蝌蚪
《花城》2022年第4期
《小说选刊》2022年第9期
海飞,小说家,编剧。曾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当代》等刊物发表小说1000多万字,大量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多种选刊及各类年度精选本选用,获人民文学奖、国家五个一工程奖等多个奖项。著有小说集《麻雀》《青烟》《像老子一样生活》《菊花刀》《私奔》《卧铺里的鱼》,散文集《丹桂房的日子》《没有方向的河流》《惊蛰如此美好》,长篇小说《惊蛰》《花雕》《向延安》《回家》《唐山海》《醒来》《风尘里》《战春秋》《江南役》《苏州河》,电影作品《暴风》,电视剧作品《谍战深海之惊蛰》《麻雀》《旗袍》《大西南剿匪记》《隋唐英雄》《花红花火》《薄冰》等多部作品。
编者说
亚美带着六岁的女儿稻草租住到杭城城中村里,和小说家钟村成为邻居。她白天做印刷业务,晚上到酒吧卖酒,努力赚钱养活自己和女儿,邻居钟村长期宅家写作,逐渐成为稻草的看护人。三个人因为日常互相关照而产生了深厚的感情。然而,亚美和钟村实际上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敏感的钟村选择为亚美保守秘密。随着新住客记者文斌的到来,真相揭开逐一揭开。每个人物几乎都有两面性,只有小女孩稻草始终天真向阳。
我想去那个太阳暖烘烘的地方
——题记
亚美带六岁的女儿稻草租下半道绿小区24幢4楼这间52平方米的旧房时,感到了由衷的冷意包裹住全身。是那种湿冷,冷到骨头里的那种冷。那天亚美打开了空调,在巨大的响声中,老掉牙的空调轰鸣着像战斗机一样开始运动起来。亚美看到那墙上空调的外壳不停地颤动,总觉得它是得了帕金森。
这是那个寒冷的南方小县城的冬天,年关就要逼近了。亚美在看到楼道里那厚厚的广告纸覆盖的过道墙壁时,心里就像永远复燃不了的死灰。她觉得自己陷入了南方小县城像井一样深的阴冷中,看不到希望。房东已经悄然离开,像飘走的灵魂。而她牵着稻草冰凉的手,深深地陷入了无边的寂静中。
亚美被这种寂静封冻,像一尊蜡像一般。她有点儿觉得,有时候时光和生命,都是静止的。这样的静止没有什么不好。然后她和稻草不约而同地看到了钟村,钟村穿着棉睡衣、棉睡裤,手里捧着一碗康师傅牛肉面。他平易近人地把身体靠在了楼梯口亚美刚刚租下的401室的门框上说,一千?
亚美不是很喜欢这个后来她才知道叫钟村的人。他戴着近视眼镜,头发有些乱,胡子没有理。亚美甚至怀疑他连牙也没有刷过。上一次租401的人是一千二,钟村吸了一口面条,像是有些自言自语地说,我觉得不值。
这楼太旧了,比旧社会还旧。钟村补了一句,就像一个迟暮的老人。
钟村之所以能说出迟暮的老人,是因为他是一位小说家。他对自己的遣词造句很满意,在这座单名叫杭的县城里,他连作协主席也不屑当。他对动员他当主席的文联书记说,让年轻人去当吧。而事实上他只有三十六岁。他不愿意当是因为他觉得县里的作协主席这个职位,已经配不上他的文学成就。
亚美不太喜欢方便面的那种气息,她抽了抽鼻子,挤出一个笑容说,你住哪儿?
我住你隔壁的402室,咱們这儿是一梯四户,就我一个人不是租户,我就住在这儿,住了十八年了,十八年,你就应该想到这楼得有多破。这简直是一个破得不成样子的楼,连这儿的岁月都是破的。
你是干吗的?亚美又问。
钟村迟疑了一下,终于说,我是作家,确切地说我是小说家。我比较贫困,但我吃方便面不是因为我贫困,是因为方便。
亚美没有说话,到现在为止,她确定她遇到的是一个话痨。果然,钟村接着说,我再过去的那间403,住着一对小年轻,男的是一名快递员,女的是房屋中介。再过去的404,空了一段时间了,没租出去。没租出去不光是因为破,还因为租得太贵,房东要一千三。房东是个老太太……
稻草这时候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钟村又迟疑了一下说,我叫钟村。
稻草笑了,说我叫稻草,我六岁,我是我妈妈的女儿。
这是一个阴冷的黄昏。冬天的夜晚来得快,黄昏的时间就很短。当亚美亮起所有的灯时,这个夜晚才算正式来临。那空调的制热还算不错,亚美觉得有了一丝暖意。她看了一眼钟村笑了,说你这样靠着我家的门框,门框也会疼的呀。
钟村一下子就笑了,说,我觉得你都可以写小说。
亚美说,我对小说没兴趣。我连日子都过不好,我写小说干吗?
钟村一下子有了虔诚严肃的神情,他真诚地说,就因为日子过不好,所以我们才需要小说。小说是会让人温暖的。
亚美说,钟村,那小说是不是能代替空调?
亚美的老家是一个叫抚顺的地方。她在这座叫杭的县城寻好了一份工作,白天替万兴印刷厂去跑印刷业务,不停地跑。晚上就在豪庭夜总会里推销酒水,不停地喝酒助兴。她经常把女儿关在家里,她对稻草说,稻草,你要听话,你已经六岁了。六岁就是个大人。
于是稻草就问,那你也是六岁那年长大的吗?
