糊的同时又具有巨大的穿透力,放在其他地方,放在几百年后,放在其他人身上都能找到“意不适”的那个瞬间,找到“近黄昏”的那个感受。
一切尽在不言中。
十八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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