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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亭子名”(一):最早的完整满汉全席菜谱

宋人唐庚,18岁时拜谒苏东坡。东坡问他读什么书,他规规矩矩回答,刚读了《晋书》。苏学士劈头问他:“其中有什么好亭子名?”唐庚“茫然失对”。东坡率性任达,按照目前标准,是个不围着作者意图打转的自由的读者,欲从严肃的《晋书》里发现有趣的“好亭子名”,直如禅宗机锋,吾恨不能为之浮一大白矣。

读书人最喜如入宝山的感觉,道学家、经学家、革命家、流言家、才子和文艺女青年,各有各的观赏路线,目驰心飞、应接不暇,这才是皆大欢喜。而具有如此包容性的著作不是很多,红楼之外,李斗的《扬州画舫录》算是一部。

“好亭子名”(一):最早的完整满汉全席菜谱

这部奇书,共十八卷,名为笔记,实乃一部小型的清代扬州百科全书。画舫者,扬州宴游所乘之船;“画舫录”者,取意于一衣带水、舟行城中、时时上岸、备记所见所知之意。沿袭《水经注》、《东京梦华录》的传统,分段载之,描述城池设置、园林胜迹、佛观精舍、食肆里巷。既以地为经,又以人物记事为纬,“上之贤士大夫流风馀韵,下之琐细猥亵之事”,将风物土仪、忠孝故事、名人掌故、狐鬼野语、街巷传奇、乃至百科知识,一一穿插道来。作者像是个万里挑一的好导游,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刚向你讲了个离合悲欢的民间故事,马上又告诉你这小东门食品街都有什么好吃的;前一刻倒背如流地告诉你这佛像都是怎么造的,转瞬又开讲盐商请客的盛大排场。所以说,读者有找好亭子名的、找才子佳人的、找传奇故事的、找昆腔皮黄的、找湖山胜迹的、找美食佳肴的、找金石书画的,举凡好史者、好诗者、好事者,上得船来,俱有所得——李斗的画舫,普渡慈航。

数年来数度读此书,邂逅的“好亭子名”太多了,略记几段,娱心于古。

之一· 饮食

扬州因盐业专卖,有清一代富甲江南,一众盐商夸富斗狠,搞出那“金山塔上扬金箔一时万金尽去”、或者“三千金买苏州不倒翁塞水断流”的鄙俗故事来。盐商的奢侈性消费无疑促进了饮食业的发展。李斗记:“有某姓者,每食,庖人备席十数类。临食时,夫妇并坐堂上,侍者抬席置于前,自茶面荤素等色,凡不食者摇其颐,侍者审色,则更其他类。”这简直与老佛爷的排场在伯仲之间了。各盐商为了宴客的需要,每每饬厨传胪,搞出自家私房菜,如第十一卷的这一笔:“烹饪之技,家庖最胜。如吴一山炒豆腐、田雁门走炸鸡、江郑堂十样猪头、汪南溪拌鲟鳇、施胖子梨丝炒肉、张四回子全羊、汪银山没骨鱼、江文密蛼鳌饼、管大骨董汤、鮆鱼糊涂、孔讱庵螃蟹面、文思和尚豆腐、小山和尚马鞍乔。风味皆臻绝胜”。

风气所致,官员的工作餐也都豪奢得很,第四卷记接驾时为六司百官准备的“满汉席”:

“第一分头号五簋碗十件:燕窝鸡丝汤、海参汇猪筋、鲜蛏萝卜丝羹、海带猪肚丝羹、鲍鱼汇珍珠菜、淡菜虾子汤、鱼翅螃蟹羹、蘑菇煨鸡、辘轳鎚、鱼肚煨火腿、鲨鱼皮鸡汁羹、血粉汤,一级品汤饭碗;第二分二号五簋碗十件:鲫鱼舌汇熊掌、米糟猩唇猪脑、假豹胎、蒸驼峰、梨片伴蒸果子狸、蒸鹿尾、野鸡片汤、风猪片子、风羊片子、兔脯、妳房签,一品级汤饭碗;第三分细白羹碗十件:猪肚假江瑶鸭舌羹、鸡笋粥、猪脑羹、芙蓉蛋、鹅肫掌羹、糟蒸鲥鱼、假斑鱼肝、西施乳、文思豆腐羹、甲鱼肉片子汤、玺儿羹,一级品汤饭碗;第四分毛血盘二十件:镬炙哈尔巴小猪子、油炸猪羊肉、挂炉走油鸡鹅鸭、鸽臛、猪杂什、羊杂什、燎毛猪羊肉、白煮猪羊肉、白蒸小猪子小羊子鸡鸭鹅、白面饽饽卷子、十锦火烧、梅花包子;第五分洋碟二十件,热吃劝酒二十味,小菜碟二十件,枯果十徹桌,鲜果十徹桌。所谓‘满汉席’也。”

