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旄 中 篇 原 创 小 说
落 花 时 节
代 序
当你打开这本书的时候,朋友,我郑重的提醒你:你被我这个小小的游戏骗了。关于爱情,我从不敢相信这世界上真的会有,更没有亲历过。这里面的一切都不过是作者在酒足饭饱、闲极无聊的时候和自己开的一个美丽的玩笑,籍此游戏过自己那毫无价值的光阴。
但手头正无事可做的朋友则不妨继续的看下去。至少,它还算不上精神鸦片,充其量不过是一份劣质快餐而已。
如果你完全相信上面的话,朋友,你又轻轻的被我骗过了啊……
孤独云
于某一个没有太阳的日子
目 录
序 …………………………………………………………………… 1
A 卷……………………………………………………………… 3
1、 ……………………………………… 3
2、 ………………………………………18
3、 ………………………………………30
4、 ………………………………………41
B 卷………………………………………………………………41
5、 ………………………………………41
6、 ………………………………………61
7、 ………………………………………74
8、 ………………………………………87
C 卷………………………………………………………………95
9、 ………………………………………95
10、 ……………………………………105
11、 ……………………………………112
12、 ……………………………………118
D 卷………………………………………………………………95
13、 前路多坷坎 ……………………………………124
14、 欲静风犹动,祸起转折间……………………………………131
15、 正邪不两立,云开艳阳天……………………………………131
……………………………………………………………147
上 卷
1、文苑初相识,真情卷地来金鸡鸣晓日,乳燕筑新巢。
又一个春天在不知不觉间降临了人间,给万物带来了甘霖、带来了温暖、带来了复苏的希望。于是这世界便一天天的姹紫嫣红起来,渐渐有些少女般的羞丽可人了。
塞北群山,一场春雨染绿了沟沟壑壑。粉红色的杏花在绿意微醇的群山映衬下,如锦绣、如彩霞,漫不经心而又错落有致的尽情舒展着她们甜美的笑容。早归的燕子一双双、一对对,在蓝天白云、绿柳黄沙间追逐着、嬉戏着,陶醉了多少双恋春的眼睛!而天际那一带长城则如酣睡未醒的卧龙,给这春的世界平添上了凝重的一笔。
下了车,芸生朝四周望了望,行人正少。他略微辨识了一下方向,沿着一条田间小路幽幽的走去。
十年了,河山依旧,可惜物是人非!望着这似曾熟悉的一切,芸生想笑、想哭,甚至想杀人或者自己。十年啊,这是怎样的一种经历,而人生又有几个十年!记得当初他一个人远走他乡时,也是这样的时节,杏花同样错落有致的开着。谁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只好独揣那残破的旧梦去跋涉那份永远的孤独。现在,不管怎样,他总算回来了,回到了这块生他养他爱他恨他的热土,这怎能不让他激动呢?可他毕竟比以前深沉了许多,十年的风雨更不允许他保留太多的童真,而他自己也真的不敢惊醒那位曾经深爱着他的姑娘啊!
十三年前的那个春天,芸生从考场上逃了出来,妄想什么“登高一呼,应者云集”,而小小的山城便在他的股掌之间日新月异了。在农村,特别是在荣登全国贫困县榜首的山城,而且是在山城县一个相当闭塞落后的小山村,敢于公开反对视“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为金科玉律的父母的旨意,这无疑是败子的行径。而他不仅要败,还要败出什么名目来,妄想开什么舞厅、“文联社”(其实应该叫“文学社”,但父亲可不知道,所以这“文学社”在父亲的嘴里自然就变成了“文联社”),这简直是猪狗不如了!父母的苦口婆心毫不奏效,亲友的好言告诫也都被他卷了面子,这又怎能怪父母们的“大义灭亲”?所以花甲老父才痛下决心,发出了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的“最后通牒”:“你敢给我办啥‘文联社’,我就一头撞死在你手里!”大有包龙图含泪铡包勉的决绝。不过上天可以作证,在那时的山城农村,文化生活绝对少得可怜,父亲是根本不可能知道有这么一档子事的,他的所作所为只能归功于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传统文明,便也更见其伟大了。
恰在芸生与家人内战正酣的时候,县文联下来了通知,说是要举办短期文学创作培训班。对此机会,芸生自然不会轻易放过的。他冲破家里的重重阻力,揣上自己仅有的九块三角钱,登上了北去的班车……
这天中午,天下着蒙蒙细雨。芸生一个人坐在培训班临时租来的教室里,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一种说不出的孤独油然而生,泪水不知不觉间盈满了双眼。
“喂,赵芸生,没出去呀?”一个绿裙女孩儿绽着好美的微笑轻轻盈盈的走进教室,满月般清丽的脸上写满了关怀。
“出去?我又能去哪儿呢?”芸生只能回报以无奈的苦笑了。
“到外边走走,总比闷在屋里强——人总不能自己把自己当作囚犯吧?对了,你吃饭了没有?”她边说边从随身带的棕黄色小皮兜里翻出几只又大又黄的桔子,一脸真诚的递了过来。
“我刚吃完饭。这桔子还是你自己吃吧。”芸生尽管也曾有过几位很不错的“女”朋友,但也只限于书信往来,和女孩儿这么近距离的谈话还是生来破天荒的第一次。他真怕女孩儿这样一份小小的关怀会触翻他那早已蕴满泪水的神钵,而泪水便会乘势一股脑的冲出来。况且男子汉大丈夫却要一个陌生的女孩儿施舍给他,这怎么行?他不敢再去看她,只好依旧看着那除了一片灰蒙蒙的天空之外什么也看不见的窗外。
“没事儿,吃吧,就算交个朋友。”说着,她又掏出两袋面包,和桔子一起堆到他的面前。
“我真的刚吃完。”
“同学之间吃点儿东西算啥?我知道你家里不支持你,这次你只带了几块钱出来,所以你才一直不肯和同学们一起出去吃饭。”她顿了顿,轻拂一下被微风吹到面前的那一缕长发,继续说,“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总不吃饭哪能上好课?身体真要是饿垮了,这课上不上又有什么意义?那时可就真的啥也干不成了。”
芸生坐在那里真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面对这样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孩儿,面对这样一颗真诚友爱的心,又叫他怎样的轻易取舍呢?
“吃吧,拿出年轻人的气势来。这点勇气都没有,还怎么去闯天下?”
芸生刚想说什么,同学们陆陆续续的回到了教室,他只好将这些“战利品”一股脑的塞进了书包。
好容易挨到了晚上放学,芸生急急的在校门外赶上那位女孩儿:“给,这是中午的面包钱。”
那位女孩儿转过身,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让我咋说你呢?素不相识、无功不受禄,还有‘男子汉大豆腐’的尊严不可丢……对吧?别的话还有没有?想不到你连我们女孩子都不如!”她抓过钱,头也不回的匆匆走去……
残阳如血。
芸生买了二斤五分钱一斤的罢市黄瓜,然后一个人在小小山城的马路上信步走着。他的心里仍然想着那位不知姓名的女孩儿,有那么一丝甜蜜,有那么一丝愧疚,其中还夹杂着那么一丝莫名其妙的东西。说来惭愧,自从他退学之后,他所曾经拥有的“男”朋友和“女”朋友都渐渐的别他而去了,只给他留下了一些“友谊之花长开不败”、“愿友谊地久天长”之类的无关痛痒的话,还有那一本早被他翻得面目全非的书信集。他是多么渴望获得一份真正的理解与友谊呀!但由于种种原因,他知道这对他而言都是遥远而不现实的,所以他只好将心扉重重的封闭起来,一任尘烟落满了——文创班开学六七天,他只认识了不到五分之一的同学,而这种“认识”也只不过是互相知道了姓名而已。至于那位女孩儿,他只知道她是班上的同学,坐在某一个并不显眼的角落里。别的就一无所知了。
“赵芸生,到哪儿去?我带你一段吧?”
芸生转过头去,又是那位绿裙子的女孩儿,正有模有样的看着他,手里扶着一辆半旧的单车。
“不用了,我只是随便走走。今天下午真对不起——”
“对不起?别介吔,年轻人之间还用得着这两个字?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也都有自己的活法。不说这些了——嗳,明天早晨市文联的 刘希梦老师要回去了,你想没想过去送送他?”
“我?我只不过是一条狗,又怎配去送?人分九流十等,第一无用是书生。只要此生无灾无病,我就心满意足了。”
“那好吧。反正我也没啥事儿可做,咱们去城外转转,怎么样?”
小城本就坐落在群山的怀抱里,出了城便也就到了山脚下。而山与城之间,有一条小河淙淙的流过。河面不宽,河水也不很深,但还算清静,一眼就可以看到河底,还有那一条条自由自在地游动着的小鱼。河这边是一带护城大堤,对岸则是一片狭长的平地。而这时山上的杏花开得正盛,一丛丛、一树树的满山都是。他们锁好车子,漫步在这花的海洋里。女孩儿告诉他,她叫赵雪,家在离城四十多里的青河镇,这次住在城里的亲戚家。而她的这位亲戚家就在文联的对门儿,所以她的消息便很灵通。她不但知道他对文学的迷恋与狂热,而且还知道他就在不久以前曾给县长大人上过书,大谈什么“冶愚方略”——这封书信现在就锁在文化局长的办公桌里。对他的选择,她深表赞同;但也同时对他的“死不改悔”表现出了极大的担忧。
“谢谢你的面包,也谢谢你,真的。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和别人说过这么多的话。我会永远记住这一天的。但无论如何,我会沿着我自己认定的路走下去的。人说‘不撞南墙不回头’,可撞了南墙又能把我怎样?顶多也就是脑袋撞丢了,小命撞没了,别的还能怎样?”
“记得我的一位老师说过:无论是鸡蛋碰石头,还是石头碰鸡蛋,碎的总是鸡蛋。为什么就不能把这石头躲过去呢?战场上讲究迂回前进,躲开敌人的枪口,才能保护住自己,才有可能取得最后的胜利。不怕撞南墙,你倒是挺勇敢的,但撞了之后呢?撞死的只能是你自己,南墙依旧是南墙。为什么你不定下心来看一看,看这南墙是从上头拆,一层层的拆到底儿的好;还是从下边撬出几块石头,然后推倒了事的好呢?”
“但如果这墙实在太厚,拆不得、推不得、挖不得,你又能怎样?”芸生生性执拗,对辩论更是情有独钟,所以他尽管不想和这样的女孩儿争辩下去,但仍然在不知不觉间加重了雄辩家般的语气。况且以他现实中的情境,让他从抑郁悲苦的氛围中解脱出来也实在是太难了。
“一个人推不倒的,可以两个人去推;两个人推不倒的,三个人去推……要是怎么推也推不倒,那你就干脆撞死算了!”赵雪半是认真半开玩笑地说,“好了,算我认输。但愿我们以后能有机会辩论下去。”
从山上下来,芸生拗不过赵雪,只好和她一起去拜访住在县政府招待所里的 刘希梦老师。那晚去的人很多,所以“散场”时已近午夜十二点钟了。芸生为了节省开支,一直寄住在县总工会二楼那间临时教室里。离开了赵雪,他便一路快走,但等他到了那里,教室门上那把已渐生锈的大锁还是不留情面地把他挡在了外面。因为早有规定,说教室里不准住人——以前他和其他几位寄住在这里的同学都是和管钥匙的同学说好,晚上不开灯、不大声说话,然后把门虚锁上的。而今,进教室是不可能的了。他只好蹑手蹑脚的摸上三楼,从书包里抻出两张捡来的报纸,摸索着铺在地板上,和衣躺了下来。
二楼的电视机怪声怪气的唱着,其间不时夹杂些“咔嗒咔嗒”的调台声。而耳边的蚊子哼哼叽叽的叫着,搅得他一丝睡意都没有——他只奇怪为什么只是阳春的三月,这里却有那么多的蚊子!但也许并不是蚊子吧?马路上汽车喇叭声、拖拉机的马达声也不时的从玻璃窗的缝隙里挤进来,塞得满楼道都是!双耳更是因为营养不良赶热闹似的嘤嘤嗡嗡的响个不停。他只好努力的紧闭着双眼,躺在冰凉刺骨的“纸床”上。而窗外不知什么时候竟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
不知过了多久,电视机终于停止了喧哗。他摸索着抻出两张报纸,围在身上,拎着鞋走下三楼,就着二楼走廊里的灯光看起书来。这是他治疗失眠的最好的药方了——看得倦了,摸上楼去,往“纸床”上一躺,竟也一觉睡到了天光大亮!
早晨起来,这在他是最简便不过的事儿了。不须整理衣被,只要爬起来,把报纸收好,再就着水龙头洗把脸,这就算完成任务了。做完这些,他悄悄地走下楼,瞄着门卫将大门打开转身回屋的一刹那溜出大门,来到了街上。
可是,到了街上又能去哪儿呢?几天以来,早饭对他就成了一种梦想,轻易不敢去吃的。而尽管他对那位年轻而又多才多艺的 刘希梦老师充满了景仰,对他的坦诚与睿智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却不想再去打扰 刘老师。他只是游魂般地在街上漫无目地的走着。而就在他偶一抬头的时候,他奇怪地发现,自己正站在招待所的门前!
他正在犹豫间,恰巧 刘老师从外面走了进来——原来他一直坚持着自己晨炼的习惯,就是出差到了外地也不例外。 刘老师见了他,亲热地打了招呼,然后让他去客房坐等。
进了客房,芸生刚坐下不久,敲门声轻轻的响起来。打开门,原来又是赵雪!芸生不由得笑了——大概,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
赵雪进得屋来,非说要拜读芸生的大作不可。芸生无奈,将诗集拿出来,递给她,淡淡的笑了笑,说:“且凑合看吧。”
于是,赵雪便自然而然的看到了下面这首诗:
无语光明
我不是一个贼
可我必须鬼鬼祟祟
人们早施舍尽了廉价的同情
(如同处理掉开始腐烂的西瓜一样)
我不是一个贼
可我必须双足赤立于那个会使人自然升高的地方
手里拎着那双硬底鞋
(周围的夜很静,我不知道它是否还活着)
文明人发明的电灯在下面白白的一片
我也是来寻找文明的
可我却只能站在文明的边缘
(文明的殿堂并不欢迎我这个没有钱包的乞儿)
我恨透了文明
那搅得文明人不能安息的电视
那把锁我的梦于寒夜的大锁
(蚊子哼哼叽叽宣言般没完没了)
我不是一个贼
可我必须屏气站着,忏悔般面对窗外的夜
文明人正在宣扬他们的文明
(但不包括我)
我不是一个贼
可我却想偷一片光明 而不是电灯
所以我只能这样站着
(直到成为坐标的那个日子)
赵雪轻轻地合上诗集,歉疚地对芸生说:“真对不起,是我害你睡了一夜地板。”
“没什么,今天你没有拉我,我不是也来了吗?年轻人吃点儿苦算啥呀?”
送走了 刘老师,赵雪用单车带着芸生穿街过巷,直奔汽车站前的小吃摊。到了那儿,她不容芸生分说,将他拖进摊棚,坐下来,然后要了两碗抻面、两盘小菜,还特意为芸生要了一瓶啤酒。芸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坐下来听任她的摆布了。
“芸生,快吃吧,趁热吃,不然感冒了就没法儿再上课了。”赵雪边说边借口自己吃不了,把自己碗里的面挟到芸生的碗里。
“感冒?不可能!我可轻易不约这位朋友来的。”芸生天性本就活泼,再加上这样的年龄,面对着这样热情似火的女孩儿,他的话不由得也多了起来。
“还犟呢,你听你说话那声音!趴在那儿起不来那阵儿你就不犟了!我爸有个绝招,一见感冒喝瓶啤酒就顶了过去。嗳,吃辣椒不?”
“呵呵,我是不辣的不吃。毛主席说过,南方出大官儿,就因为他们那里的人爱吃辣的。听了他老人家的教导,我就坚定不移地吃起辣椒来喽——”其实芸生这话可是真假参半的:他以前的二十来年里并没有吃辣椒的习惯,在这次培训班上,因为晚上着了凉,而他又没有钱去买药,所以就托以前的一位同学给他找来了辣椒——这也算以毒攻毒吧。芸生的话还没说完,那辣椒便一勺一勺的往他的面碗里飞了过来,急得他直叫,“行了,给人家留点儿吧,不然全城抻面馆都得关门了。”
“开店不怕大肚汉,只要你们多来两回,我们保证要啥有啥!”抻面馆那位稚气未脱的女服务员插了一句。
“我要两碗现在的雪,你们有么?”芸生逗了一句。
“有,春雪啤酒,你喝的不就是吗?”小服务员答道。
“不是,我要地里的、白白的雪。来两碗,怎么样?”
“别说你咳嗽你就开喘,也不怕冰掉你的舌头!”赵雪笑骂道。
“这阵儿雪早就化没了,你还是等着吃冰棍儿、雪糕吧。” 小服务员并不知其中的奥秘,依然以她的理解逗下去。
“喂,冰棍儿,听清了没有,雪可都化没啦……”芸生向赵雪做了个鬼脸儿。
“喝你的吧。”赵雪趁芸生不注意,端起杯子灌到他的嘴里,直把他没说完的话呛了回去。
晚上,放学了。芸生正要到外面去买饭,文联副主席杨文将他叫住了:“赵雪把你的情况和我们说了。咱县底子薄,文联更是个穷单位,大问题解决不了,但你可以和我去住,至少在我那里不用担心有人撵,也不用担心进不去门。”
“没事儿,我还是住外边吧,就不再麻烦你们了。 杨老师,谢谢您!”
“住我那儿吧,没说的。论公,你是文学爱好者,是我县近两年里较有希望的作者。而我在县文联大小算是个领导,我们理应对你进行扶持。于私里说,我教你一天也算是你的老师,带出一个好学生也是我们当老师的光荣啊!再说,赵雪是我们的老作者了,帮你也是在帮她嘛。”
盛情难却,芸生随着 杨老师来到他的办公室(兼宿舍)。 杨老师从床下拉出一张折叠软床,打开,然后从自己床上撤下一床被褥铺在折叠床上:“咱这儿就这条件,凑合住吧。”
自从芸生搬到县文联去住,赵雪每天上课放学的总爱约了他同行。晚饭后,赵雪更是常来找他,和他一起改诗,或者到外面去散步。他们的友谊一天一天迅速地增长着。赵雪常说芸生是一块冰,不怕冷,就怕热。而时间长了,他常唤她疯丫头,疯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这样便到了毕业那天。
上午是毕业典礼,紧接着就是合影留念。
照相时,芸生因为个子比较小,被排到了三排偏右的位置。而赵雪不知是有意无意,总从第二排跑到第三排来,然后在芸生的旁边站定,害得老师们调了几次才把队伍排好。芸生呢,一想到明日的分别,他的心情不由得再次沉重起来。因为他知道,无论如何,这一切欢乐便都将永远的别他而去,等待着他的依然是那无休无止的抑郁与折磨。其实父母对他并不坏,最起码还没有将他“扫地出门”,近来所发生的一切只因为他自己是个太偏激、太不切合实际、太过于沉浸在幻想之中的人。只要他后退一步,哪怕是那么小小的一小步,这个家庭依然会宽容他所有的过去,依然会一分不少地给他以“爱”和“温暖”。但他又怎能轻易的舍弃掉本应属于他的生命的一部分的文学与事业呢?所以,照完相后,他便躲到了三楼上,一个人望着同样泪眼欲滴的天穹——他实在想大哭一场啊!
“芸生——”赵雪在楼下叫他。
芸生没有说话,他的心里依然被一片愁云笼罩着。而他更深深地知道,不管怎样,他与赵雪之间的缘分都即将结束。明日一别,海角天涯,再见又谈何容易!况且现实也不容许他有任何形式的朋友——他自己命中注定是个失败的角色,又何必拖上别人?所以,那被孤傲伪装着的自卑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依然努力地疏远着“别人”,在今天的他看来,对赵雪也不应该有所例外呢。
赵雪挽着一个女孩儿的手匆匆走上楼来。那女孩儿走到楼梯拐角处,见楼上只有芸生一个人,似乎是明白了什么,或者对芸生实在是不感兴趣,但也有可能是觉得没啥意思什么的,便挣开赵雪的手匆匆的跑了下去。赵雪只回头看了那女孩儿一眼,便带着那种好美的、可以溶化一切的微笑一步步的走了上来。
“想啥呢?是不是又要挤‘豆腐汁’了?”
“没有的事儿。联欢会的节目准备好了吗?”芸生强笑着回道。
“嗯。你呢?”
“我?也许……我……不应该参加的。”
“不参加?为什么你不参加?”
“我还会有欢乐吗?即使有,欢乐过后一定是个更大的失落与悲哀。我又何必去为自己多添一份烦恼呢?再说,我更不想因此影响了别人。”
“难道你就不怕几位老师寒心?同学们好说,你可以一天天的躲着他们。但老师们呢?这几天老师们课上课下提起的都是谁?你的灵性、你的孤傲、你的执着……你简直就是明星了,不参加还行?”
“有多少追求就会有多少失落。此生既已注定孤独与失败,我又何必去争什么呢?”
“芸生,去吧,不管将来怎样,现在的我们毕竟还活着——为什么不呢?”
“谢谢你,我真的不想参加。”
“那好吧,我也不去了。省得你说不定哪阵儿想不开一头扎下去,害得大家都开不成。”赵雪似嗔似怨地对芸生说道。
面对着这样的女孩儿,芸生实在不忍太伤害她,勉强地笑了笑,说:“那走吧,联欢会快开始了。”
从三楼下来,到了教室门口,赵雪回过头来,对芸生妩然一笑:“给我力量呀!”
芸生听了,不由得也笑了——这个傻丫头,我自己还不知道去和谁找“力量”呢!
十几年过去了,芸生依然清晰的记得那次联欢时的情景。赵雪那天特意换了一身紫色的衣裙,高贵的气质中不失一种天然生成的淡洁雅致。她站在场子中间,朗诵的是陆游与唐婉相唱和的两首《钗头凤》。她的从容镇定,她的一往情深,让观众席上的芸生心底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感动!芸生似乎觉得,赵雪的这两首词就是特意为他而准备的,他油然生起一种悲怆凄绝的依依惜别之情。所以,在轮到他出场的时候,他情不自禁的搬出了柳七的那首《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此情此境,又叫本来就多情善感的芸生怎能不激动?他只感觉到眼泪只在眼窝里转来转去,只待阀门一开便会喷涌而出。但他又怎能让这种感情一发而不可收拾呢?他只好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借此强抑心神,然后一字一顿的读了下去: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是啊,而今尔后,便纵有千种风情,又能与何人去说呢?!这一腔留恋,便是现在又如何说得哟!
第二天,天刚放亮,芸生便早早的起来,想趁赶车前的一点空闲再看一眼这很使他留恋的小小山城。那片他们曾经漫步的杏林,还有那条路灯依旧闪烁着的柳荫下的柏油马路,乃至他们在总工会的临时教室……这一切在现在的芸生看来都是那样的让人依依不舍。便是那四十几位交往并不多的同学,芸生也很舍不得离开他们——他本来就是个极容易动感情的人,他那冷漠的外表只是在经历了太多的经历之后一种自欺欺人的伪装,正如蛋壳,看似坚强,但只要你轻轻一碰,那可就全都得另当别论了。所以,他只好时刻小心,远远的躲开众人去自守孤独。可现在,他竟成了赵雪的俘虏!
“芸生,早啊!”
呵呵,又是赵雪!今天的她似乎并没有刻意打扮——事实上,像她这样年轻美丽的女孩儿本身就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精品呢!绿色的长裙外只随意披了件鹅黄色的风衣,看起来更像是玉树临风了。她那如瀑布般的长发下衬着一围洁白如浪的针织长巾,再加上身上发间那种女孩儿特有的香气,一脸满月般天真烂漫的微笑,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呢?现在,她就站在芸生对面的马路上,静静的看着他。
原来,赵雪担心芸生坐早车走,早在半小时前就守在这里了。他们再次来到那片小杏林——这时的杏花已经开罢,满地的落英无语诉说着春光的凋零。芸生不想让这种景色破坏了好容易才刚刚好转的情绪,便拖了赵雪很快的穿过杏林,来到了山顶上。这时,在东方黑崴崴的群山之巅,红霞万里、朝阳微吐。而山下棋盘似的小城里也渐次有了行人,有了甲虫般爬来爬去的各种车辆。那隐隐约约传来的叫卖声“馒头,热乎乎的大馒头——”更给小小的山城平添的一份活生生的希望。远望绿叶半展的垂柳,轻纱般稀稀密密的衬着罩着这座刚刚苏醒过来的小城,连同那宜浓宜淡的晨雾一起给这座小小的山城轻轻地抹上了神秘的一笔……
芸生挽着赵雪相次坐在山顶的岩石上。看着她那张被朝阳映照得红扑扑、圆润润的脸蛋儿,望着她那双清纯而温顺的双眸,还有那张现在紧闭着的轮廓分明的红唇,他真想把她一把揽在怀里,吻她个天翻地覆!但他毕竟不是一个随便的人,何况自知这样的感情不会有任何结果,他又怎会去伤害这样一位小小的可人儿的小精灵呢?
“以后,你会不会给我写信?”赵雪问他。
“嗳,赵雪,你看过那篇文章没有?说是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同坐一辆车,谈得很投机,约定以后常联系。可那男的一摊出信纸就犯愁了。”
“写封信有啥可难的?大概他是‘妻管严’吧?”
“那倒不是。可开头这几个字咋写呢?连名带姓的全划拉上,好像太冷漠了;直呼其名,怕人骂他只见一面就这样粘乎,找死呀?只写姓不写名,这内涵好像太丰富了;称老什么,又显得太老气了,况且女孩儿或女人都很忌讳这个‘老’字的;称小什么,又显得太不尊重了;称同志不行,称兄妹姐弟的也不行……”
“干脆就直奔主题呗。”赵雪不以为意的说。
“可主题又怎么写?写‘几日不见,很是想念’,还是写‘别路悠悠,我心如水’?冷不得、热不得,咸不得、淡不得,你说怎么个写法?”
“朋友往来贵在真诚。像他这样,这封信怕永远也写不成了。”
“信当然是没写成。后来,他们又见面了。那女的怪他为什么没有写信,他就照实说了。你猜猜,那女的说点儿啥?”
“那女的说啥了?嗳,芸生,你该不是拿这个当借口不想给我写信吧?”
“那女的说:‘我也是。’以后我又该怎样称呼你呢?”
“随你的便。只要你高兴,只要是我而不是别人的代号,我就照收不误。要是你不给我写信,我可要咒你半夜做噩梦的呢。”
“你敢?我要是作噩梦,先让大灰狼把你抓来!”芸生看看天色,依然是瓦蓝瓦蓝的那种,而天际正有几朵白云轻轻盈盈的舒卷着向这边飘了过来——“好了,天不早了,我送你去车站吧。”
“送我去车站,那你呢?干脆咱俩一起过去吧,也算我送你一程。”
就这样,他们一路说笑着走下山来,在一个小摊儿吃过早饭,当然付钱又是赵雪的任务啦。回到县文联,芸生的东西实在少得可怜,一本稿纸、一支笔、几本文联下发的小书,抓起来往书包里一放,像个放晚学的小学生,利利落落地便可以上路了。
杨老师见他们要走,从书橱里翻出几本书分送给他们俩,又拿出两本精装的日记本、一支钢笔送给芸生,特别嘱咐他要爱惜自己,凡事三思而行,用 杨老师自己的话说就是“能进则进,不能进则退”。
从文联出来,芸生他们又来到了赵雪的那位亲戚家。赵雪的东西可就多啦:女孩子家,替换衣服是少不了的,加上洗头膏、护发素之类的,收拾起来可就费事了。而且她总不能把心思全用在收拾东西上——刚收拾了几件儿,她便要停下来和芸生说个没完没了。甚至,她会神经兮兮、神神秘秘的告诉他,要他唤她“波斯猫”。见他一脸茫然的样子,她竟不惜人力,将已经装好的衣物一件一件的翻出来,将那上面的猫咪图案一个个指给他看。
但她终于收拾好了。芸生帮她提了大包小包的,和她一起赶到了车站。正巧,赵雪要坐的班车已开始检票进站了。赵雪顾不得和芸生再说什么,急急的向售票口赶去。买好了票,她又去售货亭——绕了一圈儿回来,她将一张车票、两袋面包,还有一些桔子、瓜子之类的东西一股脑塞给芸生:“顾不了你了,替我慢慢消化吧。”
紧接着,她又从小皮兜里翻出一只崭新的蓝底红花圆珠笔,递给芸生:“留个纪念吧,但愿以后还能再见。”停了停,她又叮嘱道,“可别忘了给我写信呀!”
