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满族文人里,最出名的是纳兰容若。晚于他一百四十多年出生的顾太清,和容若如光彩耀目的双子星,同时闪耀在满清词坛。
“男中成容若,女中太清春”,顾太清于1799年初春生于满清一个贵族门第。她的祖父鄂昌曾任甘肃巡抚,是大学士鄂尔泰的侄子。1755年,鄂昌因受文字狱牵连获罪被赐死,同年鄂尔泰亦被连累撤出贤良祠。
大厦已倾,本名西林觉罗 · 春、贵为镶蓝旗,原该享有世家荣耀和荫庇的顾太清,从出生那天起,就失去了这一切。罪臣之后的身份,如去不掉的烙印,紧勒命运的绳索,初踏世路的她,眼前已是迷雾笼罩。
幸好,她天资聪颖,又有重家学的开明家庭照拂。书香门第,并不因为她是女孩就疏忽轻视,三岁时祖母教识字,六岁时老师为她授课。纵使家境由显贵跌至清寒,文字相依,家人陪伴,亦没有缠足之苦,小太清的童年,不算太糟。
图源:呼葱觅蒜
太清十一岁时父母双亡,她辗转飘零到江南,接受苏州的姑父姑母抚养。姑父姓顾,是汉族文人,教授太清诗词。经年的文字浸染,成年后的太清,被赞“才气横溢,援笔立成。待人诚信,无骄矜习气,唱和皆即席挥毫,不待铜钵声终,俱已脱稿”。
太清的堂姑母是鄂尔泰孙女,也是乾隆皇帝第五子和硕荣亲王永琪的福晋。永琪的孙子奕绘,与太清的相识便缘于此——有说二人是儿时玩伴,有说太清曾投亲荣王府,做格格们的家庭教师以补贴家用。
爱新觉罗 ·奕绘与同龄的西林觉罗 · 春,一个是皇室宗亲,一个是罪臣后人,身份的不对等,却阻止不了两个人的情愫暗生。奕绘博学聪慧,年少即能作词。太清才高貌美,奕绘一见倾心。
十分怜爱,带七分羞涩,三分犹豫。彤管琼琚留信物,难说无凭无据。眼角传言,眉头寄恨,约略花间过。见人佯避,背人携手私语。
谁料苦意甜情,酸离辣别,空负琴心许。十二碧峰何处是,化作彩云飞去。璧返秦庭,珠还合浦,缥缈神仙侣。相思寝寐,梦为蝴蝶相聚。
——清奕绘《念奴娇六首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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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相思,1824年,二十六岁的西林春成为奕绘的侧福晋。莫说无情自古帝王家,爱新觉罗氏自古深情。前有皇太极爱海兰珠,福临爱董鄂妃,到了奕绘,虽是贝勒,也一样可以为了爱人赴汤蹈火。
罪臣之后本无缘结亲帝王宗室,只会连累其遭革爵和获罪,道光帝断不会首肯。无奈,奕绘让太清假冒王府老仆顾文星之女,呈报宗人府,始结姻缘。
为了追随爱人,太清甘愿放弃八旗贵族身份。从此更名顾春,字子春,号太清。奕绘字子章,号太素,相爱的两个人,名字也要互相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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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人擅骑射,身为女子的太清,也不例外。婚后,她常与奕绘骑马畅游山水,去郊外赏春,看海棠着红妆,杨柳笼绿烟。比翼翩翩起舞的春蝶,仿佛是人间两情缱绻的子春子章。
南郭同游上巳天,小桥流水碧湾环。海棠婀娜低红袖,杨柳轻盈荡绿烟。
花艳艳,柳翩翩,断魂花柳又春残,夕阳影里双飞蝶,相逐东风下菜田。——清顾春《鹧鸪天 上巳同夫子游丰台》
秀美的她,被誉为貌比昭君——“太清游西山,马上弹铁琵琶,手白如玉,琵琶黑如墨。见者谓是一幅王嫱出塞图也”。
1830年,奕绘嫡福晋赫舍里氏妙华夫人病逝。妙华夫人亦是才华横溢的贵族奇女子,她曾与奕绘的诗词合成《妙莲华集》。奕绘给与她,更多的是敬重。他的爱意,多给了太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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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奕绘没有再纳妾,只与太清朝夕相伴——奕绘有词集《明善堂集》、《南谷樵唱》,太清亦有词集《天游阁集》《东海渔歌》相随。
1834年,奕绘开始在北京房山大南峪营造别墅。翌年,贵为一品大员的奕绘辞官,与太清徜徉山水,诗词唱和。
南谷别墅的清风阁建好后,奕绘欣作词:
山楼四面敞清风,俯深林,户牖玲珑。雨后凭栏,直望尽海云东。栏干外、影接垂虹。夕阳转,满壑松涛浩浩,花露濛濛,拥邺侯书架,老我此楼中。
从容。启云窗高朗,微凉夜、秋纬横空。襟袖拂星河,鸡三唱、晓日通红。同志者二三良友,侍立青童。问茫茫宇宙,屈指几豪雄。
——清奕绘《高山流水南谷清风阁落成》
太清亦有和词:
群山万壑引长风,透林皋,晓日玲珑。楼外绿阴深,凭栏指点偏东。浑河水,一线如虹。清凉极,满谷幽禽啼啸,冷雾溟濛。任海天寥阔,飞跃此身中。