亚美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她想起自己六岁那年,父亲被一根水泥电线杆压死了。尸体被抬到家门口的时候,她看到父亲的头已经被压烂了。那天也是一个黄昏,亚美觉得那个黄昏,同样充满了寂静。她没有哭,她只是专注地看着院里发生的一切。母亲哭了,她开着电灯哭,哭好了就对亚美说,这都是命。
她很认真地对亚美说,我告诉你,命比什么都重要。
亚美是个很朴素的人。她很干净,不去上班的时候完全是素颜。她跟人交往,也很得体,话不多,印刷业务却接了不少,业务单位都觉得她像个小学或者初中的老师。晚上的时候,亚美很热烈,她卖酒的提成也不少。她可以陪人喝酒,因为她酒量太大。有一回一个老板说,一口喝下这一杯威士忌,我就在你这儿开一瓶两万块钱的。亚美知道,按这样算的话,她可以提成五千。
亚美就喝了一杯威士忌。
那天老板把手搭在了亚美的屁股上,说你挺敢喝啊。
亚美就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说,连人也敢杀。
老板就愣了一下,说,你真会开玩笑,我喜欢。
亚美也笑了,说我不喜欢开玩笑,我以前杀过人,未遂,你信不信。
老板的笑容有些尴尬说,我不信。
亚美吐出一口烟。她在夜总会卖酒的时候,是抽烟的。她盯着自己面前的一团烟雾认真地说,以后你会信的。
亚美又对着那堆烟雾说,破烟。
亚美后来终于知道,小说家钟村其实是个孤儿,很小的时候就一个人生活。他和这幢楼一样孤独,但幸好他的职业让他并不十分害怕孤独。他经常一个人喝啤酒、吃泡面,奢侈的时候,他会为自己加一根火腿肠、一个卤蛋。他经常一个人对着镜子扭胯跳舞,跳得十分难看。但是他怪罪于那面破旧的穿衣镜,那面镜子质量不好,失真,所以看上去有点儿像哈哈镜。夏天的时候,他会对着镜子数腿毛,他的腿毛浓密,壮观地长在他瘦弱的腿上。除了写小说,他还热衷于推理,他觉得他会是一个好的推理小说作家。
但是,他觉得推理小说属于类型文学,不登大雅之堂。他是一个对自己有要求的人。
那天他继续在穿衣镜前扭胯,嘴里发出轻微的歌声给自己伴奏。他唱的是一首老歌,叫《路灯下的小女孩》。这让他自己都觉得滑稽,一个三十六岁的不年轻的男人,竟然唱《路灯下的小女孩》。就在扭到一半的时候,他听到了亚美的声音。亚美说,你都六岁了,你好好待着,你长大了。
钟村就停止了扭胯。他走到门框边上,把身子倚了上去。这次他倚的是自己家的门框。他对亚美说,你怎么可以对一个六岁的小孩说这样的话,你怎么可以让她一个人住在家里?你要是这样的话,我是要报警的。这很危险。
亚美就说,那你领走吧。你不是小说家吗?小说家天天在家里,你可以帮我带孩子,我付你工钱。
钟村就笑了,你别以为我真穷。我的富足,你根本不懂。
亚美就说,我也不想懂。我上班了。
那天钟村从房间里出来,慢慢走到了401室的门口,门口其实就是楼梯口,钟村看到眼帘低垂的亚美一步步下楼。她的腰间挂着一只劣质的包,看上去是一只假名牌,上面标着一个LV的金属标志。她的右手就搭在包上,很像是武工队员们手中永远搭着一把驳壳枪一样。有那么一瞬,钟村觉得自己是喜欢这个叫亚美的北方女人的。她的个子高挑,皮肤很白,脖子出奇地长,让人联想到湖里面的天鹅。特别是因为她腿长,所以穿裤子很有型。钟村就牵过了稻草的手,目送着亚美走下楼梯。他以为亚美会回一下头的,所以他的目光一直都在殷切地期待。但是亚美没有回头,她像一个陌生人一样下了楼。所以钟村就揉着稻草乱蓬蓬的杂草一样的头发说,以后你白天到我这儿来。
稻草就笑了,她用大人的口吻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钟村和稻草的生活是十分和谐的。每天早上,亚美用钟村给的钥匙打开钟村家的门,开上客厅的空调,让稻草在钟村家的木地板客厅玩。钟村一般要睡到近中午的时候才能醒来,他醒来的时候,发现客厅比春天还要温暖。这让他心疼地盯着空调看了半天,计算着一天的耗电量。后来他咬了咬牙,认为不能太在意这些身外之物,心下慢慢释然。一般情况下,他醒来以后开始安排两个人的午餐。他的午餐很简单,有时候是外卖,有时候就是煮面条或者年糕。他跟稻草说,在吃上面用不着太讲究。因为吃的功效只有一个,就是补充人体必需的能量。顶重要的是,精神上的富足。
稻草对这样的说法是不认同的。稻草说,我和妈妈都喜欢吃好吃的。我妈妈说,不然生活就失去了意义。
钟村无力去反驳一个小孩子老气横秋的话,所以钟村想了想,什么也没有说。他们的相处很和谐,有时候一起做个小游戏,下跳跳棋,或者他们在客厅里比赛跳绳。大部分时候他们各顾各的。稻草主要的工作是在iPad上刷动画片、刷小游戏。钟村一直在写小说,他的小说停停走走,有时候一天到晚一个字也没有写,这让他觉得焦虑。他的内心是很想成名的,县城里一名老作家说,成名有一半是要靠运气的。特别是小说,光有理想是不行的。
钟村不信。他说,我不信命。理想万岁。
老作家就笑了,说,那我祝你好运。
所以钟村就想,自己如果不写小说了,生活也同样失去了意义。
稻草对钟村的一间锁着的屋子很有兴趣,有一天她就站在门前,对着门说,钟村,我想去这里面玩。这里面是不是藏着很多玩具?
钟村就笑了,说不能进去玩。这里面堆着好多画,很贵重的。
这话钟村对亚美也说过,亚美说你应该让屋子通个风的。钟村说,我说过我不是穷,我有很多油画,都放在这间屋子里。随便拿出一幅画,就能买一套半套房子。
钟村又说,你不要被我吃方便面的假象迷惑了,千万别同情我。
亚美于是就笑了说,我不信你有钱。
钟村愣了一下说,为什么?我身上写着我没钱吗?