走到检票口,她回过头来,嫣然一笑,趁势将十块钱拍到芸生的手里:“别忘了,给我写信!”
2、知音重欢聚,滨海寄长歌
现在想来,芸生真不知道那次他们的交往究竟是对还是错。假如没有那次只短短十几天的相逢相知,赵雪就不会因他而死,他也绝不会有那么多的痛苦与失落。但假如没有那次的相逢相知,他又如何体味得到那种刻骨铭心的爱?
就在他们分手后不到一个星期,芸生就给她寄去了一封长信,但内容也无非就是诉说自己心中的梦想与梦想破灭后的无奈与忧伤。很快,赵雪的回信就到了:
“芸生哥:
我说过,我早说过的,只要你高兴,随你怎么称呼都行。而我称你为‘哥’,却也无关家谱。我愿此种叫法,与其他何苦相干?!
你的打算,我尚未全知。但办俱乐部,我看似乎遥远了些:资金何来?难道用你父母的汗水换吗?况且,你还必须去维持自己的起码生活。同时,你还要用时间去写作。知道么?你吃不消的!我看,文学社的成立,倒是非常适时,且有很多必要。努力成为一个好社长吧!看来,我得先下手为强了——跟社长拉拉关系、走走后门什么的,以便会收我为会员,或成为一个好会员呢!
对于功名利禄,我一向视为粪土,从来不屑一顾。恰恰为摆脱那种俗人之见,才闹得今天地步。倒没想什么事业,只为寻找自己与众不同的个性才那样做的。对你的提问,我不敢妄自胡谈。但我还是说,活着,就不可欺骗自己,委屈了自己,想做什么就做好了(但我绝非支持你与家庭闹翻,千万不可的!)至于生死,更是我自身看法。人都应该努力地去活下去,珍惜自己的生命。很有可能,我会比你要先走好久呢(我与你不同,我只是为逃避痛苦,未免狭隘了些)。但如果我活下去了,你真走向海子之路时,别忘了,千万别忘了约我同去!就算沾你一点荣光吧(绝非玩笑)!
另外, 文联杨老师前天来信说,要我劝劝你。他希望你能够以自身发展为重,不能一味的陷在理想的怪圈中不思自拔。因为尽管你‘治贫先治愚,治愚文化先’的思路很好,但以我县的实际,单靠一两个人的力量是很难办到的。他特别强调,你可是‘大有希望’的人呢,所以他从私人的角度让我劝劝你,希望你凡事三思。
愿我们的文学社早日建起来!
师弟 赵雪”
白云积密雨,点点是真情。
对于这样的女孩儿,芸生还能说什么呢?尽管他们只有一面之缘,而这“一面”已足使所有的女孩儿在他的心中都黯然失色了。所以,他们的通信越来越多,信也写得越来越长,甚至有些信件不得不贴上了双倍的邮资。而“山鹰”文学社的筹备工作正在他们的“热情洋溢”中悄然而又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芸生在赵雪的影响下,心情开朗了许多。他不但主动去信约集了许多爱好文学创作的老同学,而且又借助他们之手拉来了许多新朋友。真是“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而恰在这时,他在前不久寄给县 文联王老师的那份诗稿竟获得了一个市级二等奖!
接到参加市文联举办的诗会的通知,芸生为筹路费,跑了四五家亲戚。但因为父母早给各位亲友发过“敌情通报”,所以他跑了大半天竟一分钱也没借着!最后,还是他那位初中时的同桌瞒着家里给了他十块钱,他这才得以坐上了通向滨海市的长途班车。
到了滨海市,芸生按通知上的地址找到望海旅馆。刚下车,一位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儿便欢欢的迎了上来——哟,又是赵雪! 真算得上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了!
赵雪神气活现地告诉他:这次她也获了奖,但比他降了一级,只是个三等奖;山城县还有一个女孩儿、两个男孩儿获了“优秀奖”。 文联王老师带他们一起来的。她一听说有芸生,到了这里就一直在旅馆的门口等着,说什么也不肯进去……
“小疯丫头!”芸生笑骂了一句,而此时他的心中正充满了甜蜜——能碰上这样的女孩儿,真算是不虚此生了呢!
赵雪带着他登了记,领了房门钥匙,便一直把他带到了 王老师的房间。
“芸生,来了?” 王老师一见芸生,热情地迎了上来。他拉着芸生的手,对室内的人介绍着:“赵芸生,咱们县文学爱好者中的中坚分子,作品介于忧郁深沉与热情豪放之间,现正准备成立‘山鹰文学社’,在座的如有兴趣可以直接和他联系。”
然后, 王老师又给芸生介绍了屋内的三位新朋友:“这位是李小莉,文笔细腻,感情真挚,是一位很有希望的青年作者。这两位是马荻和王涛,是学生作者中的代表。嗳,我说,这位赵雪,大家大概在车上就都熟识了吧?我就不详细介绍了。这次笔会呢,今天上午报到,下午自由活动;明天上午颁奖,下午座谈;后天去旅游,具体地点还没有定。大致情况就这些。剩下的时间,大家不妨到海边儿去转转。”
对 于王老师,芸生虽然不像对 杨老师那样熟识,但仍然有着一种潜意识的似乎生来就有的亲切。自从他在两年前参加县文联举办的“端午诗会”,到前两个月的文创班,他一直认为: 杨老师平易近人,豁达大度,不失长者风范,在许多时候甚至更像是一位慈祥的父亲(当然是绝不像他自己的父亲的那种);而 王老师性情随和、温雅真率,随时都可以作为你的哥哥、你的朋友。现在,他再一次 和王老师相聚了,而且自己的手就在刚刚不久以前还真真切切的和他的手握在一起,芸生的心里真说不出有怎样的高兴呢!
“芸生,下午我有事,几个人中你年龄最大,替我带大家转转吧——但一定要注意安全。” 王老师微笑着对芸生说。
尽管芸生很想多 和王老师坐一会儿,但他还是欣然接受了任务。
吃完午饭,几个人顾不得正午烈日的烘烤,雀跃着钻过旅馆前那片很大的桃林,直奔海的方向而去。大海的波浪哗哗的响着,就在不远的地方呼唤着他们这群大山里的孩子们。但是,一条铁路却无情地横在了他们的面前。那乌黑发亮的四根铁轨,那铁轨两旁一盏一盏的直排向远方的红灯,无不带着新奇神秘的色彩。尽管他们在电影里看过铁路和火车,但这么真切地摆在他们面前的一段铁路,他们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了。
“绿灯走,红灯停。”在课本里,在儿童画册里,他们不止一次地看到过这句话。可是现在……
“过,一个人一个人的,快!”在等了很久很久仍没有火车通过,而红灯依旧没有变绿的情况下,芸生不得不“冒险”做出了这个决定。是啊,海就在那边的小树林外“哗——哗——”地呼唤着他们,他们又怎能不急呢?
先是赵雪像只小白兔一样的慌慌跑过,然后是细瘦的李小莉,然后是马荻,然后是王涛,最后是芸生。奔过去,站定,长长地嘘一口气,回头看去,那四根铁轨依然乌黑发亮的静静地卧在那里,那一盏一盏的红灯依然红艳艳的排向未知的远方——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由得都笑了。
终于到了海边!几个人赤了脚,在松软的海滩上蹦着,跑着,喊着。蹦累了,跑累了,喊累了,便一屁股坐在热乎乎的海滩上,任那咸咸的海风暖暖的吹着……
一眼望不到边的海面上,海水瓦蓝瓦蓝的,洁白的浪花打着滚儿直向海边扑来,“呯”的一声撞在礁石上,溅起足足三四尺高的碎玉般闪闪发光的水花来,好看极了。那成群的海鸥时而落在远处的海滩上,悠闲地散着步;时而“哄”的一下振翅而起,直向水天相接的地方飞去;时而又在水面上轻轻地掠过,飞快地打着旋儿。北面,远处是绵延关山,一线长城;近处是树林掩映下层楼高耸的新兴港城滨海市;再近处则是吊塔林立,号称全国三大港口之一的滨海码头了。那一艘艘大大小小的轮船玩具般静静地泊在那里。南面,一座小山剪影般凌空而起,山顶有一座小巧的八角亭,几棵婆娑的云松……真是一幅绝妙的山水画!
不知是谁起的高招,马荻、王涛竟孩子般地筑起沙城来。赵雪见了,顽心大起,拉着芸生加入了战团。他们高高地挽起裤脚,而赵雪则把裙摆左右对系成了那种奇怪至极的“一步裙”。几个人手忙脚乱地一阵鼓捣,好不容易筑起的“城墙”却被那海浪微笑着轻轻的抚平了。他们当然很不服气,于是再一次的手忙脚乱。但不久,又一个海浪打过来,他们的“关防”再一次被轻轻的夷为平地……
“哥,你看,这是什么?”那位叫李小莉的小女孩儿远远的跑了过来,摊开左手,只见那凝脂般的手掌上赫然托着一枚满身螺纹、纺锥般的贝壳儿。其实芸生虽然比他们大两岁,但对此所知道的却不见得比他们多多少。但他却不想让她失望:“咱就叫它‘海锥子’吧,你在哪里拣的?”
“就在那边。”小莉用手一指,“就是那片水泥台儿那边的沙滩上。还有不少别的种类呢!”
“咱拣点儿贝壳儿,给没有机会到海边来的同学们带回去,好不好?”
真是“山中没老虎,猴子称大王”。现在,芸生简直成了小小的“三军司令”。他一声令下,他的小分队便直向目标扑去……
“哥,给你!”小王涛一遇到好看一点的贝壳儿便欢欢的跑来交给芸生,俨然把芸生看成了他们当然的统帅了。而芸生为了照顾两位女孩儿,也不时的把自己从海水中捞出来的贝壳儿分给她们。马荻则不停地把一个空汽水瓶扔向大海深处。
“哎呀——”赵雪突然惊叫起来。芸生急忙跑过去,原来赵雪看到一只小螃蟹钻进了沙丘上的小洞,竟不知利害伸手去掏,那小精灵当然很不客气地“吻”了她一下。
芸生将手慢慢地探进赵雪所指的那个小洞,果然,他很快就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他没有轻举妄动,而是悄悄地抠了一把泥沙护在手心里,然后迅速地扣向那只“罪该万死”的小东西。那小东西被泥沙裹住,竟是丝毫动弹不得。直到芸生把手抽出来,将它放在沙滩上,用水洗去它身上的泥沙,它才慢慢地张牙舞爪起来。
这是一只才铜钱大小的海蟹,通体暗黄,乍看上去似乎是半透明的。在它圆圆的身体前端,有两只黑褐色的圆圆的小眼睛。它惊恐地拼命爬来爬去,可它又怎能逃得出这许多双手的重重包围之中呢?
“喂,马荻,把汽水瓶拿过来!”王涛喊道。
马荻过来后,芸生对着小螃蟹轻轻的一吹——呵!别看它张牙舞爪的,原来它也和蝎子一样,见风就一动不敢动了。芸生忙用拇指和食指一左一右的从它的身体两侧扣住,顺顺利利的将它装进了马荻拿来的汽水瓶里。
马荻和王涛一见,也如法炮制,那小小的汽水瓶中渐渐因“居民”的增多而拥挤起来。
“赵姐,你看它们多可怜呀!放了吧?”李小莉望着赵雪手中的汽水瓶,可怜兮兮地说。
“你为什么不和他们去说?”赵雪看她珠泪盈盈的样子,打趣地问道。
“我不敢。我知道赵哥你们熟,你替我说说吧。”
“鬼丫头,知道的倒不少!好吧。”
听了赵雪的情况介绍,几个人都很为李小莉的爱心所感动,当然都得无条件地投“支持票”了。于是,赵雪和小莉两个人郑重的将汽水瓶侧放到水里。那帮小精灵们犹豫了一下,便一只挨一只的游出来,迅速地逃向了大海的深处。
然后,他们看到了那背着“小房子”到处乱跑的寄居蟹,还有立着游泳的蛤蜊,满身小肉刺的海葵……甚至,他们还扶着缆绳爬到了泊在岸边的小渔船上,站在上面摇啊摇……
回到旅馆, 王老师听了他们的诉说,呵呵地笑了起来——原来,那铁路上的红灯是给火车看的,绿灯亮时才有火车通过呢! 王老师说,为了表示歉意,晚上每人一瓶啤酒(当然不喝啤酒的可以要饮料),他请客,但不许喝多;回家时改道走西线,让他们也坐一回火车,好好过一把瘾。
芸生他们一听,高兴得一蹦三尺高——真太好了!
吃完晚饭,几个人拉着 王老师去看夜景。其实 王老师比他们也大不了几岁,人又非常的随和,所以便也欣然的说笑着和他们一道转了起来。
尽管滨海市只是一座开发仅仅几十年的小城市,但在他们这一帮山里来的孩子们来说,也足以和北京、上海相比美的了——因为他们都在模模糊糊的想:这里的人呀、车呀、百货呀可真够多的,想来北京、上海也不过如此吧?那高高耸立的鸟笼子似的大楼上,每一格都透射着明亮的灯光,显得玲珑剔透的;楼下是灯火辉煌的马路,一片五颜六色的霓虹灯闪闪烁烁的亮着,照得一片通明。临街的饭店、歌厅竟把卡拉OK摆到了人行道上,每一台电视机前都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那烤羊肉串儿的、卖冷饮的、卖馄饨水饺的一个挨着一个,一摆大老远。夜市上就更热闹了,卖成衣的、卖项链儿的、卖小工艺品的、卖古玩玉器的,还有卖刀剑字画儿的,真比他们家乡的大集还要热闹得多!
一路上,赵雪时不时天南海北的和芸生说上几句,小莉呢,也总爱听芸生他们神侃。而芸生本就是个狂放不羁的人,一旦思想上解脱了禁锢,他的本性马上便暴露无遗了。他和她们谈人生、谈社会、谈事业、谈友谊、谈爱情……然后他们三个人竟在无意间发现:不知在什么时候把 王老师他们甩丢了!
好在芸生知道 王老师对他还是很放心的,便也不怎么在意,一左一右的带着赵雪和小莉继续朝前走去。这时的赵雪除了偶尔争辩一两句外,更多的时候则如小鸟依人般好乖巧、好温顺的挽了芸生的胳膊,听着他一个人肆无忌惮的去“海阔天空”了。小莉本就是个温文尔雅的小小女孩儿,长得柔柔弱弱的,这时候更是一言不发的听任芸生轻轻的拉了他的手一路的走下去了。
回到望海宾馆,见 王老师他们还没有回来,三个人便又沿着楼梯咚咚咚的跑上了五楼的楼顶。
啊!原来在这里看那港城竟比他们刚才的感受又大了许多!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全是灯,像满天的星星,又像是嵌在夜海中的明珠。街道上,川流不息的汽车、摩托车汇成一条条流动着的流光溢彩的灯河,在这不夜的闹市中打着旋儿,一直流到远远的市区深处去了。白天他们跨过的那条铁路上,不时有火车拉着长笛,拖着一大串儿闪着莹莹绿光的项链儿悠然划过。向东看去,可以看到远处海面上一艘艘巨轮上点点的灯光,还有近处海面上明灭的渔火。那远远的天幕中,一颗红色的珍珠一闪一闪的,看情形,一定是为夜航人指路的灯塔吧?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早早的起来,看了那梦寐以求的海上日出,然后是上午的颁奖仪式、下午的座谈。这样便又到了晚上。
晚饭是各县区获奖作者大会餐。坐得满满的九张大餐桌旁满是欢声笑语,年轻的、年老的、陌生的、熟识的……一个个举着杯子大声地喧哗着,碰杯声、劝酒声、致意声、说笑声响成一片。而宾馆也很配合,两只很大的音箱里一遍又一遍地唱着:
你没有见过我
我没有见过你
年轻的朋友一见面
情投意又合
你不用介绍我
我不用介绍你
年轻的朋友在一起
比什么都快乐
……
小莉、赵雪、芸生三个人和一帮兄弟县区的朋友们坐了一桌。对付那帮举杯相劝的男孩儿女孩儿,芸生可以说是应付自如,无论拼酒还是斗嘴皮子,他绝不会让对方讨回半点儿便宜。赵雪虽酒量不大,但能言善辩,即使偶有失误,不过暂时上看尚能自保有余。而小莉就不行了。她毕竟涉世未深,面对这“软硬兼施”的场面,竟渐渐有些招架不住了。后来,经赵雪暗中点拨,她才似乎不胜酒力的站起来,走到芸生面前,和芸生说笑着,趁同桌的人不注意,微笑着迅速将自己杯中的酒匀到了芸生的杯里。再后来,她更是“得寸进尺”,趁芸生旁边的那位男孩儿起身给别人敬酒的机会来了个“鹊巢鸠占”。如此严重的“犯规”,自然会落得个“群起而攻之”的地步。好在芸生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王老师也时不时的从邻桌赶过来为他们解围,这场危机才被轻轻地躲过。
这桌酒喝下来,芸生将别人灌了个七荤八素,自己也落得个头重脚轻,但他很高兴,毕竟总算是护住了身边的两位女孩儿。赵雪也肯合作,不止一次的偷偷将芸生杯中的酒倒掉——当然,她做得是很机巧的,对乱中取胜研究得深入而独到:先趁满桌正乱的时候将芸生的满杯换成半杯,半杯换成小半杯,然后假意去邻桌敬酒——几位老师自然不会和她这样一位小小女孩儿计较。看着老师们喝干,她便作势饮上一小口,然后回来,途中将酒悄悄的倒进旁边的水槽。等回到桌上,她的杯里自然就什么都没有了。加上芸生的掩护,任那帮男孩儿女孩儿们如何的机灵,楞是没有看出来!
接下来是联欢会。
文化界毕竟是文化界,多才多艺者大有人在。虽然事先没有特意的准备,但联欢会开得还是很成功,气氛也非常活跃。市区 乔老师的马派京剧《空城计》唱得是有板有眼,博得了一片掌声。 凌河杜老师的反串《苏三起解》功夫独到,也受到了普遍欢迎。此外,还有什么乐亭大鼓、唐山皮影戏、昆曲、豫剧、黄梅戏、相声、小品、快板书……其间又恰到好处地穿插进双人舞、集体舞,什么探戈、狐步、迪斯科、牛仔舞……两三个素不相识的人走到一起,竟也是一个很不错的节目!
点到芸生上场了。大概那帮“酒友”们想报“一箭之仇”,其中一个人一点将,立时群起响应。
芸生不慌不忙地走到了场子中央:“本来,我从中国没解放那阵儿就把今晚的节目准备好了,所以长这么大一直没敢吃饱过。谁知道你们这一‘热情’,我多喝了几杯,肚子里全是酒,节目就被挤跑啦!没别的,我给大家朗诵一首——”
“不行,不要诗!”“诗朗诵不算!”场外一片反对的声音。
“好,我绝对尊重大家的意见。我不念诗,这样总算行了吧?”
“对,只要不是诗就行!”
“我给大家读的是我自己给这位 赵雪小姐写的词,题目是《满江红·和赵雪》。大家欢迎不欢迎?”芸生为了造成“既成事实”,这两句话几乎是一气说出。等那帮“酒友”们反应过来,他已经朗诵上了。
“满江红·和赵雪——”
“不行不行,你念的还是诗……”正如芸生所料,反对的声音马上就出来了。
正在芸生和“酒友”们争执不休的时候,市文联的 曹老师站了出来:“大家说‘诗不算节目’,对吧?而小赵读的却是‘词’——不算犯规嘛,我看就这样也没啥说的,你们说呢?”
“对,‘词’算‘诗’不算,小赵并没有犯规。”老师们纷纷站到了芸生这边来了,反对派们只好偃旗息鼓了——不过说实话,大家对芸生出什么节目也并不十分的苛刻,如此举动也无非是为了增加一点联欢的气氛而已。
于是,芸生继续朗诵下去:
浊酒清樽,都饮尽,闲愁万缕。
天塞外,功名未树,燕然谁许?
莫为狂欢输岁月,青春老去由弹指。
笑穷儒,争做雨纷纷,新亭泣。
从戎梦,空自诩;麾吴楚,何时去?
属扁舟,笑里海天一碧。
且向鸥盟留醉眼,风华漫舞胸中笔。
染苍穹,一片大山河,喷薄日!
“好!再来一个!”芸生的一首《满江红》换来了一片喝彩声。
在 王老师他们的鼓励下,芸生又朗诵了一首自度曲《南飞雁》:
燕雁来时,正初冬天气。
回首家山,天涯望断,皎月千里。
功名自是身外物,问蓝帆何事偏记取?
挽行云,唤舟儿略住,勤爱惜。
华年易老,莫待万事成追忆。
会有江洋任去来,看海天一片喷薄日。
芸生读毕, 王老师又趁势向大家介绍了芸生的一些情况。
“你的词,真棒!”邻县的一位女孩儿在芸生的留言簿上这样写道。
短短的三天很快就过去了。临行的那天早上,经 王老师的努力,诗会终于破例给芸生他们几个山里来的作者报销了来时的车费,并同意资助他们返程车费,让他们好好的过一把“火车瘾”。
王老师带他们缴了房间的钥匙,在旅馆门口照了一张纪念照,然后截了一辆出租车一直坐进了火车站。
在宽敞的候车大厅里买了票,进检票口,穿过一段深深的隧道,他们来到了站台上。一会儿的功夫,一列草绿色的客运火车缓缓地停了下来。
上了火车,坐在车上,他们别提多高兴了!摸摸带革面的座椅,望望窗外渐渐后退的站台,看着列车员推着餐车走过长长的、窄窄的过道……还有,那在如教室一样的车箱里回荡的歌声,那在脚下响成一串儿的“咣——咣——”的行车声,那拖得长长的老牛似的汽笛声,那夹杂着南腔北调的说话声……可是,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却转眼间就到了。
因为他们回家必须要在巩县换乘西线的班车,所以下火车之后他们便急匆匆地向一华里外的长途汽车站赶去。
走在街上,一群旅馆接站的人紧追着他们不放,男男女女的,抢着说自己的旅馆价格是怎样的便宜,服务是怎样的周到。尽 管王老师一叠声的说着“不住不住……”这帮人仍热情丝毫不减地围着他们不肯离去。
芸生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唉,要是你们早来三天就好了!”
呵呵,也怪,这帮人一听,竟哄然散去了!
王老师笑了:“芸生,真有你的,还行!”
等了将近一个钟头的车,要检票进站了,可李小莉和马荻、王涛却不见了!开始, 王老师并没有在意,但直到开始检票也没有看见他们回来。 王老师不得不派芸生去找了。
找了半天,总算找到了——可却没把芸生的鼻子气歪——这几个没心少肺的东西还正悠闲地在火车站与汽车站中间的十字路口那儿的小摊儿上转呢!
听了芸生的数落,小莉可怜兮兮地说:“本来,我们进一个玩具店时看见去汽车站那个路口停着一辆货车的,可出来时却找不着了……”
咳——芸生气得又想笑又想哭,但现在无论是笑还是哭都来不及了,他拖了小莉就是一通猛跑。等他们进了车站,票已经检完了,大家都已经上了车。 幸亏王老师与班车司机打了招呼,不然小莉他们可真是“山海关找孩子,丢人不近”了。
车上的人可真多,就连过道里都挤满了人!芸生一只手握住座椅椅背上的转角,另一只手紧紧地攥着车门处的立柱,努力地为小莉撑开一弯小小的“避风港”。小莉呢,便静静地偎在他的胸前,极其自然的接受了他的“保护”。偶尔,他会低下头去,看看这个似乎弱不禁风的惹人怜爱的小小女孩儿。小莉或许是心有灵犀吧,也常常在这时候抬起头来对他婉尔一笑。这种无声的语言怕是世界上最好的沟通了呢!
3、鱼鸿频传梦,千里共婵娟
在芸生回到家里不久,小莉的信就到了。在信中,她夹寄了一张三寸大小的黑白照片。照片上面,那个文文弱弱的女孩儿正披着长长的马尾瓣儿歪着头对着他微笑呢。照片的后面,是一首徐志摩的小诗《赠日本女郎》: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
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一样甜的忧愁……
而这时,赵雪的信也到了——
“哥:
分手快一周了,精神可好?
这次诗会,看你的心情好了许多,真为你高兴。嗳,告诉你,看你的信是我的一种享受,千真万确的,最美的享受,每封来信我都要看上几天的。信么?
我已经插班从高中复习了。因为我以前只读到高二多一点,便因病休学了。看了你对我的评价,你不觉得过于袒护或放纵我了吗?我实实在在的都觉得自己的作品太差劲了呢。告诉你,如若你如此宠惯下去,将会使我听不得批评了。到那时,你的罪过可是在所难逃的!
以后,来信请寄学校,好么?
师弟 雪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洛阳花。芸生似乎觉得,正有一条金光大道从他的面前一直铺到云彩里面去了,小小的山城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惜好景不长。中秋刚过的一个上午,芸生正在田里干活,村里那位在乡里看电话的湘云来找他,说是县里来人了,要他去一趟。
到了乡里,两位干部模样的人正在等他。他们询问了他的一些情况之后告诉他,他们是县团委的,这次是受县长委托专程来调查芸生他们筹办青年服务社的事。他们还告诉芸生,只要他干出成绩来,县团委是绝对支持的,但首先要他们自己先做出一番成绩来才行。
送走两位“差官”,芸生好高兴,只差手舞足蹈了。谁知他刚来到家门口,那两扇门却“咣”的一声关死了。然后是老父在屋里的一顿臭骂,说什么县里来人调查芸生他们的材料了,乡里因为招待费的事对他们也恨得不行。总之,祖宗八代没积德,养了他这么个孽障东西、现世报。老父最后一句话就是:“有多远滚多远,全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恰在这个节骨眼上,两位答应借钱给他的同学借口信用社不放款,轻轻的推翻了他们之间的承诺。“内无粮草,外无救兵”,芸生只好在一个飘雪的早上背起行囊,一个人去了那遥远的莲山。但他仍是心犹未死——在车过长城的时候,他回望着迤逦群山,心中默默的说道:“等着我,山城,我会回来的!”
赵雪的同桌苏惠娟和赵雪亲如姐妹,形影不离。因此,同学们常戏称惠娟是赵雪的“夫人”,惠娟倒也欣然受命。这可就让赵雪倒了霉了,只要一有赵雪的信,惠娟总要来个先睹为快,而且还时常公诸于众。尽管赵雪曾三令五申,甚至郑重地提出了“离婚”警告,但她依然是照拆不误,气得赵雪哭笑不得。
这天,惠娟和往常一样,一见到有赵雪的信,便抢着拿回教室,准备“发表”了。可她一打开信,便觉得似乎和往常的信不太一样:开头就是“雪妹”——叫得这么亲切,是男的还是女的?
但惠娟即使再调皮,也知道女孩子有一种秘密是不能轻易揭穿的。她只悄悄的拍了一下赵雪:“喂,男的女的?可别来个‘第三者插足’呀。”
正做作业的赵雪听她这么一说,猛然想起芸生的回信该到了,会不会是——她从惠娟手里夺过信,嫣然一笑:“家丑不可外扬,保密。”
“你不给看,我可要喊啦?”
