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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东晓
每当我们仰望星空,星河里繁星如沙。我们人类就像个数星星的孩子,虽然妄想把每一颗星星都数一遍,但到头来却还是迷梦一场。我们能看见的星星始终是最少的一部分,更多的是那些离我们远远的,他们的光我们看不见,就算在某一个瞬间我们看见了,也只能任由他们离去,哀叹他们刹那的芳华。
每当我们打开史书,一个个光辉的名字璨若星河。我们迷恋于他们的故事,对于他们的英雄事迹、绝世风采、风流韵事或者锦绣文章,亦耳熟能详、可娓娓道来。但更多的还是那些人,他们犹如看不见的星星般,隐藏在历史阴暗的角落中,不经意间闯入世人眼中,尽管我们厌恶,却也不得不为他们曾经的才华惊叹,甚至产生的同情或可怜,发出“卿本佳人”叹息。
比如秦桧、阮大钺,比如钱谦益、周作人,比如本文谈论的宋之问……。孔门弟子七十二,贤者几人?天下读书人多如牛毛,贤者几人?为帝王将相做家谱的史册中贤者又有几人?
我从来不屑大义凛然或义正辞严的在道德上指责任何人,我自己也只是做些纸上谈兵的事情。我也从来不屑故作高深或惊世骇俗的为人翻案,我自己也只能做个旁观者。故事都是写好的,后人所谓的精彩不过是裱糊匠般的洋洋自得,偶作痴人语,亦不过是多浪费几滴眼泪而已。
(一)倾城与倾国,才子难再得
宋之问有多优秀?在新旧唐书中,“神童”二字随处可见。对于宋之问,史书中并没有使用这两个字,大概是他已经超出了神童的境界。《新唐书》曰“(之问)伟仪貌,雄于辩”,《旧唐书》曰“之问弱冠知名,尤善五言诗,当时无能出其右者”。什么意思呢?宋之问仪表堂堂,能言善辩,且不到20岁就已经非常出名了,五言诗更为天下第一。
史书没有夸张。宋之问19岁中进士,鱼跃龙门;20岁以文臣侍武后,颇受恩宠;后上官婉儿评诗,力压沈佺期而称雄;攀附太平公主,为入幕之宾。34岁时宋之问已经官居五品。这相当于一名办事员只用十五年的时间就升到了正局级。
挖空心思往上爬的宋之问也把自身资源利用的淋漓尽致。
宋之问的颜值就是资源,“伟仪貌”这三个字可不是说说而已。此时武后身边已经有了张易之,宋之问谄媚张易之甚至为其提尿壶并妄想由此搭上武则天的线,但张易之也是吃青春饭的,怎么会给他抢自己饭碗的机会?宋之问眼见此路不通,便毫不犹豫的扎进了太平公主的府邸。
驸马薛绍去世后,太平公主独守闺房。宋之问瞄准时机,投怀送抱,文曰“下官少怀微尚,早事灵丘,践畴昔之桃源,留不能去;攀君王之桂树,情可何之。”,诗云“青门路接凤凰台,素浐宸游龙骑来。涧草自迎香辇合,岩花应待御筵开……此日侍臣将石去,共欢明主赐金回。”
(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本就不是省油的灯,又处处学武后,面对宋之问的攻势,她也很快半推半就,一拍即合。
宋之问的才华也是资源,五言诗无人出其右,绝非虚言。他把这才华都用到了武后身上,这种选择的眼光就够我们后世琢磨一辈子的。
“六飞回玉辇,双树谒金仙。瑞鸟呈书字,神龙吐浴泉”,武则天俨然大罗金仙。“今日陪欢豫,还疑陟紫霄”,大罗金仙当然住在在紫霄宫中。
“御气鹏霄近,升高凤野开。天歌将梵乐,空里共裴回。”武则天又化身佛祖。“先王定鼎山河固,宝命乘周万物新。吾皇不事瑶池乐,时雨来观农扈春。”,佛祖也成了比肩高祖太宗的一代明君。
人谁不喜欢听好话呢?尤其是搞政治的,尤其是武则天这样亟需被认可的政治家。她太需要一帮御用文人为其吹捧了!陈子昂不听话,那就赶回家。卢照邻不听话,那就关进大牢。总之会有人听话的。
宋之问这个倾国倾城的大才子充分展示了自己天才的眼光,用颜值摆平太平,用才华征服武后,权利富贵自然唾手可得。
我无数次的想过,宋之问有没有可能成为大唐的另一个陈子昂。他是有机会的,甚至有很多机会的。只是他不喜欢幽州台的凄凉与孤独,只是他已经习惯了凤凰台的繁华与喧闹。所以陈子昂向左,他向右。
(武则天)
(二)名利浮云遮望眼,捷径有无生死中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一个人走惯了捷径,是很难再一步一个脚印的往前走的。他眼里心里都只有两个字:名利。能蒙住人心从来不是猪油,更何况宋之问还是一颗慧心?
