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作《史记》,后来司马贞补有《三皇本纪》一篇,记述传说的人文初祖伏羲,说他是一个与庖厨有职业联系的人物,曾经是一个厨师。《本纪》说:“太昊伏羲养牺牲以庖厨,故曰庖牺。”庖牺,或又称“伏牺”,获取猎物之谓也。此语本出自佚书《帝王世纪》,不是司马氏的杜撰。我们的初祖是厨人出身,而且还以这个职业取名,说明在史前时代、在历史初期,这一定还是相当高尚的事情。
凡人需饮食,饮食离不了烹调,离不了厨人。古代为帝王烹御膳的是尚食太官,是御厨。为官家掌勺的是官庖,是职业厨师。普遍服务于社会的庖人是市厨。庶民之家自己媳妇主厨,故称家厨,家厨另有一个我们已经忘却的古名,叫做“中馈”。
太官
历代王朝文武百官中,少不了食官,他们主要参与宫廷膳食的管理。食官虽然文不足以治国,武不足以安邦,但常常被看作是最重要一类的官职,《周礼》将食官统归“天官”之列便是证明。汉代以后的“大官”或“太官”,名称正源于天官,都是宫廷食官。
称食官为天官,与“食为天”的观念正相吻合。周官中的天官主要分宰官、食官、衣官和内侍几种,其中宰官为主政之官,食官在天官中的位置仅次于宰官。宫中的食官就是为帝王准备膳食的御厨,他们的活计关乎一国之主的健康乃至性命,他们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虽然帝王同常人一样,也只有小嘴一张,但为这张嘴服务的御厨却委实不少。历来御厨知多少?根据《周礼》的叙述,周代时御厨定员2294人,周王御膳之丰盛,于此可得而知。
这些御厨,虽然个个身怀绝技,却也并不是都要上灶炒菜的,他们的分工非常细致,各司其责。食官中又分膳夫、庖人、内饔、外饔、烹人、甸师、兽人、鳖人、腊人、食医、酒正、酒人、浆人、凌人、笾人、醢人、酰人、盐人、幂人等二十余种。周代以膳夫为食官之长,是总管,他还要负责周王的饮食安全,在王准备拿筷子和勺子之前,他要当面尝一尝每样馔品,使王觉得没什么毒害后放心进食。不论是宴宾还是祭祀,王所用食案都由膳夫摆设和撤下,别人不能代劳。
内饔掌割烹煎和之事,辨动物体名肉物,辨品味物料,负责原料的选择,制定周王每日食谱。特别还要辨清那些腥、膻、臊、香之不适于饮食者,不能倒了王与后的胃口。真正上灶的是烹人,烹人直接主持灶事,主要负责“大羹”、“铏羹”的烹制,这两种羹既用于祭祀,也用于招待宾客。酰人负责酸菜盐菜的泡制,盐人则掌管食盐的供给。还有幂人的设置是比较特别的,他们其实只是准备一些布巾把那些吃的喝的盖好就行了。这种职掌可算最轻松的一种,却用31人主其事,除为了饮食卫生外,更主要是出于礼仪要求。
山东嘉祥武梁祠东壁:庖厨图
山东嘉祥武梁祠前室:庖厨图
周代食官的设置,在事实上虽不一定尽如《周礼》所述,但这种制度的影响却十分深远,历代朝廷都有相当规模的专门机构操办王室饮食,从这些机构都可看到《周礼》的影子。如在汉代,按《汉书·百官公卿表》所述,汉承秦制设少府,有六丞,属官有尚书、符节、太医、太官、汤官、导官,又有胞(同庖)人、都水、均官三长丞,其中太官、汤官、导官、胞人均为食官。按颜师古所注,太官主膳食,汤官主饼饵,导官主择米,胞人主宰割,分工相当明确。东汉时又稍有不同,据《后汉书·百官志》说,有太官令一人,六百石,职掌御膳,另设左丞、甘丞、汤官丞、果丞各一人,左丞主饮食,甘丞主膳具,汤官丞主酒水,果丞主果食。
河南省濮阳市出土东汉红陶庖厨俑
巫山麦沱古墓群出土汉代庖厨俑
到了唐代,食官设置更为完善。据《新唐书·百官志》记载,唐设光禄寺,“掌酒醴、膳羞之政”。下面分设太官、珍羞、良酝、掌醢四个部门,其中太官署置令2人、丞4人,官员有府4人、史8人、监膳10人、监膳史15人、供膳2400人。加上其它部门人员,共有接近3000之众。
长安南里王村唐墓壁画中的唐人宴饮图