“别,咱俩谁跟谁呀?等我看完了再给你看,总行了吧?”赵雪半是哄半是求的对惠娟耳语道,“说不定我一高兴会分你一半儿呢。”
“喂,你别不知害臊了。君子不夺人所爱——说真格儿的,怎么样了?”
“八字儿还没有一撇呢,我们只在一起十几天,还能‘怎么样’呢?”
“呵呵,只十几天!英雄美女、才子佳人,一见钟情,是吧?可够浪漫的呢。嗳,当心呀,白马王子要是被人抢去,你想追也追不上了。”
“他那个傻狍子,哪个女孩儿碰上他才倒霉呢。”
“那你呢?”
“我呀,我是个比‘傻冒’还傻冒的倒霉鬼,不然咋会有你这么个疯‘老婆’呢?”
“你真的相信世上会有一见钟情?”
“有也好,没有也好,那都是以后的事。交朋友总不能在认识了两百年之后吧?我们不管将来往哪个方向发展,现在毕竟只是一般的朋友,对吧?只要在想哭的时候会有人认真的听你哭,在你想浪费一张邮票的时候不至于无人可寄,这就足够了。跟户籍警似的非要查问出祖宗八代来,不累死才怪呢。”
同学们见她俩又说又笑的,纷纷围拢来。 一个男生尖着嗓子打趣道:“嘿,古人云:分一半儿快乐给朋友,你会获得双倍的快乐——两位小姐,怎么样?”
“小芸,过来,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惠娟故作神秘的向一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留着齐耳短发的女孩儿喊道。
那个被唤作小芸的女孩儿欢欢的凑了过来。可当她一听完惠娟的话,脸“腾”地红了。她又羞又气,“恶狠狠”地扑向了惠娟。
惠娟一边满屋子的乱跑,一边大声的喊着“救命”。同学们不知就里,劲头就更足了,一个个拉着惠娟的手问她到底是啥事儿。惠娟一本正经地说:“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小芸做了新娘,可那新郎官儿竟是——”
“是谁?”同学们喊得更起劲儿了,“惠娟,快说呀!”
“是,是一头又肥又大的大蠢猪!”惠娟说完,竟鼓起双腮学起猪吃食的声音来。同学们笑得前仰后合,惠娟自己也笑倒在讲台上。
“啥事儿这么高兴呀?”教室里闹得正欢,班主 任曹老师走了进来。
“小芸说她明天借个相机,给同学们照几张像。 曹老师,咱们全班照个合影,咋样?”惠娟抢先回答,趁势又轰了小芸一炮。
“好啊,小芸,只要你能借个相机来,胶卷儿我包了。正好明天星期六,下午没有课,咱们登响山去——你们说好不好?”
“好!”全班同学不等小芸回答,齐声喊道。而小芸的兴头也已转到了照相上,把刚才的一幕早抛到九天云外去了。
“ 曹老师万岁!”同学们一片欢呼声……
赵雪和惠娟因为有了芸生这样的朋友,平静而枯燥的学习生活似乎多了许多乐趣。每日她们挤在一起读信、写信,脸上常常蕴满了笑容。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不知不觉的过去了。芸生出走了,《山鹰》创刊了,芸生在上工时不小心摔伤了……她们的心似乎飞过了重重关山,直飞到那遥远而陌生的地方,和芸生一起跋涉着这中间的苦辣酸甜。
“哥,一个人出门在外,你可要当心啊……”
“哥,没摔坏吧?你知道我是怎样的担心呢!要好好珍惜自己——告诉你,打针好疼好疼呢……”
“哥,中秋的月亮好圆好圆,但我站在月下,似乎较去年缺了点儿什么,也许就是月边的云吧?不知怎么的,我总爱看月亮在云际穿梭,总是耐心地等待着月亮从大块的云朵后面慢慢地探出头来。我想,月亮在偷偷看我,虽然我根本不美……”
“哥,我的同桌够不讲理的。每次,我的信她都非同我一起看不可。那天逸明兄把你的信带给我,我没有马上就看。没她一起参加,我还反倒不习惯了……”
“哥,你是怪我没尊你为社长先生了吧?我偏偏不叫的!你不是希望生出一场病来么?那我就希望气你出病来——最好是不大不小,如何?”
“哥,你对‘活宝’小姐(芸生赠给惠娟的绰号)的问候,虽她已经看到,但我还是公事公办,正儿八经的问候了她,美得她笑个没完。我这个同桌也真算得个‘活宝’了。谢谢你封赠的‘桂冠’——但怎么个谢法可不关我事的呀……”
“哥,不管文学社还是工作上怎样不如意,你都不要再醉酒中糟蹋自己了,虽然我对你说过‘不抽烟不喝酒的算不上男子汉’,但每当你说喝酒我就害怕就不高兴——烂醉如泥会毁掉斯文的。况且,醉酒后的心境也不一定真的会很舒畅。不要老沉重,振作起来——既然如此,也就如此了吧!”
“哥,你说海离你那里并不远,我好羡慕好羡慕!睡在海的臂弯中,一定会有好多个瑰丽的梦吧?与海的女儿拾贝壳儿的时候,累了也不要倒在那里就睡,人鱼姑娘见了会伤心的。能与海朝夕相伴,你又该疯疯傻傻的和海窃窃私语了。如果我是你,也不知该有多少个激动呢!能站在海边为我唱首歌么?我很喜欢听你的歌声的。在这里,我能听到,一定能!可以么?”
“哥,你带给我的海贝好美,我好喜欢!还有,那个小木盒大概耗掉你很多功夫吧?太标准了!我真不忍心去破坏上面的两根钉子。我想,如果我的骨灰放在那里面,就别提有多幸运了呢!嗳,哥,盒子上的圆珠笔笔芯上的滚珠要不要寄回?那是你写最后一行邮码时‘安’上的,你只得改用钢笔——我发现这个小玩意儿时,和‘活宝’小姐笑了个够!”
“哥,不要再喝酒了好不好?我实在忍受不了你的那种消极,那种借酒浇愁的郁闷和折磨。我骗自己说那不是你,所以就顺手把那封信塞进炉子里。别怪我,芸哥!我再不允许你那样子!你该振作起来,不,我们应该振作起来。我不再向你说‘要死’的事了,我们还年轻,是么?我们应该还有好多好多好多的应该做而没有做的事,我们没有时间去消极、去悲观、去失望。你也为我珍惜一点自己,不要老喝酒,更不要喝多,好么?——如果你真的喜欢小妹的话,如果你想做个称职的哥哥。你想,如果没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来保护安慰妹妹,这样的病哥哥能算好哥哥么?我不要!”
……
芸生旧梦难酬,不得不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做工,其间的滋味是无法用语言来诉说的。而班上的那位队长开始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倒也关心过芸生和他的文学社几次,甚至为他提供了许多的方便。后来,芸生在单位里的形象得到了大家(特别是几位科室领导)的认可,队长似乎是觉出了自己地位的岌岌可危,便反过来明里暗里的鼓捣芸生了。芸生只好整日的做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趿着破旧的一双鞋提着酒瓶去“自毁形象”了——他本就不是个很看重功名地位的人,不然以他的聪明,混个大学还是不成问题的;况且他家在山城,梦在山城,滚出山城,他不过就是一条狗,他又如何肯去相争什么?!
而这时,县民政局很看重了他一回,不厌其烦地 通过杨老师给他这位远在异乡的游子发来通知,说是国家有规定,非法人团体也要注册登记,不然就是非法活动——当然,相当可观的一笔注册费( 780元,相当于芸生5个半月的工资!)是必不可少的。
以芸生此时的经济收入,维持起码的生活和文学社的日常开支已极为不易,又如何的承受得起这么重的一锤?况且由于交流不便,文学社实际上早已是风雨飘摇了,有时连续几个月都不能出刊。经此一扑腾,《山鹰》终于悄然消逝了……
此后,芸生更是放浪形骸,借酒浇愁——尽管他深知赵雪对他的情谊,但他更深知自己的身价。在他的心目中,爱首先就是一种责任,而他现在真的是自顾不暇,他又如何敢冒昧的完全敞开自己的心扉呢?他只好将自己对赵雪的一片真情牢牢地锁在心之深处,加倍小心的字斟句酌了。
不过,赵雪对他来说仍然是最大的也是最后的安慰。每天每天,不管刮风下雨,他都会准时去邮发点(邮局的代办单位,当时设在一个供销社内)查看有没有赵雪的来信,简直有些心无旁鹜了呢。而每次收到信,他都会急急火火的拆开来,然后边走边看——不管路上有多少行人、多少车辆,芸生依然是我行我素,一直到看过两三遍之后,他才肯把信收起来……
“小赵,你的信。”因为芸生常去,作为邮发代办点儿的供销社内的几位售货员都和他很熟了,那位年轻的女售货员甚至常借了芸生的信去看。这不,芸生一进门,那个女孩儿便将信远远的递了过来。
嗯?这是谁寄来的?芸生接过信,看看信封上的字体,满腹疑团地拆开了信,只见信封里面有两页方格稿纸,那上面是两首小诗:
路 口
一次戏剧性的邂逅
让我常常伫立在这路口
一个羞于言表的心情
无法对你表露
你的才华你的风度
都是漂亮姑娘之所求
只是我长得太丑陋
默默地站在这路口
我不敢有过高的奢求
因为你漂亮又潇洒
只希望你能对我招招手或点点头
我只希望你
在人们面前说声我是你的朋友
这在我的心里便已足够
那第二首诗写得更为热烈,什么“我要在你的额头印下我的忠贞……”,芸生简直以为这是百分之一百二十五的情书了。而在第二首诗的下面,作者所附的短信则显然便是烟雾弹了:
芸生:
你好!我在此寄短诗两首,烦你指教。
乔桂萍
芸生不由得苦笑了:如此大作,又如何敢冒昧的指教!况且芸生虽疏狂有余,但也自知“尊容”的“可爱”,不足 一米 六的个子更谈不上什么资本。而在文学上,他虽在县内外的刊物上弄了几块“豆腐块儿”,对他自己的前途与命运来说却也算不得什么——但如果作者只是单纯的“请指教”,如果不加理会恐怕也说不过去吧?
至于作者,芸生倒是依稀记得文创班上有这么一位,只是因为当时他的心思本不在这上面的,印象自然不深,更没有互相说过话。便在毕业的当时,他也不能从毕业照上认她出来,更不用说两年之后的现在了。他思虑再三,便婉转的回了封信,将这“路口”轻轻地封死了。
“哥,好想好想你,醒时想,梦时想,高兴了想,烦恼中更想。想得有时骂自己不好,也骂你,骂你书呆子、魔障、二百五……骂你是大猫、大坏猫,我是小猫。总想你此时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在想这只猫呢?不会的,也许你正构思一篇散文,或正研读 乔小姐的‘新作’。对了,进展如何?能否泄点儿密与妹同乐?不过,我总担心你误解了她,该不会是太‘敏感’了吧?可还要害单相思,那病可不好治。但不知乔是哪一位?如果能在照片上找见,你能指点我她的尊驾在哪排第几个么?我很想知道的!我更担心的是,如果你成了她的‘俘虏’之后,恐怕我这个‘可爱’的猫儿就已期满而被解雇了。爱是要付出代价的。那么,我就作为你付出代价的第一个资本吧!”
——这是赵雪闻知乔的事后的第一反应。
芸生还没有想好该用怎样的一种面目去面对赵雪,李小莉又来信了。随信寄来的贺年卡上附着这样一首小诗:
彩线难收面上珠
湘江旧渍已模糊
窗前尚有千杆竹
不识香痕渍也无?
对于这样两位女孩儿,说实话,芸生都很喜欢,他更希望能和她们一起厮守朝夕风雨。赵雪的热诚开朗、小莉的温婉可人都是出类拔萃的,更何况他们在一起时又有着许多的共同语言呢?尽管他从不敢在她们面前甚至在信中都不敢流露出哪怕是一点点的爱意,但老天爷可以作证,他的心底无时无刻不在深深地爱着她们(当然这种爱与人们所普遍认同的“爱情”有着本质的不同)!可是,爱首先是一种责任。以他的现在,他能给她们带来什么呢?而且,她们还都是学生,还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啊!因此,他经常的告诫自己,要自己努力地疏远她们,疏远她们……
芸生就在这种矛盾的心理中努力挣扎着。在理智上,他一方面要尽最大限度的和小莉、赵雪保持着这段“安全距离”,时刻想着如何的“全身而退”;一方面还要尽量避免不要伤害到她们,或者尽可能的给她们带去小小的欢乐。而在内心深处,他又时刻梦想着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结局——走在路上,他会毫无来由的把许多女孩儿幻化成赵雪的影子!
在新年到来之际,芸生又接到了赵雪的新年贺卡。与以往不同的是,赵雪的信封中并没有附寄信来,只是一张小小的贺卡。贺卡的后面写着一首小诗:
赠芸哥哥:
轻风依旧
星光依旧
唯岁月托举思念之舟
飘往何处
流云问我
昨日的笑靥呢
——只在梦中
萦成所有的问候
融进这片片雪中……
而在贺卡的正面,右下角赫然印着“什么是朋友”,最上面则是这样的几行字:
是凝思时心的怦然一动
是久烘着岁月的炭火
是音信杳无后的咸涩拥抱
在收到赵雪的新年贺卡之后,芸生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他虽然不知道赵雪的情况怎样,但他却非常知道赵雪的性格,知道她绝不是随意选上了这样的一张新年贺卡。而他也真的不想伤害这位他深爱着的小小女孩儿啊!借着酒精的作用,他含泪涂了一首《麦秀两歧》,这也算他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吧:
麦秀两歧
娇雪喧春信,堤柳带潮晕。
又东风,翻翠嫩,归燕双飞劲。
已成残梦怕相问,此情何尽?
为道怜红粉,带已余三寸。
更有谁,捎此恨,造化通天运?
无端泪笑封再紧,有缘无份!
也许是酒喝得太多了,但也许是芸生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他把这首词写在贺年卡上,顺手就给邮了出去……
4、花落春归早,生死两悠悠
北国山城,前几天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山川河流都被雪盖得严严实实,树上也挂满了玲珑剔透、纤尘不染的碎玉琼花。公路上的积雪碾得跟镜面儿一样平,偶尔有一两辆汽车如蜗牛般小心翼翼的驶过,渐渐的转过山弯儿去了,只远远的留下一串长长的笛声。
校园内,下课的铃声刚刚响过,同学们便从教室里涌了出来。操场上,同学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做起了游戏——虽然是高中阶段,但他们毕竟还都是孩子,还没有太多的生活的压力,还没有太多的忧郁与深沉。所以,下课铃一响,他们便早将什么定义、定理、公式抛到了九霄云外,丢沙包、踢毽子、打篮球……那清纯爽脆的欢笑声怕天上的白云听了都忍不住要停下来呢!
“赵雪,你的信!” 赵雪算计着这两天芸生的回信快到了,所以每节课的课间她都要到学校门口的小卖部去看一看。但因为她收作业出来晚了一会儿,等她来到操场上,仍然被惠娟捷足先登了。只见惠娟高高的举着信,一脸得意的笑,“说吧,怎么办?”
“快给我!”赵雪从惠娟的表情上一看就知道准是芸生的信,怕被同学们看见,她低声的央求着。
“不给,就是不给!”惠娟调皮的笑着,不时还做个鬼脸儿来气赵雪,“你猜,是谁的信?猜对了就给你。”
“是他的呗,快给我。”
“是他的?那就更不给了——告诉我,他是谁?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是什么关系?”
赵雪又羞又气,伸手就想把信给夺过来,没想到惠娟比她更机灵,一个转身就躲开了,还给她来了个下马威:“告诉你,你要是给信抢坏了可别怨我!”
“好惠娟,咱俩谁跟谁呀?”赵雪没办法,只好向惠娟认输,“快给我,要不我不和你好了。”
“那行,你得先给我看!”
赵雪知道在她面前,惠娟简直不可理喻,只好再次认输:“咱一块儿看,这样总行了吧?”
“那你得先给我买一串糖葫芦,要不就别想看信!”
赵雪没办法,只好先到学校外面去给惠娟买糖葫芦了。可没想到她刚要掏钱买,那个卖糖葫芦的大爷就拔下两串大大的糖葫芦递了过来。
“大爷,我买一串儿。”赵雪纠正道。
“没错,是两串儿,拿去吃吧,钱有人给了。”
赵雪回过头去,惠娟正倚着校门坏坏的笑着……
赵雪和惠娟两个人回到教室,忙不迭的拆开信看了起来,于是便看到了芸生的那首《麦秀两岐》,而薄薄的信纸上似乎还有一股浓浓的酒精的味道呢。
“唉,这个书呆子,真拿他没办法!”赵雪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呵呵,‘为道怜红粉,带已余三寸’,比你还多情呢!你们可真是一见钟情、两心相悦哟!丢、丢、丢——”
“你别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明儿个分你一半儿你就啥也不说了!”赵雪厚着脸皮笑骂了一句。
“分我一半儿,你真舍得?快别装了——再说,‘君子不夺人所爱’,快你自己啥个去吧!”
“说实在的,我们还不知道有没有结果呢。他这个人太固执,心里有话也不肯说,有时候可真气人!”
“他这不是说了吗?”
“说了又顶啥用,你没看他最后一句‘有缘无份’?就这还得是趁着酒没醒写的,要不也寄不出来了。”
“那你就争取主动吧,俺支持你!”惠娟大度地说。
赵雪刚要说些什么,“铃——”,上课铃响了,两人只好就此打住,专心的上课去了……
时光荏苒,转眼间,冬天过去了,又一个春天降临了人间。虽然芸生照旧不敢向赵雪敞开心扉,但因芸生无意间的“泄密”,此时的赵雪对芸生的真实想法早已是心知肚明了。想想自己虽然已经过了十八岁的生日,但还差几个月才能高中毕业;而且,虽然她自己对考学并没有多大的兴趣,但父母对她却也寄托了很大的希望,一切都要等到高中毕业以后再说。所以,她也就只好继续和芸生打起了哑谜。
可惜,落花有意随春住,流水何曾有性情!
赵雪的父母见女儿一天天的长大,而她对考学又没多大的兴趣,所以还没等她高中毕业就为她订下了一门亲事。虽然对方的条件很好,但此时的赵雪心中只有芸生,自然极力反对。可一见六十来岁的母亲寻死觅活的闹,她也就毫无办法了。她只好偷偷的给芸生写了一封信。在信中,她期期艾艾的对芸生说:
分别得太久太久,时间也过得太快太快。但我想你,一直想你,真的很想很想。尽管你亦许不信,只我知道,上帝也知道,尤在孤独、痛苦、失落时,想你想得孤独更显孤独、痛苦更显痛苦、失落也更显失落了。甚至想过“逃”到你那里,与你甘苦与共,不管永远是兄妹还是将发展成夫妻。可我也细想过,我不适合你,你永不会接受的。所以总是想想或是铸成一种愿望而已……我不会忘记那份水平线的情谊,不会忘记你对我的支持和那份鼓励,也不会忘记那神经兮兮的“怪物”,死也不敢忘!
芸生不知她发的哪门子神经,自然不敢耽搁,更顾不得“绝不回山城半步”的誓言,接到信就揣上刚发下来的几百元工资,一路倒车赶了过来。
下了车,按赵雪信封上所写的地址,芸生一路打听,来到了赵雪家所在的村子。但因为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芸生并没有贸然的去找赵雪,而是先找到了那位被他称为“活宝”的苏惠娟家。
到了惠娟家的门口,芸生很是踌躇了一会儿——老实说,他并不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但这毕竟是一个女孩儿,而且素未谋面,一切交往也仅限于赵雪信中的转述,对于自己能不能受到惠娟的欢迎实在是没有把握。不过,在冥冥之中,芸生对惠娟又有着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所以有时会毫无来由的相信惠娟一定会帮他这个忙。
“苏惠娟——”犹豫了一会儿,芸生终于站在了苏家的门口,小声的唤了一句。
“你是——”话音刚落,从院里跑出一位头扎马尾辫、身着一身天蓝色运动服的女孩儿。只见她十八九岁的年纪,个子比自己还要高上几公分,瓜子儿脸,尖下颏儿,一双含笑的大眼睛,两道像刚修剪过的眉毛,再配上不深不浅的两个小酒窝儿,长得真是清纯靓丽、秀美可人。
“我姓赵,惠娟在家吗?”芸生看着眼前水葱一样的小人儿,隐隐的觉得她一定就是苏惠娟,但也不敢太冒失,所以又问了一句。
“我就是。你找我——”惠娟疑惑的问。
“赵雪——”
“啊——你是赵芸生,对吧?”
“是,我——”
“从滨海来的?快进屋坐一会儿!”
“我就不进去了,”芸生既怕和惠娟在外面说话久了会有人说闲话,又怕进去了惠娟的家人有意见,迟疑着说道,“一会儿我还得赶班车去呢,就在外面吧。”
“没事儿,我爸妈都不在家,就我一个人。我还吃了你?走,进去吧!”
惠娟相让着把芸生领进屋,待芸生坐下,她给芸生泡了一杯茶,然后一五一十的将赵雪的情况介绍了一遍。
“那我就回去了。”芸生一听惠娟说赵雪已经订了亲,就好像兜头一盆凉水泼了下来——虽然他以前从没有奢望过能与赵雪有任何的结果,但他这次来还是抱有一线希望的。如果赵雪没有订亲,他可能会鼓足勇气去面对她,甚至带她一块儿离开山城。可现在……他虽然很想见赵雪一面,但转念再一想,既然事已至此,再要见面也无非就是给赵雪徒增一些烦恼,所以,尽管他一百个心有不甘,但还是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
“大老远的来了,咋着也得见赵雪一面呀?”
“不了,你替我对她说一声就行,我就不再见她了。”芸生鼻子一酸,差一点就哭了出来。
“没事儿,我去找她,你等一会儿。”
“不用费事了,我——”
“要不,咱俩一块儿去,你在外面等着,见一面就走!”
芸生见拗不过她,只好无可无不可的答应下来。
惠娟带芸生来到离赵雪家不远的一片小树林里,然后自己跑到赵家将赵雪唤了出来。
芸生和赵雪一见面,两个人似乎都有着千言万语、万语千言要和对方去说——那些在书信中无法倾诉的激情、那些在外人面前难以言表的苦痛、那种相隔千里牵肠挂肚的思念……但是,一时之间,两个人竟谁也无法开口。静静地坐在小树林里,望着面容憔悴的赵雪,芸生真想一把把她揽在怀里,让她再没有委屈、再没有烦恼、再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快,但一想起自己的条件,他又断然的把这个念头枪毙掉了——是啊,一个身在异地他乡的孤魂野鬼,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把握,又怎忍心让心爱的人儿去和自己一道奔波?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好和她一样的坐下来,久久相对无言了。
“芸哥,你骂我吧。我的父母很开明,也很正统。他们都很爱我,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更不敢提起咱俩的事儿……”
“赵雪,你看我哪点儿值得人爱?是不足 一米 六的个头,还是七百度的近视镜,或者不得不滚出山城的才华?爱情只是一种高档次的精神消费品,我能承担得起么?”
“那你今天——”
“人总有不得不面对现实的时候,对吧?我确实很敬重你、喜欢你,更感谢你陪我走过三年多的路。但——”
“我知道你心里仍是爱我的,你又何必骗我、骗你自己呢?带我走吧?”
“不行,如果我爱你,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跟我一道吃苦受累。如果我不爱你,你跟我走又有啥用?能再见你一面,我就很知足了。”
“带我走吧?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是再多的苦我也不怕。”
“听你父母的话,啊?他们还能给你往火坑里推?”
“小雪,你就这么贱?一会儿照看不到,你就跑到这儿丢人现眼来啦?!”突然,一个粗暴的男高音骤然响起,吓了他俩一大跳。
芸生抬头看去,一个五十多岁、满脸络腮胡子的老人正一脸怒容地一步步向他们走来。
“哪儿来的狗杂种,竟敢来勾引我的女儿?看我不打扁了你!”老人冲着芸生,怒冲冲地吼道。
“爹,他是我们同学,到这儿给我捎个信儿,说是——”赵雪赶忙站起来,趁势用身体挡在了芸生的前面。
芸生本来就是个不会编瞎话儿的书呆子,现在,在赵父咄咄逼人的攻势面前,任他如何的机灵竟也是无言以对了。
“县文联开优秀作者笔会,要我们十六号去报到。”赵雪牙一咬,再次抢先答道。
“啪——”赵雪还没有说完,左边的脸上已重重地挨了一巴掌。
“你别以为识俩字儿就能骗过老子,还开个茄子会!” 赵父又转过头,怒气冲冲地对着芸生吼道,“你给我滚,别让我再看到你!”
然后,他又对着赵雪喊道:“小雪,你也别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的啦,要死回家死去!”
“芸生,你走吧,就说我不舒服,笔会就去不上了。”赵雪强忍着眼中早已蓄满的泪水,转头对着芸生惨然一笑。
“那你——?”
“你别添乱了好不好?快走啊,你非得挨一顿揍不可?”
“不,我不走!儿女是父母的儿女,但绝不是父母的玩物。他凭啥限制你的自由?”
“凭啥?就凭我是她老子!一辈儿一辈儿传下来的就是这规矩,你们几个蚂蚱还能蹦过天去?!”
“爹,没他的事儿,你还要我怎么跟你说?”赵雪又急又气,不知道该劝哪一头才好,“芸生,你快走啊,挨打真的就那么好受?!”
“他这‘天’早就该塌了!我偏不走,看他还能把我怎么样?”芸生压抑了许久的怒气也快要一触即发了。
“啪——” 赵父有气没处撒,顺手又给赵雪右边的脸上来了更重的一巴掌。赵雪捂着脸哭着向树林外跑去……
芸生想去追赵雪,但赵父就拦在他的面前,说什么也不让他过去,嘴里还不住地骂着。
“快,大叔,赵雪往河边去了,我怎么拉也没拉住!”惠娟慌慌张张地从树林外跑了进来,冲他们喊道。
“死就由她去死好了,全当没她这个现世的闺女!她死了,你这个狗杂种也别想活着回去!”赵父仍挡在芸生面前,余怒未消地说。
“大叔,这节骨眼上,你就少说两句吧。你别以为就你闺女长得俊,天下小伙子非盯上她不可。芸生,走,咱俩去!”惠娟抓过芸生的手,拉着他就是一通猛跑。
尽管芸生和惠娟紧赶慢赶,可还是晚了一步,到得河边,只有赵雪那围洁白的、纤尘不染的长巾孤零零地蜷曲在河岸上,而河面上早已是风平浪静了。
“芸生,你快走吧。你不走,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走?赵雪人都没了,我还怕什么?大不了拼上一条命,他们还能怎样?”要说芸生不爱赵雪,那是假的,何况如果不是他来找赵雪,又哪能是这样的一种结局?他的心里又是恨,又是悔,又是歉疚,此时的他倒真想找谁去拼上一场呢!
“拼命?和谁拼?!是赵雪她爹,还是她妈?那可都是她的亲人啊!况且,你这样做,值得么?别忘了赵雪对你的一片真心!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和你一起把服务社办起来。你这样一拼,倒是挺痛快的,可你对得起她么?”
“好,我走!”芸生将那围长巾折好,揣在怀里,“如果她被找回来,代我送送她吧。总算朋友一场,春天杏花开的时候,替我折两枝杏花送给她,拜托了!”