亚美就说,你骨头里写着。你那些破画,如果是市里的那些画家画的,全部卖掉都可能买不到一两平方的房子。
钟村终于笑了,有些局促地搓着手说,是。但我还是觉得珍贵,珍贵的东西不在于有多少价值,在于在你心里的位置。
亚美说,我现在需要的是最不珍贵的钱。我和稻草,十分迫切地需要不珍贵的钱。
总的来说,稻草还是一个很乖的孩子,她的短而粗糙干燥的頭发,是烫过的。烫成一个圆球的形状,这让稻草看上去就像一个洋娃娃。很多时候,他们吃着东西,相对坐着,这让钟村的心头暖烘烘的,他都觉得自己和稻草之间,像一对父女。他不仅需要给稻草讲故事,还要带她去城东的公园玩。他们已经相互熟悉了,稻草叫他钟村,不叫他叔叔。她糯滋滋的声音把钟村叫得很欢畅,仿佛钟村是一尾兴奋的鱼。
很多时候,稻草会在钟村家地板上睡着。这样的时候,钟村会把空调开到最高档,然后在木地板上抛一床棉被。这样的被窝里,稻草是感觉到温暖的。她把自己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像一只刺猬。她睡着的时候,睫毛很长,神态安详,像个洋娃娃。钟村经常会这样自言自语,多么纯洁的孩子啊。
钟村给稻草做了一个玩具,竟然是一把弹弓,用铅丝做的,配上皮筋,配上一块人造革的皮。稻草很喜欢,她不时地织一些小纸球,用弹弓弹向钟村。钟村就问,你为什么每次都要瞄准我。
稻草说,又没有别的人可以让我瞄准了。
很多次,稻草在地板上睡着了的时候,手里还是握着那把弹弓。钟村就站在边上久久地看着地板上的稻草,仿佛稻草是从地板生出来的,又仿佛弹弓是稻草的一部分。她很像一座躺着的浮雕。
钟村心里头就叹息一声。他觉得稻草的生活前途未卜,因为他知道亚美其实是一个杀人犯。
亚美在外面很忙碌,在杭县虚无缥缈的阳光底下,她像一枚随风晃动的泡桐树叶。她经常打电话来问稻草的情况,无论是白天跑印刷业务的时候,还是晚上在酒吧里卖酒的时候。在钟村眼里,这个女人像精怪一样生活在这幢楼里。夜深人静,钟村会穿着棉拖鞋穿着棉睡衣上到楼房的天台,他喜欢在天台上抽烟。不知是哪一户人家,在天台上面建了一个鸽笼,所以天台上就有许多白色的粪便,以及鸽子特有的腥臊气味。钟村有时候站在天台边沿,俯视着大地,能看到爬山虎的藤蔓紧紧地抓住了这幢楼。这让他想到了亚美,他觉得亚美就是爬山虎,像一种妖怪一样存在着。这个妖怪白天穿着得体,素颜,素衣,但纤秀的体态与清爽的容貌,十分清丽,像一棵朴素的青菜。到了晚上,又十分活跃,眼睛里亮着光,从颜色上来看,她就像一粒草莓。从果实来看,她是饱满温润的牛油果。
偶尔,他们三个也一起吃饭。这样的时候往往都是亚美请客。亚美赚着两份工资,她点起菜来大手大脚,有一次甚至点了一瓶茅台。亚美是这样说的,她说钱就是用来花的,我以前也很会挣钱。这让钟村多少有些汗颜,他望着面前喝酒的女人。女人把自己的脸喝得一片绯红,像连绵的晚霞一样。这让钟村想到了黄昏,他喜欢黄昏,他经常在黄昏时分去天台上看看这座城市的风景。他最喜欢的是北门地带,那儿有一条狭长的弄堂,时常有烟火的气息升腾起来。他还喜欢远处的一条江,以及江边化肥厂的烟囱。
他觉得眼前这个喝酒的女人可惜了,他特别害怕她会被警察突然逮捕。他甚至幻想,如果女人真的被警察带走了,那么他会抚养稻草长大。
这是杭县的一个中午。稻草已经按部就班地在地板上睡着了,她的手上仍然握着那把弹弓。她右边的脸胖嘟嘟,身上盖着一床随意抛下的棉被。这样的场景像一幅懒洋洋的油画一样,让钟村的目光流连忘返。那天亚美刚从一家业务单位回来,在此之前,她和那家制药公司企划部的经理,就产品包装的印刷问题谈了很久。当然,主要谈的是回扣。经理姓赵,很瘦,穿着白衬衣,十分纤细的样子,像一株枯萎了的文竹。他站在空调的暖风口下,故作书卷气的样子,让亚美特别想笑。她突然想,这么瘦弱的一个人,会不会在暖风口下站久了,风干成一个木乃伊?
亚美的业务最后还是谈成了。所以她往“半道绿”赶的时候,就有些兴冲冲的味道。她的脚步很轻,像是踩在云上的那种轻。她买了酒,买了熟食,想找钟村喝一杯,然后她就兴致勃勃地出现在了钟村的面前。她当然也看到了地板上沉睡的稻草。钟村把中指竖在唇间,很轻地嘘了一声,示意她噤声。这个举动让亚美觉得温暖,世界上所有的母亲,见到有人对自己的孩子好的时候,都会觉得温暖。在这样的温暖里,亚美露出满嘴的白牙笑了,她的两只手都举了起来,左手是熟食,右手是一瓶写满了英文的红酒。很像投降的姿势。
钟村点了点头,也笑了。亚美就用手指了指自己那间屋,钟村又点了点头。两人心照不宣地向401室走去,轻轻合上了门。
这是一个愉快的酒局。那个老掉牙的空调卖力地工作着,依然像帕金森一样抖动着机身。酒局的气氛很热烈,红酒杯是用陶瓷杯代替的。钟村一边喝着红酒,一边皱着眉,仿佛很懂酒的样子说,红酒有好多是假的。你以后不要买,这种红酒就贴了一张写满英文的商标纸而已。
亚美就说,你他妈的真扫兴。
钟村看了亚美一眼。亚美说,我说你他妈的真扫兴。
钟村就狠狠地咬了一口手中的酱鸭舌,说,我也觉得扫兴。我管它是不是假的干什么?
亚美于是笑了,说,你看咱们要不要猜拳。谁输了谁罚酒。
钟村就说,我认为猜拳行令,是古代文人的美好生活的体现。
亚美就说,不是的,是我拉了一笔业务,能分到钱了,所以就猜拳行令了。
钟村听了就有些失望说,也是啊。接着他又说,来,人生得意须尽欢,八匹马呀。
亚美也伸出了手指頭,夸张地挥舞着说,我要赚钱,六六顺风哪。
钟村接下来说,呼儿将出换美酒,五子登科啊。
亚美接下来说,业务多多啊,四季发财呀。
亚美不再像一棵朴素的青菜,她的脸色红润,脱掉了外套,显得干净利索。头发不时地在她的额前垂下来,所以她不时地拢着头发。屋子里的空调,已经开足了马力,所以屋里的热气中弥漫着熟食和红酒的气息。亚美不时地咬着嘴唇,她完全放松地笑着,笑得东倒西歪的样子。钟村就想,原来以前的亚美,是被心事封锁着的亚美。
于是钟村在又喝下了一杯酒的时候说,你不要再咬嘴唇了。
亚美就愣了一下,似笑非笑地说,怎么了?
