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与漆匠
杨世云
乡村木匠与漆匠虽算不得大国工匠,却传承了祖祖辈辈的工匠精神。
木匠应算手艺人中的大工匠,老百姓衣食住行除了'衣'之外都离不开木匠。
木匠也有分工:起屋架桥的,打家具农具的各有专攻。他们的祖师爷鲁班还会造云梯攻城略地,那可是真正的国之重器。据说成吉思汗横扫欧亚的时候,随身携带的利器就是这些工匠。他们能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所以势如破竹,所向披靡,成一代天骄。
我熟悉的木匠是乡村打家具的,吃住在雇主家直到完工,当上大人款待的。不过我们邻村就有一位孙木匠,住牛草冲,半小时路程,所以我家打家具不用提供食宿,省去妈妈很多事。
木匠工具锯斧凿枘刨尺,大大小小几十件,要用扁担闪闪的挑来。孙师傅把它们靠到墙脚成一排,寒光闪闪的,让你想到冷兵器时代。它们可不是摆设,个个都要上阵。看到它们你就知道学木匠的不易。一般学木匠要三整年才能出师,笨的三年五载也出不了师。即使是聪明的也是'跟着师傅学到老,还有三件没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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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堆毛糙糙的原木,先要按家具尺寸截断,这是锯工;用墨斗弹线物尽其用,这是心工;板斧在手,沿墨线将原木砍斫得方方正正,这是最见木匠功底的斧工;在方木上凿出卯榫,还要严丝合缝,这是凿工;将木面刨光水平如镜,这是刨工……
第一道工序是下线。就是量材为用,根据木料材质、粗细、长短、曲直,看它是适合做腿做面,还是做档做隼,都要在心里有盘算,也就是画家的胸有成竹。比如杉树适合做面,檀树适合做腿,松树名气虽大却当不得料,因为它好变形,只能做做档子。好的木匠物尽其材,决不废料,帮主人家多打很多物件。
下线的工具是墨斗。它简直就是一个玩具。
相传,宋朝诗人秦少游出一谜语给苏东坡猜。谜面是:'我有一间房,半间租与转轮王,要是射出一条线,天下邪魔不敢挡。'
苏东坡心中有数,却装猜不着,另作一谜让秦少游猜。曰:我有一张琴,琴弦藏在腹。凭君马上弹,弹尽天下曲。
苏小妹马上和诗一首:
我有一只船,一人摇橹一人牵。去时拉纤去,归来摇橹还。
苏小妹诗罢,见秦少游一时不解,便答道:你的便是大哥的,大哥便是我的,我的便是你的。原来三个谜语互为谜面,亦互为谜底,三首诗均说的是 墨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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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肚子里装满浸透墨水的棉絮麻线,抽出一根线头固定在一个锥子上,拉出,锥子扎进木料顶端,墨斗是另一端,以手弹线,'啪',一'线'在木。这就是荀子所说的'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者,輮使之然也。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墨斗另一头有转轴收线,抽拉之间完成一条墨线。过去人们称读书是喝墨水,这样说来,墨斗就是读书人啰,它可是真正的一肚子墨水。
最惊心动魄的是木匠那三板斧。只见孙师傅拿过一根被墨线规划过的原木,一端在左手,一端低着板凳,甩开膀子,'嘣嘣嘣',从上中下三斧斜插进去,深入木体且斧斧压线。再'嘣嘣嘣'从上到下直砍下去,大刀阔斧,木爿飞蹦,这一面雏形初具,再砍另一面。接下来最见斧工:沿墨线笔直砍下,平整得像方片糕,笔直得像直尺。在没有电锯的时代,斧工是学木匠的基础。
砍出来的都是家具的腿,面,主要靠锯和刨。
最粗的杉树做面,越粗的杉树面越宽,也越省工。截成段的杉木(晾干的)用墨线画出厚度分割线,固定到大树上,开始拉大锯。一拉一扯,你来我往之间,锯子沿着墨线'呼哧呼哧'而下,锯末也随之流淌出来。锯木板像撕方片糕一样,一片一片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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锯下的木板崭新崭新的,只是毛毛糙糙的需要刨光。
刨子有宽宽窄窄长长短短许多件,成一套,都长着两个羊角样的弯弯的耳朵,用以手握。它们各有不同用途,其中的讲究我就不清楚啦。刨子像生产刨花的机器,刨子走过,'浪花'朵朵,一会儿的功夫,木匠就漂浮在这些'浪花'上啦。刨花是最好的引火材料。
刨光后的木板,光洁的像一张张白纸,树木的文理清清楚楚,显出一种曲线的图案美。追求原生态美的人,直接刷清漆,自己就像住在森林里。但我们山区人喜欢漆山漆。
一个桌面柜面一块板是不够宽的,板面与板面之间就需要内在拼接,外面看着是铁板一块。技巧是在木板侧面,用钻钻出孔,再用竹钉穿孔对接。竹钉是用竹子做成的像牙签,当然比牙签粗得多。它耐水耐锈,还就地取材,在没有强力胶的时代,它就是最好的粘结剂,而且不会脱胶。
孙师傅咬了一嘴的一排竹钉,然后,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插到钻好的孔里,再拿另一块板,孔钉对接,又是'嘭嘭嘭',用榔头夯实。
家具构架成型全靠榫卯,少数地方用铁钉。凿枘凿出榫卯,然后榫卯对接,盆桶箱柜,桌椅板凳就在拼拼打打之中诞生了。
中国木匠的卯榫拱斗结构是对世界建筑的一大贡献。
孙木匠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还一肚子故事。经常一边干活一边讲故事,吸引很多邻居来听,他自己也在说说笑笑中完工,一举两得。手艺人的嘴皮子功夫也了得!