芸生的眼里已经没有了泪水,他只回头看了一眼平静的水面,猛一转身,顺着来时的路大步走去……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雪妹,你还好么?也许,你一定等急了吧,是不是又哭鼻子啦?这回,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么?”芸生在心里默默地呼唤着那个藏在他梦之深处的女孩儿。但当他再一次辗转来到了那片铸成他终生遗恨的小树林时,他的心里竟是异常的平静。十年了,小树林依然那么大,但那些原本十分细瘦的小树却也粗壮了许多、枝条也更加的繁茂了。默默的抚摸着一棵棵光滑面又冰冷的树干,芸生竟有一种错觉,仿佛赵雪就在他的面前,在那不远处的树干后面静静的看着他,脸上依然是那种满月般灿烂的微笑。可他一定神,眼前什么也没有,他不由得凄然的笑了:十年啦,岁月的河流足以荡涤一切,还有什么能够在这十年的风霜雪雨中得到永恒呢?
本来,芸生想找人问一下赵雪最后的“归宿”,再看她最后一眼,然后自己找个没人的地方把自己悄没声息的解决掉。但在村口却有人告诉他:惠娟早在几年前大学毕业后就在外边的一个城市找到了工作,不久之后一家都搬到那里去了;而赵雪并没有死,被人救上来后嫁到山外的一个镇子里,据说全家都是吃“皇粮”的。那人还说,前天他还看见过赵雪,大概现在还住在娘家没走呢。
听说赵雪竟然没有死,芸生心中一半儿狂喜,一半儿不知所措。无论如何,赵雪能够死里逃生,这对他来说无疑是最大的安慰。可一想到自己十年来唯一能够赖以寄托的心愿再一次付之东流,他又感到难以言表的虚脱。无论如何,自己此生再没有牵挂了,而他也再无力去跋涉剩下的人生。在临走之前,就再见小雪一面吧,然后就可以不带任何遗憾的上路了。那时,这世上的一切挫折与苦痛都与他无干,他也就可以永远的解脱了呢!
主意打定,芸生的心里倒似乎舒坦了许多,面他的脸上竟不知何时泛起了一团笑容。他就带着这连自己都莫明其妙的微笑向着村里走去。
芸生打听了几次,才沿着村人指点的路找到赵家。正巧,一个年轻的媳妇正在门口给孩子喂奶。芸生不敢贸然向前,只好远远的站着。那人喂完奶,一抬头,见芸生站在远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样子,忙系好衣扣迎了出来:“你找——”
“请问,赵雪——”
“啊,是你!你从哪儿来的?”赵雪乍见之下,想笑,笑不出来;想哭,又不敢让泪水有太多的流露。她只觉得有许多话憋在心口上,只要一松口,十年的思恋就会像滚滚的青河水一样汹涌而出。但是现在,纵有千言万语,她还能说什么呢?
“妈,我们同学来了!”稍稍过了一会儿,赵雪定住心神,回头向院子里喊道。
赵雪的话音刚落,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就从屋里迎了出来。她把芸生让到屋里,又是递烟又是倒茶的,忙得不可开交。
“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呢。这几年你还好吧?”芸生望着赵雪,关切地问。
“好坏瞎混呗。嫂子好么?”
“嗯,凑合说吧。”芸生本没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又不知该如何去说,只好含糊的应了过去,然后话题一转,就谈到了惠娟身上,“惠娟你们还有联系没有?”
“也就通过几次信。她考进了滨海市的省立财校,后来在那里找了一份工作,前几年又给全家带过去了。”
“好了,我到别处还有点儿事儿,你们忙吧。”
芸生借故刚要走,赵雪的父亲从大门外走了进来。
“哟嗬?这不是姓赵那兔崽子么?真有你的,害我们小雪等了三四年。你他妈的滚哪儿去了?”赵父一见芸生,就是一通数落。
“我……”芸生吱吱唔唔的躲过赵父,直向门口逃去。
“咋,要走?”
“我还有点儿别的事儿,他们还在镇上等着我呢。”
“别他妈的糊弄老子啦!就你们那点儿花花肠子,还能瞒过老子这双眼睛去?既然来了,啥也别说,吃完饭再走吧!”赵父倒也爽快,以庄稼人特有的热情真诚地挽留着。
芸生本想一走了之,但看看身后依依不舍、含泪欲滴的赵雪,他的脚步再也迈不动了。他只好顺势回来,听任他们的摆布了。
喝酒,吃饭,芸生毫无胃口,却又不得不装模作样的大口地吃着喝着,而且吃得“津津有味”。吃完饭,他又有一句没一句的和他们聊了一会儿天儿,然后瞧准机会,再次提出告辞的话头。
赵家人看看挽留不住,也就不再勉强。一家人送芸生出来,芸生道了声“请回”,便慌慌的而又状极从容的逃去。他不敢回头,不敢思想,不敢有任何的“举动”——他只是机械地迈动着双腿,走,走,走……转过远处的山弯,他才放下心来,而双腿却像灌了铅,立时变得异常沉重,再难抬起了。想起十年的思恋,想起刚才的表演,他真想大笑一场啊!可泪水却捷足先登,早如泉涌了……
看看四周没人,芸生折进一个小山沟——在这里,他第一次卸掉了身上的一切伪装,再也不去想什么乌七八糟的清规戒律,趴在一块大青石上,他踏踏实实地哭了个痛快!然后,他擦干泪水,从容的从小山沟里走出来,重新踏上了他还没有走完的旅程。
晚上,芸生躲进一家廉价的旅店,在昏暗的灯光下,和着对门客房中那对野鸳鸯所发出的吱吱扭扭的床板协奏曲的旋律,铺开了信纸——
雪妹:
让我最后再唤你一次吧。
我好恨自己!我们相爱三年,可我却没敢对你吐露一个字,谁知它竟是如此的一种结局!现在我才知道,失去的对我有多么重要,它将是我生命的全部啊!我好恨!!!
雪妹,你说过,希望我能够有一番作为。但是,现在,我太累了——徜然尘凡无爱在,万古功名为谁妍?原谅我吧,我实在是无力跋涉了。
带回的两万块钱,我已在途中以你的名义捐给了县文联,大概已经寄到。只愿你能走好前面的路。保重!
此世无缘,来生再见吧。但愿那时我们依然是朋友!
芸生 绝字
朔风阵阵,落英缤纷。春天虽然早已来到了这塞外的关城,但却没有给人带来多少温暖。在彻骨的寒风中,满天的乌云汹涌着挤满了每一个角落。太阳则早已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只有几只苍鹰依然无所畏惧的在天地之间自由自在的翱翔。
滨海市鸡冠山的峰顶,芸生一个人携酒坐在杏林中,对着乌云四合的长天怆然大笑:“哈哈哈……冰心渐冷终非铁,圆桂虽红岂是丹?!赵芸生,你这个混蛋,你这个狗娘养的,你这个冷血动物!哈哈哈……”
“别理他,喝!”
“赵雪,还记不记得?那年诗会,咱俩一块儿钻到了这里,坐在这块石头上。你把头轻轻地靠在我的肩膀上,甜甜地笑着,和我讲许多你小时候的故事……”
“来,来,喝酒,喝——酒——!”
“对,喝!人世浮萍如梦里,醉它百年又何妨?来,来,满上,满上!”
“赵雪,那次登山, 王老师我们几个人一路。半 路上王老师花一块八毛钱买了六杯矿泉水。你故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唉, 王老师的钱都买了汽水儿,还拿啥买老婆呀?’ 王老师说了:没事儿,从家带五块钱,买了矿泉水儿还剩下三块二呢……”
“对了,那次还有小莉。 王老师说小莉的笑挺好看的,还说她笑一次给她十块钱。小莉小嘴一噘:我不卖笑!”
“其实,小莉人也不错,但她和你不一样,我的心里更多的时候是把她当作妹妹的……”
“嗳,你别不叫我喝。你不是说过么——不抽烟不喝酒的不算男子汉。对吧?醉就醉呗,一醉解千愁呢。”
“来,喝!你问我爱你不?你说呢?可惜现在说啥都晚喽!”
“恨?我倒是想恨你,可怎么也恨不起来。呵呵……”
“别怕,人一醉就啥事儿都没有了。我一直有个梦想,想和你或者小莉认真的醉上一回的。这回总算盼来了这一天!和真正的朋友来个一醉方休,死也值了啊!”
“你问我有遗憾没有?有啥可遗憾的?要说有,那还真算得遗憾——我从来还没有吻过你呢。来,先吻你的小脸蛋儿,左边,右边。嗳,鼻子,眼睛,耳朵。哟,忘了,这块儿大平原还得补一下。往下是——眼眉——你的眉毛真好看,淡淡的,弯弯的——再来一下吧。这回是脖子……唉呀,这块儿可是禁区了……”
“管——他——呢!按先来后到,这地方本来就是我的……”
“别哭,别哭——大孩子是不许哭的。你看你,都做了妈妈了,不兴哭哦——”
“来,此程——无——多路,天涯——共——举——杯——干!”
“好了,我,我该走了。啊,别送,别送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回吧,回吧……”
芸生一边自言自语的说着,一手提着早已喝干的酒瓶,一手胡乱的挥舞着,摇摇摆摆的直向悬崖边走去……
中 卷
5、重生逢知己,天教我多情芸生醒来时已是一周之后了。
在一团耀眼的白光中,他吃力的睁开双眼。来自缥缈天国的那种晕眩感仍无可抗拒的困扰着他。而环境的强烈反差也足以使他不能记忆、不能思想呢。
“啊,芸生,你总算醒了!”白光中飘来一团绿影子,在他的床前成为那种好美好美的定格。
“雪妹,雪妹,”芸生梦呓般喃喃低语着,“你不该来的,不该……”声音弱弱的,像一阵风从草尖轻轻滑过,似乎他的生命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悄悄的,悄悄的消失,不给这世间留下哪怕是一丁点儿的痕迹……
“别动,啊?来,先吃点儿东西,睡一觉就好了啊——”像是母亲的声音,好温柔好温柔的飘进他的耳朵,飘进他的心底。然后便有一种凉凉软软的东西滑进他的嘴里,让他实实在在的感觉到了生命的存在。
他妄想动一下,或者坐起来。但一种彻骨的疼痛在他的意念一转间“簌”地传遍了全身,他不由得呻吟起来。
那团绿影子,不,那个女孩儿轻轻的用手抚摸着他的双手,那种感觉一如她的声音,温温软软的:“别动啊,你的伤还没有好,安安心心的躺几天就好了。”
“我,我怎么了?这是哪儿?”芸生隐约记得自己好像那次和赵雪喝了酒之后,自己从高高的云彩上面打着旋儿,轻飘飘的落了下来,然后就是一团来自天国的耀眼的七彩的光环笼罩了他的整个身体,让他感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幸福……可现在,自己究竟在哪儿啊?
“前几天你不小心从山上摔下来,被人送进了医院。别胡思乱想啦,闭上眼睛,睡一觉就啥事儿都没有了。”女孩儿软语温存的安慰着他。
芸生这才清楚的想起自己这次重回山城的经历,同时清醒的意识到眼前的女孩儿也绝不是赵雪。那种对人世的绝望马上席卷了他——对于了无牵挂的人生,他实在不想再去跋涉,而他也再也无法去设想今后该怎样的去面对生活呢。
“为什么人不走运连死都死不成?天哪,告诉我,这是为什么?”芸生无力再说什么,一任潸潸的泪水悄然流下。身边的人是谁,在他已无所谓——既出阳关,是谁又能怎样?他只依稀记得,人死并不是太困难的事——那时他还在莲山打工,骑车去海边的路上,一个女孩儿骑着一辆崭新的红色摩托车在前面走着……突然,一辆大客车从斜刺里冲了过来。那女孩儿躲闪不及,一头撞在大客车的侧厢板上,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就悄无声息的死掉了——身下是一滩红红的迅速流淌开来的血泊。那个女孩儿,他曾不止一次的看见过,清清秀秀的,大概算是人见人爱的那种。可她现在就一声不响的躺在那里,左手捂着还在汨汨往外淌血的额头,一声不响的死掉了——倒是她的母亲哭倒了好几次,第二天还要拿了水壶将马路上的血迹冲刷干净……那时他便有一种怪怪的想法——他在想:生死本无所谓,甚至死要比生容易得多,至多流一滩血,疼那么一小阵儿,再疼也就是那么一小阵儿吧?然后便啥事儿都没有了,难过的倒是活人——而对于他来说,是不是有人会为他难过呢?不过,如果他已经死了的话,那么既然此时的他已经死掉了,这对他也就将不再成为一个问题。可现在,他却偏偏碰上一个不买他的账的阎王!而今,志大才疏、为情所困的他既不能去死,又无力去面对真实得如此纤毫毕现的人生,又叫他怎样去跋涉这段无奈的旅程?
“别哭哦,大孩子不许哭哦。”那女孩儿轻轻的用手绢拭去芸生脸上的泪珠,搬过一只小方凳坐在他的床前,一边抚慰的摩挲着他的手,一边低声哼唱起一支他似曾熟悉的歌谣来:
夜朦胧
月朦胧
飞越关河百重
山朦胧
树朦胧
飞越关山百重
飞飞
飞飞
轻叩我微醉的柴荆
轻访我思恋的精灵
轻抚我熟识的面额
轻拥我无泪的爱情
飞飞
飞飞
花朦胧
影朦胧
秋波依旧盈盈
忆朦胧
语朦胧
秋心依旧盈盈
飞飞
飞飞
愿走过风霜雨雪
愿走尽春夏秋冬
愿相伴生生世世
愿化作比翼的夜莺
飞飞
飞飞
飞飞
飞飞……
这婉转悠扬的歌声像一支安定剂,芸生便在女孩儿甜润的吟唱中安然入睡了……
赵雪自从芸生走后,一直不能定下心来,那种不祥的预感无时无刻不在紧紧的扣着她的心弦,而且越绷越紧,她真怕它说不定哪阵儿就会“嘭”的一声绷断——她太了解他了!虽然他们在一起仅仅有半个月多一点儿的时间,但她已足够对他了如指掌了,更何况还有长达三年之久的鸿雁传书?他的心无城府,他的固执己见,他的孤怨偏激,一旦失去精神的支柱,这都是他的致命伤啊!而且,她更深深的知道,相别十年之后,他绝不会无缘无故地突然跑来看他,他一定有许多话没有和她说。那天他虽然极力的掩饰,但她还是从他的眼中读出了无尽的怅惘,无尽的幽怨,还有深深的悔恨——甚至,她从他的眼中看到了闪闪的泪光,看到了难以掩饰的近似于崩溃的绝望,虽然这只是短短的一瞬——她太了解他了!而这对于他来说绝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可是,十年之后的今天,一边是曾让她爱得死去活来的旧日情人,一边是整整五年相濡以沫的在任丈夫,这又叫她如何的从中轻言取舍呢?更何况,自从她的孩子降生的那一瞬间,她的生命的全部都已经倾注到她的亲生骨肉身上了,她又怎敢因为自己的稍不小心而使无辜的孩子受到哪怕是一点点的伤害?所以,尽管她曾经为他等了整整五年,尽管她心里有着千言万语等着向他去倾诉,可是,面对着从天而降的芸生,她还能怎么办,她又能说些什么呢?自古情多情转薄,这就是真实的人生啊!自从芸生走后,她只能一遍遍的望着怀中小小的生命,一遍遍的默念着芸生的名字,心里不停地祈祷着:“芸生,可千万别犯傻呀……”
在提心吊胆的等待中,她收到了惠娟的挂号信——
小雪:
芸生因酒后坠崖,被人送进了滨海市人民医院,至今仍未苏醒。大概你们已经见过了,但还望能来一见。
详情面告。
惠娟 忙草
赵雪看完短信,早已是泪流满面了。她顾不得再想什么丈夫、儿子,顾不得再想什么骨肉亲情、世俗偏见——芸生因她而坠崖,假如他有个三长两短,她的后半生又怎能活得心安理得?她匆匆的打点好家中的一切,然后挤上了远去的班车。她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等等我,芸生,我来了!
芸生再一次醒来,已是个金色的黎明。
阳光暖暖的从玻璃窗外斜射进来,照在床头柜上的那束桃花上。窗子半开着,淡淡的来苏水味儿混着一缕花香在清凉的空气中飘荡着。而床边,那个绿衣女孩儿正伏床而睡,芸生甚至能感觉到她那均匀的呼吸声。
芸生似乎觉得有些口渴,而热水瓶就在一旁的床头柜上放着。他刚一抬胳膊,钻心的疼痛再一次毫不留情地袭击了他的全身,他不由得轻轻的叫了一声。
“啊,芸生,你醒了?”女孩儿站起来,揉揉惺忪的睡眼,微笑的看着芸生。
“你是谁?小雪呢?”
“曾经,小雪有个好朋友,你们常唤她‘活宝’,想起来了没有?”女孩儿说着话从床头柜里取出一大瓶桔子汁,打开,倒出半杯,递到芸生的嘴边,“想不起来了吧?来,先喝口饮料,一会儿再慢慢想吧……”
“小雪——‘活宝’?”芸生困惑的看着她,但还是听话的喝了一口饮料。大概是那落肚的桔子汁滋润了他的大脑皮层,他终于想起来了,“你是苏——”
“嗯,苏惠娟,赵雪的三年同桌,赵芸生的编外读者,也就是被你封为‘活宝’的那个。”因为芸生思想的复活,叫惠娟的女孩儿脸上也溢满了笑容。
这时,门被轻轻的推开,一位年轻的女护士推着平车走了进来:“苏姐,打针了。哟,醒了?这酒喝得可够玄的啊——从山上喝到山下,一直喝到医院里来了——还好,没喝进火葬场,要不然这阵儿早从烟囱顶儿冒出去了……”
“小张,你就少说两句吧。”惠娟忙笑着给小护士使了个眼色。
“这种人哪,都是你们给惯的。”那位被称作小张的小护士麻利地打完针,拿起两大瓶药吊在了输液架上,“得,咱医院可没有什么青竹酒、二锅头,只这一样——生理盐水儿,且将就着喝吧。”
芸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怔怔的看着她一路的忙下去。
“苏姐,还有一瓶葡萄糖,这瓶输完了叫我一声。”小护士麻利地粘好了最后一道胶带,推着平车走了出去。
“惠娟,你不该救我的。游子天涯归去,我却是无枝可栖了,活着又有什么用?!”
“倒不是我救的你。有两个游客到莲山去旅游,结果看到你在山崖下躺着,就把你抬到了公路上。恰巧市电视台去山上拍片子,碰上了,马上用车把你送到了这所医院。幸亏抢救及时,又沾了电视台一点光,要不然可真麻烦了。”
“那你咋知道的?小雪呢?她知道不知道?”
“电视台当天晚上就把抢救的过程播放出去了,一来是表扬两位游客,二来为了通知家属。”惠娟说着话,从柜子里拿出一只小皮包,在那里面拿出一封电报,递给芸生,“看看,还记得它不?”
芸生费力地打开电报,只见上面有一行打印的电文:
祝君生日快乐赵雪
他又何曾不记得!十二年前,他还在莲山。那天中午,他刚下班,段里来人交给他一封电报——当时可真给他吓了一跳——可打开一看,却是赵雪寄来的的生日贺电,可把他给乐坏了!后来的十多年,这封电报就一直被他带在身边,想赵雪的时候就把电报拿出来看看。这次在山上,他烧掉了许多东西,只有这一封电报他始终没舍得往火堆里扔……
“这是人们在你的衣袋里发现的,因为它是唯一的线索,所以电视台就在节目中作了放大处理。而这封电报正是我陪着小雪一块儿发的。我一见电报就怀疑是你,赶来一看果然是。对了,我已给小雪去了信儿,大概她快来了。”
“可惜,我旧情未了,现在又欠了你们一份新债,今生今世,我又怎能还清——”芸生怅然良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别想得太多,安心养伤吧。来,再睡上一觉,醒时就能见到小雪了。”
芸生这次伤得实在是不轻,说了这么多的话,也正觉得太累,闻言便又无声的睡去……
果然,芸生再一次张开眼睛的时候,赵雪正凄凄切切的看着她。
“芸哥,你咋就这么傻呀?”赵雪一看芸生醒来,高兴得挥起小拳头就往芸生的身上打去。可芸生那满身的绷带却使她无从下手,她抓起芸生的双手,紧紧的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抽抽噎噎的诉说着,“你就那么忍心一个人先走?你走了,让我再到哪儿找你去呀?”
“别哭,小雪,我不走,我再也不走了。”芸生努力地伸开双手,拭去赵雪脸上的泪水,“不哭,啊?再哭就变成老太婆了。”可他自己的眼泪却偏在这时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两个人终于抱头痛哭起来。
惠娟从外面买饭回来,刚一推开门,见此情景,忙虚掩了门退了出来。她端着饭盒,背倚在走廊的墙上,不由得也泪水如注了。是啊,面对着这样一双被命运捉弄得死去活来的生死恋人,谁又会无动于衷呢?
回到家,惠娟忙着张罗开煮鸡汤来。苏母见几天几夜没回家的女儿累得瘦了一圈儿,又是心疼又是气恨,絮絮叨叨的数落开了:“你说你一个二十大几的大闺女,自己的事儿不往心里去,却偏要为别人的事儿瞎操心。就说赵雪是你的同学、好朋友、好姐妹儿,这么多天,你也总该到家点个卯吧?孤男寡女的,一陪就是六七天,也不怕人家说啥闲话。”
“谁爱说谁说去,我才不怕呢!”惠娟笑嘻嘻的说道。
“啊,提了几个你都不上心,也不知道你是咋想的——人家赵雪的朋友用得着你陪?你说你这是啥事儿吧?”
“好事儿呗。”惠娟搂着妈妈的脖子,悄声说,“妈,您放心,赶您老六十大寿那阵儿,保证让您吃到您一直想吃的那块儿大蛋糕。”
“这么说你有目标了?”苏母一听,忙放下手里的活计凑了过来。
惠娟看妈妈那个着急劲儿,笑了笑,却没有回答。
“他是干啥工作的?”
“保密。”
“人长得怎么样?”
“保密——”
“保密——,保密——,你就知道‘保密’!”苏母见惠娟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追问道:“我说丫头,我可就你这么一个闺女。我知道我管不了你,你自个儿可得抓点儿紧,别成天的为别人的事儿瞎踮儿踮儿。你都二十好几了,一晃就三十,到那阵儿看谁还要你?!”
“妈——操心不经老。您就放心吧,误不了您的!”惠娟边说边忙活着。忙完了,她亲了亲母亲那已渐爬满皱纹的脸颊,哼着歌儿蹦蹦跳跳地向外走去。走到门口,她回头喊了一句,“妈——鸡汤在灶上炖着呢,您给看着点儿,我去去就来。”
望着扬长而去的女儿,苏母无奈地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笑着骂道:“这个疯丫头!”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功夫,惠娟从外面回来了,左手里提着一兜水果,右手拿了一个大号的保温杯。看看鸡汤炖好了,她小心翼翼地把鸡汤盛到保温杯里,盖好,然后一手提了水果,一手提了鸡汤,哼着歌儿向外面走去……
又做了两次小型手术,芸生终于转到了普通病房。在两个女孩儿(其实这称谓对她俩都已不太合适,但芸生总这样认为。没办法,也只好随他了)的精心照料下,他的精神也好了许多。他的幽默风趣和他两位女友的美丽热情不但给全病房的病友们带来了欢乐,就是几位小护士也常常趁上下班儿的空隙串到这里来“加个班儿”,所以尽管他们这里时常“人员超编(按当时医院的规定,陪护人员只能有一个)”,大家也就都熟视无睹了。
为了让赵雪早日回家,芸生坚持着提前出院。两个女孩儿没办法,只好答应下来。
出院那天,芸生在两位女孩儿的搀扶下向熟识的、刚认识不久的病友们一一话别之后,又来到了值班室,向值班的医生、护士们郑重的道了声“再见”。那位护士小张一听,笑了:“可别介,我们这儿又不许抽烟又不许喝酒的,‘再见’就免了吧……”
“没说的,”芸生指着身上仍未拆尽的绷带,一本正经的说,“只要大家想吃我这个‘大棕子’,你们给捎个信儿,我一准来!”
“来吧,再来时我一定让李医生给你开两瓶上好的二锅头,省得这些盐水儿、糖水儿的太不过瘾。”
等芸生他们从值班室出来,同病房的那位陪床家属黄哥不由分说,将芸生轻轻地横抱起来,从三楼一直抱到了院中的汽车上。而病友们送的东西也凑了满满三大网兜,由两位病友一路提了下来。那两位小护士还特意凑份子买了一台小收音机,硬是塞给了芸生,非说要留个纪念,然后再三嘱咐他努力地走下去,干出一番成绩来……
在依依不舍中,车子开动了。芸生虽然不愿去惠娟家里添乱,而医院毕竟不是可以久住的地方,他又实在想不出该去哪里,便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到了惠娟家,惠娟将芸生安顿在自己的小屋里,她自己则和父母挤到了一块儿。苏母虽然不愿惠娟自找麻烦,但看看身伤未愈的芸生,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勉勉强强地同意了。倒是苏父,自打惠娟向他提起过芸生这档子事以来,他就一直想找机会见见芸生,没想到芸生自己送上门来了!
苏父见了芸生,端详了他半天,点点头:“嗯,还行。我干了大半辈子的个体,虽说只是个摆小摊儿的,肚子里没啥墨水儿,可我就佩服那些重义轻财的人。人活着为的啥?敢爱敢恨,这才是真正的爷儿们呢!咱爷儿俩能见面,这也是缘分哪。既然来了,没别的,把心踏踏实实的放到肚子里,安安心心地在这儿住下吧,一切等完全康复了再说!咱家虽不算富,也不算穷,粗茶淡饭的断不了弦儿。我们吃干的,给你也捞上一碗;我们喝稀的,你也跟着唏溜就是了。我说惠娟啊,我啥也不缺,就缺个儿子,你可得给我照顾好了。”
“美的你!人家愿不愿意当还是个事儿呢……”惠娟有了父亲的支持,心里在笑,可嘴上却不饶人。
“哈……愿不愿当,这是他的事儿,这个‘爹’我反正是当定了。”
“只怕我无才无德,会让您老人家失望的……”对这样一家子,芸生虽生性愚顽,倒也有几分亲切,对老人家的一番美意更是不忍稍有违拗。
“咱老百姓有啥才呀德的?我看就挺好。惠娟哪,一会儿多炒几个菜,我要好好地和你哥喝上几盅。”
“爹,人家伤还没好,你就让喝酒——”惠娟忙劝阻道。
“呵呵,我比你还清楚呢!以水代酒,这样总算行了吧?惠娟,热两瓶杏仁露来。” 苏父转头又对芸生咧嘴一笑,“不过你放心,我也不是沿大街找儿子的那种人,更不会强迫你叫——现在不时兴什么‘名誉社长’、‘名誉顾问’么?咱也‘名誉’一回。”
“别听你叔胡说八道。他就那个德性,整天神五神六的……”苏母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边用毛巾擦着手,边笑着说。
赵雪忍不住笑了:“芸生正应该找个神五神六的爹呢,将来上阵父子兵,那才叫气派!”
“我离家十多年,都不知家变啥样的了。我这样的败家子儿,连亲爹都不肯要——”
“老人古语:宁养败子,不养赖子。人各有志,咋能叫啥败家子儿呢?有机会看到你爹,我跟他说,他不要,我要!”