钟村说,让我来咬好了。
那天钟村伏在亚美的身上时,才发现亚美原来有那么好。亚美的好,让钟村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所以他伏在亚美的怀里哽咽。他突然觉得,此刻才是真正的美好人间。亚美把自己舒展开来,她很放松,她像是在听一场音乐会,或者说她本身就是一片海边的沙滩。
你把你的长发理了,你可以理板寸。亚美抱着起伏的钟村,在他的耳边说。
钟村说,你管得真宽。
亚美就说,那是因为你现在对我了解得很深入,所以我也必须要管得宽。再说我不喜欢看到男人长发。
钟村说,为什么不喜欢长发。
亚美就说,因为脏。短发精神、干净。我男人也是板寸。
钟村就含混不清地说,你男人?你男人指的是不是你老公?
亚美就说,是的。你还不能算是我男人。
钟村流下了些许的口水,他的脸部压迫在亚美的右脸上,有些变形。他的声音也因为用力过猛变了形,声音奇怪地穿梭着,像从一条弄堂里奔出来的一缕着急的风。他说,你爱他吗?
很爱。像爱稻草一样爱。可是他打我。亚美抱紧了钟村胡乱挣扎的头说,他也很爱我。
他打你,怎么会是很爱你?
爱不爱,我心里有数。
那天穿衣服的时候,亚美望着钟村说,你会对稻草好的吧。
钟村说,会。
亚美说,你说话要算数的。
钟村就沉默了。他坐在被窝里抽了一支烟,抽完烟的时候,亚美说,被窝里抽烟,只能有一次,下次不允许。
钟村就觉得,其实亚美他是不了解的。亚美其实挺难搞的。于是钟村说,算数。
钟村的这句算数,是回应很久以前亚美说的,你说话要算数的。
亚美笑了,依然露出满嘴的白牙说,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以后不去酒吧卖酒了。我跑跑印刷业务就够了。
钟村说,为什么不卖酒了?不是卖酒赚得多吗?
亚美说,我不能让他们占了便宜。
钟村就警惕地说,什么便宜?
亚美说,他们摸我。
钟村停止了穿衣,他想了一会儿说,我就知道让别人买你的酒不容易。
亚美说,和你写小说一样,写个小说容易,写出名堂来不容易。
钟村觉得亚美说的话很有道理。他同时觉得,因为刚才的深入了解,亚美一下子变了很多。比如,她说你会对稻草好吗?再比如,她说她不再去酒吧卖酒了。亚美的变化,让钟村觉得自己也必须要用变化来做出回应。于是他说,我想同你谈谈。
然后钟村光着屁股跳下了床。他的目光瞥见了亚美小腹上的一小处文身,那是一块蜘蛛大小的青蓝色文身,如果不细看,会以为是胎记。钟村提着裤子,对亚美说,这是什么
亚美望向自己平坦的小腹时,目光是美好的,像是在回忆往事。她说,是一只蝌蚪。
钟村就说,噢,它要游到河里去。
谈话是在天台上进行的。在开始谈之前,钟村用一小包玉米粒去喂那些咕咕叫的鸽子。玉米粒是鸽子们的主人放在天台上楼道出口的屋檐下的。主人是一个老头,他叫苏州河。他看到钟村喜欢喂鸽子的时候,莫名地对钟村有了好感。人总是这样,当有人喜欢自己喜欢着的人和事后,会平添出许多好感来。后来钟村才了解到,苏州河的爹是上海滩的旧警察,他养过一阵子警鸽,同样是在天台上。
那天喂完了鸽子,钟村就望着眼前成片的杭县的楼房说,生活会给我们一记响亮的耳光。
亚美点着了一支烟,很深地吸了一口,又吐出来说。她望着钟村被风吹起的长发说,我还是建议你去剃个头。
钟村说,你真不会聊天。所有的意境都被你聊坏了。
亚美说,你那不是意境,你是意淫。
钟村说,自从见到你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你藏着巨大的秘密。你孤身一人,从北方来到了杭县,你从东北跨到了江南,你是逃出来的,因为那个爱你很深的男人家暴你。
亚美没有说话,她瘦削的目光穿过了香烟的烟雾,投向了整座灰暗的城市。她特别想要望到城市最深的地方,或者,她特别想要望穿云层。她总是觉得云层里面不光有雨水,还有秘密。
钟村说,你动手了。为什么动手,那是因为你其实很爱他。当很爱的一样东西得不到的时候,人们往往都会选择毁灭。我还知道,你在酒吧里卖酒跳舞的照片,是在平安夜那天拍的,被做成了橱窗海报,印在了酒吧的宣传册上。你恼怒地找老板算账,说是侵犯了肖像权,一定要撤下,要销毁,给多少钱都不干。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因为你怕太多人见到海报,见到宣传册,你怕被更多人发现你生活在杭县。特别是警察。
说不定你就是一个通缉犯。钟村说,你应该是抚顺人,尽管你的手机号码是上海的,尽管你很注意了,但是你有东北口音,比如你有一次跟稻草说到了天擦黑。而且,有两次我看到你在翻抚顺的天气信息。
亚美点了两支烟,把点着的其中一支塞进了钟村的嘴里。
钟村喷出一口烟来,他用手掌挥赶了一下烟雾说,有一次你听到警车的呼叫,那时候你在盛一碗汤,你的手抖了。那天我跟你说,那不是警车,这是消防车的声音。消防车和救护车,和警车,鸣笛声是不一样的。你说,噢。但你没有说,你并不怕警车。你只是说了,噢。
更重要的是,稻草经过了你严格的训练,竟然会讲好多上海话,她小小年纪,滴水不漏。她也在刻意地抹去老家抚顺的痕迹。只要我有心,我都能查到那个被你杀了的老公的名字。在杭县这样的地方,警察力量很强大,只要查起来,什么都能查得到。
亚美说,那你现在想怎么做?
