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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义:枫

郑义

  一九六七年十月,地区的两派斗争已达到白热化状态。代表们正在中央办的学习班谈判,讨价还价。而在下面,双方正紧张地调兵遣将,准备抢占在政治上、军事上、经济上有重大意义的战略要地,造成既成事实,以取得谈判桌上得不到的东西。不久,造总兵团这一派的外围三县先后失守,井这一派则已集结八县兵力,兵临城下。在这严重的情势下,北京的汇报会上,中央文革首长表示对我们两派的情况十分关切,并分别向双方旗帜鲜明地表了态:“造反有理!你们是左派,我们是支持你们的!”并重申了江青“九·五讲话”文攻武卫的原则:“当阶级敌人向我们进攻的时候,我手无寸铁,怎么行呢?”“谁要对我武斗,我一定要自卫,我一定还击。”根据北京来电,两派都编印了江青自七月底以来几次关于文攻武卫的讲话摘录,广为散发,因为双方都认为自己一方是左派,是革命造反派,是为维护毛主席革命路线而战斗的。大家决定,丢掉幻想,实行文攻武卫。
  我们造总兵团作战部决定趁对方攻城部署尚未完成之机,立即拿下六中“文攻武卫”广播站。因为它象楔子一样,插进了由我们造总占领的城区。在战斗打响后,如果井那一派往外一突,我们的防线就会腹背受敌,形成两面作战的困境。要是没顶住,撕开了口子,我们只有撤出整个中部平原,被人家挤到边远的西北一隅,其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任务交给了青年近卫师。
  师部开了半天会,吵得天翻地覆。最后师部李红钢来告诉我,说是决定叫我先去侦察一下。因为我这个美术教员从未参加过武斗,每天背着画夹到处画水彩,人们都以为我是一个逍遥派画家。其实我已经执行过几次侦察任务了。
  我绕到学校侧面,小心地翻过围墙。墙内,几排高大的垂柳把柔软的枝叶一直拖到地上,和茂密的蒿草交织在一起,简直是人迹不到的原始森林了。我悄悄地摸过这密不透风的柳帐,一片奇异的景色突现眼前:
  大操场上长满野草,纵横着几道交通沟、战壕。几个新构筑的机枪火力点,互成犄角之势。主楼上弹痕累累,一面破碎的战旗在秋风中轻轻摆动,不时翻露出“文攻武卫”字样。两排红色的枫树环拥着主楼,在中午的秋阳下象火焰似地烨烨发光。而树下,密布着装满火药的大铁炉……
  ……钢笔稿很快打完了,我打开调色盒赶紧着色。转身就跑的念头紧紧缠绕着我,使人顾不得用心调色,各种单色毫无变化地抹上去。先用草绿盖上草地(我没敢画出战壕和机枪火力点,只是在草丛中做了记号,标出了位置),再用土黄把主楼平涂一遍,湖蓝的天,大红的旗,橄榄绿的柳树;最后涂上桔黄,稍稍调了点红,定了定心,细致地点画出那一树树火焰般的枫叶。我喜欢这火红的枫,每个秋天都要画的。而且,这树丛中,我标出了那些具有极大威慑力的大火炉。这对于战斗是至关……
  “不许动!举起手来!”背后一声低沉的喝斥。
  坏了!——我的心一下停止了跳动。等我还未反应过来,手中的画夹已被夺走了。
  “往前走!”——我只好撩开柳条,走出了茂密的柳帐。几个端着半自动步枪的年轻人将我围起来。
  “做甚来了?”一个男孩子揪住我的衣领。看样子他最多是老初二的。要是过去,我声音高点,说不定还能把他训哭呢!他恶狠狠地骂道:“狗造总!我们还没死绝哩!”然后把刺刀往我脖子底下一晃。
  “没画什么……风景画……是张钢、钢笔淡彩……”我紧张得答非所问地结巴起来。
  “还不吐实话?娘的!你想死想活?”骂着,他掉过枪来给了我一枪托子。
  “我没说半句假话哇!”我忍住疼,急忙辩解。一看他又瞪起了眼,我忙不迭地叫道:“最高指示:‘要文斗,不要武斗’!”
  “嗯,语录背得好熟!放开他,小兔子。”一个姑娘从背后慢慢走到我面前,“你再背一条。语录本第十一页,快点!”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
  “怎哩不吭气了?不是什么?快点!”
  “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
  “好了!”她喝住我,从别人手中接过画夹子,冲我扬了扬,说:“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懂吗?”
  然后,她拿起画夹,几个人围过去。
  “看那枫树,好看啊!”
  “哈,画得挺美哩!还有咱们的战旗,看那红!”
  “连咱们楼上的标语都画上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年轻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连用刺刀对着我胸口的孩子也忍不住歪头想看看。我心里一阵轻松:幸好没急着走——色彩果然打了掩护!