“好喽,开饭喽!”惠娟和赵雪一阵忙活,拾掇上来满满一桌子的酒菜,然后惠娟、赵雪两个人将芸生扶到桌前,坐定,她们也相挨着坐了。于是,这“接风宴”便开始了。
“十几年没围桌吃饭了,没想到还能有这么一天儿。”芸生望着团团围坐的一桌人,感慨地说,“更没想到还能见到你们。”
“来,芸哥,在我家我没能给你倒酒,今天借叔家一杯酒,祝你,祝你……”赵雪端起酒杯,本来脸上还带着笑,但说着说着,就开始珠泪盈盈的,而说到一半儿,她竟再也说不下去了。
“小雪,别难过。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你芸生哥大难不死,将来可就有福享喽。让他在我家住下,你就放心吧,准还你一个干净利落的芸生哥。”苏母毕竟是苏母,最见不得眼睛里那种咸咸的东西,“不过呢,既然你叔抢了个干儿子,我也得抢个干闺女,省得看着人家吃月饼干馋着……”
“婶儿,以前我哪次来咱家,您没给我当亲闺女看呀?”赵雪虽然眼里还含着泪,但却让苏母的一句话给逗笑了。
“来,喝——为芸生的重生,干了这杯!”苏父端起酒杯,倡议道。
“喝!”惠娟举起杯子,依次和赵雪、芸生轻轻的碰了一下,笑眯眯的说,“不管以后咋儿样,芸生总算挺过了这一关。为了这,咱喝一杯。”
别看苏母在惠娟决定让芸生住到家里时是一肚子的埋怨,可在一身伤病的芸生面前,没过半个钟头,她就被心底那种与生俱来的母爱所征服了。这不,她不住的把好菜往芸生的碗里夹,还一个劲儿的说着:“芸生,吃,别客气,啊!”
“妈,给我夹点儿——”惠娟把碗伸过来,奶声奶气的叫道。
“去,去,一边儿去!想吃自己夹,我可没空伺候你!”苏母笑着嗔骂道。
吃完饭,赵雪将惠娟叫到一边,掏出一打钱递给她:“惠娟,谢谢你帮我照顾他这么久。我的情况你也知道,以后还得靠你了。我从家来得急,只带了两千多块钱儿,剩下这一千多留着给他买点儿补品吧——住院费只能等以后再还了。”
“赵雪,对了,以后该叫‘姐’了,咱俩谁跟谁呀?我也用不着瞒你,我这么做,一半儿是为你,一半儿也是为我自己。”
“为你自己?”
“嗯。老实说,这么多年,有多少人给我提过,我都没同意,有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那天在电视上一看到你发的那封生日贺电,我就急着要去看个究竟。也许,这十年来我等的就是他吧?”
“不过,他经这一场变故,怕更不会轻易的动感情了。”赵雪担忧地说。
“我可以等。正因为他不会轻易的动感情,所以他的感情比别人来得更真挚、更热烈。也正因为这样,他才会为你等了十年,才会为一个情字而不计生死。其实,这也正是我所看中的,也只有这样的人才值得别人去爱。姐,你会不会和她重新开始?”
“说实话,如果没有孩子,我还真不敢说。可不管心里咋想,为了孩子,我也不能再有这样的念头啊。唉,这都是命——”
“那他可就归我了。不过你放心,我绝不会挟恩图报,如果他追了别的女孩儿,我也绝不说啥。但是,你得帮我,毕竟你比我更了解他。”
“好,我一定帮你!那这钱你也得留下。”
“姐,这钱我留点儿,算是你的心意。你没看老爷子那个亲热劲儿?我都跟着吃醋了呢!咱妈——叫不惯这个‘咱’,还真挺别扭的。咱妈是刀子嘴,豆腐心,最经不起眼泪。这阵儿又是老爷子掌权,你就放心吧。”惠娟抽出几张,将剩下的钱又塞给了赵雪。
“不,咋说芸生我们也算朋友一场。住院费,你先交了,我一时没带那么多钱,且不和你争;但这钱你一定得替他留下——这也是我为他所能做的唯一的一件事情了,你就把钱留下吧。”
“不,以后你一定还能帮他。救回他的命,这只是个开始,更长的路还在后头呢。以后我们还要想尽办法让他振作起来,让他重新鼓起勇气面对人生、面对社会。你毕竟比我更了解他,也一定能帮他,这不比留钱更重要吗?”
“好,我听你的。但愿他真的能早日重新站起来。”
6、好事多磨难,风雨沥胸怀
芸生在惠娟一家的精心照料下,身体和精神都在迅速的复原着。惠娟下了班,只要一有空,便钻到小屋里陪芸生去聊天儿,或者扶了芸生练习走路。等芸生再好一点儿,她便借了三轮车带芸生到外面去散心,隔三岔五的还要驾着他去看场电影。对于她的蹬三轮儿技术,芸生实在不敢恭维;惠娟倒也有自知之明,所以推车的时间要远比骑车的时间多得多。而芸生并不想和她太过接近,虽然他表面上看来似乎很快乐,但他的内心深处仍被那片绝望的孤独笼罩着。他实在无法自拔,也根本不想自拔——曾经沧海难为水,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自拔又为了什么?所以他总极力疏远着这位格外热情的女孩儿。可是,他却无法拒绝惠娟为他安排的一切,他便在这种矛盾的心理中一天天地康复着。
这天午后,惠娟一家人上班儿的上班儿,买菜的买菜,只芸生一个人在家,静静的躲在小屋里看着惠娟为他借来的小说。这时正是初夏的时节,芸生突然听到一声炸雷响过,猛然想起阳台上还晾着苏母中午刚刚洗过的几件衣服。他吃力地站起来,扶墙走到阳台上,去收那些正被风旗帜般挥舞的衣服。就在即将收完的一刹那,他的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一绊,他一跤跌到地上,再难起来了。
苏母买菜回来,见芸生正倒在一堆衣服上挣扎着想站起来,而他那副早在那次“跳台赛”中摔得七瓣儿八瓣儿的眼镜这次干脆也来了个“自由大解体”,又是镜片儿又是镜框的散了一地。看到这些,她可就数落开了:“你说你自己啥样的不知道?衣服挨点儿浇就挨点儿浇呗,你看我浇了一路不也没浇咋的不是?少给我们添点儿乱,我们一家人就念阿弥陀佛了。”
芸生什么也没有说,他也实在不想再说什么了。他拒绝了苏母的扶持,默默的咬着牙挪到墙边,扶墙,用力,再用力,总算站起来了。他就这样一声不响地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去了……
“好大的雨!妈,我爸还没有回来?”惠娟一边抖着雨衣上的水一边走了进来。
“还没呢。”
“芸哥,芸哥——”惠娟喊了两声,见没人应,以为芸生又睡着了,便挂好雨衣折进了厨房。
“妈,这衣服你不是才洗过么,咋又泡上啦?”
“咋又泡上啦?问你那个芸哥去!”
惠娟听了微微一怔,忙到芸生住的小屋里去看,但芸生却没在屋里。
“妈,到底是咋回事儿?他人呢?”
“你说他自个儿还不知道自个儿的伤?偏去收什么衣服,结果摔了一跤,眼镜也碎了。我说了他两句,他就一声不响地回屋去了——好像谁欠他八百吊似的……”
“你不欠他,是他欠你八百吊,总行了吧?!” 惠娟顾不得避嫌,连厕所都看了个遍,可就是连芸生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她赶紧抓起雨衣,咚咚咚地跑下楼去,在楼前楼后的找了一圈。但她什么也没看见,只有那雨急一阵儿缓一阵儿的敲打着地面,溅起一朵朵的水花来。
“芸哥——你在哪儿?芸生哥——”惠娟都快急哭了,也不管那雨水是怎样疯狂的顺着脖颈往下灌——这时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把他找回来,一定要把他找回来,找回来……
再说芸生,他一步一挪地从苏家挪到了楼下,头也不回地直走到雨帘里去了。汗水和着雨水直往下淌——但却没有眼泪。他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也没有人能告诉他应该到哪里去。他只是强忍着钻心的疼痛,挪动着似乎不属于他的双腿……
走啊,走,他终于再也走不动了。然后,他便背倚着一堵高高的墙一屁股坐了下去……
“芸生哥——你在哪儿——”惠娟远远的找了过来。她看见泥水里坐着一个人,便踩着水花,一路奔了过来。
可芸生似乎什么也没有听到,也没有看到,他的眼睛依然直直地盯着前面一个莫名的地方。
到了跟前,惠娟一看果然是芸生,忙把雨衣披到他的身上。见他没有任何反应,惠娟小心翼翼的伸手探了探芸生的呼吸,然后摇着他的肩膀唤了起来:“芸生哥,芸哥——”
芸生依然毫无反应。
“芸哥,我知道你没事的,我们回家吧?芸哥,你别吓我好不好?咱们回家吧——”说着话,惠娟伸出双手,想把他从泥水里扶起来。
“你走吧——”芸生终于说话了,但却是这样冷冰冰的三个字。
“芸哥,咱们回家吧——啊?”惠娟央求地望着芸生,再次伸出了手。
“你走吧——”芸生说完,索性把眼睛闭上了。
“不,我不走。哥,有啥事儿咱回家说去,好不好?”惠娟渐渐觉得自己就要忍不住哭出声来了。她对芸生又是气又是心疼,对母亲也是满腹的埋怨,“哥,咱回家吧,啊?”
“家?我已经没有家了。我只是个孤魂野鬼,你们本不应该救我的,更不该让我住到你家来。我承认,叔、婶儿你们都是好人,可我却只能是个灾星,连父母都不肯要,又何必拖累你们呢?”芸生的语气淡淡的,像他的脸色一样毫无表情、毫无生气,连惠娟都似乎感觉到他血管里那红红的东西正渐渐的冻结着,以至于栓塞了泵体,心跳都快被冻结住了。
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或许是“孤魂野鬼”四个字刺痛了她吧?
“不,芸哥,你不是的。至少,你还有小雪,还有我,还有许多关心你的朋友。还有我爸,不管你承不承认,他打心眼儿里喜欢着你、关心着你。难道你忍心让这些朋友都伤心么?”
“我没有朋友,我早就没有朋友了。曾经拥有的,不过是一场梦。不管是好梦,还是噩梦,现在都没有了。连我自己也没有了,剩下的只是一具躯壳、一个勉强连结在一起的行尸走肉。狗一样的活着,我又为的是什么?为的什么?!为的什么……”
“芸哥——”
“你走吧,走吧——聚就是散,死就是生,人生本就无所谓的。你们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又何必强拖上一个累赘呢?”
“芸哥——”
“你放心,我不会死的,更不会自己去死——我还欠你们一大笔账呢,今生今世,再难我也会一分不少的还清。”
“芸哥——”
“你走吧,我累了,我要睡了……”芸生说完,真的身子一歪,侧卧在泥水里睡了起来。
“好,算小雪我们瞎了眼,看错了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说着话,惠娟一把将芸生从泥水里拖得坐了起来,“拿泥水照照你这个熊样——是狗还得有几根骨头呢!你跌跤,谁让你跌啦?动不动就寻死,今天又学会了装熊,你还算个男子汉么?你给我起来,站直喽!今天你死也得死到小雪面前去,让她看看她爱得死去活来的‘情哥哥’这副德行,也省得我空落一身不是!”
“好啦,好啦——惠娟你就少说两句吧,人找到了就好。”不知什么时候,苏父也找来了。原来,在挨了惠娟两句数落后,苏母也自觉得有些不妥,忙给丈夫打了个电话,苏父就赶紧收了摊儿赶了回来。
苏父递给女儿一把伞,然后把芸生横抱起来,满是慈爱的看着这个倔强透顶的“小男孩儿”:“这都怨你婶儿,别怕,有叔护着你呢。一会儿我让她给你赔个不是。”
回到家,苏父将芸生放在床上,轻轻为他擦干身上的雨水,然后拿出一套自己的衣裤给他换上,再给他盖上厚厚的被子……忙完这一切,苏父在芸生的床边坐下来,默默的盯着他看了起来。苏母经丈夫和女儿的一顿数落,也自觉过分了些,现在看了被淋得透湿的芸生,她不由得眼睛湿润了,一种埋藏已久的母性本能强烈的激荡开来。她特地为芸生做了一碗红糖鸡蛋汤,端进来亲手喂芸生一口一口的喝下去,然后在一旁坐下来,和父女俩一道看着芸生出神了。
看芸生沉沉睡去,苏父抬起头来,对惠娟母女说:“你们都吃饭去吧,然后抓空睡一会儿。夜里他可能得高烧,我在这儿先看他一会儿。”
“爹,还是我来吧,您老明早还得出摊儿呢。”
“咋,不生气啦?”
“爹,看您!怪不得我妈常说您越老越没正经呢。”惠娟飞红了脸,嗔道。
“哈……再有正经,我闺女都变成‘嫁不出去的姑娘’啦。好吧,我和你妈先去吃饭,有事招呼一声。”
苏父吃完饭,忙过来把惠娟替换下来。等惠娟也吃完饭,苏父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关好房门,对妻子又是一通数落:“你说你今天办的是啥事儿?你自个儿的闺女啥样的你还不知道?你这么些年看她对谁上过心?要是芸生找不回来,她第一个就得埋怨你,弄不好得埋怨你一辈子。退一步说,就算他只是小雪的朋友,冲小雪咱也不能办出二样来不是?再说,芸生这孩子去帮你收拾衣服,不正说明他心里想的周到,人也要强么?”
“就他?要说认他做干儿子,你愿意就行,我没说的。可做女婿——”
“看看,脑筋老了不是?现在不像咱结婚那阵儿,找老婆得找腰粗的,挑女婿都抢块儿大的。现在变了——不管人长得咋样,只要有能耐就中。再说,他除了个儿头和眼睛外,别的哪点不好?嗳,就算做不成女婿,也做不成干儿子,送佛也总得送到西天不是?他一身的伤,又下着雨,万一有个闪失……”
“我不是也心疼他嘛,本来伤还没好,又摔了一跤。”
“心疼也不能那个说法。他是个倔孩子,伤又没好,咱们说话办事儿的更得多注意点儿。好了,睡吧——”苏父说完,顺手拉灭电灯,只一会儿就微微地打起鼾来。
“也真是的。”苏母叹了口气,翻个身,可怎么也睡不着。她一会儿想想女儿,一会儿想想芸生,她所想不通的地方实在太多——你就说芸生,不就以前的女朋友跟了别人嘛,那就犯得上去跳崖子?还有自己的女儿,介绍对象的该成火车了,哪个小伙儿不是要个儿头有个儿头,要模样有模样?哪个小伙儿不是“吃官饭”的?可她偏偏一个也相不中,好说歹说,只有一个算是点头应了,可也只处了不到俩月,她就跟人家吹了,愣说什么没感觉!后来,连媒人都不敢上门儿了……想来想去,想去想来,苏母怎么也睡不着,索性披衣坐了起来。
再说惠娟。她一个人守护着芸生,眼中充满了怜爱与珍惜。想想刚才他把自己气得要死的情景,她又是恨,又是爱,又是心疼。老实说,从芸生寄到学校的第一封信起,她就暗暗的喜欢上他了——尽管那些信都是写给赵雪的,可她偏就觉得那信里面有许多话是说给她听的,每一个字读来心里都是热热的、舒舒服服的。而在许多时候,她甚至固执地觉得(虽然这想法毫无来由),那信封上如果是她的名字,那该多好啊!也许,假如赵雪和她不是最好最好的朋友,她一定会和她去争——可现在,他终于走到她的面前来了,现在就在自己的面前大孩子一样静静的睡着,她又怎能不激动呢?
她不由得又想起了赵雪,那个疯疯傻傻的女孩儿。她们在一起上学的时候,常为争着看信而闹得不可开交,后来赵雪终于投降了,赵雪的信也就成了她们的“公共财产”。再后来,芸生寄小收音机来,不知是有意无意,竟接了个双耳机,可美了她这个“活宝小姐”。上课时,她和赵雪经 常趁老师不注意一人塞了一只耳机偷偷的去听流行音乐(当然更多的时候是在课外收听节目了,不然她们也觉得对不起芸生呢)。再后来,赵雪和姐夫吵翻,跑到她家,和她住到一个被窝里,两个人听收音机就更方便啦!再后来,芸生寄贝壳儿来,就是寄“小骨灰盒儿”那次,她才不管什么“意义”呢,硬是抢了不少,气得赵雪一个劲儿的嚷嚷着要和她“离婚”。再后来……
苏母推门进来,摸了摸芸生的额头,又为他掩了掩被子,陪女儿坐了一会儿,看看没啥事儿,便嘱咐她几句,回房去了。
“小雪,小雪……”果然,芸生开始发烧了,而且还说开了梦话,“等等我,等——等——我——”
惠娟端来热水,不住地用热毛巾为他敷在额头上。换过热毛巾,她抓过他那只不安分的右手,一边轻轻的摩挲,一边柔声应着:“芸生哥,小雪在这儿,小雪在这儿……”
“妈,您在哪儿?我好累,好累,好累……真想吃小时候您常给我们做的葱油饼,和点儿面儿,放上葱花儿,一炸——好香,好香……”
“哥,别急,明天咱就回家,小雪明天就和你一起回家,去吃妈妈给做的葱油饼。好不好?别急,明天咱就走……”惠娟一迭声的应着。
“小雪,惠娟——你们都在哪儿?芸生是个混蛋,对不起你们。我好累好累,真的再也走不动了。就这样躺下去,一直睡,一直睡……”芸生自顾自的说了一阵,迷迷糊糊的又睡着了。
惠娟待芸生睡去,抽出挟在他腋下的体温表,只一看,便吓了她一大跳,只见那细细的水银柱正在向 40℃ 逼近。她急急的唤醒了父亲,两个人将芸生抱到楼下,用三轮车驮了直往医院驶去。
到了医院,医生给芸生打了两针,高烧总算退下来了,但完全退烧还要一段时间。
将芸生安顿到病房里,惠娟看了看头发已渐花白的父亲,心疼地说:“爹,您先回去吧,再睡一会儿就该出早摊儿了,这儿我一个人就行。”
“你昨天晚上也淋了半天雨,饭也没吃多少,又守了他半宿。还是我在这儿,你先回去吧——熬点儿姜汤喝,再好好地睡一觉,不然也该感冒了。”
“爹,我没事儿,还是您先回去吧——”
“去吧,去吧,我这老胳膊老腿儿的,咋说也比你经打理。他烧已经退下来了,应该没有啥事儿,你就放心的回家去睡吧。”
惠娟看看说不过父亲,就只好回了家。
到了家里,苏母也正醒着。惠娟和母亲说了芸生的病情,苏母听了,心里那块石头总算落了地。这时,苏母才发现女儿的脸色也不太好,赶紧问她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而惠娟这时也正觉得嗓子有点儿发甜,好像真的要感冒了。苏母跑到厨房,点上煤气灶,烧了一碗姜糖水,端给惠娟,看着她喝了下去。
惠娟回到那间现在由芸生暂住的小屋,在床上躺下来,她又想起了以前的那段日子。赵雪的事儿从不瞒她,不过说实话,以她和赵雪的关系,即使赵雪想瞒也瞒不了。那天,她们收到芸生寄过来的贺年卡,看到上面的那首《麦秀两岐》,再看看那潦草的字迹,两个人的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芸生并不是一个冷血动物,他的心中同样有爱,同样渴望着沟通与交流,同样需要别人的抚慰呀!他在以前的来信中从不敢泄露太多的感情,只因为他心中的凄苦太多,而他自我封闭的茧壳也实在太厚了啊!这次,如果他没有喝得大醉,这首词是永远也不可能到得了她们的手里的。芸生更断然不会想到,他这一张小小的新年贺卡不仅让赵雪对他更加的痴情,还额外的又捎上了一个素不相识的惠娟!
惠娟不由得又想起了芸生十年前的那次出走。在赵雪跳河之后,她怕芸生在这里吃亏,硬是把他给撵走了。但他俩谁都没想到,赵雪竟然没有死,在跳下去不久就被下游的一个打柴人救了上来。对此,惠娟一直心存愧疚,总以为是自己好心做了坏事,这才生生拆散了芸生和赵雪这一对儿苦命的鸳鸯。而赵雪的父亲见女儿对芸生这样痴情,也就不再逼她。后来,见芸生三四年没有动静,赵父才又托了亲戚邻居的来做赵雪的工作。赵雪看看芸生仍是音讯皆无,而看着父母又一天天的为自己的亲事伤透了脑筋,她实在是心有不忍,这才答应父亲再等两年,如果芸生两年之内再无音信她就嫁人。在赵雪出嫁的前一天,惠娟特意请了假去看她,见她哭得泪人儿似的,惠娟就像自己的心被摘了一样,陪着她掉了半天的眼泪。而自从赵雪结婚以后,惠娟虽然表面上整天笑呵呵的,但她心里那个疙瘩却始终没有解开,所以无论是谁来提亲都被她挡了回去。直到在电视上看到关于芸生坠崖的报道,她才恍然的发现,十年前的那个赵芸生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在自己的心底扎下了根……
然后,惠娟又想起了在医院为芸生陪床的日子。本来,一个大姑娘家,没来由的去给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大小伙子去陪床,苏母是一面个不愿意。可惠娟总觉得芸生的坠崖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如果不是自己催着芸生走,那芸生和赵雪就一定不会是这样一种结局。而且,自从赵雪结婚后,惠娟心里就似乎有了一种期待,期待着芸生的突然出现,期待着他最终能走进自己的生活——尽管这期待来得毫无缘由,但它仍然在冥冥中左右着自己的思想——而现在,芸生的从天而降让她的这种期待更为强烈的爆发开来,她又怎能袖手不管呢?她不顾母亲的反对,毅然走到了芸生的面前,承担起了本来应该属于赵雪的那一份责任。而在医院里,为了陪护的方便,她只好充当起了芸生“未婚妻”的角色……
赵雪从滨海回到家中的当天下午,便有人转交给她一封信,要她就捐款的事速去县文联协商——什么?捐款?赵雪不由得犯起了嘀咕:虽然她的娘家和婆家还都算殷实,但却绝不是富得咕嘟咕嘟冒泡的那种,募捐大概是找不到她的头上来的;而她十年来也一直没和文联联系过,如今文联却突然要她去协商什么捐款的事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带着满腹疑团,赵雪坐班车赶到了县城。因为文联已经搬家,她打听了几次才找到。到了文联,赵雪刚要敲门,门就开了,开门的竟是 王雪成老师。
“ 王老师!”赵雪惊喜的叫道。
“你是——”
“ 王老师,我是赵——”
“啊——赵雪!十年了,乍一看还真不敢认了。快屋里坐!”
王老师热情的把赵雪让到屋里。赵雪落坐后, 王老师为她倒了一杯水,告诉她 杨老师在四年前退休了, 祝老师也已辞职搞起了专业创作。
“ 王老师,那捐款到底是咋回事儿?”
“咋?不是你捐的的款么?”
“我?什么捐款?”
“噢,是这样的。还在半个多月前,文联突然收到一笔两万元的汇款,钱是从吉林省汇来的,汇款人一栏里写的是你的名字。因为数额太大,为了慎重起见,我们几位老师反复研究,一致认为应该找到汇款人详细了解一下情况,然后再作决定。根据汇款单上的地址,我们委托邮局为我们查了一下收汇局的底档,可什么也没查到。只是收款员在电话里告诉我们,说汇款人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个头不高,大概还戴着一副眼镜。因为汇款数额较大,且又是捐给一个不出名小县的文联,她觉得奇怪,就多看了两眼。我们几个把凡是和文联、和我们几个人有过联系的都排队想了一遍,又请教了 杨老师他们几位老人儿,都说所认识的人中叫‘赵雪’的只你一个,再没有第二个人儿。没办法,我们只好按你从前的地址给你去了两封信——看来你也不知道,那又会是谁呢?”
“会不会是赵芸生?”一联系到收到汇款的时间,赵雪猛然想到这正与芸生出现的时间相近,便提了出来。
“赵芸生?嗯,人倒是挺像的。 杨老师也说,会不会是别人借你的名义寄来的?但赵芸生也十多年没有音信了,所以我们也不敢肯定。而且,如果是他,他又为什么不以自己的名义寄呢?”
“是他,一定是他!”赵雪想想这段日子里的前前后后,忽然什么都明白了。但这些,她又怎么说得出口呢?所以考虑再三,她只是简单地 向王老师介绍了芸生住院的大致经过,其它的就一语带过了。
“好,不管是不是他,明天我以个人名义去看他一趟,也算没白认识一回。”
可是,因为第二天正赶上省文化厅的突然莅临检查, 王老师的滨海之行只好泡汤了。
又过了十三四天,芸生寄赵雪的那封信才辗转的“寄”到了赵雪的手里。看看“旅行”了五十六天的这封快件儿,赵雪对滨海县邮局的工作效率不得不由衷的“肃然起敬”了——假如申请记入《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怕也要“为国家填补一项空白”的吧?
看过这封信,赵雪更深深的理解了芸生那无怨无悔的一跳。看来,让他重新振作起来绝不是件容易办到的事,而惠娟所要做出的努力也实在是太难了啊!
她经过反复权衡,终于下定决心,怀揣着这封信再次找到了县文联, 向王老师详详细细地述说起那个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哦,怪不得芸生你们俩十年前都‘突然失踪’了呢。好,我们一定帮他!” 王雪成老师认真的说道。
芸生的伤终于要痊愈了。他在家里呆不住,便主动要求到苏父的快餐店帮忙。苏父看他的态度很坚决,而且老让他在家里闷着也不是办法,考虑再三,便爽快地答应下来,但嘱咐他只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千万不能累着。
到了快餐店,芸生刷盘子洗碗、开票算账,粗活细活抢着干。苏父怕他累着,劝他歇一会儿,可他只是用手抹把汗,笑笑,然后继续干下去了。再后来,连掏炉灰、砸煤这样杂七杂八的事儿都被他揽了去。只是,他很少像以前那样的说笑了。闲了,他便会一个人坐下来,望着某一个地方默默的出神了……
“嘀——嘀嘀——”一天上午,店里的早点刚卖完,一辆乳白色的面包车就停在了店门前。车门打开,赵雪从车里面跳了下来,然 后是王老师、 杨老师……
“几位,快屋里请!”苏父见来了客人,忙从店里迎了出来。但他一看见赵雪,不由得乐了,“哟,小雪,怎么想到跑我这儿来了?这阵子可给你干妈想坏啦!这几位是——”
“这几位是咱县县委宣传部和县 文联的老师们,到这儿专程来看望芸生的。干妈说他在这儿,我们就找来了。”
进得门来,一看见芸生, 王老师就远远地向芸生伸出手去:“芸生,还认得我么?”
“ 王老师,您来了?!啊—— 杨老师、 祝老师!”芸生乍见之下,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抓着 王老师的手,一副想笑又想哭的样子。
“来,芸生,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县委宣传部的 杜老师,论私情是我表弟。今天我们来,于公于私都有他的份儿,我们就把他给拽来了。芸生,恢复得怎么样了?” 杨老师依然是那样的亲切,那样的平易近人,拉过芸生的手问长问短。
“哈……苏掌柜的,论老乡得给你叫声‘哥’,中午我们就不走了。你老兄给看着安排一顿儿,不用太好了,咱庄稼人就讲个实惠。钱嘛,好说!”虽说是第一次见面,可 祝老师往那儿一站,五大三粗的,要说像个专业作家,倒不如说像是个江湖好汉,洪钟般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天生的豪爽气。
“你们几位要是庄稼人,那就没有卖钢笔的了。”苏父半是恭维半是打趣的接道。
“嗐,才几天没钻高梁地呀?我老婆一天到晚的数落我,说我活给‘作家’丢人现眼,倒不如去撸锄杠,也省得糟塌了这么大的块儿头。”
“ 祝老师耪那地才叫好呢。那天我去看他,他下地刚走。好不容易找到他——打大老远就看他四条腿儿在那儿爬呢。” 王老师插了一句。
“这也算江湖一绝,‘祝氏锄地法’,主治腰肌劳损、关节肿痛。只可惜申请两次都被打了回来,不然咱祝同也算个响当当的名人儿啦!”
“你那专利怕只能回家让你老婆给发了。嗳,几位,咱给体己话儿压压,主角儿可在这儿呢!” 杨老师拉着芸生的手,让他坐在自己的身边,“来,苏掌柜的,先拿两瓶酒,咱边吃边谈。”
“苏哥,你也不算外人儿,一块儿喝点儿,有些事儿还得听听你的意见呢。” 王老师边安排赵雪坐下,边转头招呼道。
“爹,是小雪来啦?”正在这时,惠娟从门外边说边走了进来。
“苏惠娟?嗯,见过,见过——十多年了,人还没变多少。惠娟,还记得我们那次辅导么?” 王老师站了起来,微笑地看着惠娟。
“怎么不记得? 王老师,有十一二年了吧?”