神龙元年(705年),张谏之联合王同皎等人,诛杀张易之,逼武则天退位,迎立太子李显为帝,史称“神龙政变”。李显继位后,对依附于张易之等人的宋之问(包括杜审言)并没有痛下杀手,而是予以贬黜。
被贬泷州,对于宋之问来说无疑是一次机会,一次自我救赎的机会。如果他能反思能悔过能回头,仍不失一步妙棋。李显性格懦弱,又惊吓过度,有点神经兮兮的,他没有时间去顾及宋之问这摊子烂事。当时太平公主专权,谁又真能拿她的老相好宋之问开刀?更何况他已经积累赫赫声名,一个有如此名气的文人想买朝廷的账还不简单,不过是多写几首歌功颂德的诗而已!
宋之问可没有想这些。
可怜江浦望,不见洛阳人。北极怀明主,南溟作逐臣。走到湖北黄梅,他以“逐臣”自居,临江远望,哀鸣看不见洛阳。但他从没有想过因何被逐。他心里放不下的也不是什么明主,而是洛阳的名利场。
北去衡阳二千里,无因雁足系书还。从洛阳到泷州(今广东罗定),行程几千里,宋之问也曾多次驻足北望,望洛阳望家乡。我想对家乡的思念有可能是他心里最真诚的一面。但仅此而已。
微路从此深,我来限于役。惆怅情未已,群峰暗将夕。已经到崖口了,他也只是感叹路上艰辛,感叹自己戴罪之身无心风景。至始至终他都没有一丝的反思,更别说后悔了!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这句圣人语宋之问应该是读过的,但读哪里去了呢?他那思乡的文字写的多么哀怨多么深沉,但一个失去“品”的诗人,再多的诗也都是没有灵魂的。他哭破嗓子也不过是贪恋往日的荣华富贵。
孔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这句圣人语宋之问也应该是读过的,但又读到哪里去了呢?路过湘江,他不可能不想起屈原;路过长沙,他不可能不想起贾谊。刚刚故去的陈子昂,他也是应该想到的。可惜他已经看不见所谓的“贤”,他想的只是要尽快逃离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一个人眼里一旦有了名利,也就只有名利了。
(三)诗文有情惜才子,政坛无义卖友人。
神龙二年(706年)春,宋之问按奈不住心中对洛阳锦衣玉食的向往,也忍耐不了泷州的苦闷生活,经与其弟宋之逊(神龙政变后被贬岭南)密谋后,一并潜回洛阳。他们找到了王同皎,王同皎念于旧情收留了他们。或许王同皎认为经过这番变故,宋氏兄弟应该会有所改观。可惜他错了!有时候犯错是会要命的,王同皎就要了自己的命。
宋之问无意中得知王同皎欲密谋诛杀武三思。武三思是谁?武则天的侄子,武则天虽然倒台了,但是他没有倒!他不但没有倒,还阴差阳错的与李显成了儿女戚家,成为宫中的座上宾,甚至比武则天时更得宠。
宋之问怎么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我想当他得知这个秘密时,他想的不是怎么去保密,而是怎么去争取利益更大化。在选择武三思前他也一定是反复思量的。他思量的不是消息一旦走漏会有多少人无辜的人受到牵连会死多少无辜的人,他想到的只有自己。
捷径啊!捷径路上有生死,生是自己的,死是他人的。
他得意洋洋的拿着王同皎的命去换顶戴花翎了。当王同皎被押上刑场时,这个刚烈的汉子,没有丝毫的胆怯,而是厉声道:“宋之问等人的绯衫,是同皎的血染成的!”
拿朋友的性命去换取荣华富贵的,宋之问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我只想问一句,当推杯换盏之际,当深夜辗转之时,汝等可曾安心否?!
(安乐公主)
宋之问是安心的,安心的游山玩水去了。
雨从箕山来,倏与飘风度。晴明西峰日,绿缛南溪树。他终于不用再为穷山恶水所困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日子又开始了。
仙杯还泛菊,宝馔且调兰。御气云霄近,乘高宇宙宽。他本来就是应和之作的高手,在他笔下李显也有了明君的气象。
景龙元年(707年),太子李重俊诛杀武三思,随后被唐中宗李显处死,但宋之问失去了靠山。怎么办?眼睛活的宋之问很快就有了下家——太平公主的侄女安乐公主!
难道姑姑已经美人迟暮了吗?宋之问没有与太平公主再续前缘而是选择了安乐公主,难道他真不考虑太平的感受吗?安乐虽然年轻美貌,看似长线股,但宋之问却忘了姜还是老的辣。在他无数次的投机中,这一次或许是最不明智的。
景龙三年(709年),在太平公主的设计下,宋之问被贬越州。历史又给了他一次新生的机会。越州之行,路漫漫,夜漫漫,宋之问又该作如何选择?