钟村把目光投向了天空,一种使命感突然就从脚底板开始涌动起来。钟村平静地说,我会保护你的。也只有我能保护你。
亚美说,你是救世主吗?
钟村想不好要怎么回答。沉默了许久以后,他首先用一个笑容打破了僵硬的气氛。钟村唱起了一首歌,是那首“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在钟村其实听上去很美好的歌声里,一天就十分美好地过去了。这一天钟村觉得自己了解了亚美很多,比从亚美住到“半道绿”以来了解的总和还要多。
钟村说,我们下楼吧。也许稻草醒了,也许稻草饿了。
那天钟村迈步离开天台的时候,黄昏呼啸着向他掩盖过来。像被海水吞没一样,他是被黄昏吞没的。亚美跟在钟村的身后,她的思绪很特别,她觉得这个叫钟村的人,是个善良的话痨。但这并不影响亚美对他的喜欢,喜欢这种情绪,最主要的是靠气息相投。她的骨子里,是喜欢伤感的男人的。
比如,钟村像一滴水掉进海里一样,钻进天台的门洞不见了,仿佛是被门洞吸收了。亚美觉得,这样的背影是能打动人的。走到402室门口的时候,钟村看到稻草就站在屋门口,她的身上滑稽地披着一床棉被,这使她看上去显得十分臃肿。她当然也看到了跟在钟村身后的亚美。稻草在沉默了一会儿后说,你们去干什么了?
晚饭是亚美做的。亚美很会做饭,她用小米电饭煲煮出了十分香甜的米饭。米粒来自北方一个叫五常的地方,饱满、圆润,最关键的是有光泽。不是一般的光,是亮晶晶的那种光。亚美替钟村盛了一碗饭,又替稻草盛了一碗饭,她用纤长的手指头捏着碗沿,十分温润地递过来。看上去她就像一个普通的居家女人。这让钟村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自己是拥有一家三口的。
这时候隔壁403传来奇怪的聲音。这声音让钟村想起,没五分钟前,快递员阿迅和房产中介成成,一前一后回到了出租房。他们的步速很快,像一堆突然刮起的胡乱的风。他们一进屋门就砰地把门关上了,然后奇怪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作为一名成年的小说家,钟村十分理解这对年轻人为什么会变成一阵风。在他的印象中,这对年轻人的精力十分旺盛,几乎平均一天两次,他们每次都会把声音搞得惊天动地的样子。这多少令钟村有些微的感动,他认为这是生命力的象征。现在,在这连绵的声音里,刚端起一碗汤的钟村有些不知所措,他又想喝汤,又不想喝汤。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稻草的声音响了起来。她说,钟村,这是什么声音?
钟村想了想,这是年轻的声音。
稻草又问,那他们这是在干吗?
钟村想了想,他们在干年轻人喜欢干的事。
稻草又问,那钟村你喜欢干什么样的事
这让钟村想起了刚刚和亚美进行的一场激烈而缠绵的事,但是他不能提这件事,他只能咳嗽了一声说,我爱好文艺。
稻草又问,那文艺是什么呢?年轻人干的事不文艺了吗?
钟村就想了想,最后竟然略略带有愤怒地说,文艺就是被隔壁那些快餐思维的人搞坏的。
钟村抽烟的时候,很多烟灰会掉在衣服上。
他喜欢坐在窗边抽烟,当烟灰掉落在衣服上的时候,他感到无边的悲凉。他十分喜欢烟灰飘落的过程,那是一种狼狈之中的粉身碎骨,或者说同一朵花的飘落是一样的。大概烟也是有生命的,烟也会开花,也会谢幕。尽管他是一个写小说的,但是他其实也读过大量的诗,他觉得诗人才是世界上最文艺的存在。他最喜欢读的,是李清照的词。他特别想回到宋朝和李清照交一个朋友。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钟村认为烟灰掉落的过程,和一朵花开败的过程是一样的。是一首诗。
三个月前,在杭县的胜利路上,市里最有名的民营书店灯盏书局,钟村为他的新书《迷雾》开了一个小型的发布会。就在发布会结束后,他回到家的时候,发现范饭跑了。对于范饭的印象,钟村现在一团模糊。如果让他回忆的话,他轻而易举地想起那是一场台风来临以前,他把刚认识的范饭带回了家。他们的相遇是在一家餐厅,他们坐在各自的位置上,都吃得很慢。最后吃饭的客人们都走了,只剩下相邻的两个人。于是他们坐在了一桌,把菜盘子也端在了一起,说是不如搭伙吃吧。范饭还一直握着一瓶啤酒,特别像个酒客似的。最后他们走出了餐厅,走到了城市广场的边上。他们一定都很无聊的,所以钟村无聊地看了她一眼说,敢跟我走吗?
范饭就很惊讶,说你没觉得说这个“敢”字太老土了吗?
钟村就有了严重的挫败感,说你不怕我撕了你吗?
范饭就很不屑,说,还不知道谁撕谁呢?
那时候夜幕将临,城市广场上的灯突然亮了起来,而身边都是萧瑟的台风过境以后的残枝败叶。零星的雨,也会随风吹过来一些。在这样的萧条里,钟村一把捉住了范饭的手,他抬起头看着天空,一滴雨刚好落在了他的唇上。他笑了起来,说,哈哈,这破雨。
那天他们就并排着往前走了,大约在走出一百步以后,范饭挽住了钟村的手臂。从他们的背影来看,他们已经是一对相识已久的情侣。他们走得东倒西歪,是因为范饭确实是喝醉了。
然后他们就在这三天之内撕来撕去的,谁都没有被撕碎,但是撕得有气无力倒是真的。三天以后,钟村的最新作品《迷雾》新书发布会如期举行。在灯盏书局,钟村面对全市的文学青年,讲述了自己为什么写这本书,以及自己对文学的认知。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角落里坐着的范饭身上,这是范饭三天内的第一次出门。她是悄悄跟来的,说你在台上讲你的,我不打扰你。她在角落里显得很安静,安静得让钟村以为,和自己撕来撕去撕了三天的女人,不是眼前的这个范饭。
然后,就在新书发布会结束后,范饭不见了。散场时钟村寻找范饭的身影,一直没有找到,于是他匆匆地回到他的“半道绿”24幢402室,发现屋里已经没有人了。范饭的痕迹一点儿也没有留下,仿佛她从来都没有出现在他的生活里。范饭不辞而别,像一缕临时经过杭县的风。
这时候钟村才发现,他连范饭的手机号码都没有。钟村这样告诉自己,就当是一场梦。
钟村经常到亚美这儿蹭饭吃。只要下班早,亚美就会去菜场买菜。她是给印刷厂跑业务的,没有固定的下班时间,可以从业务单位直接回家。所以钟村经常理所当然地去401室蹭饭。有时候,他也会去顶楼的天台,一待就是半天。亚美就想,这人会不会精神有问题。他那么长时间,在天台上是在干什么?