  那为首的姑娘抬眼审视着我,突然问:
  “画写生,为甚不如实画?为甚不画战壕、炸雷?”
  我想尽量顶住她的突然袭击,镇静地说:
  “破坏风景,不堪入画。”
  她眼睛里隐约闪过一丝温和的笑意,扭头对同学们说:
  “我押他上主楼去,你们还是去干你们的事吧!”
  我一听,愣了,苦苦哀求道:“小同志们,放我走吧!下次再不敢来了!这完全是误会呀!”
  姑娘一拉枪栓,把子弹顶上膛:
  “误会?误会也得说清楚!少废话,背上画夹,头里走!……东张西望做甚?别打算跑啊——嫌疑犯嘛,我还不敢把你打死,可是一梭子打断你一条腿总还是敢的哩!”
  完了!没指望了!我心里一凉:进了主楼,就不容易出来,即使盘问不出什么,今晚仗一打开,那还不是陪进去了!跑吧?不行,看来她真敢开枪。我只好战战兢兢地朝主楼走去。
  沿着荒草没踝的林荫道,拐了两个弯,我们走到了楼前的枫林里。突然,这姑娘两步赶上来,把枪口一抬,轻声叫道:
  “王老师,您不认得我啦?”
  ——我的学生?霎时,我又惊又喜,停住了脚步:
  “你是——”
  短发,男孩子似的短发,方脸盘,薄薄的嘴唇,神气的翘鼻子,散乱的额发下,一双稚气未脱的大眼,在树荫下闪动着骄矜的光芒:
  “六二年,您毕业刚分到咱们学校教美术,头一个班就是我们哩!”
  她见我仍然记不起来,就把头发向后抹了抹,说:
  “辫子剪了……卢丹枫。”
  “丹枫!”——想起来了:现在“文攻武卫”广播站的播音员,原高三两班团支书,初三时我教过她几天。
  “您真的是一直在逍遥,不是来侦察的?……什么地方不能画画儿,偏偏往这儿跑?这是什么时候!”她愤愤地责怪道。
  我只好满脸堆笑,言不由衷地骗她:
  “快一年没回学校了,挺想的……秋天色彩丰富,是画风景的最好的季节:柳树还绿呢,杨树已经黄了。还有这枫树,看霜一打。都红透了……”
  “您不骗我?……那,我放您走吧!—一您先顺墙根往北跑,听到我的枪声后,往东一拐就是柳树林……”
  看着她明亮真诚的大眼睛,我心里真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今天晚上,就要玉石俱焚了!我想告诉她点什么,但又说不出口——我们两派之间那种你死我活的争夺象泥封一样锁住了我的嘴。我只好说:
  “丹枫,听说人家最近要来围攻你们呢!”
  “嗳,早知道了!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怕死就不革命了!再说,我们已经把他们反包围起来了,打起来,没他们便宜占!”接着,她朝我扬扬手中的那张画儿,又说,“王老师,这张画您可不能带走了。如果您还要,我替您保存吧!”最后,她微笑着,满怀信心地说:
  “毛主席说:‘跨过战争的艰难路程之后,坦途就到来了。’——等我们红色政权巩固了,文化大革命最后胜利了,那阵啊,您想怎么画就怎么画吧!”
  我只好默默地转过身去,泪水都快冒出来了。
  “站住!……王老师,您认得李黔刚吧?——听说他前些日子改名了:因为‘黔’字拆开是‘黑’‘今’,太反动,改成红钢了。—一现在据说也算他们造总的一个头头,原来学生会的。”
  我点了点头。
  而丹枫此刻却陷入了沉思之中。她的目光缓缓转向头顶的枫叶,良久不语。忽然,她轻盈地纵身一跳,从头顶上摘下两片红透了的枫叶。她把枫叶举到眼前细细端详了一会儿,嘴角掠过一丝不易为人觉察的淡淡羞涩。
  “给我捎个信儿,好吗,……”
  说着,她把枪往肩上一背,抓过我的画夹,嘴里抿着叶柄,在一张水彩纸上飞快地写了几行字。然后精巧地叠起,递给我:
  “别叫别人看见,亲手交给他……好吗?”她把枫叶从嘴上拿下来,又说,“把这也给他吧。”接着爽朗而略带羞涩地莞尔一笑。
  这是两片火焰般的并蒂的枫叶。我接过来,和信一起放进我内衣口袋,我想起来了:先前李红钢申请加入青年近卫师那阵,就有人反对,说他和卢丹枫极好,而卢丹枫却是井那一派的骨干。后来因他一直矢口否认,又加上作战勇敢,才正式让他进了近卫师。现在看来,还真有其事了。可是,今天晚上……我同情而忧郁地看着丹枫。
  丹枫把枪下肩,轻轻打开保险。她微笑着默默地看着我,好象是说,好了,走吧!