“大概是十二年吧?我记得那阵儿你刚上高二,个儿头比现在稍微矮一点儿,留个学生头,说话总爱笑——现在还常练笔吗?”
“不常写——写啥呀?工作始终是那一套,整天这表那表的,假的比真的还玄乎。生活面儿也太窄,实在想不起来该写点儿啥。”
“好了,惠娟,既没外人儿,你也坐这儿一块儿吃吧。吃完饭再好好地陪几位老师聊聊——今天这饭就算我请了,小雪你俩给几位老师陪好喽!”苏父从柜台里拿出两瓶长城干白,打开,给每人满上,然后将两瓶酒分别递给赵雪和惠娟,他则又进厨房忙着张罗饭食去了。
杨老师走进厨房,拉着苏父的手,真诚的说:“兄弟,咱冲你对芸生的态度就没啥可说的,都是热心人儿。一块儿坐坐,好好的唠唠。”
苏父便也不再推辞,几个人团团坐定,边吃边唠了起来。
吃完饭,几位老师从车上取下两捆书,说这些书都是省市内作家、作者近几年出的作品,其中有一部分是山城作者的,要芸生好好看看,给自己“补补课”,争取从文学上重新站起来。然后,他们又就具体事宜谈了一会儿。最后,大家商定:芸生的捐款暂由县文联代为保管,一旦芸生有所行动,即将此款退给芸生。因为芸生的伤还没有痊愈,身体也需好好的恢复一段时间,暂时还得住在苏家,待伤好后再作打算。
然后,几位老师又对芸生进行了一番劝慰,要他重新振作起来,不要辜负了大家对他的一片厚望。
看看时间不早了,几位老师纷纷站了起来。
“苏哥,来,咱给账结了。” 王老师掏出钱来,向着苏父道。
“嗐,都是为了芸生,还提啥钱不钱的?就算我请了!”
“老哥,芸生就托付给你了,可饭钱还是要给的。毕竟我们是单位,哪能让你请呢?”
几经推让,账还是 王老师坚持着以文联的名义结了,而 祝老师不知什么时候跑出去的,他给芸生搬来了一箱水果,说是几位老师的一点心意。
几位老师告辞了出来,上了车。赵雪呢,她看芸生的身体和精神都说得过去,便只同惠娟进行了一段简短的交谈,然后随车回去了——她实在担心芸生的处境,又不敢因此而影响身后的家庭,只好留下满腹的担忧与牵挂,默默的回去了。
望着 王老师他们渐渐的越走越远,芸生心里十分的感慨:想不到自己这样一个不入流的角色,竟然给几位老师带来了这么多的麻烦,真是让人心里过意不去。可他现在已经走到了这样的田地,又能有什么作为呢?所以,感动过后,他重新又回到了挥之不去的迷茫之中……
7、波折偶相扰,云开万里天
赵雪的丈夫李一凡本不是个爱吃醋的人,但对妻子与芸生的频繁接触,要说无动于衷,怕是任何一个男人都绝不可能做到的。这天,单位放假,他远远的从县城赶回来,本打算和妻子好好温存一番的。可他万没料到,打开锁,推开家门一摸,啥都是凉的!和邻居一打听,说赵雪又去滨海了。他气不打一处来,跑到外面的小商店买了一把新锁换上,然后头也不回的回山城去了。
赵雪从滨海回来,到了家,没想到门上的锁怎么也打不开。她仔细一看,原来门锁被换掉了。她倒没往别处去想,琢磨着一定是丈夫忘了带钥匙或钥匙丢了呗。她在邻居家借住了一宿,第二天赶去县城取钥匙。一路上她还在想呢:也真是的,丢一回钥匙换一茬锁,这合得上么?到街上配两把就得了呗。
赵雪找到李一凡的办公室,刚推开门,一凡见她来了,张口就是冷冰冰的几个字:“你不是去滨海了吗?还回家干啥?”
“一凡,你今天是咋的啦?”
“咋的啦?我倒正要好好的问问你,你到底是咋的啦呢!”
“一凡,有啥事儿咱回家说去,行不行?”
“家——那还叫家?我们李家没那么好的风水,留不住你这个大贵人,你还是回你的滨海去吧!”
“一凡,你别老‘滨海’、‘滨海’的好不好?以前我又没瞒你!”
“那是过去!可我没想到他还能找来,更没想到你们是这样的藕断丝连!”
见他们吵了起来,办公室的几位同事都过来相劝。可一凡是越劝声音越高:“她那个骚货、那个婊子,十年前就为人家死了一回,这回又跑到滨海投怀送抱去了!一去就是半个多月——你说你到底是谁的老婆?你滚吧,滚到滨海去,人家再不要你你就再去死!”
“李一凡,我告诉你——我们是相爱过,但爱得光明正大,没啥见不得人的。现在,他受伤了,我去看他,也没啥可瞒着掖着的。你不是说出来了么?今天我还回滨海去,正好他还没结婚,我们从头来过也没啥不可以的!”
“好啦,嫂子,少说两句吧,消消气儿。老夫老妻的,有啥可过不去的?”在场的人都极力的解劝着。
“你们不用劝。我告诉大家,十年前她就为那个男的死过。上个月那个男的又为她殉了一回情。这叫什么?这才叫真正的‘生死恋’呢——多纯洁、多伟大、多光彩!还有,啊,人家一次就以她的名义给咱县的文联捐了两万块钱——两万块呀!嘎吧嘎吧响的大票子,一出手就是两万!咱哥儿几个不错吧?谁给我两万看看?嗳,不说两万,就是两千、两百,有谁没来由的给过?啊,两万块,去站前旅社泡上半年都用不了的用,凭啥人家心甘情愿的给了她?这里面有名堂呢!什么光明正大,什么伟大爱情,见他妈的鬼去吧!这一对儿狗男女……”
“好,你骂吧,我没空理你!”赵雪说着话,挣开众人,含泪跑了出去。
送走赵雪 和几位老师,芸生着实激动过一阵儿。但只过了一会儿,他的心便重又冷了下去。是啊,重回山城,谈何容易!十三年前,他曾指望着两位同学答应借给他的一千元钱雄心勃勃过,结果钱没借到手,他自己也落得个远走他乡。现在,虽说他有两万块钱,可时过境迁、物价飞涨,这两万块钱又好干什么?况且现在的他已近中年,又孑然一身,甚至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单枪匹马的去闯,这可能么?而不回山城,在滨海他又能去做什么?况且他也不想在滨海长期的混下去呀!
——是的,他是一个不惜体力的人,找一份工作糊口并不太难,可他是那种苟且偷生的人吗?对于他来说,那种生活与死何异?而长时间的住在苏家,他也是情非所愿。他承认自己是个冷漠自私的人,所以更不愿受别人的任何恩惠。无论苏家对他多么关心,可那毕竟是人家的家。对于惠娟,他承认她是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女孩儿,而她对自己的那份情义他更是早有觉察。但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出自己有哪点能配得上她,更何况经过十年前那场变故之后他早不敢再心存任何奢望了。因此,他一直等待着一个机会的到来。
终于,机会来了!
这天,惠娟一家人都不在家。芸生悄悄的留下一封书信,然后搬出了苏家——说是“搬”,其实也没啥可搬的。本来他随身只有一套替换的衣服,还在进医院前就被他丢在山上了。而他身上穿的,都是他出院后惠娟为他买的——因为他的极力反对,也仅此一身而已。 王老师他们赠的两捆书,他即使想带走也没地方可放,也就只好寄存在这儿了——他只不过是想找个机会留封书信走得从容些罢了……
惠娟下班回家,见桌上有封信,便奇怪的拿了起来。只见那信上写道:
干爸、干妈:
今天,我第一次这样称呼您二老,怕也是最后一次。您全家对我的恩情,我至死难忘——可惜只恨我自己太不争气!
我走了,去找那个我该去的地方。您二老放心,我绝不会再做傻事儿。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回来看望你们的。
至于惠娟,我不想再说什么,但愿她能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那份幸福。
此致
敬礼!
芸生
惠娟看了,干着急也是毫无办法,也只好由他去了。但她还是把这一情况在信里告诉了赵雪。
赵雪的姐姐赵洁,结婚后一直和丈夫一起在滨海卖成衣。这天晚上,他们赶夜市回来,半路上丈夫被几个酒友拉去,她便只好一个人骑车回家。在车子刚拐进离她家不远的那条小胡同时,突然从暗处蹿出一个人来。只见那人蒙着黑布的脸上露出一双阴森森、色眯眯的眼睛,让人看了从心底往上冒凉气。歹徒蹿过来,不容赵洁张口呼救,一把便将她的嘴捂住,拖下车来,熟练地掏出手绢塞在她的嘴里。然后,歹徒拖着赵洁向胡同里走去。任赵洁百般挣扎,但终究出声不得,又没有那人的力气大,眼看着就要被按到了地上。
“表叔,刚才我听车铃响着,我表姐准是回来了。”胡同深处突然传出一个半大男孩儿的声音。
“净瞎说!刚才咱也没离胡同口,你表姐回来咱还看不着?”又一个浑厚的中年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看来,是来接下班的女儿的。
“你且到胡同口看看,”看来那个被小男孩儿唤作“表叔”的人有些不耐烦了,“我在这儿等着你,快去吧!”
然后便有一道亮亮的手电光从胡同深处照了过来,一晃一晃的。小男孩儿的声音再度响起:“表姐——表姐——”
按住赵洁的歹徒见手电光越来越近了,顾不得再有什么非分之想,想去拽赵洁的小包,又被她拼力的护住,只好仓惶地逃掉了。
手电光终于来到了赵洁的面前:“大姐,你没事吧?”——奇怪,却不是刚才那个小男孩儿了。
“没事。你是——”
“拣破烂儿的。可惜我身上的伤还没全好,算便宜了这小子!”赵洁依稀看清,面前这个人的个儿头不高,还戴着一副眼睛,似乎手里提着一个酒瓶之类的东西。
“你叫什么名字?”
“你只要知道我是一个拣破烂儿的就行了。”看来,小伙子并不想让她知道更多的东西。
“你表叔是谁?他在哪儿?”赵洁深知知恩图报的道理,所以极力的想问出个姓甚名谁来,以求日后有所补报。而且,她还有些不明白,于是接着问道:“刚才我好像听到一个男孩儿的声音,怎么到跟前变了?。”
“兵不厌诈——你看,那是我表叔!”
赵洁沿着手电筒射出的光柱看去,原来正有几只又大又破旧的垃圾桶敞着脸儿一字儿排开站在那里。她不由得忘掉了刚才惊险的一幕,开心地笑了:“看来,你的表叔还不少呢!”
“人家给钱叫爹,我有个亲爹,又认了个干爹,只好给他们叫‘表叔’了。”听得出来,在这快乐的声音里有着一缕抹不掉的忧伤。
说着话,小伙子扔掉手里的空啤酒瓶,对赵洁说:“姐,我送你回家吧!”
赵洁走过去,扶起车子,和这位拣破烂儿的小伙子并肩走进了深深的小胡同。
“小兄弟,谢谢你!”等到出了胡同口,赵洁从小包里掏出一叠钱硬往小伙子的手里塞,“你看,我这儿也没带多少钱,这些钱都给你,算是大姐的一点儿心意吧。”
“大姐,你也不用费事了。古话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如果我收下你的钱,和拦路抢劫的有什么两样?”说着话,他转过身去,一步一步地又走进黑暗的小胡同中去了。
“唉,真是人不可貎相啊!”赵洁感慨地叹了口气,转过身来朝家的方向走去。路灯一闪下,她突然想起,这个人似乎有些面熟——但在哪里见过呢?
再说赵雪。她接到惠娟的信,顾不得什么内战不内战的,就急如星火的赶了过来。她见过惠娟,问了一些情况,然后又跑到了姐姐家。虽然她不知道芸生现在在哪里,但她却相信:芸生一定不会走得太远,因为他的身上根本就没有钱,而他又绝不是个空手乘车的人!所以,她想让姐姐给拿个主意,或者帮她打听一下。
赵洁听完妹妹的话,似乎心中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忙催着妹妹拿出芸生以前的照片来——啊,想起来了,就是他,真的是他!可他又怎么拣起破烂儿来了呢?
原来,芸生从苏家出走后,连着三天都没找到工作——他不是不想走得远一些,但正如赵雪所料——他的身上根本就没有钱,而他又是个非常好面子的人,逃票的事想都不敢想!所以,他也就只好在滨海市里谋个生存了。不过,这也是因为他存在着一丝侥幸心理:滨海市虽不算大,但也不算小,只要自己小心一些,惠娟他们应该不会发现自己的。可惜,工作并不是那么好找。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自谋生路”,做起了拣破烂儿这个无本儿生意。那天,他正在垃圾桶后面拣碎玻璃碴,见有人挟持了赵洁——当然,当时他并不知道是赵洁,不然就说什么也不会和她打照面儿了——他本想来个现代版的“英雄救美”的,但一想到自己的体格,加上尚未完全康复的身伤,他只好虚张声势将歹徒吓走,从而救下了这位从未谋面的曾经的“准大姐”。因为芸生白天怕被熟人撞见,“破烂儿郎”的职业更让他抬不起头来,更让他无颜面对白灿灿的阳光,所以他只好如老鼠一般,白天睡觉,晚上行动了。而惠娟虽很在意的寻找、打听了一段时间,但终究限定在白天,她断然没有想到这时的芸生正躲在一节废弃的水泥管里睡大觉呢!
一个雨天的早晨,骤雨刚停,芸生背着一袋沉甸甸的破烂儿远远的走了过来。他看见临街的垃圾桶旁散落着几片啤酒瓶的碎片,便放下袋子拣了起来。在准备将口袋封起来的时候,谁知他用力过猛,那用来封袋口的塑料纤维突然断开,他的右手拇指正好扎在从袋子里透出的碎酒瓶上。顿时,鲜血冒着白沫汩汩的流淌而出。他赶紧从纤维袋上拆下一根细线,缠在拇指根部。但试了几次,单靠左手无论如何也不能把线系住。而正在不远处聊天儿的两个女人看到这一情景,忙不迭的逃走了。芸生咬咬牙,将血流不止的右手按在路边的铁栏杆上,用牙咬住细线的一头,左手拿着另一头,绕了半天,总算把线缠住。他忍着伤痛封好袋口,背起来顺着来路蹒跚走去。那鲜血沿袋口流下来,滴在刚被雨水冲刷过的马路上,一滴,两滴……
又一个华灯初上的夜晚,芸生正在一个巷口的垃圾堆边“上班儿”,惠娟和赵雪走了过来,芸生抬头见了,慌慌的而又似乎极其自然的从容逃去……
惠娟和赵雪一家挨一家的走访着废品站,迎接她们的是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
芸生从垃圾堆里翻出一盒糕点,撕开封皮,津津有味的吃着……
“夜班”归来的赵洁夫妇也极力的在马路两边搜索着什么……
储蓄所里,芸生从出纳员手中接过厚厚的一叠人民币……
惠娟望着手中这张“汇款人详细地址”一栏里只填了“本市”两个字的汇款单,不由得又陷入了沉思……
这天晚上,芸生正在拣一堆碎玻璃。忽然,一双穿着白色平底凉鞋的脚踩在了他面前的玻璃碴上。他慢慢地抬起头,凉鞋上面是一双线条流畅、富有弹性的小腿,再往上是一围雪白的纤尘不染的连衣裙,再往上——
“赵芸生,你给我站起来!”啊?是赵雪?!还有惠娟!!!
芸生慢慢地站起来,但没有说话。此情此境,他又能说什么呢?所以,他只是漠然的看着她们。
赵雪和惠娟刚看到芸生那张脸的时候,尽管心里早有准备,但还是吓了一跳——这是一张怎样的脸啊!满头蓬乱的长发,满脸涂抹的脏泥,满下颏疯长的胡须,满眼无奈的迷茫……难道这就是那个曾经目空一切、满腹文章的赵芸生?难道这就是让她们恨、让她们爱、让她们既恨且爱又恨又爱的“芸哥哥”?尽管她们不肯相信,但这确然就是让她们魂牵梦萦的赵芸生,这就是任她们“上穷碧落下黄泉”翻江倒海的找却怎么也找不到的芸哥哥呀!她们一路跟踪而来,又怎么会认错呢?
“好,赵芸生,就你狠,是吧?惠娟没日没夜的为你在医院里陪床,就看中你能拣破烂儿了,是吧?就看中你那一千多块钱儿了——可一千多块钱好干啥?光你住院费就花了四千多,你掏得起么?还有,她一天工资二十多,在医院侍候你,一呆就是一个多月,你雇得起么?人家花费几千块钱,就为了买你这副狼心狗肺?我抛家舍业的来陪你、来找你,也是因为你能拣破烂儿,兴许以后还能再给我两万三万的,是吧?还有 杨老师、 王老师……他们又为的什么 ?你一走,挺英雄、挺光彩、挺潇洒的,可你替我们想过没有?别的不说,惠娟这二十多天睡过几个整宿觉?你知道不知道?”赵雪越说越气,一转身伏在墙上哭了起来。
“雪姐,你又何必生那么大的气呢?人各有志,拣破烂儿也照样能发家。咱姐妹没那个福份,高攀不起人家。只要他能把我垫缴的住院费还清,我啥说的也没有。就算我那四十来天儿烧得发昏,非得往医院折腾出点儿事儿来。这样比啥不好啊?满城跑着找人家,咱俩就那么贱?”
“嗳,那是赵雪她们吧?”远远的,是赵洁的声音。
“走,看看去!”这是——噢,赵洁的丈夫胡志勇,也就是赵雪的那个姐夫。
“小雪!”赵洁走到几个人的面前,她看看芸生,“嗳,你不是那天那个‘小男孩儿’么?赵雪,到底是不是他?”
赵雪回过头来,气咻咻地说:“除了他,还能有谁?”
“哟?小‘厉害精’哭鼻子啦?你以前和我打架那个劲头哪儿去了?你不是挺勇敢的么?怎么,今儿个没辙了不是?” 胡志勇边和赵雪开着玩笑,边转过头来看着芸生,“听你姐说,那天也挺勇敢的么。今天咋挨俩小丫头片子欺负了?走,到我家去,明天我给你报仇!”
芸生知道今天说什么也逃不掉了,便什么也不再说,顺从地坐上胡志勇的自行车后车架上做了“俘虏”。赵洁为妹妹擦去腮边的泪水,宽慰地对她们笑笑:“你们俩且回去吧,明天就啥事儿都没有了。”
回到家,胡志勇带芸生到浴室洗了个热水澡,赵洁呢又忙不迭的从成箱的服装中为芸生精心挑选出全套的成衣——到底是卖服装的,挑出来的衣服无论款式还是大小都再合适不过了。这一扎煞起来,呵!芸生就跟立马儿变了个人儿似的。
赵洁毕竟是过来人,又比赵雪得说话儿,这一晚上比长道短的说,总算让芸生心底的乌云拨开了一道缝儿。
第二天一大早,赵洁打发丈夫去看摊儿,她亲自陪芸生去苏家“赔罪”。
到了苏家,不但惠娟没去上班,苏父也没有出去,连同苏母、赵雪,四个人正在客厅里坐着,显然是在等着他们。看到他们进来,四个人一起站了起来。
“干爹、干妈,我——”芸生毕竟是第一次这样叫——不用说“干爹”、“干妈”,就是“爹”、“妈”这两个字,芸生都好多年没有叫过了——又是这样的一种场合,芸生的声音未免有些怯怯的。
“好了,啥也别说了,人回来就好。”苏父拉过芸生,和他一起坐在沙发上。
苏母本来就是个爱动感情的人,虽然和芸生闹过一些小误会,但那也只是一时的气话,她打心眼儿里还是很同情芸生的。自从芸生出走后,她总以为是自己那句话对芸生的伤害太深了,所以一直心存内疚,总怕芸生有个三长两短。而在收到芸生寄来的汇款时,虽然这钱和惠娟所付出的相比是那样的微不足道,但她却从中发现芸生是一个负责任的人,心中的怜爱就更深了。她在昨天晚上就听赵雪她们说了芸生的情形,夜里不知为他叹了多少气。今天一见面,看到芸生比以前更苍白更消瘦了(虽然胡子刚刚刮过,头发也理顺了不少,但还是显得那样没有底气),她的心里就酸酸的。等芸生那一声“干妈”叫过,她早就用手绢儿抹上眼泪了。
“叔,婶儿,我们还没吃饭呢,你们吃了没有?”赵洁站起来,问道。
“吃饭?你婶儿一听说芸生要回来,厨房门儿都快找不着了。”苏父笑着回答。
“婶儿,我可不是舍不得一顿饭,可一想您二老说不定咋着急呢,就赶着给您送‘宝’来了。”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儿,赵洁的话落落大方而又恰到好处,其中还透着那么多的极其自然的亲切,让屋里的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吃饭,吃饭——去,赶紧准备去!” 苏父笑着对苏母说。
“婶儿,吃啥饭,您老说一声,我替您做去。”赵洁接了过来。
“惠娟,去,到街上买两只白条鸡来,再顺便买瓶酱油,买点儿青菜。”苏母边麻利地系上围裙边吩咐着,“咱今天好好的庆祝庆祝。”
看着惠娟和赵雪相挽着走了出去,苏父笑着拍了拍芸生的肩膀:“好啊,好饭不怕晚,咱爷儿俩总算可以好好喝上两盅了。”
毕竟是在城里,赵雪和惠娟不大的功夫就把菜买回来了,苏母更是干脆麻利快,变戏法儿似的,不到一个钟头,一桌饭菜就齐备了。
饭桌上,苏母挟起一只鸡大腿儿就按到了芸生的碗里,笑咪咪地对芸生说:“来,芸生,吃。”
“婶儿,这亲闺女、干闺女的可都在旁边看着呢,可别太偏心哟!”赵洁打趣道。
“馋不着她们。我这个人从来就偏心眼儿,可以前就这么一个闺女,想偏都没处偏去。今儿个正好也补补课。吃,芸生,吃啊——”
“芸生啊,俗话说‘好事多磨’。你呢,啥事儿别想得太多,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以后不管你干啥,我第一个支持你!来,干了这杯!”苏父举杯劝道。
“我也是。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说,姐保证没二话!”赵洁也端起了杯子。
“谢谢……”芸生本想说点儿什么,可一开口,竟又不知说什么才好,举着杯子站在那里,泪水又快喷涌而出了。
“嗐,都是一家人,谢啥谢呀?来,喝酒,喝酒!”苏父赶紧打着圆场……
吃完饭,芸生说还要去他的“宝地”取宝。赵雪和惠娟正好也要去探探险,三个人便骑了两辆自行车,穿过闹市区一路扶摇而去。
在近郊的一片荒草地里,她们锁好车子,跟着芸生拐过遍地的水塘,七折八绕地来到一节横卧在地的水泥管儿前。芸生不好意思地说:“到了。”
到了?就这地方也能住人?四周是东一堆西一片儿的破破烂烂儿,成群的蝇子嗡嗡嗡地飞着,赶都赶不开。水泥管儿大概有三四米长、 一米 多粗,上面开了两个“天窗”,显然是施工时留下的“后遗症”,现在正用一片片的破塑料布封着。水泥管儿里只在底上铺了些拣来的破床垫、破苇帘儿,剩下的空间也只能容一个人爬进去。管子的另一端挡了块剪开的编织袋,,大概算是门帘儿吧?
“你就住这儿?”惠娟不相信地问。
“住在这儿还算是好的呢。开头那半个月,人家的门楼蹲过,车站蹲过,就是厕所都蹲过两三回……后来,我随一辆垃圾车来到这儿,才看到它,就把它给‘开发’出来了。”芸生低声的解释道。
听了芸生的话,赵雪和惠娟的心里都是酸酸的,但一时之间竟又不知说什么好了,只好静静的看着芸生一路忙下去。
芸生小心翼翼地扒开离“小屋”不远的一堆乱草,拿开一块儿四角残缺的地板砖,再轻轻地拨开薄薄的一层泥土,露出了一角沾满泥土的塑料袋儿。打开,里面是一只方形的茶叶筒。打开内外两层筒盖儿,又是一层裹了又裹的塑料布。再打开,里面是几张数额不等的存款单,惠娟粗略地加了加,竟也有八百多元,看来离取出汇走的日子又不远了呢。看着这一张张汇款单,她的眼前似乎出现了芸生在凄风苦雨中踽踽独行的一幕,她禁不住流下了两行热热的眼泪——也实在太难为他了啊!
赵雪呢,看到这些,泪水自然不会比惠娟少流。或者说,对芸生,她比惠娟的感情更深,更多了一份牵挂。只是,为了不必要的纠葛,为了身后的孩子,她已渐渐学会了怎样控制自己的感情,怎样把心中的一切都埋藏得更深,更深……而同时,她更愿芸生和惠娟能够走到一起,那样,她就可以真正的放心了啊!
芸生陆陆续续的从其它地方又翻出一些纸币,然后拍拍手上、身上的土,极不自然的笑了笑:“走吧——”
新的生活开始了!