钟村在天台上一般是在抽他的利群牌香烟。有时候,钟村也会替鸽子的主人苏州河喂一下鸽子。他蹲在天台上抽烟,看许多鸽子在他身边走来走去,会让人觉得他是另一种鸽子。有一天亚美找他,也走到了天台上。她走到钟村的身边蹲了下来,从他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然后对着天空喷出烟雾。
两个人在很长的时间内是一言不发的。有时候偶尔相视笑一下,天空中滚动着生动的云层。
钟村说,你说,云层里面有没有神仙的。
亚美的一缕头发,在风刚好经过的时候掉了一缕,垂在眼前。她拢了一下头发,说,云层里没有神仙的,但是有许多秘密。
就在这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到一只鸽子跳下了天台。这只灰色的鸽子一言不发地在天台边上待了很久,它细微的目光一直望向很远的地方。然后它没有张开翅膀,像倒栽葱似的掉了下去。钟村和亚美对视了一眼,钟村说,我没想到鸽子也会自杀。
亚美没有说话。她又从烟盒里抽出了一支烟,点着,美美地吸了一口。后来她躺倒在了天台上,她就对着天空喷着烟。钟村也躺了下来,躺成一个“大”字形。躺倒的时候,钟村纳闷地说,难道鸽子也有抑郁症?
钟村那天在天台上告诉亚美,自己想写一个叫作《蝌蚪》的童话。那是因为他第一次和亚美上床的时候,看到了亚美的小肚上,文了一小块青颜色。钟村根本分辨不出来这是什么,就说,你文了一块胎记?亚美就打了他一记,说胎记是文出来的?这是蝌蚪。鐘村就说,你为什么要文一只蝌蚪?
于是亚美告诉他,那是有一次老公完事的时候,把一滴精液遗落在了她的小肚上。于是,亚美就在那个部位文了一尾蝌蚪,说这滴精液里藏着无数的蝌蚪,小蝌蚪都在摇头摆尾热切地寻找着妈妈。当然,这还是亚美和她的老公在热恋的时候发生的事。阳光从云层里射了下来,像一柄剑的样子,直接劈向了大地。这让亚美的脸痛了一下,以为这把光剑把脸给劈开了。她下意识地用手掌挡住了一小缕的阳光说,那时候我很年轻。我真的很好。
钟村就说,你现在也很好。
那天钟村说,我构思的那个童话里面,蝌蚪不是蝌蚪,而是一个小男孩。男孩有一天去找爸爸,他偷偷地爬上了一辆敞篷的运货的火车,火车开起来了,风灌进了他小小的身体。这让他感到无比畅快,他觉得自己很幸福。
亚美说,后来他找到爸爸了吗?
当然找到了。爸爸住的地方,那儿的太阳是暖烘烘的。
有一个叫文斌的记者住了进来。那天他走在搬运工人的最后面,双手插在衣服袋里,眉头紧皱着,好像在想着一件大事。他住在走廊尽头的404室,经过402室的时候,看到了正在吃方便面的钟村。文斌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钟村也笑了一下。他走到门框边,把身体倚在门框上说,一千?
文斌望向钟村,没有说话。
钟村就说,上一次租的人是一千二,他吸了一口面条,像是有些自言自语地说,我觉得不值。
你是干吗的?文斌问。
钟村迟疑了一下,终于说,我是作家,确切地说我是小说家。我比较贫困,但我吃方便面不是因为我贫困,是因为方便。
文斌没有说话。钟村接着说,夹在我和你中间的403,住着一对小年轻,男的是一名快递员,女的是房产中介。你这间空了一段时间了,没租出去。没租出去不光是因为破,还因为租得太贵,房东要一千三。不知道你是不是一千租下的。
文斌笑了,说,你叫什么名字?
亚美曾经在床上努力地让自己平息下来的时候对钟村说,那个住404的不像是个好人。
钟村就点了一支烟。他坐在床上抽烟。他是记者,钟村说,叫文斌,跑政法线的。
文斌长着一对三角眼,头发跟钟村一样,永远是乱的。他有一对深重的眼泡,仿佛用针一扎,就能掉出一眼袋的水来。
文斌跟钟村倒是很投缘。他经常找钟村下围棋,钟村后来慢慢发现,写小说和下棋,自己其实更喜欢后者。他们经常一下就几个钟头,下得饥肠辘辘。后来钟村这样对文斌说,你不要去采访什么警察。警察破案只会用摄像头。你采访我就行,我会推理。
文斌说,我以前也写小说,差点把我写饿死了。后来当记者,发现用小说的写法写长篇通讯,就显得特别精彩。
文斌又说,你知不知道前几天发生的一件命案。有一个女人失踪了。那是一个高档小区,摄像头密布。摄像头只看到女人进了小区,但没有看到她出过小区。女人的老公说,她肯定是出门去玩了。
钟村就冷笑了一声说,肯定被她老公杀了。你是政法线的记者,你一定知道刑事案件中,熟人作案的比例占比很大。
文斌说,她老公为什么要杀她?
钟村说,要么是有了外遇,有人想登堂入室。要么是谋财害命,你说的是二婚夫妻,老婆死了老公可以继承大笔遗产。要么是激情杀人,吵架吵得凶了,就一不小心失手杀了。既然摄像头查不出女人出小区的监控,那肯定是碎尸了。你知道有一个护士吗?把一个跟她有奸情的医生杀了,也是碎尸。尸体都碎成了肉丁,你说还有什么事是人干不出来的?
文斌盯着钟村的眼睛,说,那你觉得尸体组织会在哪儿?