(四)贬谪路上思幽暗,越州明镜迎新生
被贬越州时宋之问已经53岁,已是知命之年。几经宦海浮沉,宋之问的心态不可能没有变化。就算仍然渴望洛阳,但毕竟人老了。当猛然发现,镜子中的自己竟然已经白发苍苍,我想所有的渴望都会绷不住的。
在《夜渡吴松江怀古》一诗中,他的心态已经展示出微妙的改变。气出海生日,光清湖起云。水乡尽天卫,叹息为吴君。谋士伏剑死,至今悲所闻。他想到的是忠臣义士,而不再是洛阳。
越州风景秀丽,名寺众多。所谓陶悦情操,无外乎游名山览名胜。看山清水秀,听暮鼓晨钟,望北雁南飞,叹物是人非,宋之问的灵魂再次接受了洗涤。
一日,宋之问来到灵隐寺。登寺远望,见潮涨潮落。宋之问脱口吟诵道:“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又闻桂香幽幽,不禁道:“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一日,他来到称心寺。香客来来往往,皆有所求。但又所求这何?人生匆匆,不过百年。如此忙碌,究竟为那般?我们挡不住岁月悠悠,挡不住皱纹起白发生。他不禁感叹道:“人隐尚未弭,岁华岂兼玩。东山桂枝芳,明发坐盈叹。”算后悔吗?我不知道,或许他心里终于开始思量余生了。
莲叶何田田,江南可采莲。宋之问的一首《江南曲》,或许最能突出他心底的变化。
妾住越城南,离居不自堪。采花惊曙鸟,摘叶喂春蚕。
懒结茱萸带,愁安玳瑁簪。侍臣消瘦尽,日暮碧江潭。
他心里已经有了感情,有了对生活的感情。一个人只要有感情,就还有救。何况是宋之问这么个聪明且有才干的人。他开始做一些事情,算是对生命的交代吧。
越州有大禹庙,宋之问作《祭禹文》,曰:“酌镜水而励清,援竹箭以自直;谒上帝之休佑,期下人之苏息”。他心里也终于也有了敬畏与向往:敬畏圣人,向往功绩。
他开始体察民情,开始认真认真的做一个地方官。他本就是有才干的人,一时之间竟也政绩斐然。
算新生吗?或许是吧。活到知天命的年龄,宋之问终于活明白了。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做几日的明白人亦胜过做一辈子的糊涂鬼。
愿与道林近,在意逍遥篇。自有灵佳寺,何用沃洲禅。
人总要找个地方安放自己的灵魂,或田园,或山间,或道观,或寺院。当我们与这个世界告别时,当我们的身体归于尘土时,我们唯一需要安放的就是自己的灵魂。
(五)回头是海不见岸,杀人夺诗难洗脱
放下屠刀未必成佛,也可能成为他人的刀下鬼;回头未必是岸,也可能是更深的海。
宋之问回头了,至少在越州的那段时光他心里是有光明的。但有些账始终要还的,所谓别看今日蹦的欢,小心他日拉清单,大抵也是这个道理。
宋之问身上有两笔账,而且都是血账。
第一笔是欠王同皎的。710年李隆基联合太平公主诛杀韦后和安乐公主,宋之问随即被流放钦州(后改为桂州);712年李隆基继承帝位,他并没有忘记宋之问,他要用宋之问的血去祭奠王同皎,宋之问随即被赐死。
第二笔是欠刘希夷的。因为一句诗,宋之问竟然对自己的亲外甥刘希夷痛下杀手,此等血账焉能不还?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
刘希夷因此诗命丧宋之问之手,但此诗又恰如宋之问的墓志铭,是苍天无情,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被流放时,宋之问惶恐度日,或许他已料到此次已在劫难逃。朝夕苦遄征,孤魂长自惊。他犹如孤魂野鬼一般夜不能寐。
鬒发俄成素,丹心已作灰。何当首归路,行剪故园莱。他已万念俱灰时。这让我想起李斯,在刑场上,他想到的也是家乡,是家乡的麦田与家里的狗。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家乡能收容一个颠沛流离的躯体,能收容一颗千疮百孔的灵魂,但项羽依然不肯回去。千百年来羞姓秦啊!
(六)后记
孟子曰,人性本恶。如果人性本恶,宋之问年轻时受父亲熏陶,父贤子孝,也是名闻乡里。
荀子曰,人性本善。如果人性本善,宋之问又何时开始为恶?恶从何来?
宋之问被赐死时56岁,自20岁步入仕途,整整36年。这36年间,他历高宗、武后、中宗、睿宗、玄宗等五帝,期间武三思、韦后与安乐公主、太平公主等相继专权,又经神龙政变、太子李重俊兵变、李隆基与太平政变等三次变故,政治的残酷与无常,他是亲身经历的。
城头变幻大王旗,你方唱罢我登场。我无意也不屑为任何人翻案,但凡此种种,对他心态的变化或多或少都有影响。
人之所以区别于一般动物,是因为我们在选择时会多做思量。有些机会,看似机会,但我们不能选。贫者不食嗟来之食,如果什么都要,那做人与做狗还有什么区别。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这句诗我很喜欢。做选择时也需要“情更怯”,更需要“问来人”,是为记。
(2019年5月28日于北京)
【作者简介】张东晓,男,1983年出生于河南驻马店,现定居于北京,喜欢读书,喜欢舞文弄墨,喜欢以文会友。
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