  我扭身便猛跑起来。
  “站住!站住!”丹枫大声喊叫着。我跑得更快了。“哒哒哒……”枪声响了,一串子弹从我头顶飞过,打得枫叶乱飞。我记起丹枫告诉我的话,马上往东一拐,几步就窜进了柳林。浓密的柳条打着脸,讨厌的蒿草缠着腿,我不顾一切地尽力快跑。……突然脚下一空,我一头栽进了一个坑,几乎摔得昏死过去。我试图爬起来,腿却不听使唤了。背后已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在这万分危急之际,我发现:这竟是一个打开了盖的暖气沟!什么也来不及考虑了,我一头钻进去。刚爬进去,外面已传来人语:
  “是不是钻沟了?没见人翻墙呀!”
  “我们在这儿守着,你回去拿手电。”
  我忍着剧痛,拼死往里爬去……
  我精疲力竭地从暖气沟里钻出来,早已不是人样了:衣服全被管道卡住扯成条条。全身划满了口子,还光着脚,鞋也没了。谁要想画“逃亡者”,我就是最好不过的模特儿了。更为不幸的是,我发现,这竟是主楼!——没让人家抓回来,倒自己送上门来了!但我又不敢再钻下去,如果有人正在顺着爬过来找我呢?无奈,我只好盖上沟盖,溜进一间教室躲起来。
  刚刚喘过气来,就听到几声低沉的爆炸声和激烈的枪声——他们等不上我,战斗开始了。我赶忙站起来,从窗户向外望去:学校前面的墙已被炸塌了好长几段。我们的人已经冲进来,但被大操场上那几个掩体里的机枪顶住了。人们被压在地面上,头都抬不起。掩护进攻的几挺机枪刮风似地叫着,没把人家火力压制住,只是打落了厚厚一层树叶。
  战斗越来越激烈。我头顶上有挺机枪,因此我这一楼也沾了光:不用说玻璃一块不剩,连窗户扇也打碎了。我只好爬到北面的教室里。北面不会有战斗,这是我们给他们留下的一条退路。忽然,窗外有人说话:
  “丹枫,你们看,从北面出去,可能问题不大,翻过土墙就是居民区了。他们三面包围,留下北面,看来是想拔钉子,把咱们打出城去。你们找到方面军指挥部,问明白了:咱们这里,还守呀不守?把咱们的意见说清楚:咱们是插在他们心口上的一把尖刀,坚决不能撤!”
  “保证完成任务!走,小兔子!”
  我紧张地屏息倾听,两个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在北面,为了以防万一,我们也埋伏了一挺机枪。但愿他们能严守命令,不打突围,只打外援。漫长的几分钟过去了,没有枪声,我悬念着的心才放下来。
  我躺在窗户根下,一些有关丹枫的事总萦绕在脑际……
  过去,丹枫是团干部,又是全校学毛选积极分子。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林彪发表《再版前言》,丹枫不但把它背熟,还在一次全校学毛选经验交流会上,从那个红本子上,把一条条语录背出来,讲她怎样“反复学习,反复运用”。为了解释“急用先学,立竿见影”的原则,她蹬地站起来,走到讲桌前,强烈的聚光灯,把她的影子投射在讲台上……台下传来会意的笑声。丹枫看了看自己直挺挺地站在台前,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可我并不是根竿子啊!”在满堂大笑中,“立竿见影”的原则和丹枫那笑盈盈的形象一起生动地植入大家的脑海。
  后来,在一次批判会上,同学们揭发批判校领导抵制学毛选的伟大群众运动时,有人念了页码,叫他们背几段语录。可笑得很,书记、校长、教导主任,竟没有一个象点样,当场出丑。张校长还有点不服气,嘟嚷了一声:要这么个检查法,谁也不行!丹枫从人群中站起来走到台上,把语录本往张校长手里一塞,说:来吧,随使哪一段!张校长愣住了。大家你一条我一条地点了十来个页码,不管是常用的还是生僻的,丹枫一律背得滚瓜烂熟。这把大会主席也惊呆了,他翻了半天,点道:二百七十一页第二段。大家刷刷地翻着,接着一片沉寂。丹枫想了想,答道:语录本只有二百七十页,没有二百七十一页,更没有第二段……暴风雨般的掌声淹没了她的话尾。那一排当权派们,个个都低下了头……
  主楼南面的战斗似乎已远去了,我无所事事地躺在水泥地上,莫名其妙地想起这些事。突然,北面传来一个长长的机枪连射。我心里一惊,猛地跳起来——我一耳朵就听出来了,这是埋伏在废水塔上的那挺机枪!