钟村在棋盘上又下了一子,推了推自己鼻梁上的眼镜,望着文斌一字一顿地说,从下水道冲走了。
文斌抽了一口凉气,说,瞧你说得跟真的似的。钟村平静地说,我说的就是真的。这时候,一种奇怪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那是从403室传来的。钟村和文斌心照不宣地笑了一下,钟村说,一天能响两次,也不怕累死。
那天钟村又在天台上和亚美两个人抽烟。他们不太说话,只是望着远处的城市街景。很远的化肥厂,举着一支巨大的烟囱,烟囱在不停地喷着烟。钟村于是说,看到那支烟囱了吗,有一个女人跑到这上面,然后从烟囱上要往下跳。爬到顶上的时候,她突然不想死了。但是烟囱因为太高,塔体是会晃动的,于是她大喊救命。结果把全厂的人都喊到了烟囱底下了,最后她腿一软,还是掉了下来,把自己砸得像一团糨糊,全散了。
亚美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钟村说,杭县就那么大,谁家的狗放了个屁,我也能知道。
然后,他们看到了身后突然多出来的两个男人,他们也上了天台,竟然悄无声息。亚美转过脸来的时候,脸瞬间就白了。男人甲叼着一根烟,他笑了一下说,你是杜亚美?
亚美说,是。
男人乙说,请你跟我们回抚顺。
亚美想了想说,好。
钟村知道,亚美杀她老公的事,还是留下了蛛絲马迹,现在警察找上门来了。钟村说,警察?
两个男人都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扬了一下,又迅速收了回去。仿佛是害怕两本证件离开身体会着凉似的。
钟村说,她什么事?
男人甲说,我们怀疑她和一起杀人案有关。
男人乙说,你是谁?
钟村说,我是一名作家,确切地说是一名小说家……
男人甲就笑了,走的时候拍拍钟村的肩说,好好写小说。争取写得比生活本身精彩。
钟村的脸就白了,有些愤怒地说,你什么意思?
男人甲回转了身,望着钟村笑了,说,你很可爱。别把嗓门整那么响,我又不是和你来比谁声音大的。
那天亚美久久地望着钟村,但是她一直都不说话。钟村就说,不是你做的事,你一样也不能认。
亚美就重重地点了一下头,说,你一定要照顾好稻草。
钟村和稻草两个人的生活完全开始了。从现在起,他们像极了一对真正的父女。偶尔地,文斌会加入到他们的生活中来。稻草好像完全忘却了亚美曾经的存在,她玩得很执着,热火朝天的样子。但是当钟村问她是哪儿人时,她会千篇一律地回答,上海人。
你是抚顺人。钟村盯着稻草的眼睛说。
稻草想了想,说,你知道我是抚顺人,为什么还要问我是哪儿人呢?
你有什么想要告诉叔叔的事吗?
稻草想了想,说,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去旋转餐厅吃一餐自助餐?我特别喜欢吃自助餐上的冰淇淋。
钟村认真地点了点头说,一定带你去。
文斌经常从报社的食堂里打一些熟菜、米饭和馒头回来。三个人有时候会坐在小方桌边一起吃饭。稻草叫文斌叔叔,她说,叔叔,我觉得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玩真好。
文斌就说,你想不想妈妈?
稻草想了想说,妈妈说,她很快就回来找我。她要我听话,你觉得我听话吗?
文斌和钟村就对视了一眼。钟村说,稻草是全世界最听话的孩子。一会儿我和叔叔表演下棋给你看。
稻草说,下棋有什么好看的?半天不说一句话,把棋子移来移去,还移得那么轻。你们是怕吵醒我吗?
文斌和钟村就又对视了一眼。
钟村说,那你唱个歌给我和叔叔听听。
稻草想了想,嫩丫丫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小蝌蚪,像黑豆,成群结队河中游,慌慌忙忙哪里去,我要和你交朋友……小蝌蚪,摇摇头,转眼就把尾巴丢,我要变成小青蛙,游到田里捉害虫……
在稻草的歌声里,钟村把头转向了窗外。他突然发现,窗外的风是温暖的,春天已经无声无息地来临了。这让他的骨头咯嘣地响了一下,同时,他开始正式想念一个叫亚美的女人。他发现他已经爱上了亚美,他必须照顾好稻草,并且等待亚美的归来。
这比写小说有意思得多了。这时候的钟村,这样想。
第二天钟村就带着稻草去了杭县近郊一座叫作红卫的村庄。钟村用自行车载着她,他们还带上了圆形的小玻璃瓶。在红卫村的田野的沟渠里,他们一共捉了十五只蝌蚪,全部灌进了玻璃瓶里。春天在田坂中得到了十分好的体现,许多绿草激动地发出了嫩芽,泥土泛出了春的气息。那天的稻草表现出少有的兴奋,稻草像一只在春天里蹦跳的青蛙,向着更深的春天蹦跳前进。
她在一片开满了紫云英的田地摔自己,她跳起来,摔下去,摔在漫软的地上。她再跳起来,摔下去,在每次摔下去的时候,她都会咯咯地笑成一团。
钟村那天把一身泥的稻草带回了家。为了给稻草洗澡,他特意请了一个钟点工阿姨。那是一位清瘦的女人,十分干净和体贴。她深深地看了钟村一眼,于是钟村就开始联想,他认为这个阿姨认定了他,要么是离婚了,要么是死了老婆了,两者必居其一。这让钟村觉得好笑,他突然很想捉弄一下钟点工阿姨,于是他对着卫生间里大声喊,稻草,让阿姨把你洗干净点,爸爸晚上带你吃好吃的。
钟村说完,心里突然漾起了无限的甜蜜,他甚至有一种想哭的冲动,觉得稻草确实成了自己的女儿。那天稻草被洗得干干净净,包裹着一块巨大的浴巾,站立在那张方桌上。她咯咯地笑着,一些未来得及擦干的水,掉落在桌面上。她突然对着钟村叫了一声,爸爸。
就在这天的晚上,亚美回来了。那时候稻草已经睡着了,手里仍然紧紧握着那把钟村给她做的弹弓。屋子中央的空地上,一只小圆玻璃缸里,十五只小蝌蚪在自由地游动着。亚美敲开门,首先是冲向了稻草,很深地在稻草的脸上亲了一下,然后她侧过头来,望着钟村说,你很好。
钟村说,我当然好。
那天亚美和钟村去天台上聊天。钟村说,你一共回去了十一天零五小时二十八分。
亚美说,我已经决定了。
钟村说,你决定什么了。
亚美说,就在你刚和说我回去了十一天零五小时二十八分的时候,我决定了,我要离开他。
钟村说,他是谁?