木匠走后是漆匠登场。
我家请的是方湾村的何师傅。他不仅会漆匠手艺,还在阴雨农闲时候说大鼓书。看来,吃百家饭的人果然都一张嘴里长了一百条舌头。
漆匠的工具很简单,就几把牛角或铁材质的薄片铲子。
第一道工序是'拔缝'——用石膏拌桐油涂抹家具的缝隙和平面,形成一个平整的整体,相当于女人在脸上涂脂抹粉——家具不见了缝,女人不见了皱纹。如果木匠的活粗糙,漆匠就费工。如果木匠做得严丝合缝,漆匠就会心存感激。所以古话说:木匠怕漆匠,木匠的活计怎样漆匠一上手便知。手艺人的口碑很重要吆,口碑就是财路。
打好底子的家具要阴干几天才能上漆,要上几层。
我们山区漆家具都是山漆。山漆是漆树的汁液,就像橡胶是橡胶树的汁液一样。采集方式也如出一辙——在漆树皮上切斜口,让汁液'流血',收集起来就是'生漆',生漆需熬制成熟漆才能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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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山漆应用源远流长,《庄子人世间》就有'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的记载。天然山漆具有防腐蚀、耐酸、耐碱、防潮绝缘、耐高温、耐土抗性等特点,因而天然山漆也是世界公认的'涂料之王'。
我们晓天地区属丘陵地带,适宜漆树生长,所以我们这儿的家具都用山漆,也算因地制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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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生漆树枝叶)
漆树从排根到成型一般需要6年,才可收割生漆。漆树有一种特殊的气息让人感染,感染后全身浮肿,奇痒难耐。我大姐远远走过就能感染上,我们叫'胖漆'。有人就和它绝缘,像我。
生漆还需经过割漆、熬漆、髹漆三道制作工艺,方能成为熟漆,熟漆才能漆刷器物。
漆匠首先都要学会熬漆的手艺。
生漆制成熟漆后,就要在熟漆里面添加桐油,添加桐油除了有利于改色,增强表面漆膜光感效果外,最主要的就是起到防水的作用。给器物上漆,就是拿铲子,把黑乎乎的山漆使劲刮到木头上,最好入木三分。上一遍要阴干几天。没等干透,马上上第二遍,否则会留下疤痕。这样连续刷四到五遍。所以,漆匠干活是真正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上到最后两遍漆,家具就'麻雀变凤凰',红彤彤,亮闪闪像镜子一样光可鉴人。原来的土屋一下子华丽起来,虽然只有一张八仙桌,四条长板凳,但我有事没事都喜欢趴坐在桌子上,好东西就要不停地用,否则觉得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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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漆漆的家具先是黑红,然后越擦越亮成鲜红色,很喜庆,而且历久弥新,岁月无痕。
当今,原木家具被流水线上的家具取代,千人一面,毫无个性。山漆被化学漆取代,一'喷'而就。这是时代的必然。但木匠漆匠手工技艺,作为一个时代的文化记忆,曾经植根于悠久的民族、民间传统艺术的沃土,倾注着千百年来劳动人民的情感,其纯真质朴的艺术思维,浸润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生活气息,是珍贵的文化遗产,理所应当传承下去。
当人们不再匆匆忙忙,回归品质生活,回归到生活本身的时候,我们就会急切的召唤它们。
不知道那时还有传统的木匠和漆匠在世吗?
2019年3月9日
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