尽管芸生仍和惠娟保持着最后的“安全距离”,但在她们的影响下,他毕竟已经不再消沉了。他会和惠娟、赵雪一起去海边,孩子般的踏浪而歌,或者去拣贝壳、挖螃蟹、筑沙城……这可都是他们久玩不厌的游戏。在游戏中,他们似乎又回到了十几年前,似乎又浑身充满了青春的朝气。有时,他们也去坐游艇、骑“斗牛”,或者去坐了索道车看滑沙——赵雪与惠娟毕竟是女孩子,还不敢勇敢的滑下,而芸生又不忍心抛下她们一个人去滑,因此也就只好“望沙兴叹”了。在惠娟上班的时候,他或者和赵雪一起去干爹的店里帮忙,或者到赵洁的成衣摊儿上去捣乱。有时,他们也会双双的钻到某一个书店去乱翻一气。渐渐的,芸生的用心自我保护的“贝壳”被两位女孩儿以女孩儿们特有的细心与真诚一口一口的蚕食殆尽了,他也逐渐还原成了那个“未到三言说问鼎”的意气书生。
再后来,赵雪回家去了,芸生自己也找了一份工作——当然,这也只是临时性的,因为虽然经历了太多的磨难,但他家在山城、梦在山城,他又怎肯在这异地他乡虚耗人生呢?这是一家家具厂,不算大,二十几个人儿,芸生白天为几位师傅打下手,晚上帮忙看看厂子,议定基本工资三百五十块钱,月底开支。但不久,厂子散了,芸生只好又找了一份在书店帮忙售书的营生,虽工资不高,但比较自由,又能免费看许多的书,闲时还可以涂上几笔,他便也安心的做了下去。
滨海市文联的 刘希梦老师自打主抓作协工作以来,一直想在各县区发展一批文学新人,特别是山海诗社的古典诗词创作队伍更急需注入一定数量的新鲜血液。所以,他多次函告各县区文联,要他们注意选拔,重点推荐。山城县文联受命以来,一直多方物色,却始终未找到合适的人选。芸生的归来使他们大大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们本来对芸生就非常的熟悉,而且他们更相信历经磨难的芸生会创作出更成熟、更富有内涵与力度的作品来,至少可以让文联挡一阵儿急。而芸生带来的两位老作者赵雪和惠娟也使他们看到了一线希望。为了提高效率,他们大胆采用了文联引荐与个人自荐“两条腿走路”的办法,敦促芸生等三人迅速就近到市文联与 刘希梦老师取得联系。
而 刘希梦老师在那次山城县文联主办的文学创作培训班上就对芸生和赵雪有着很好的印象,特别是芸生的那首小诗《问月》更是受到了 刘老师的极力推宠,课上曾不止一次的提及。那晚芸生和赵雪的夜访及第二天早晨的相送无疑也起到了很好的作用,所以 刘老师对这两位青年作者一直念念不忘。在后来市文联主办的诗会上,虽然 刘老师因故没有参加,但他对诗会的情况也有所耳闻,对芸生的动向也一直抱以极大的关注。只可惜不久以后,芸生和赵雪双双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他打听了几次,却毫无结果,他也就只好放弃了。而现在,一接到山城县文联的推荐信,他就非常高兴。然后,他又坐下来仔细看过了芸生等人交上来的的近期作品,破例决定通知芸生等人带作品底稿来市文联面谈。
在一个星期四的上午,芸生回苏家约了惠娟——因为山城县的交通仍很闭塞,通讯设施远未普及,书信往来也极为不便,所以虽然他们提前去信通知了赵雪,而她却依然未能如期赶到——两个人骑着单车来到了市文联。
见到芸生, 刘老师非常高兴。他关心地询问起芸生的近况,当然芸生也不可能一五一十的道出,有些事情可也真够他难为情的,所以就约略地说了说。问起赵雪, 刘老师很为她的不能一同前来表示惋惜。然后, 刘老师就芸生和惠娟二人的作品详细地谈了自己的看法,并提出了他二人今后创作的主导方向,同时, 刘老师当场选出几篇作品,准备在当期文联主办的文学刊物《海韵山风》上刊出,勉励他们再接再厉,努力创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来。看看将近十一点了, 刘老师又提出带他们到饭店去吃饭,芸生当然是不肯。谢绝了 刘老师的热情挽留,芸生与惠娟告辞出来。 刘老师一直送到大门口,又送给他们三张自己的名片(当然有一张是请他们代为转交赵雪的了),嘱咐他们有空随时到市文联来玩儿。
赵雪回家后,虽然她几经努力,但和丈夫的关系却始终未见好转。她索性带着孩子搬回娘家去住,只留下“铁将军”高镇空城了。
8、山林秋色美,情定一生缘
芸生从赵洁那里偶然听到了赵雪“内战”的消息,又听说她一直患有严重的心脏病,他的心弦再一次被触动了:对于赵雪和惠娟这两个女孩儿,他都非常喜欢。或者说,如果没有太多的不如意、没有太多的思想负担,他会爱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可现实毕竟是现实,容不得太多的空想与浪漫——无论是为了赵雪,还是为了惠娟,他都必须要采取行动了,不然势必会影响到她俩的终生啊!而对于她们,无论伤害到哪一个女孩儿,哪怕是极其细微的一点点的伤害,在他都是无法忍受的呢——老实说,十年前他就非常爱着赵雪,在经历了这许多的磨难之后,特别是重生之后,他对赵雪的爱不但丝毫未减,反而更深了;而对于惠娟,他除了感动,更多的是同样发自内心深处的爱,而这种爱绝不等同于他曾经对李小莉的那种感情。他不是情圣,更绝不相信“真爱只有一次”的鬼话,但他却始终无法忘掉山城,始终无法忘掉自己所要走的那条路。他清楚地知道,他的选择注定了一生的清苦,注定了数不清的磨难与坎坷。所以,在十年前,对赵雪他不敢言爱;在现在,他同样不敢对赵雪与惠娟中的任何一个人轻言爱情——他实在不忍心牵扯到她们!十年前,赵雪因他而经历了生死;而今,赵雪的家庭再次因他而出现了裂痕。他必须以自己的努力去全力弥补。而对于惠娟,他也实在应该开诚布公地谈一次了。
又一个星期天悄然的到来了。
芸生破天荒第一次主动约了惠娟出来玩儿。惠娟当然很高兴,欢欢的换了一身轻松明快的套裙,和芸生小鸟一样从家中飞了出来。
这时已是深秋。天空海水一样的湛蓝,蓝得澄明剔透。一朵一朵的白云随意而轻盈的舒卷着,一如九天的仙女们尽情地展示着她们婀娜的舞姿。凉爽的秋风轻柔柔的吹着,吹在身上让人惬意得心醉。而去西山的路上,常有农人挑着沉甸甸的谷物和他们擦肩而过,扁担“吱扭——吱扭——”的轻声欢唱着,给他们也带来了一份沉甸甸的、酽酽的、带着纯朴乡音乡情的丰收的喜悦。远山的秋叶已渐渐的泛红了,虽只是不多的几片儿,但仍然红得热烈而奔放。
在路边的一家小商店,惠娟买了几瓶啤酒、一桶饮料,又要了一些香肠、花生米之类的杂七杂八的食物。芸生见了这些,虽并不想使这次出游延伸到下午,倒也不能断然拒绝,或者毫无表示——所以他也要了两袋儿惠娟最爱吃的空心豆和夹心巧克力。满满的装了一大兜,由芸生背了,两个人继续向山上走去。
“瞅你,买了这一大兜东西,郊游成了馋猫宴了……”
“人家愿意嘛!”惠娟轻柔柔的说了一句,脸上似乎掠过了一丝娇羞。
“怪事儿,今天咋这么温柔啦?”
“你赵芸生挺大的人物,在你面前谁敢不‘温柔’呀?”惠娟撇着嘴,半真半假的说。
“哟——我今天咋突然就成了‘挺大的人物’啦?”
“不和你说了,讨厌!”惠娟嗔笑着回道。
到了山顶,他们在树林里寻了一块儿平坦而又幽静的地方坐下来。芸生正在想着该如何开口,惠娟脑袋一偏,说话了:“芸哥,咱玩儿两把跳棋,你敢不敢?”
“好啊——可在这山上,到哪儿去找跳棋呀?”芸生奇怪地问,“没看见你买——”
“真——笨!这山上到处都是石子儿、木棍儿,还用带棋来?”
“呵呵,谁笨谁不笨,这时候说了也不算,等一会儿你就不嘴硬了。”
“好,你画棋帐子,我捡石子儿。”
等芸生把棋帐子画好,惠娟的棋子儿也找得差不多了。
摆好了棋,芸生问:“谁先走?好男不和女斗,就让你先走吧。”
“我可不占你那个便宜。咱来个‘小人儿、老虎、枪’,谁输了谁先走。”惠娟小拳头一挥,早拉好了架式。
“嗳,棋输了咋办?”
“随你,怕你咋的?”
“好,那咱来打手心的——可别怕疼啊!预备——老虎!”
“老虎!”惠娟几乎同时也喊了一声。
“不行,你出的是‘枪’,可喊的却是‘老虎’,你输了!”
“好,我输了我先走!”惠娟得理不饶人,抢先走了一步。
“嗐——人长得刁钻古怪,订的也不知是哪国的洋规矩,我算上了你的大当了!”芸生开始听惠娟说“谁输了谁先走”时,还以为是惠娟一高兴说错了,这时才知道敢情她在这儿留了一手呢。可他又怎好和这样的女孩儿一般见识?所以只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不过说实话,他倒也没有一点儿上当受骗的感觉,心里反倒有些许的高兴:能让惠娟开心一些,这也算他到目前为止对惠娟所能做的唯一一点儿补偿吧。
“说你笨你不信,你不上当谁上当呀?”惠娟一脸的得意,俏皮的晃动着手里的小树棍儿,一个劲儿的催着,“快走——快走——”
要说棋艺,芸生比惠娟要稍稍的好上一些。可芸生心里有事,总不能静下心来走棋;而惠娟则是兴致勃勃,又能打搅耍赖。所以,几盘儿棋下来,倒是芸生输的多些。每每赢了芸生几步,惠娟就会抓过芸生的手,对准他的手心“狠狠”的打上几下。对于芸生而言,多年的打工生活虽没给他带来什么明显的变化,但他的手早就不是那双细皮嫩肉、只能握笔杆子的手了。所以每当惠娟打来,他也只是感到一点点的发麻;倒是惠娟,每打完一下都要甩着小手喊几句疼——而她偏又不肯罢休,甚至少打一下儿都不行,似乎非要借此机会把对芸生的“仇恨”都要渲泻出来才好。芸生又是心疼,又是高兴,也只好由她了。
玩儿累了,惠娟双手轻扬,将棋子远远的抛到了山下,然后牵着芸生的手跑到树林深处去摘枫叶。惠娟蹦蹦跳跳的,像个大蝴蝶一样满树林的飞着。芸生看着她那因兴奋而微酡的小脸蛋儿在红叶的映衬下红灿灿的,心底不由得涌上一种冲动——吻她,轻轻的,只一下——但他很快就强迫自己打消了这个奇怪的念头,因为他今天是有“任务”的呢,如果这“节目”一上演,怕一切计划就全都砸锅了哟!
芸生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望着依然飞个不停的惠娟,陷入了沉思——确实也真够难的——对惠娟的心思,他不是不知道,所以他真的不忍去伤她的心;而且,他更怕话一出口,自己会永远的失去惠娟这位红颜知己,那曾经拥有的快乐会永远的离自己而去……
“芸哥,你在想什么?”等了许久,惠娟见芸生一动不动,走到跟前,轻柔柔的问。
“想我的从前,也想你。”
“想我?你的从前和我有什么关系?”惠娟奇怪地问。
“嗳,惠娟,赵雪你俩谁大?”
“我俩是同岁,只是她的生日比我大几个月。怎么啦?”
“人家孩子都那么大了,你也该抓点儿紧了。”
“那你呢?你比赵雪还大,我咋从不见你‘抓紧’呢?”惠娟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幽怨。
“你们哪儿能和我比呀?我只是个没家少业的孤魂野鬼,以后还不知咋去生活,还到哪儿去‘抓紧’呢?”
“没家是因为你不想有,没业是因为你根本没想到过去创造。真的,芸哥,你比别人少什么?人家能有的为啥你不能有?”
“命中注定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事业、友谊、爱情,哪个我也消受不起!我常常觉得,我自己就是一头狼,一头孤独的老狼,没有目标,没有伙伴,只一个人在一望无际的荒漠中走啊,走啊——一直走到一头栽到地上,再不起来……”
“不,芸哥,那绝不是你!说心里话,在我高中没毕业那阵儿,我就非常想自己能给你去封信。看小雪读你的信的时候,我有一半儿羡慕、一半儿嫉妒!虽然她每封信都给我看过,但我却总觉得那信封上应该是我的名字。可是,小雪我们是好朋友,最好最好的朋友,我实在不敢去和她争,我更怕你不给我回信……”
“我哪一点值得你们去争?赵雪是我碰到的第一个傻丫头,没想到十年之后又遇上一个。真的,有时候连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你们又何必呢?”
“正因为你那一半孤傲、一半自卑的双重性格才导致了你和小雪之间的悲剧。假如,你少一点孤傲;假如,你少一点点的自卑,小雪都绝对应该是你的!你已经把小雪错过去了,难道你还想一直错过去么?”
“人贵有自知之明。我从没有爱过谁,更没有爱过小雪。我只是个冷血动物,既不想去爱别人,也不敢奢望别人能爱上我。平平淡淡的走完这一生,也就算我完成任务了——”
“不,你绝不是个冷血动物!只是,你太善于伪装自己了,有时把自己都给骗了!你给小雪买书、寄贝壳儿、送小收音机……每次你总要找许多的借口,把自己伪装成百毒不浸的至圣真人,高高在上的看着我们。除了书信往来,你从不敢去接近她,更不敢承认自己已经深深的爱上了她。所以每次的东西不是寄来,就是托人捎来,你从不敢自己露面儿。同时,你又怕永远的失去她,所以你的信越来越小心翼翼、诚惶诚恐。还记得那首《夜朦胧》么?那是你一次酒醉之后写的,字迹又大又潦草,信封两面都写满了小雪的名字,然后你就迷迷糊糊的寄了出去。我和小雪看了,还笑成一团,骂了你好久。”
“我怎么不记得?”芸生奇怪地问。
“你当然不记得,因为酒醒了之后,信早就寄出去了。不然,以你的性格,你一定会把它‘枪毙’掉的。”
虽然心中对此事毫无印象,但芸生还是不得不承认惠娟说得很对——确实,他和赵雪通信的三年中,为了不泄露心中的秘密,他确实亲手“枪毙”掉了许多封信——没想到任是他怎样的谨慎,但还是漏掉了一封!
“正因为你这封信,我和小雪才第一次拆穿了你的伪装,看到了层层包裹之中那个实实在在的你。后来又收到了你的那首《麦秀两歧》,所以小雪才对你爱得更加热烈、更加痴情。没想到你们见面之后,你还是不肯承认!她绝望了,后面又有父亲逼着,便转身奔向了大青河——幸亏正巧有人从河边经过,这才救下了她。否则,她就是你害死的!这些,你知道不知道?”说着说着,惠娟似乎又回到了从前,而她自己就是当年的赵雪,她的脸上挂满了凄迷、痛苦、绝望的泪水……
“不要怪我,惠娟,我实在是情不得已的。那时,我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又怎敢拖累她呢?没想到——”
“没有站脚的地方,可以两个人一起去寻找、去创造。只要两心情愿,苦一点又算啥呢?”惠娟像是在说小雪,又像是在说自己,“还有啥比两颗心真正的相亲相爱更值得珍惜呢?难道小雪离开了你就真正幸福了?”
“好了,我说不过你。且说说你自己吧。”
“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喜欢我的人我喜欢不起来,我喜欢的人却不喜欢我,也只好认命了。”惠娟赌气的说。
“惠娟,爱情绝不是儿戏,婚姻更是现实的,来不得半点儿的感情用事,它决定着你一生的幸福与命运。你实在应该好好再想一想。”
“我已经想了十年,可是和你一样,总也想不通。现在好容易要想通了,想想还是想不通的好。”
“惠娟,如果我不死,我还要回山城,还要走好长好长的路。这条路绝不会是平坦的,或者会把自己的一生都赔进去——你又何必自找苦吃呢?”芸生不得不直接点题了。
“你不也是自找苦吃么?你不怕的,我也不怕。”
“我家在山城,梦在山城。回不了山城,我死不瞑目。可你又何必呢?”
“别以为就你是山城人,就你一个人爱着它。那也是我的家乡,我也同样在想着为它做点儿什么!”惠娟觉得芸生简直就是不可理喻,可她自己偏又死心塌地的爱上了他——其实早在刚刚与芸生重逢不久,惠娟就不止一次地想过这个问题。她当然也想过,如果以后能和芸生走到一起,给芸生在滨海找个差事,两个人一块儿在滨海发展,至少也应该比回山城要强得多。但她又深深的知道,以芸生的性格,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记得在很久以前他就曾经说过,他是一条恋家的狗,只要还有一口气儿,迟早还要重回山城的。对于文学,惠娟说不上热爱,充其量也只是喜欢而已。但一说起家乡,惠娟却也与芸生一样充满着激情。所以,她对芸生的选择似乎又有着十二分的理解,她因此也隐约的为自己选择好了一条道路,那就是和芸生一起回到生养他们的山城,真正的为山城的父老做点什么。可是,芸生偏偏就不理解她的心,还要自己怎样的和他去说呀?!
“好了,你再想想吧,想想你的父母,他们可只有你这一个女儿啊——”
“别忘了,这‘父母’也有你一份儿呢!”惠娟“扑哧”一下笑了,“你可不能不认账!”
芸生听了,恍然想起,不由得和惠娟一起笑了:“好了,以后再说吧。走,开‘馋猫宴’去。”
就着草地,两个人将酒食一溜摆开,然后对面坐下来,简单而又丰盛的野餐就这样开始了。
芸生拿起饮料,刚想打开,惠娟说话了:“咱今天都喝啤酒,以后——算了,不说了。给我一瓶。”
芸生将啤酒打开,递过去,然后自己又开了一瓶。
惠娟举起啤酒:“来,喝——”
“惠娟,少喝点儿——”
“没事儿——你放心,我可不像赵雪你们俩,动不动就……”惠娟本想往下说“动不动就想不开”,但又怕伤了芸生的自尊心,所以将话硬生生的咽了回去。稍稍过了一会儿,她望着芸生,平静的说道:“芸哥,我只想听你一句真心话。你心里是不是还想着赵雪?”
“说实话,我确实很爱赵雪。可人家都以经结婚这么多年了,又有了孩子,如果我再想着她,既不现实,也不明智,对她更没有好处,我又怎敢去妄想重温旧梦呢?”
“那你对我呢?——你放心,我答应过赵雪,如果你不喜欢我,我绝不为难你。”
“对你们这样的女孩儿,谁见了能不喜欢呀?”
“那你——”
“我不相信真爱只有一次的屁话,但我是个男人,身上挑的首先就是责任。如果我没有足够的把握能给别人带来幸福,我只能选择逃避。况且,我真的想重回山城,圆我自己多年的文学梦。这是我今生最大的希望,可结果如何我真的无法预料,所以我实在没有必要再拖累上别人。”
“好了,喝酒吧——”惠娟凭在这段时间里自己对芸生的了解,知道他一时半会儿绝对转不过这个弯儿来,更不可能主动的对她或者任何的女孩儿轻言爱情,所以她索性不再逼问——但她心里却隐隐的有些高兴:只要芸生放弃了赵雪,她就有希望,那只是个时间长短的问题了。一念及此,她重又举起了酒杯,“为了今天的太阳,干——”
“好,为了今天的太阳,干——”
下山的时候,惠娟蹦蹦跳跳的走在前面——虽然这次她和芸生的谈话没有任何结果,但总算和芸生把话挑明了,她的心里也轻松了许多。走着走着,他们忽然看见前面有一束不知名的野花,花虽不多,但蓝莹莹的,就在前面离小路不远的一块大青石旁盛开着,微风吹过,那花好像还在向他们点头微笑呢。惠娟几步跨过去,伸出手就去摘——可她的手刚刚挨到花枝,突然惊叫了起来:“蛇——!”
芸生几步奔过去,见一条尺把长的黄黑相间的小花蛇正蜿蜒着迅速逃去。他不由得暗自好笑——女孩儿家就是胆小,一条小“菜花子”就把她吓成这样,要是换成“黑乌蛇”,还不得吓死她呀?
惠娟见芸生奔过来,便一脸惊恐的扑到他的怀里,可怜兮兮的举起了右手给他看。原来那凝脂般的手背上正有一个小红点儿在洇洇的往外渗着血珠,显然是那位“护花使者”刚刚完成的“杰作”。
惠娟在芸生的怀里心有余悸的全身战抖着,芸生顾不得多想,抓过她的右手放在自己的唇上。吮吸了一会儿,他放下她的手,柔声说:“好了,没事儿了。”
可惠娟却不肯放松,仍紧紧的倚伏在他的胸前,一半娇羞,一半惊恐的呢哝着:“哥,我好怕!”
芸生轻轻的抚摸着她的脊背,轻柔的劝慰着:“别怕,没事儿了。”
“我不嘛。”惠娟抬起那张好可爱好可爱的小脸儿,定定的看着芸生——那是怎样一双星光迷离的眼啊!
芸生看着看着,心旌摇动了。他慢慢的俯下身去,轻轻的吻住了这个可爱的小精灵……
好久好久好久以后,芸生才终于把自己的思想努力的牵回到这座山上来。想想刚才发生的一切,他不觉有些怀疑:“刚才你是真的假的?”
“什么真的假的?”惠娟仍带着未褪尽的那种羞涩,调皮的回了一句。
“你真的那么怕蛇?我不信。”
“一半儿真怕,一半儿假怕——芸哥,你不会后悔吧?”
“唉,碰上你这个倒霉鬼,后悔又有啥用?且将就着说呗。”既已如此,芸生倒也不再坚持什么,他再一次的将她拥紧了。
“你好坏!”惠娟娇嗔的轻捶着,然后紧紧的搂住芸生的脖子,和他再次拥吻到一起了……
苏家老两口见芸生和惠娟自从郊游回来突然亲热了许多,自然是格外的高兴——虽然不知具体情况怎样,但心里也算有了点儿谱。于是,他们变着法儿的为他俩创造着“条件”,不是让他俩一块儿去外面买东西,就是老两口一道躲出去为他俩创造一个温馨的二人世界。而他俩倒也识货,常常出双入对儿的,将欢乐塞满了苏家的每一个角落。
不久,市文联下来通知,告知他们:芸生、赵雪、惠娟三人同时被市文联吸收为会员;芸生同时被市山海诗社破例吸收为唯一的一位第九批社员(该诗社一般是两年发展一批,这次是在 刘希梦老师的促成下,专为芸生开了一次碰头会,最后才决定破例吸收芸生入社的);而同样在 刘希梦老师的运作下,他们上报的几篇作品已分别被市报社、市电台采用,市文联的内刊上也将在显著位置陆续刊载芸生的自传体散文作品《梦系山城》。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洛阳花。山城县文联的几位老将趁热打铁,纷纷找出芸生他们以前的作品来,精心润色加工之后,在县文联的文学期刊《山色泉声》上集中“轰”了出去。 杨老 师和王老师还分别写了回忆性的文章《我与芸生》、《初雪》等,借以推波助澜。而那位在县委宣传部任职的 杜老师也真能赶热闹,竟然以芸生的生活背景为题材,炮制出一篇颇具影响力的报告文学《十年一剑今在手,重整旗鼓振山城》刊登在市里的《山海日报》上。
芸生本来对何时重返山城还没有做最后的决定,因为他对十年前的教训记忆犹新,本不想贸然的回去的。但 杜老师的文章却使他成了离弦之箭,不得不发了。他只好和惠娟一起从资金到装备上紧锣密鼓的准备着……
苏母对女儿和芸生的重回山城是一百个不愿意——本来嘛,好不容易才从那个鬼地方跳出来,刚刚过上了几天好日子,现在又要自己跑回去,那以前的功夫不全白费啦?而且自己可就这么一个女儿,在自己面前娇娇惯惯的,如今说走就要走了,叫她如何舍得?但见女儿铁了心,老头子又支持,她也就没辙了。反过来,她还要为芸生准备被褥、为女儿张罗嫁妆,忙得她也是起早贪黑、出出进进的团团转!
赵洁夫妇听说芸生他们要走,送成衣是少不了的,从衬衫到西服,里里外外的一套一套的送,又为他们买了一套包括电饭锅在内的时新餐具。对这个差点儿成为她的妹夫的小伙儿,赵洁打心眼儿里喜欢,而且他又救过自己一次,所以出手就未免大方了些。而胡志勇本来就是个十分大度的人,又天天在场面上混,人情世故自然就看得开些,对芸生的侠肝义胆更是十分的佩服,所以自打一见面就对芸生非常的亲切,因此倒额外的又给芸生他们添置了许多的行头。
为了打好前站, 杨老师不顾已过花甲的高龄,让 王老师陪着亲自去芸生家看望芸生的父母,和他们说了芸生要回来的意思,请二老早做准备。然 后杨老师又主动的留下来帮着料理新房,并通过关系安置好了惠娟的工作及芸生他们的发展场地,真比自己家的事儿还上心。
一个周日的清晨,两辆由山城县委宣传部、县文联出面借来的大客车披红挂彩的驶近了苏家。不久之后,便见赵洁夫妇、苏家二老、赵雪等人簇拥着打扮得花团锦簇的芸生、惠娟走下楼来,登上了客车。
“嘀——嘀嘀——”客车载着芸生、载着欢笑慢慢的启动了。而前面,就是他久违的山城啊……
下 卷
9、十年磨一剑,游子远归来“芸生回来啦!”
消息像台风一般在小小的山村里迅速扩散开去——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纷纷聚拢来,都想看看这个昔日一向被他们引以为“逆子”反面教材的混蛋东西如今是以怎样的一种架式“荣归故里”,又以怎样的面目来面对他所熟识的父老乡亲——而在他们的心目中,早就为这个赵芸生设计出了一套套的“标准答案”。只可惜他们美丽的幻想并没有能够坚持多久,就被更为美丽的现实无情的打碎了,他们所看到的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一种场面——簇新的时装、美丽的新娘、大箱小箱的嫁妆……真是让人眼花缭乱。所以,他们除了猜测纷纷之外,再也不知该以怎样的态势来评头品足了。
“嘿,看那两辆班车,多气派!”在远离市镇的山村,人们还不知道“大客车”这一名词,便也只好以他们所刚刚牢记的“班车”来个一语概括了。
“哎,看到没有?这几天乡里就有人往这儿跑,听说县里都来人儿啦!”
“看,新媳妇下来啦!你看人家长的,再看这穿的戴的,啧!”
“听说呀,他这回又要开舞厅呢!”
“十年前他就因为要开舞厅被他爸打跑的,没想到——唉,如今这个世道啊……”
“听说他从外边儿带个媳妇来了,还是个吃官饭的呢?”后面来的忍不住的问。
“可不是,就在那儿,你看到了没有?”
赵家老两口这时候可不管别人的七嘴八舌呢。十多天前,一听说县里来人了(也就是 杨老 师和王老师来的那次),着实吓了他们一跳——也难怪,一辈子和土坷垃、石块儿打交道,见过最大的官儿就是公社书记(后来改名又叫什么“乡长”了),还都是在大会上见过的,根本没有过近距离的接触——而今是县里来的人,又是指着名字找上门儿来,怎能不叫他们胆战心惊呢?等到 杨老师他们说明了来意,他们才放下心来。而当听到芸生的消息时,他们更是喜出望外,简直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等到 杨老师提出芸生要创办文化活动中心的事,老两口再不反对,一口应承下来——活着就好,权当白拣个儿子,他爱咋折腾就咋折腾吧。让老两口更没想到的是,这次芸生不但回来了,而且还带回一个据说长得如花似玉的媳妇儿,他们那个高兴劲儿就别提了!所以,当 杨老师提出芸生和惠娟结婚的日子就准备订在芸生回家的当天时,老两口更是一百个愿意!
自 从杨老师来过之后,赵家上上下下可就忙开了:通知远远近近的亲戚朋友、准备婚礼的酒菜、布置小两口的新房……而就在今天,自打大清早一睁开眼睛,老两口就催着弄饭,吃过了就颠儿颠儿的往村口跑。到那儿了,可车还没来,老两口就站在那儿跷着脚后跟等啊,等啊……站累了坐会儿,坐累了再站会儿,无论大儿子、儿媳妇怎么劝也不回去;再劝,他们就瞪开了眼睛。就在他们等得腰酸腿疼的时候,“嘀嘀”一声,车终于来啦!
看着十三年音讯皆无的儿子,看着从天上掉下来的玉人儿一样的儿媳妇,老两口乐得合不拢嘴儿,更不知说什么好。老赵头只是裂着嘴傻笑着,只知道一个劲儿的搓着大腿里子。等到芸生和惠娟一声甜甜的“爹”、“妈”叫过,他们的魂儿才被唤回来,总算是归了位,一边一叠声的应着,一边抹着似乎总也抹不完的眼泪。
众位亲友相帮着将一干人等让到屋里。大宴是早就准备好了,于是张罗着喝“迎新酒”,吃“迎新宴”。头道饭刚刚吃完,紧接着又是摆干碟儿排大小,然后开大宴,头席二席的一路吃下去。其间呢,几位老师、领导,还有有些头脸儿的亲友祝福的话说了两箩筐,虽然也无非是“幸福美满”之类的套话,但让人听了是那样的亲近、那样的喜庆。在酒席当中,新人还要挨桌儿的敬酒,挨桌的寒喧……。吃完了,喝完了,领导、老师们千叮咛万嘱咐的走了,又得送一拨儿拨儿的亲友。等到人走得差不多了,天也就快黑了。于是再一阵忙活,吃“夜桌儿”,喝“交杯酒”、吃“和气面饺子”,再来两碗“长寿面”。然后相熟的、不相熟的、老的少的一齐涌进来开始闹洞房。将洞房搅得七零八落之后,亲戚朋友、街坊邻居们带着酒足饭饱、心满意足的喜悦哄然散去,只剩下一对儿新人面对着遍地狼籍、乌烟瘴气的洞房再也无言——本来,他们是不准备这样大操大办的,但两头的老人都不同意,他们也就只好随了俗——许久许久以后,惠娟才重又打起精神,该擦的擦,该扫的扫,该收的、该倒的一一归弄好,这间新房才第一次真正的成了只属于他二人共同拥有的空间。
芸生走到柜边,倒了一杯红酒,然后将惠娟轻轻的揽在怀里,怜爱的看着她慢慢饮下,对她幽幽耳语道:“娟妹,从天堂到地狱,让你受苦了!”