亚美说,他是我老公。
这时候,钟村才知道,亚美从来都不是一个杀人犯,原来亚美的老公不过是躲避别人的讨债,去越南生活了一段时间。现在他回来了,据说带回来一个越南少女。那个少女才十八岁,长相像青芒一样年轻,形状也很像。
两个便衣出现在天台上,他们来带亚美回去,是请她协助调查。她跟命案没有关系,而是她的老公跟一桩命案有关系。
钟村听到这里就很生气,吼了一声,原来你老公不是你杀的。
亚美说,我什么时候说我杀过老公了?好像你很希望我是一个杀人犯。
亚美又说,你别吼,你一吼我就去夜场卖酒。
钟村就说,不能去。那地方不能去,不纯洁。
华良那天在下完棋以后带走了钟村。这盘棋足足下了三个钟头,最后钟村输了三目。华良说,现在可以跟我走了。华良就是文斌的真名,他是杭县公安局刑侦队的警察。
在下这盘最后的棋之前,钟村说,你为什么要骗我?這令我很伤心。
华良没有回答,他只是拍了一下钟村的肩,很长时间内无语。
钟村说,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华良说,你只适合当小说家,你的那些推理,十分幼稚。范饭是你杀的,她的真名叫范小美。她来杭县是见一名网友的,事实上她和这名网友已经好上了,不过是网友的父母不同意。你刚好乘人之危……
钟村愤怒地说,我没有乘人之危,我们至少有三天的感情。
华良笑了,说,你这个性格不适合下棋,你的阵脚都乱了。
钟村就没有说话。华良继续说,范小美要走,你拦住了她。你把她杀了。你这个破小区里,除了主要大路并没什么监控摄像头。你和她相处其实只有三天,你们只能算是露水夫妻。但你确实是爱上过她,你觉得她水性杨花,所以你恼羞成怒杀了她。没有人会怀疑到你,是因为从来没有人知道你有过那么短暂的一个,来自外地的女朋友。她是厦门人……
钟村的耳朵里,就灌满了厦门海边的涛声。
华良说,她其实是一名健身教练。如果她能和那名网友相处,她要选择的是在杭县找一家健身馆去应聘当教练。
钟村脑海里浮现出范小美粗壮的手臂。她确实有点儿像拳击运动员。
那天钟村被华良带下楼的时候,看到401的门口站着亚美和稻草。她们一言不发,久久地看着憔悴无措的钟村。那天快递员阿迅和房产中介成成,也站在他们的403门口,讶异万分地看着被带走的钟村。钟村一步步走下了楼梯,他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在半道上停住了,抬起头望向401的门口,对稻草说,稻草,我不能带你去自助餐厅了。
稻草没有说话,她紧紧地握着那把弹弓,但眼泪却刷地流了下来。
于是钟村就笑了笑,对稻草说,把蝌蚪养大。
那天破天荒地,阿迅和成成没有摇床,他们一言不发并排地蜷缩在靠近床尾的一堵墙边。白天的时候,他们看到一伙人破开了钟村那间长久关着的房间的门。他們惊得差点把眼珠子都掉下来了,因为就在靠近他们床头的地方,是一大截混凝土浇筑的墙体。当警察命令建筑工人用电动工具砸开那堵半人高的墙体时,发现里面安详地蜷缩着范饭,也就是华良所说的范小美的尸骨。
成成在夜色中,隔着几厘米的距离,声音清晰地对阿迅说,我们必须搬家。
他们都十分担心,那和尸体一起砌进水泥墙体里面的手机,会突然发出响铃的声音。
在夏天来临之前,半道绿小区22幢4楼的人,都已经搬离了。亚美带着女儿稻草去看守所看望钟村。
钟村很干净的样子,他剃了一个光头,但是能看到一寸长的短发已经开始爬满他的头皮。亚美笑了一下,说你现在的头发挺像板寸的。
钟村说,你不是说喜欢板寸吗。而且剃头是免费的,现在吃也免费、住也免费。
亚美笑了,她的眼睛里荡漾着一种爱意,说,免费的都没有好东西。
钟村一下子接不上话来,想了想,就说自己想要写一个新的小说。这时候亚美知道了,原来看守所里面和外面,都能写小说。
亚美问,你需要我做什么?
钟村说,不需要。
亚美问,那你自己还想做什么?
钟村想了想说,我特别想和文斌下棋。我认为他下不过我。
亚美笑了一下。那个叫文斌的便衣,后来叫华良的警察,先后找过她几次。亚美从华良口中知道,钟村的妈妈跟人跑了,钟村没有妈妈,所以最恨家里的女人跟人跑。因为钟村的妈妈跑了,只有爸爸带着他生活,所以他和爸爸的感情特别深。
这让亚美突然想起,钟村特别想写的那个找爸爸的童话。
钟村说,你离婚了吗?
亚美说,我离不了婚。他不会同意,他只会打我。我只能逃。
钟村说,他不是跟一桩命案有关吗?
亚美说,跟他没有关系,现在查清楚了。我发现他不敢,他要真敢了我倒会高看他一眼。
在亚美和稻草离开接待室之前,钟村特别抚摸了一下稻草棕黄粗糙的头发,对亚美说,你一定要保护好稻草。
仿佛稻草是他亲生的女儿。
亚美说,我们要走了。我们要离开杭县。
回抚顺吗?
不是,我们想去三亚。那儿的太阳暖烘烘的。
亚美这样说着,呼啸而至的三亚的阳光,就扑进了她的脑海里。这样,她又笑了一下,稻草也笑了一下。她的手里捧着的那只玻璃缸,缸里的蝌蚪已经脱掉了尾巴,长出了两条腿,身上开始慢慢覆盖春天的绿色。
玻璃缸里的那些小青蛙蹬了一下腿。在这样的蹬腿中,亚美拉着稻草,慢慢向外走去。直到她们离开钟村的视线,一步也没有回头。
那天,杭县的杀妻案告破。案犯就是死者的丈夫,一共使用了两吨水。
责任编辑 许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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