到宋代仍称光禄寺,设卿一人,主掌“祭祀、朝会、宴飨、酒醴、膳羞之事,修其储备而谨其出纳之政”。据《宋史·职官志》说,宋时光禄寺机构名称变化较大,职权范围有些调整,太官令掌膳羞割烹之事,辨名物而视食之宜。法酒库内酒坊造酒以待供进及祭祀、给赐。大官物料库掌预备膳食荐羞之物,以供大官之用。
湖北省襄阳市襄城区檀溪墓地196号墓出土宋代庖厨图壁画
湖北省襄阳市襄城区檀溪墓地196号墓出土宋代庖厨图壁画局部
明代时的宫廷膳食机构,基本仿照唐时制度,设光禄寺。其中太官署厨役每朝有额定数目,嘉靖时为4100名,一般为3000名左右,隆庆时额定为1377名。仁宗时厨役较多,为6300余名,最多为宪宗时,多达近8000名。
到了清代,光禄寺的建制与明代基本相同,光禄寺各署厨役有定额,光禄寺总共有400多人,分拨各署执厨。康熙时裁减100多人,只剩250人左右,比起明代时算是少多了。
官庖
古代将以烹调为职业的人称为庖人,也就是现在我们所说的厨师。厨师在古代有时地位较高,受到国家与社会的尊重。厨师也曾经创造过惊天动地的事业,如商代汤王在伊尹辅佐下,推翻了夏桀的统治,奠定了商王朝的根基。商汤之有天下,全赖有了伊尹,伊尹就是一个厨师出身的政治家。伊尹当初以烹饪原理阐述安邦立国的大道,是中国古代一个最伟大的厨师。
古人常常以庖厨活动喻说安邦治国,这在先秦时代较为常见,老子的名言“治大国若烹小鲜”(《老子·六十章》)便是最好的例子。还有刘向《新序·杂事》也有妙说,他说一个国君好比一个美食家,他的大臣们就是厨师。这些厨艺高超的大臣有的善屠宰,有的善火候,有的善调味,肴馔不会不美,即是说国家不愁治理不好。以烹饪比喻君臣关系,由平常的烹饪原理演绎出令人信服的哲理,这都是受伊尹影响的结果。
后世也有人因厨艺高超而得高官厚禄的,尤其在那些喜好滋味享受的帝王在位时,这种事情必然会有发生。《宋书·毛修之传》说,毛修之被北魏擒获,他曾烹美味羊羹进献尚书令,尚书“以为绝味,献之武帝”。武帝拓跋焘也觉得美不胜言,十分高兴,于是提升毛修之为太官令。后来毛氏又以功擢为尚书、封南郡公,但太官令一职仍然兼领。又据《梁书·循吏传》所记,孙谦精于厨艺,常常给朝中显要官员烹制美味,以此密切感情。在谋得供职太官的机会后,皇上的膳食都由他亲自烹调,不怕劳累,深得赏识,“遂得为列卿、御史中丞、两郡太守”。还有北魏洛阳人侯刚,也是由厨师进入仕途的。《北史·恩幸传》说,侯刚出身贫寒,年轻时“以善于鼎俎,得进膳出入,积官至尝食典御”,后封武阳县侯,进爵为公。
厨师进入仕途的现象,在汉代就曾一度成为普遍的事实。据《后汉书·刘圣公传》说,更始帝刘玄时所授功臣官爵者,不少是商贾乃至仆竖,也有一些是膳夫庖人出身。由于这做法不合常理,引起社会舆论的关注,所以当时长安传出讥讽歌谣,所谓“灶下养,中郎将;烂羊胃,骑都尉;烂羊头,关内侯”。当时的厨师大约以战功获官的多,这就另当别论了。
历代厨师更多的是服务于达官贵人,能有做官机会的不会太多,而做大官的机会就更少了。庖人立身处世,靠的还是自己的技艺,身怀绝技,社会上还是比较尊重的。庄子津津乐道的解牛庖丁,是以纯熟刀法见长。厨师的受尊重,也表现在战乱时期。《新五代史·吴越世家》说,身为越州观察使的刘汉宏,被追杀时换了一身衣服还手拿一把菜刀,而且口中高喊他是个厨师,一面喊一面拿菜刀给追兵看,他因此蒙混过关,免于一死。又据《三水小牍》所记,王仙芝起义军逮住郯城县令陆存,陆存诈言自己是做饭的人,起义军不信,让他煎油饼试试真假,结果他半天也没煎出一张饼。陆存硬着头皮献丑,他也因此捡回一条性命。这两个事例都说明,厨师在战乱时属于重点保护的对象,否则,这两个官员都不会装扮成厨师逃命了。