  ……一个背枪的年轻人,就是那个打了我一枪托的“小兔子”,抱着一箱子弹,从低矮的土墙上慢慢跌下来,一动不动了。墙上,刚刚出现了两只手,机枪又扫过去。那扒在墙上的两只手消失了,一切复归于沉寂。丹枫!她,也这样无声无息地完了吗?我颓然地躺倒了。
  楼上响起一阵紧张的脚步声,人声,砸窗户声。看来是把南面的一挺机枪搬过来了——显然,有什么新情况。我又站起来:对面土墙根儿上,出现了一个大洞,不知是用刺刀还是用枪托弄开的。丹枫伸手,抓住“小兔子”一只脚,把他拖进去。片刻,洞又扩大了。不一会,一团东西从洞里抓出来。我定睛分辨着,原来,丹枫左手挟着“小兔子”的脖子,右手在地上爬,低姿匍伏前进。显然,她是企图以怀中的尸体为掩护,越过这片被严密封锁的开阔地,传达指挥部的重要命令。霎时,所有的人都明白了。水塔上的机枪泼水般地扫射起来,我头顶上的机枪、步枪也都分不出点地打开了。他们想压住对方的火力,掩护丹枫。但水塔上的人根本不予理睬,死盯住丹枫不放,打得她周围一片烟尘。她,在艰难地爬行着,身后,两副接起的绑腿渐渐从洞里拖出两箱子弹和两支枪……
  好!啊——终于爬到机枪打不到的死角了!等候在那儿的人们一拥而上,把她从地上扶起来。但她却跪倒在“小兔子”的尸体前,仔细地翻看着,猛然扑倒在尸体上放声大哭起来。
  一股异样的感情猛烈地袭上心头,我看不下去,扭过头来……
  南面,战斗在反复的顽强争夺中艰难进展。“文攻武卫”放弃了大操场上的前沿阵地,又把两座配楼上的人都撤回了主楼。他们缩短战线,集中兵力,但并不突围。——看样子,丹枫冒着枪林弹雨带回来的是坚守待援的命令。
  井那一派要拼命抵抗,以等待他们围城部队支援的意图显然被我们近卫师的头头发觉了。既然放开一面他们不走,于是只好不客气,团团围定,攻击更加猛烈了。在几次小股轮番佯攻中,杀伤力极大的“炸蕾”——大铁炉子被消耗掉了。近卫师的战友们浴血奋战,终于冲进了主楼。激烈的争夺战在楼里展开了。
  ……一楼的枪声、手榴弹爆炸声已经停息,战斗向二楼发展。我听着楼道里杂乱的脚步声,不敢贸然开门出去,怕一开门就挨一梭子。这时,我听见了李红钢低沉的嗓音,于是放开喉咙狂喊了一声:“李红钢!”脚步停下了。我打开门,一下冲出去。
  李红钢一愣,扑上来使劲搂住我。大伙儿呼啦围上来:“哈哈,中午听见那阵枪声,还当你早就报销了呢,真是命大哩!”战场相见,生死重逢,这暖人心肺的战友之情使我热泪盈眶了。我还没来得及说句什么,不知哪儿打来两枪,一个同志倒下了,人们哗地散开。我拣起枪,和同志们一起向楼上冲去。
  “井”为了节约弹药,把早已准备好的水泥板,拆下来的暖气包和桌椅仪器,不分点地往下砸,间或还夹杂着手榴弹。我们的伤亡不小。复仇的愿望把每一个人的感情都激发得在燃烧!在爆炸!我们舍生忘死地冲击着,一层一层地冲上去……
  五楼终于被占领了。还存下的井那一派的人逃上了楼顶,连几个伤员都没来得及拖上去。从五楼通往楼顶的小天窗被他们拚死封锁着。手榴弹扔不上去,枪不顶用,我们又有了新的伤亡。
  李红钢想了想,叫人找来个小炸药包,桌子叠桌子地把炸药包顶到楼板下,然后命令小天窗那儿的人继续猛攻,炸药包一下就掀开了两块楼板,露出个半间房的大洞。硝烟未落,李红钢身先士卒,大喊一声,一个翻身就跃上了楼顶。他一面猛烈地扫射着,一面高呼着:
  “近卫师的战友们,为了胜利,冲啊!”
  人们踏着烂桌子堆冲上楼顶。不到一分钟,战斗结束了,枪声已经停息。楼顶上井那一派人有不少伤亡。他们再也不会从喇叭里用语录同我们唱对台戏;他们再也不会爬起来用机枪和手榴弹屠杀我们造总战士了。
  不知觉间,竟已是黄昏了。每个人全身骨头都象散了架一样。大家都坐下来想喘口气。李红钢摸了摸我的枪管,咧开干裂的嘴唇笑道:
  “有点热乎了啊?咋说,王老师——开头不习惯吧?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
  我含混地点了点头,困惑地想到:有谁知道我开第一枪时那新奇而又害怕的心情呢?我这握惯画笔的手,居然端起了枪,杀人!斗争就是在这样改变着人?