据说,这是目前所能见到的最早的完整满汉席席谱,而且档次极高。满汉全席讲究所谓“海八珍”、“山八珍”、“禽八珍”、“草八珍”,第一分里燕窝、海参、鲍鱼、鱼翅、鱼肚、鲨鱼皮属于海八珍,第二分里熊掌、猩唇、驼峰、果子狸、鹿尾属于山八珍。看起来非常怪异的“妳房签”,有人释读为宋人《吴食中馈录》里的“奶房签”,到底是什么颇多争议,“奶房”有可能是奶酪类食品,而“签菜”或许是蛋皮类食品——我的母家是满族人,妈妈在世时有道拿手好菜是“炸签子”,也就是鸡蛋皮包肉糜上油锅炸,香。至于“假豹胎”、“猪肚假江瑶鸭舌羹”、“假斑鱼肝”云云,宫廷宴席,货真价实,想来不是“真假”之“假”。还有“辘轳鎚”、“玺儿羹”,原意渺不可查。苏东坡吃河豚,留下“也值得一死”的感慨,整部菜谱里最夺目的是“西施乳”,即河豚鱼的精白,天下至味,当然也极度危险,想来这道菜是不敢让皇帝下箸的吧。

“好亭子名”(一):最早的完整满汉全席菜谱

大才子袁枚曾经给《扬州画舫录》写过序言,他的《随园菜单》似可以拿来比照。袁枚说“满洲菜多烧煮,汉人菜多羹汤”,貌似有理。举凡汤汤水水的,羹啊粥啊,多是汉人菜,而镬炙哈尔巴小猪子、油炸猪羊肉、挂炉走油鸡鹅鸭、燎毛猪羊肉、蒸鹿尾等等,看起来油腻腻的,多为满人菜。前述满汉席菜谱里的一些较为寻常的菜色,譬如珍珠菜、风肉、果子狸等等,袁枚都有心得。他写蘑菇煨鸡:“口蘑菇四两,开水泡开去砂,用冷水漂,牙刷擦,再用清水漂四次。用菜油二两,泡透,加酒喷。将鸡斩块放锅肉,滚去沫,下甜酒、清酱,煨至八成熟,下蘑菇,再煨少顷,加笋、葱、椒起锅,不用水,加冰糖三钱。”用口蘑和加冰糖,大概是江南风格,在东北故乡,这道菜是用榛蘑的,也不可以加糖。

与金盘玉馔相比,我更喜欢李斗笔下的街边黑暗料理。特别是这一条:

“小东门街多食肆,有熟羊肉店,前屋临桥,后为河房,其下为小东门码头。就食者鸡鸣而起,茸裘毡帽,耸肩扑鼻,雪往霜来,窥食奚,探庋阁,以金谄庖丁,迟之又久,先以羊杂碎饲客,谓之小吃;然后进羊肉羹饭,人一碗,食余重汇,谓之走锅;漉去浮油,谓之剪尾。狃以成习,亦觉此嚼不恶,惟不能与贪眠者会食,一失其时,残杯冷炙,绝无风味。”

这大排档般的“羊肉套餐”,显然不仅吸引了戴毡帽的,也勾引着穿皮裘的,关键是要在清早赶来,坐等,等得急不可耐,一会儿去厨房偷窥一下,一会儿去储藏间张望一下,甚至拿钱贿赂厨师。等了很久以后,才到大快朵颐的部分。真是知味者也。馋鬼该当勤奋,真味应在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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