云容。看白云苍狗,无心者、变化虚空。细草络危岩,岩花秀媚日承红。清风阁,高凌霄汉,列岫如童。待何年归去,谈笑各争雄。
——清顾春《高山流水》
造化弄人,情深不寿。
安居南谷,与志同道合的名士清风阁谈诗文论古今,携手走到白头的命运,上天没有给到奕绘、太清。1838年,奕绘猝然病逝,年仅三十九岁。
可以想见,那时的太清,天塌了。七个孩子失去了父亲,太清失去了亦师亦友亦兄的爱人。也许,壮年即请辞闲居的奕绘,想要给太清一个地老天荒的余生相守,只是老天太过残忍。从此,南谷的松涛阵阵,山溪潺潺,都是奕绘的万般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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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和奕绘在一起的十四年太过幸福美满,花光了太清一生的运气,奕绘去世不久,打击接踵而来。因一桩子虚乌有的绯闻,太清被婆婆和继子逐出王府,起因是才子龚自珍的一首诗:
空山徒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
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
——清 龚自珍《己亥杂诗》
诗后尚有小注:忆宣武门内太平湖之丁香花。
太清名春,又常着一身素衣,小注中的太平湖丁香花离太清府邸不远,好事者又在龚另一首诗里找到所谓的证据,一时间,京城的流言蜚语如洪水涌向太清,几欲淹没她。
此好事者名陈文述,是一个无聊的风流文人。他为女弟子出《兰因集》,曾托人求太清赋诗一首,遭到婉拒。诗集出版,内有一首署名太清的假冒诗作。据说收到陈文述赠书的太清看后,十分气恼,写诗回赠:
含沙小技大冷成,野骛安知澡雪鸿。
绮语永沉黑闇狱,庸夫空望上清宫。
碧城行列休添我,人海从来鄙此公。
任尔乱言成一笑,浮云不碍日头红。
小人难防,人心叵测。人品素洁清高的太清怎会想到,自己不愿附庸风雅赠诗,不屑于无聊文人为伍,竟招来一场祸端。无良文人陈文述搅起了桃色风浪,丁香花公案毁了太清的清誉。
龚自珍和奕绘太清仅有过诗词唱和,奕绘去世,太清深陷悲痛中,只是为了儿女才强撑着活下去,何来丁香花绯闻一说?
有儿性痴顽,有女年尚婴。
斗粟与尺布,有所不能行。
陋巷数椽屋,何异空谷情。
呜呜儿女啼,哀哀摇心旌。
几欲殉泉下,此身不敢轻。
贱妾岂自惜,为君教儿成。
——清 顾春《自先夫子薨逝后,意不为诗,冬窗检点遗稿,卷中诗多唱和,触目感怀,积习难忘,遂赋数字,非敢有所怨,聊记予生之不幸也,兼示钊初两儿》节选
被逐出王府后的太清和儿女在京郊破败的养马营栖身。她不再是养尊处优的福晋,流落市井,她是艰难度日的穷苦妇人。
但太清没有消沉,她和满汉才女结秋红吟社,吟诵诗文。
人生巨变骤降,是年幼的孩子,是诗词,是和奕绘在一起时点点滴滴的美好回忆,支撑她走出命运低谷。
如果磨难没有击垮一个人,重生的,必是另一个彻悟明净,心如静波的自己。富贵清贫都不过是过眼烟云,心安即是归处。太清对生活,有了更深的了悟:
一番磨炼一重关,悟到无生心自闲。
探得真源何所论,繁枝乱叶尽须删。
——清 顾春《闲坐偶成》
1857年,奕绘长子载钧病逝,没有留下子嗣。太清的孙子继嗣承爵,59岁的顾太清和子女回归荣王府。富贵重又唾手可得,太清心里无喜亦无悲。
二十载的四季流转,她不再是那个有爱人疼爱呵护的弱女子,她是柔韧坚强的母亲和祖母。她为儿孙撑起一片天,就像奕绘曾经也为她,撑起了一片天。
1861年,太清署名云槎外史,写成《红楼梦》续书《红楼梦影》。
小说以宝玉重游神游太虚幻境结尾,“见到种种先前景物,一阵狂风过后,红楼碧户化作一片荒凉,见有许多白骨髑髅跳舞”,宝玉吃了一大惊,却也不知是真是假。
真亦假,假亦真,人生无常,却原是一场大梦。起起落落的命运,尊贵与卑微之间跳转的境遇,谙熟《红楼梦》里贵族日常生活,这些或许是太清写续书的契机吧。
1877年12月7日,一个寒冷的冬天,顾太清以七十九岁高龄辞世,与奕绘和妙华夫人合葬在南谷园寝。去世前两年,太清双目失明。
杨柳风斜,黄昏人静,睡稳栖鸦。短烛烧残,长更坐尽,小篆添些。
红楼不闭窗纱,被一缕、春痕暗遮。淡淡轻烟,溶溶院落,月在梨花。
——清 顾春《早春怨·春夜》
太清四十八岁时写的这首词,不提思念,每个字却都仿佛被蚀骨的思念浸透。奕绘已去世近十年,他是太清一生的知己爱人,两个人相遇相知相守的日子,如温暖的光束,治愈太清童年颠沛流离的苦楚。
恨时光匆匆,爱的火花燃尽,奕绘带着无尽遗憾离开,留给太清无边的孤寂和思念。春天的夜晚,静谧美丽。晚风拂柳,倦鸟归巢。太清守着静夜,看残烛滴泪,檀香袅袅,轩窗外,月华满庭院,一弯月,依在花树树梢,梨花正白。
不知那年那时的太清,倚窗凝神望向明月,会不会在心里祈祷:如有来世,惟愿子章为月辉,子春为花树,相伴年年岁岁……
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