  忽然,从楼角里慢悠悠地站起一个人,右手高举着两颗手榴弹,东摇西晃地向我们走来。——啊,拚命的来了!这个意外的情况把人吓慌了,大家不约而同,刷地卧倒一片。李红钢最先清醒过来,他跳起来把枪一举,厉声叫道:
  “放下武器!快——我开枪了!”
  那站住了,高擎着手榴弹的右手也慢慢垂下来。她把头上的钢盔摘下来,随手一扔。——啊,那齐耳根的短发,那男孩子般的短发在晚风中微微拂动……
  “丹枫!……”李红钢耳语般地惊呼一声,木雕泥塑似地呆住了。
  丹枫没有回答,她把弹环从小指上褪下来,手一松,手榴弹掉在脚边。她缓缓走到李红钢面前,恨恨地责问道:
  “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来?为什么?……双手沾满井人的鲜血——刽子手!刽子手!刽——子——手!……”
  她猛然双手抱头,踉跄着向后倒去。李红钢一步抢上前,拦腰抱住了她。
  “丹枫!丹枫!你醒醒,你醒醒!”李红钢在她耳边焦急地呼喊着。
  “黔刚,你还记得我?”丹枫渐渐苏醒过来,她疲倦地拢了拢凌乱的散发,微微苦笑道:“咱们这么见最后一面,也是当初所想不到的吧!”
  泪水浮上了她的眸子:“要是我能亲眼看到文化大革命的最后胜利,那该多好啊!”她一把揪住李红钢的胸襟,热切地说:“黔刚,你快清醒吧,快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上来吧!你快点调转枪口吧,黔刚!”
  李红钢忍住泪水,背过了脸:
  “不!……你,你……投降吧!”
  丹枫愤然一挣,一把推开李红钢。她后退了几步,整了整血迹斑斑的褪了色的旧军衣,轻蔑地冷笑道
  “至死不做叛徒!——胆小鬼,开枪吧!”
  李红钢——我们青年近卫师前卫团长,这个在枪林弹雨中腰都不猫的人,此时竟全身哆嗦开了。
  “没有一滴热血!”丹枫感叹一声,扭身向楼边走去……
  “丹枫!丹枫!!丹枫!!!”李红钢短促而惊恐地高叫着,手里的枪在剧烈地抖动。然而丹枫没有听见,李红钢的呼唤淹没在她那广播员的高昂的口号声中:“井人是杀不绝的!共产主义是不可抗御的!誓死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林……”
  在这最后的高呼中,丹枫跃出了最后的一步……
  一片死寂。楼下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象是一麻袋粮食摔到地上。
  “啊——一”李红钢歇斯底里的嚎叫着,把整整一梭子子弹射入晚霞绚丽的暮空。
  大家一起扑上去,七手八脚下了他的枪,把他按倒在地……
  ……不知是哪个好心的人已经把她的身体顺直了,衣襟也拉好了。她躺着,静静地躺在一层战火摧落的枫叶上。晚风徐来,刮落几片如丹秋枫,飘洒在她青春饱满的脸上,飘洒在她没有血色的脸旁。我这时才记起她托我捎给李红钢的信和枫叶,连忙从怀里掏出来。信还基本完整,枫叶却早已揉得不成形了。我抬起头,想摘两片代替,但摘下许多,竟都不是并蒂的。我惊异了,仔细看了好久,才发现只有每根枝梢上的两片枫叶才是并蒂的。
  我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安慰李红钢。和他一起伫立许久,我才把信及并蒂枫叶递给他,说:
  “她叫我给你的……”
  “什么时候?”
  “刚才,中午。她放我走时。”
  李红钢小心翼翼地把信展开。昏暗中,我掏出火柴,划着……只见字迹朦胧:
  黔刚:一切都好吗?想念你,又恨你!还记得咱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吗?我知道你的心。我只是热切地盼望着胜利的那一天,在欢庆胜利之际,一切都会如愿以偿的!
  火柴燃尽了。李红钢颤抖地把枫叶拿到眼前,呆呆地凝视着。见他看得那么专心,费劲,我又划着了一根火柴:这枫叶柄向上,颜色退晕地由橙变红,到了五个俊秀的叶尖,已红得象红玛瑙似的单纯、明朗、热烈。枫的细细的叶脉,在橙色的叶片上伸展着,宛若鲜红的血管。那般红艳,简直里面还奔流着生命的血液。啊,这经霜的红叶,竟如此动人,如此美!