厨师能否比较广泛受到尊重,名人的作用也是很重要的。据焦《玉堂丛语》卷八说,明代宰相张居正父丧归葬,所经之处,地方官都拿出水陆珍馔招待他,可他还说是没地方下筷子,他看不上那些食物。可巧有一个叫钱普的无锡人,他虽身为太守,却做得一手好菜,而且是地道的苏州菜。张居正吃了,觉得待别香美,于是大加赞赏说:“我到了这个地方,才算真正吃饱了肚子。”此语一出,苏州菜身份倍涨,有钱人家都以有一苏州厨师做饭为荣。这样赶时髦的结果,使“吴中之善为庖者,召募殆尽,皆得善价以归”。苏州厨师的地位因此提得很高,苏州菜也因此传播得很广。
唐代房千里在岭南做过官,他所写的《投荒杂录》记述了岭南人争相培养女厨的事。他说(大意):
岭南无论贫富之家,教女都不以针线为基本功,却专意培养她们下厨做饭的本领,如果一个女子能做得几盘好菜,那便是一个“大好女子”。有时婚聘时讲的条件,也是以厨事为优,尽管是“裁剪补袄一点儿也不会,可是修治水蛇、黄鳝却一条必胜一条”,这样的女子是不愁嫁不出去的。
《问奇类林》说,宋代太师蔡京有“厨婢数百人,庖子十五人”。《清异录》则说,唐代宰相段文昌,家厨由老婢膳祖掌管,老婢训练过上百名婢女,教给她们厨艺,其中九人学得最精。官僚们的家厨有这么大的规模,饮馔之精,可以想见。从另一方面看,唐宋女厨似乎较受重视,蔡京所用厨婢达数百人之多,这个数字相当惊人。
宋代廖莹中的《江行杂录》,记录了宋时京都厨娘的一些情况,与唐时岭南很有些相似。田氏说(大意):
京都中下之户,并不看重生男孩子,生了女孩反倒是爱护如捧璧擎珠。待她们要长成人的时候,就随其姿质教以不同的本领,其中的一些便被培养成了厨娘。厨娘被认为是“最为下色”可又是非极富贵家别想请到她们做饭。厨娘确实不同于一般庸碌女子,红裙翠裳,举止文雅。她们自备白金餐具,至如刀砧杂品,一一精致。换上围袄围裙,挥刀切肉,惯熟条理,有运斤成风之势。做出的菜品馨香脆美,清新细腻。
宋代厨事画像砖上的厨娘
宋代厨娘确有些了不得,她们究竟是何等模样呢?我们从出土宋代砖刻上,可以一睹厨娘的风采。在国家博物馆收藏的4块厨事画像砖上,描绘了厨娘从事烹调活动的几个侧面。砖刻所绘厨娘的服饰大体相同,都是危髻高耸,裙衫齐整,焕发出一种精明干练的气质,甚至透出一缕雍容华贵的神态。这些画像砖出自宋代墓葬,宋人在墓中葬入厨娘画像砖,表明他们即便生前不曾雇用厨娘,也希求死后能满足这个愿望;或者生前有厨娘烹调,死后也希望依旧有厨娘侍候。看来要得享用美味,还非有厨娘不行,这画像砖可印证《江行杂录》所记的传闻有一定的真实性。
在汉代画像砖、画像石上,在汉唐及其它时代的壁画上,我们可以读到许多庖厨图,也常常可以从中发现厨娘和厨婢的身影。还有一些古代厨俑,直接塑造了厨娘的烹饪活动,为我们提供了不少形象资料。当然,大量庖厨画像表现的还是男厨的活动,多为庖丁、膳夫的形象,这是我们了解古代厨师最直观的材料。
山东嘉祥宋山画像石庖厨图
诸城前凉台汉画像石庖厨图
在画像石上大力描绘厨师的烹饪活动,表明古人对从业人员的看重。不过无论古今,轻视厨师的言论也是有的,有偏见,也有误会。例如古有“君子远庖厨”一语,不少人理解为是君子就别进厨房,好象杀牛宰羊就一定是小人似的,这是误解。此语见于《孟子·梁惠王上》,原文是“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这是孟子与齐宣王的谈话,谈到的是君子的仁慈之心,说君子对于飞禽走兽,往往是看到它们活着,就不忍心见到它们死去;听到它们临死时的悲呜声,就不忍心再吃它们的肉。所以嘛,君子总是把厨房盖在较远的地方。为了吃肉觉得香甜,不要去看宰杀禽兽的场面,也不要听见禽兽的惨叫声,所以就有了“君子远庖厨”的经验之谈。这话还见于《礼记·玉藻》,原文是“君子远庖厨也,凡有血气之类,弗身践也。”是说在祭祀杀牲时,君子不要让身体染上牲血,不要亲自去操刀,所以又有了“君子远庖厨”的劝诫。
(文章来源:《中国文化画报》2013年第4期)
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