  李红钢掏出语录本,打开,拿出两片枫叶,也是并蒂的,只是早已干枯,色彩也暗淡了,失去了柔嫩的活力。
  “一年多了,去年十月,运动开始不久,那阵造总和井还没分成两派呢……”李红钢嘴唇嚅动着,自言自语地回忆道,“那天晚上,成了我们的最后一次谈心……后来,她摘了两片枫叶,递给我说:‘喂,给你。’……分手时,她说:‘让咱们勇敢地投身到这场伟大的革命斗争中去吧,一起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一起为共产主义伟大真理而奋斗!’……连手儿都没拉过,我们在一起总是谈生活,理想,斗争……”
  秋风习习,枫叶瑟瑟。仿佛是听见了他俩在校园里的阵阵絮语,我也沉入那痛苦迷离的图画之中。
  “喂……火,”李红钢又低声嘟噜了一句。我又划着了一根火柴,水彩纸上又显露出丹枫那绢秀的笔迹:
  但是在你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之前,我们是没有任何个人幸福可言的!你应当反戈一击,尽快觉悟。否则,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你会在战场上死在我的枪口下!丹枫
  李红钢撒开手,信和枫叶打着旋转落在地上。他猛然半跪在丹枫身畔,泪水大颗大颗地跌在地上。我一下划着了几根火柴,在这明亮的一瞬,她依然如我中午所见那样英气勃勃。男孩子似的短发,方脸盘,薄薄的嘴唇,神气的翘鼻子,只是那一双稚气未脱的大眼已永远失去了骄矜的光芒。
  李红钢轻轻地理着她额上的乱发,口中喃喃说道:
  “我没死在你的枪口下,你,你……你却死在……啊!”
  实在抑制不住了!他失声痛哭起来:
  “丹枫……丹枫……丹枫啊,啊!……”
  一片枫叶飘落在丹枫唇边,好象这是她在最后一次留恋地亲吻着晚风、爱情,亲吻着青春、生活,亲吻着她那永别了的一切!
  一切都模糊了!一切!泪水充盈着我的眼眶。火柴燃尽,一切又都溶进了迷茫的夜色……
  远处,传来隆隆炮声,“井”开始攻城了。校园里响起集合的哨音。刚刚易手的广播站播送着鼓舞人心的语录歌:“发扬勇敢战斗、不怕牺牲、不怕疲劳和连续作战的作风。”极为严酷的保卫战开始了。
  李红钢勉强站起来,用衣袖揩了一揩脸上的泪水。最后回望了丹枫一眼,踉跄地向集合的大火堆走去。
  
  两年过去,经过几度反复拉锯,对立派终于掌权了。为了巩固夺得的政权,判处了一批“武斗元凶”。其中有两人是以把卢丹枫“扔下五楼摔死”的罪名判决一死一缓。又过了一些日子,学习班里揭发出李红钢,说丹枫是他用枪逼得跳楼的。这不属于战场上的人命,因为丹枫当时已经放下武器了。这样,人们就花了几个日夜的时间,终于把李红钢从外边找来,加以拘捕。原来当时他早已脱离造反组织了,在外边“逍遥”了很长一个时期,但是仍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那天,刑车从人群中驶过。我没有去看,我只是在一条静僻的路上漫步沉思。路的两边,枫树又红了,象一丛丛烧得旺旺的火。那火红的树冠,红得简直象刚刚从伤口喷射出来的血,浓艳欲滴……
  (原载《文汇报》1979年2月 11日)  

谈谈我的习作《枫》

(原载《文汇报》1979年9月6日,有删节。)

作者:郑义

  我是六六届高中毕业生,参加了两年文化大革命,后到太行山的一个仅九户人家的小山村插队五年,又到吕梁山的矿区当了四年乡煤矿工人。“四人帮”垮台后,党又给了我上大学的机会。
  有的同志问我写《枫》的时候可曾激动,流泪。我回想了一下,没有。大概是因为这一主题在我心中埋藏得太长久了!泪水早不轻洒,激情也化为冷静的仇恨。有的读者看了《枫》来信写道:“绞死‘四人帮’!这群(该)杀千刀的刽子手!”——这正是我写作时强压在心底的愤怒的呼号!
  时代告诉了我写什么,但却没告诉我怎样写。“四人帮”搞乱了全部文艺理论。我没存什么创作经验,也不懂文艺理论,但我总觉得要写点真的,要继承源于《诗经》的我国文学的现实主义传统。
  在构思故事情节及人物性格时,直觉立即把我的思绪引向战斗。因为正是在这血与火的陶冶下,人们的热情、勇气和宗教狂热同时升华为最纯净的冰晶。在这里,两者之间的矛盾达到顶点,这种不可调和的尖锐冲突,就形成了强烈的悲剧性。
  当情节大致有了轮廓时,心中孕育已久的卢丹枫的形象也进一步清晰。她的性格、音容笑貌渐渐活跃起来。有人问卢丹枫的原型,回想起来,开始时并没有一个特定的模特儿,但与她相同的姑娘的形象,在我眼前却有一批。我一闭眼,许多女同学在文化大革命中那种圣洁的殉道者的形象立刻浮现出来,勾起我心底阵阵辛酸。热爱生活,忠于革命,为追求真理不惜抛头洒血,这本是我们这一代最可宝贵的品格,但被林彪、“四人帮”导向新宗教,竟酿成一个时代的悲剧。我决心要写好丹枫,让仇恨的火焰烧毁林彪、“四人帮”封建法西斯殿堂,戳穿他们的骗术!直至动笔之后,在丹枫从一批人变为一个人的过程中,我才感到隐隐绰绰地总有一个熟人在我面前,我自觉不自觉地照这个人写。到最后,我终于看清了,她是我一位小学同学。文化革命中,我们是势不两立的两派,同时又是挚友。
  情节和人物在我心中涌动着,但我仍强忍着没有下笔,因为总感到还缺点什么——
  还没有寻找到一种合宜的气氛?或是缺一个象征物?或是一个“小道具”?美感?——
  那种焦躁不安的心理,我至今不知该如何表达。一天黄昏,我在校园里散步。离教室不远,一棵火红的枫树吸引了我。我拾起落叶,又摘下枫叶,细细地端详着。最后,我从枝梢上摘下两片并蒂枫叶。一瞬间,题目有了。女主人公姓名有了,个性的象征有了,贯穿全篇的气息和悲剧的标志有了,“小道具”、美感都有了!我激动地回到教室。几个清晨,一稿出来了。
  那个惊心动魄的时代的一个侧面在《枫》中再现了。人们的反映如何呢?我迫不及待地把它拿出来:在一个创作会上让它经受批评的风雨。
  有的同志认为我有诬蔑、丑化文化大革命之嫌。有的同志继而提出了典型化问题:
  是否反映了本质,主流?于是什么“生活的真实”,“历史的真实”,“艺术的真实”,“自然主义”等等都提出来了。作为一名当年的红卫兵,我曾耳闻目睹武斗的惨状。现在,在激烈的争议声中,我一边记录着不同的意见,一边苦苦地思索着。我总觉得:有些同志所说的“历史的真实”,就是以概念化的历史来套真实的历史,“艺术的真实”就是用理想化的生活来粉饰真实的生活,而“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鲁迅)竟被视为“自然主义”!照这种理论,轻轻一句政治术语“社会主义社会难道会出现这种情况吗?”就可以抹掉林彪、“四人帮”横行时人民用血泪写下的无情事实。无产阶级文艺的典型化原则,本来是指导我们更真实、更深刻地反映生活的理论武器,现在却变成了抹灰工手中的抹子,甚而变成了我们某些同志的紧箍咒、杀手锏。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反正是要写真的,决心坚持革命现实主义原则。我要对得起人民用血泪铸成的历史。
  有的同志认为《枫》中没有光明面,太悲、太压抑,调子太低,看不到必胜的未来,给人以鼓舞奋发的力量不够等等。
  在《枫》里是有光明面的。这光明就是年轻一代对共产主义伟大真理的热切追求,就是为革命事业敢于舍身赴义的英雄主义精神。这光明与林彪、“四人帮”所设置的宗教骗局的黑暗,正是小说中最尖锐的矛盾。而卢丹枫、李红钢这明丽的青春之火的混灭,正是对这种骗术的最强烈的控诉!他们被极左路线引入歧途,被扼杀了。但林彪、
  “四人帮”无法扼杀整整一代!
  我以为,这种光明是内在的,而不是外加的、挂上去的光明的尾巴。恩格斯说:“作家不必要把他所描写的社会冲突的历史的未来的解决办法硬塞给读者。”许多读者来信中都谈到卢丹枫、李红钢“如果活下来……”,他们看到了主人公性格中被林彪、“四人帮”毒害的一面,更看到了主人公性格中所闪耀的象征着希望的光明。在一九六六——六八年间,这种矛盾的性格无疑将导致悲剧,而尔后历史的进程却显示了相反的方向。这就是历史的辩证法!
  有的读者在来信中谈到:“读完后有一种沉闷、压抑的感觉,觉得使人产生愤怒的心情。”我想这正好说明小说的成功。悲剧当然要悲,我不回避压抑、痛苦。痛苦使人深思,压抑产生反抗。我们需要的是经过读者沉思,然后发肾心底的力量。悲剧的巨大社会意义,不在于灌输虚劲,给人们以光明的安慰、廉价的精神胜利。恰恰相反,它的
  作用在于促使人们更深刻地去认识产生悲剧的社会根源,由此而激发巨大而深厚的斗争力量。
  《枫》发表后,许多热情的读者来信鼓励,鞭策,有的还提出了修改意见,这使我十分感动。《枫》还有许多缺陷,如人物个性化还嫌不够,没有地方色彩,还不美,没有音乐感等等。这些缺点不是偶然的,是工夫不深,还有待于长期努力。

评《枫》

(原载《文艺报》1979年第6期)

作者:许世杰

  人们的心上如果真有文学家所描绘的那种感情的琴弦,我相信:凡是读过短篇小说《枫》的人,心弦上都会弹奏出深沉、抑郁的旋律,伴你沉思,从历史的回顾和斑斑的血迹中得出沉痛的教训;都会进发出悲愤、激昂的音符,催你跨上仇恨的骡马,向着林彪、“四人帮”这群刽子手们冲杀。
  《枫》勇敢、真实地再现了文化大革命中两派革命群众组织势不两立、互相武斗残杀的悲惨一幕。这段历史不知给多少人的心灵深深镌刻下了永难磨灭的伤痕!《枫》以动人的艺术形象,描绘了这样一个故事:一对曾经初恋的青年学生,分别参加了井和造总兵团两个相互敌对的群众组织。在真枪实弹的武斗中,女学生卢丹枫面对“敌人”,“至死不做叛徒”跳楼身亡,男学生李红刚被后来掌权的井派诬判为枪逼卢丹枫跳楼的凶手而处以死刑。对于这样的故事,我们的后代是不会理解的,但这确实作为一种短暂而奇特的政治现象,在全国不少地方存在过。《枫》揭示了这幕悲惨而又似乎怪诞的历史的罪恶渊源。这一对主人公怀着“誓死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为共产主义伟大理想而奋斗”的炽热的心,响应“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号召,勇敢地投身到一场人为的、被扩大化了的拼杀中。林彪“立竿见影”那套形而上学的鬼话,江青“文攻武卫”的恶毒伎俩,还有所谓中央文革首长对两派组织各封“左派”的阴险挑斗,把这一对青年连同已处于白热化的两派组织,推向了相互残杀的战场。这些可爱、善良、无辜的人们哪里知道,他们宝贵的生命并没有献于梦寐以求的共产主义事业,而是被一群毒蛇——他们虔敬的“首长”们的权势角斗吞噬了!对这一幕鲜血淋漓的历史的艺术再现,怎能不震撼读者的心弦?!
  卢丹枫生命的火光虽然永远地熄灭了,但我脑海里的她,却依然那样英气勃勃,依然是男孩子似的短发,神气的翘鼻子,闪耀着骄矜光芒的一双稚气未脱的大眼。《枫》对卢丹枫这一人物的描写是成功的。那一个个表现她“红得象红玛瑙似的单纯、明朗、热烈”的思想性格的镜头,令人难以忘却:她在学习“毛选”经验交流会上,以自己身体的投影解释“立竿见影”原则时的笑盈盈的形象;她把毛主席语录倒背如流,并“立竿见影”执行的认真神态;她以怀中战友的尸体为掩护,匍匐在泼水般的机枪扫射下的勇敢精神;她在血腥鏖战之后恍惚醒来,与李红钢相逢时那又恨、又爱、又劝降、又轻蔑的复杂感情;还有她在走向楼边跃出最后一步前,发出的高昂的口号声……难道,她只知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天生就不爱红装爱武装吗?不!她有着对美和爱的憧憬与欲望:她爱大自然,爱如丹的枫叶;她爱甜蜜的初恋,也懂得并蒂的枫叶所内涵的深情;她爱蔚蓝的和平,热切地盼望着文化大革命胜利的那一天,“一切都会如愿以偿”;她也有少女的羞涩和温和的笑容……当一片枫叶飘落在她失去生命的唇边,“好象这是她在最后一次留恋地亲吻着晚风,爱情,亲吻着青春,生活,亲吻着她那永别了的一切”的时候,泪水,怎能不把读者的眼眶充盈?!这个形象越美好,就越是激起我们对毁灭她的黑暗势力的仇恨!
  《枫》中的第一人称“我”和火焰般的枫叶,虽然都贯穿全篇,但作用却不尽相同。“我”将目睹和回忆的一个个生活画面,自然连缀成篇,增强了作品的真实感。而枫叶,却用细细的叶脉,把一对主人公的思想、感情紧紧地系在了一起。最后,当载着李红钢的刑车从人群中驶过的时候,那“红得简直象刚刚从伤口喷出来的血,浓艳欲滴”的片片枫叶,又把主人公的死同“我”和读者的心紧紧地系在了一起,使“我”和读者久久不能平静,不由得思索着、理解着这一对青年的悲剧命运的内涵的深意……
  我的心被《枫》撕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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