“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天堂。芸哥,这不是梦吧?”惠娟温顺的斜倚在芸生的怀里,把半杯红酒举起来,仰着小脸儿看着他,痴痴的问。
芸生抿了一小口红酒,温柔的看着惠娟的眼睛:“娟妹,这不是梦,这是真的——你看,娟妹,我在吻你的脸,你的眉,你的鼻子——这真的不是梦呢。”
“十三年了,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芸哥,你不会离开我吧?”大概在这时候的女孩儿最担心的就是这个,所以任惠娟平时怎样的热诚开朗,这时候也难免要问出这样的话来呢。
“是的,十三年了。我怎么会离开你呢?现在,你就是我的全部,我会用五个,不,是十个十三年来珍惜你、爱护你,用我的一生来回报你。你信么?”
“不用十三年,只要你真心的爱我,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只要两年三年,我就知足了。和你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好幸福好快乐!芸哥,抱紧我,我好怕。赵雪——”
“不要去想别人,连小雪也不要。今晚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这个世界也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说着话,芸生热烈而贪婪的用自己生命中的全部热情吻住了这个即将融入他的生命的女孩儿……
婚后的第三天,苏家二老、赵洁夫妇对芸生和惠娟千叮咛万嘱咐了一番,恋恋不舍的去了。赵雪也带着那一腔半是幽怨,半是祝福,其间还夹杂着一点点嫉妒的复杂心情告辞而去了。
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惠娟便在芸生的陪同下到镇文化站报了到——说是文化站,其实只有一间办公室,一位“站长”,几百本用来装点门面的旧书,别的就什么都没有了。而惠娟老家本就在山城,近几年虽远在滨海,但对山城的一切也并不陌生,心里对此也就早有了思想准备,所以倒并不觉得怎样的吃惊。因为 杨老师等人的关照,那位乔站长热情的接待了他们,半是表白半是诉苦的介绍了文化站的现状,然后带他们查看了准备交给芸生他们作为文化发展基地的三间旧房——这里原本是镇里什么办的办公室,后来因为机构精简就一直闲了下来。房屋虽老旧了点儿,但比他们想象的要好得多——对他们而言,基建所需的款项相当于他们现有资金的全部,能不花分文的找到这样的三间房,这实在是帮了他们的大忙呢。
芸生和惠娟自己动手,将其中两间房中间的隔墙打开,临街开了个门,又用涂料里里外外的粉刷了一遍,竟也成了一个很不错的展厅。
按照从前的约定, 杨老师他们及时送来了书架、桌椅和第一批图书。书架是县图书馆压缩规模时淘汰下来的,桌椅是县政府招待所会议室“更新”下来的,价钱都极便宜。图书中,有几位老师利用出差机会天南海北的帮忙物色的,有从书店、图书馆的处理品中精选出来的,还有几位老师以文联、个人的名义捐赠的。因为有几位老师认真把关,这些书都称得上是物美价廉,而且有相当一部分图书是对当时的山城县农村具有很大的实用价值的农业技术书籍。而店名则是经县文联、宣传部等单位和芸生反复磋商定下来的——为了有利于发展的需要,暂时定为“芸惠文化联店”,名义上是青山镇文化站和芸生联办,实际上为芸生自主经营,自负盈亏,归县文体局直接领导。而作为青山镇文化站宣传员的惠娟在不违反原则,不影响工作的前提下可以协助芸生工作。这样一来,不但芸生不用再花钱去起什么执照,不必再缴纳各种税费、管理费,而且可以从中获得一定的政策扶持。当然,对于青山镇来说,如此一来,青山镇的农村文化生活建设亦可望得到长足的发展,这真可以说是两全其美了。
此后,芸生又陆续购置了一些象棋、跳棋、乒乓球、羽毛球等所用资金不多、占用场地不大,且容易让群众参与的文体器材。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芸惠文化联店”开业那天,在 杨老师等几位老师的努力下,县文体局、宣传部、县团委等相关单位都派人到场表示祝贺。虽“芸惠文化联店”不属于文联工作范畴,但几位老师还是以佳宾的身份参加了开业典礼。为了表示重视,青山镇的书记、镇长也在百忙中到场,并作了热情洋溢的讲话。
杨老师剪彩之后,鞭炮齐鸣。紧接着联店举办了酬宾义展,当场凭身份证免费办理了借书卡五十四张,出借图书七十余本。一些热心的观众还操起球拍,当起了义务宣传员。晚上,宣传部派来的电影放映队扯起银幕放起了露天电影《中国霸王花》。惠娟则将作为自己嫁妆的彩电、VCD搬出来,在展室里组织一帮年轻人唱起了卡拉OK。
青山镇虽说名义上是个镇,倒也并不比芸生父母所在的双岭村大得了多少——不用说卡拉OK,就是彩电也没有几台,而且大多是城里人早看不上眼的老“北京”。所以,芸生他们这一折腾,全镇的大人小孩儿都来看新鲜儿,有的毛头小伙子还抢过话筒跟着电视唱起了《九九女儿红》,虽唱得早跑没了调,但仍让那些观众们好一阵的羡慕。电影场上,电影早就演完了,观众还是久久不肯散去。没办法,放映员只好将这部城里人几乎都能倒背如流的影片一卷儿一卷儿的倒过来重新放过……
因为芸惠文化联店的图书租售兼营,而且因为把住了图书的进货关,大多数图书的实用性较大,加上惠娟他们肯多跑路,全镇又仅此一家,所以他们的图书租售业务迅速红火起来。年轻人本来就好动不好静,闲时爱扎堆儿,可以前根本就没有什么“业余文化生活”,他们只好打扑克、押个小宝、到处瞎捣蛋。联店一开业,他们可有活计干了,整天的围着那几张球案转,有的甚至连饭都忘了吃。
联店开业不到俩月,便是传统的春节了。芸生和惠娟经过商议,决定抓住这一机会开展一次联谊活动,借以扩大影响、活跃春节生活。经过紧张而忙碌的短期准备,“青山镇首届农民象棋大赛” 、“青山镇首届农民羽毛球大赛”相继拉开了帷幕。两场比赛下来,虽收入微薄,但却在很大程度上活跃了乡亲们的文化生活,受到了人们的热烈欢迎。
首战告捷,芸生又大胆提议要举办一次别开生面的联欢晚会。惠娟听了,认为很有可行性,但单靠自己的力量还是有一定的难度。所以,她提出一个办法:最好是与镇政府的领导们沟通一下,看是不是以镇文化站的名义主办好些。
芸生一听:“行,是个好主意!”
于是,惠娟在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就把要举办春节联欢会的想法向乔站长做了汇报。乔站长一听,当然也很赞同,毕竟这也算文化站一年的工作嘛!而在他们找到李镇长的时候,开始时他并不同意:一是因为镇里的经费相对较紧张,怕花销问题不好解决;二是以前从没有办过这样的活动,能不能办好心里也没有底,怕闹个挨累不讨好,资金白白打了水漂。后来,看到惠娟那一脸的热情,他又觉得实在不忍拂她的意——难得人家有这片心,当领导的也不能太不通情理不是?所以,他当场决定:以镇政府的名义组织,镇文化站具体负责,乔站长负责协调各方面关系,芸生和惠娟则负责节目策划及具体安排;资金嘛,从镇办公经费中挤出500块钱作为活动经费,不足部分先由芸生个人垫付,等来年再想办法解决。有了领导的支持,惠娟早早的就与各村打了招呼,让各村选送出本村最拿手的节目来。
春节很快的到了。
十二月二十九,按照假前的安排,今天是开联欢会的日子。惠娟早早的做好了饭,和芸生吃了,两个人便开始布置起联欢会的会场来。
干了一会儿,乔站长也来了,还带来了本村的电工。三个人和电工一道架设好照明与扩音设备,然后再布置拉花、挂灯笼、贴对联儿,忙得不可开交,但他们都很快乐。看着经过自己精心布置的会场,三个人开心的笑了。
下午两三点钟,人们开始陆陆续续的来了。此时距联欢会尚早,惠娟见缝插针,和几个女孩儿两两一对儿的玩儿起了围棋——当然,这几个可都是她的徒弟,在以前的青山镇,不用说玩儿,就是看都没看过。按惠娟的水平,和她们下棋那是小菜一碟儿。可惠娟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女孩儿,总是要事先告诉女孩儿们她下一步要下在哪个位置,让她们早做准备,而且还经常让她们重新走过,所以倒是她输的次数要多一些。
看着惠娟连中午饭都没顾得吃,现在又和女孩儿们玩儿得正起劲儿,芸生心里又是心疼又是高兴。两个多月来,惠娟为了自己所钟爱的事业,放弃了已工作多年的滨海,跟自己回到了山城。面对着艰苦的条件,她从没有过埋怨;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她每天都把快乐写在脸上,让自己因她的快乐而轻松了许多……
“几位小朋友,借你们的苏姐用一下,好吗?”考虑到晚上还要有工作,芸生不得不搅她们的局了。
“呵?刚分开这么一会儿就想了?”一个红衣服的女孩儿笑着问。
“没办法,老婆太漂亮,只一会儿也舍不得分开哟!”
“讨厌!”惠娟笑着骂道——虽然也明知道这只是一句玩笑,但她的心里可正受用着呢。
“为了表示赔罪,每人一袋儿瓜籽儿,等一会儿再见!”芸生说着把几袋儿五香瓜籽儿撒到女孩儿们手中,然后拉了惠娟回到他们的小屋。
“芸哥,啥事儿这么着急呀?”惠娟不解的问。
“夫人,‘五脏府’吃紧,快发救兵!”芸生满口的京腔。
“吃什么吃?这么多人——”
“人多就更得吃呀——这么多人,却只有一个人做了我的老婆,我可舍不得让你饿着哟!”
“我不饿——”惠娟还惦着刚才的棋呢,头一偏,一脸顽皮的笑。
“别,晚上还得折腾一会儿呢。”
“那你做饭!”
“行,吃啥?请领导吩咐!”芸生挽起了袖子,一副上战场的架式。
“得了吧,就你那水平,炒出来的肉喂狼都不吃!除了做粘糊糊的面条,你还会做点儿啥?还是我来吧。”惠娟笑着数落道。
芸生自己想想也是,也就只好等着吃现成的了。
两个人说笑着吃完饭,芸生却非要惠娟坐在床上,等他收拾好碗筷再一块儿出去。其实,惠娟也知道他是舍不得自己太过劳累,但一想到有那么多的人在外面,惠娟就有些坐不住了。她轻轻的吻了一下芸生的面颊,柔声说:“芸哥,等晚上再陪你,好不好?”
“不好——”芸生孩子般的撒着娇。
“乖啊——”惠娟知道如果这样和他扯下去他更没完没了,于是轻轻的捏了一下他的鼻子,“要不人家要笑话咱了。”
联欢会开始了。主持人自然是芸生和惠娟。而对于主持节目,芸生并不陌生。惠娟虽然是第一次主持节目,但以她的秀外慧中、以她的落落大方,主持这样一个晚会还是不在话下的。两个人的配合非常默契,联欢会的气氛也非常的活跃。
第一个节目是靠山村选送的节目“歌曲独唱”,演唱者叫王婷,一位初中毕业生,虽然没受过专业训练,但一曲《红梅赞》唱得也是字正腔圆,博得了一阵又一阵的掌声。
紧接着是青山村报送的节目小品《超生游击队》,两个小青年滑稽而夸张的表演惹得观众们笑声不断。
再往下,合唱、表演唱、快板书……节目还真是丰富多彩。而惠娟和芸生又恰到好处地安排了击鼓传花等几个即兴节目穿插其中,使联欢会的高潮一个接着一个,笑声、掌声一阵赛过一阵……
当然,芸生和惠娟也免不了要给观众们出个节目。在有人点到他们时,他们也不扭捏,为大家演唱了《天仙配》中的“满工对唱”选段。当唱到“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的时候,他们的心中充满了激动,仿佛觉得自己与心爱的人儿已经羽化成仙,正在空明的宇宙之间翩翩起舞……
等芸生和惠娟一觉醒来,早已是大年三十的早上了。芸生本想着联店刚刚建起来,正应当抓住春节的机会照常营业的,但惠娟却认为,这是芸生回来后的第一个春节,应该回家去住上几天,让芸生的父母也高兴高兴。所以,她坚持着一定要回家。芸生看看拗不过她,况且心里也知道惠娟这是为他好,就不忍太坚持。两个人关好店门,拿上事先准备好的礼物,骑上自行车向家的方向一路驶去……
路上,不断有姑娘小伙子们和他们打着招呼,有的还邀请他们到家里坐坐。芸生听了,心里暖洋洋的——以前,有些人总认为文化建设玩儿的都是虚的,只能由政府出面做点儿表面文章,和小老百姓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而对于我们这样的农村,文化更是可有可无的东西。现在看来,农村同样也需要自己的文化阵地呀!惠娟呢,本来就是个外向型的性格,如今天天和芸生在一起,在她就是个“非常可乐”的事了;而店里的工作虽然太忙太累,但比起以前的半真半假打太极拳般的工作来要有意思得多;更重要的是,芸生对她非常的体贴,即使工作再忙,他也总忘不了抽空关照她一下,让她的心里充满了感动,芸生对她的建议更是百依百顺,所以,现在的惠娟可正是“百事可乐”的呢!
两个人一路说说笑笑的回到家,一家人见了都很高兴,两位老人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儿。惠娟拿出给二老买的羽绒服,大家七手八脚的帮着他们换上——真是“人靠衣服马靠鞍”,这衣服一换上,人立马儿就年轻了十岁!老人在镜子前左照照、右照照,似乎到今天才发现自己有点儿看头。
惠娟催着芸生解下绑在自行车上的一只长塑料袋,解开袋口,里面露出红红的两个东西,原来是两只大红的灯笼——芸生这时才明白,原来她竟然留了一手,怪不得自己问里面是什么东西,她却总也不说呢!
芸生和大哥一起挂好了灯笼,一家人开始吃团圆饭。席间,大家不管是喝饮料的、喝啤酒的、喝温茶水的,大人小孩儿的杯子一块儿举起来,碰杯,喝酒(当然这酒可就五花八门了),再碰……亲情温暖了每一个人的心间,仿佛过去的那所有不快都只是一场梦,而生活正在这份浓浓的天伦之乐中掀开了崭新的一页。
到了晚上,大红的灯笼点起来,家里就更多了一份儿“年味儿”。一家人围坐在电视机前,一边收看中央台的“春节联欢晚会”,一边包着饺子,一边天南海北的拉着闲天儿。就连刚刚三岁多一点儿的小侄女佳美也舍不得睡觉,围着一家人边走边说个不停……
等到新年的钟声敲过,芸生和大哥一起到院里放鞭炮,然后一家人坐下来,在噼哩啪啦的鞭炮声中吃年夜饭。这一切对别人家来说或许是再平常不过的了,可对于芸生一家来说,这顿饭可真的不容易呢。老赵头吃着吃着,眼泪可就下来了。
“爹,咱一家好容易团聚了,您应当高兴才是啊!”芸生的大嫂秀芳笑着解劝道。
“是啊,爹,啥也别想,高高兴兴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好了,吃不愁穿不愁的,还有啥可想的?”大哥也忙过来劝着。
“佳美,给婶儿数个数,婶儿给你钱。”惠娟掏出一张崭新的十块钱,递到小佳美的面前,笑着逗她。
“一,二,五,九,六……”无论在任何时候,孩子都是最好的灭火剂。这不,小佳美一张嘴,一家人就全都乐了……
回到自己的屋里,芸生把惠娟抱在怀里,无限感动的盯着她那双黑亮黑亮的眼睛:“惠娟,你真的是我的天使。是你为我找回了亲情、找回了自信、找回了成功。我该怎样感谢你呢?”
“不用你谢,你的就是我的。还是那句话,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天堂。”惠娟满足的闭上了眼睛……
10、仗义扶危困,普法济乡邻
春节过后,芸生和惠娟小两口经过仔细的研究,决定在全镇设两到三个“图书代办点儿”,以此扩大联店的图书覆盖面。他们从比较熟悉的借书人中反复筛选比较,终于选定了两位女孩儿作为他们的代理人:王秀红,18岁,初中文化,家住本镇西河南村;王燕,21岁,高中刚毕业,家住本镇下河套村。无论从地理位置,还是性格人品,她们都是无可挑剔的。惠娟和她们一说,两个女孩儿都很爽快,一口答应下来。
初春的一个上午,芸生和惠娟相伴着骑了自行车,去下河套村王燕家商量图书代办点的事儿,顺便把第一批图书带了过去。
这时的节令还早,背阴处的积雪还没有化净,柳梢儿也刚刚有些发青。但无论如何,春天毕竟是来了——暖暖的风吹在脸上,轻柔柔的,舒服极了。而看着惠娟那一头长发在风中飘逸,芸生的心里真比吃了蜜还甜!
芸生他们人还未到下河套村,远远的就听到村里传来了一阵高似一阵的吵骂声。进了村,顺着街道拐了两道弯,忽然前面出现了一大群人,吵吵嚷嚷的拥堵在大街上。
听了一会儿,芸生他们才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村里的一户姓马的人家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眼看着两个儿子都二十大几了,婚姻的事儿还八字儿没有一撇,老两口自然心里着急。这不,经人一撺掇,他们就用女儿给老大换了一房媳妇。双方的财礼都过了(因为是换亲,当然是象征性的),日子也定了下来,可谁知女儿却说什么也不愿意了。眼看着日子一天天的近了,亲家自然要来催问。马家老两口既怕儿子的婚事告吹,又经不住女儿寻死觅活的闹,一着急上火嘴上可就没了把门儿的,结果两亲家就吵了起来。街坊邻居的赶过来相劝,可双方掐得正起劲儿,谁也不肯罢休……
正在这时,王燕看到了芸生和惠娟,忙迎了过来。说了几句话,王燕把他们拉到一边儿,悄悄的告诉他们,马家的女儿叫小凤,是她的同学,而且她和马家还是不远的亲戚。自从马家和韩家订了亲,小凤天天哭呀闹的,要不是看得紧,早不知要死上多少回了!最后,王燕问芸生,能不能劝一劝,让两家不要再吵下去?
老实说,对这,芸生自己也没有多大的把握。但他又不忍心拒绝王燕的请求,况且看来也实在没有人能劝得了,先试试再说吧!想到这儿,他对王燕说:“我不敢保证能劝得了,但你必须听我的。”
其实王燕对芸生能不能劝得了也没抱多大希望,但希望再小总胜于无。于是,她很干脆的答应下来。
回到人群里,芸生并没有急着劝架,而是将绑在两辆自行车后座上的图书解下来,和惠娟、王燕一起分发了起来。围着看热闹的人本来看了小半天,劝的也劝乏了,看的也看累了,所以这边儿一有动静,他们纷纷聚到这边儿来,而有些小青年更是抢着借阅开了。这样一来,倒是冷落了正吵得不可开交的那两家人家儿。
就这样一分神儿,两家的嗓音自然下降了许多。芸生趁势走到两家人中间,掏出烟来,每个人撒上一颗,逐一的点上,然后诚恳的对他们说:“几位大爷、大妈,本来咱们都不认识,也许我不应该插这个嘴,但你们这样吵也不是办法。能不能咱坐下来好好的的唠一唠,能解决更好,不能解决呢,事儿也不在这一朝一时上。能不能给我个面子?”
俗话说“当官儿的不打笑脸人”,况且两家也确实吵得太累了,所以芸生一提议,两家人都没说什么,一大帮人就来到了王燕的家里。
等到人们都落了座,芸生说道:“几位大爷、大妈,你们为儿女的婚事操心费力的真不容易!人们都说:儿女是父母的心头肉。我相信无论儿子、女儿,你们都一定非常喜欢他们,希望他们的生活幸福如意。至于换亲,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儿,如果有办法,谁也不愿意走这一步。但是近几年,因为换亲所引发的事件可不少啊——东跑西踮儿的有,喝卤水上吊的也不少……要是真到了那种程度,无论作为父母还是公婆,谁的日子也不好过。所以,我以为,换亲不是不可行,但还是要征求儿女们的意见。如果儿女们实在不愿意,这亲事即使做下了也和美不了。大爷、大妈,你们说呢?”
沉默了一会儿,马小凤的爸爸开口了:“细想想也确实是这么回事儿。我家小凤性子太烈,真要强拧着把亲事儿办了,万一出个一茬二错的,搁谁家也不好交待。这既坑了我们,也害了你们。可既然亲已经订下了……”
“谁说不是啊?”亲家接话儿了。“我们家那俩也是,丫头倒没说啥,可他哥生说用自己的妹子换亲太丢人,死活不肯答应,从打提亲就没给过我好脸儿呢!唉——”
“那我问一句:大爷,不知你家的这位兄弟有没有毛病?”芸生向韩父问道。
“啥毛病也没有,就是人太老实。”韩父答道。
“嗯,韩小朋我们是上下届同学,确实是挺老实的,不过也挺能干。”王燕接了一句。
“那他的长相——”
“一般人儿,搁在人群儿里也说得过去。”马父说,“要是我闺女不闹腾,我们对他也挺满意的。”
“我们家不太富裕,住的又太偏。要是换个好家主儿——”
“那就好。”芸生笑着说,“看来他的条件还不错嘛!如果给他创造机会,相信他绝不会打一辈子光棍儿的。大爷,我不敢打保票,但我一定会替他用心的。”
“我有个同学,在滨海开了个批发部,年前托我给他找个人儿,就是帮他送送货,看个店儿什么的。钱多少不说,至少也能让他多见见世面。大爷,您看这样行吗?”
“那敢情好,我替我儿子谢谢你们啦!”
“那两个怎么办?”马父还惦记着儿子媳妇的事呢。
“以我看,也就这么着吧——看看他们俩有没有意见,如果没有意见,亲戚还照样是好亲戚,日子也不用再改了。”韩父爽快地答应了。
然后,韩父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征求了女儿的意见;与此同时,马家这头儿也问好了。见双方子女都没有意见,亲事就这样正式定了下来。
刚才还是暴风骤雨,一转眼就云开雾散了,两家人自然是皆大欢喜。马父拉着亲家的手:“一块儿心病总算解决掉了,今儿个咱老哥儿俩可得好好的喝两盅。”
“行!以后不管孩子们咋做,咱也就不再掺和了,喝酒去!”
“走,小伙子,你们也到我家坐坐。王燕也去!”马母高兴地拉着惠娟的手,笑眯眯地说。
再过几天,就到了小凤的哥哥结婚的日子。芸生和惠娟简单的合计了一下,特意请镇里的电影放映队去给他们放映了一场电影,算是对小两口的祝贺。然后,韩小朋经惠娟介绍正式到滨海上班儿了——虽然是个体,但工资也不算少,工作又不很忙累,所以韩家上上下下都挺满意。而小凤呢,在家里也没有啥事儿,就不时的傍着王燕跑到青山镇去,捎带着给惠娟帮忙了。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芸生去西河南村的代办点送书,在坐船过河的时候,一位中年妇女和他拉了起来。她向他讲起了发生在自己家中的一个案子。
原来这位妇女也是西河南村人,叫刘玉莲。去年头春儿,她看到红薯粉挺好卖,就和丈夫合计着多栽了些红著。秋末,一家人张罗着把红薯收了,加工成薯粉晾在了自家的平房上。看着这一千多斤白白细细的红薯粉,她的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可谁想这薯粉刚刚晾干,就在一夜之间被人偷了个精光。作为一个普通的庄户人家,这可是一年仅有的一点儿收入啊!眼看着一家人几个月的辛苦就这样打了水漂,她气不过,就站在自家的厢房上骂了几句——当然啦,一个农村妇女,又没有多少文化,火气再大一点儿,皴的辣的可就捎带着出来了。不过骂归骂,也并没想着有什么后果,更没有什么目标,只是由着性子漫骂了一通,也不过图个稍稍的给自己解解气儿罢了。但谁想,当天白天,和她家一墙之隔的那位邻居就因此和她的丈夫打起来了,说是她家怀疑了自己,坏了他的名声云云。后来,在场的人百般的解劝,两个人这才作罢。后来,那位邻居趁她与丈夫不在家,闯进她家,将她60多岁的公婆与她正在读小学的女儿打伤,致三人住院数日之久。再后来,那位邻居再次闯进她家,手持镐把进行挑衅。恰巧那天她家请客,她的几个娘家兄弟看到姐姐挨了欺负,自然要为姐姐辩理。双方很快由口角发展成了互殴,结果她被邻居打倒在地,邻居也被丈夫及几个娘家兄弟赶了出去。当天,丈夫把她送进了医院,并及时向派出所报了案。但不知为什么,在他们第二天去县法院起诉时,法院却没有受理。而那位邻居在事发的第二天也住进了医院,第四天向县法院刑事法庭提起刑事附带民事诉讼。县刑庭在事发第五天传唤她的丈夫及三个娘家兄弟、一个表弟时,竟毫无来由地将她丈夫等五人突然逮捕。在狱中,县刑庭不但对她丈夫等五人的申诉充耳不闻,反而用橡胶棍、皮带等进行了多次毒打,同时胁迫他们,要他们承认所谓的故意伤害罪行。她在家中托人雇了律师,可县刑庭却迟迟不肯开庭审理。看看快过年了,而被关押的几个人又都是家里的顶梁柱,在万般无奈之下,她花9800元钱将五个人从狱中赎了出来。当时她还想呢,先把人弄出来再说,官司等以后慢慢再打。可过了不久,当她的律师去催问何时开庭时,县刑庭竟然告之:被告已经撤诉,此案已经终结!她一家当然不服,可是多次上访都毫无头绪……
芸生本就是个不信邪的人,听完这段案子,他早已是义愤填膺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若容尔等如此横行,又哪里见得“公理”二字!上了岸,他从那位妇女手里借过原、被告双方的诉状,又仔细看过了她家的法医鉴定及相关的医疗单证,他不由得冷笑了——单靠原告一张驴唇不对马嘴的诉状就能把他自己告倒了,而县刑庭竟对案中的起始缘由不闻不问,如此冤狱实在荒唐!但他因为有事在身,便简单的安慰那女人几句,然后匆匆的向西河南村走去。
在“秀红书屋(全称是“芸惠文化联店代办处——秀红书屋” )”,芸生将带来的图书交接妥当,顺便向秀红问起刘玉莲家的事。秀红人很正直,和芸生他们又很熟,也就不瞒他什么,把自己所知道的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芸生听秀红所说的和路上遇到的那位叫刘玉莲的妇女所讲的基本一致,就对秀红说:“麻烦你抽空替我跑一趟,让刘玉莲带着所有的材料去青山镇找我,就说我可以帮她把这个官司打下来。”
秀红也是个热心人,听芸生这样一说,抽空就把信儿捎到了。而对于刘玉莲一家人来说,无论结果如何,能有人主动替自己打这场官司,这在他们是求之不得的。所以第二天一大早,刘玉莲就带着所有的材料赶到了芸惠文化联店。
芸生与惠娟抽空翻看了女人所带来的所有与案件有关的材料,又翻阅了图书室内所有的与之相关的法律书籍,终于列出了本案的几个疑点:
第一,原告在诉状中口口声声说“街坊邻居本应和睦相处”,却在被告并未提及任何人姓名及体貌特征时与之发生口角,显然是言不由衷。而这还不算,原告在诉状中也承认自己“气不过,只轻轻的推了他(指被告)一下”,虽轻描淡写,终刁蛮毕露——口角本因原告主动参与而起,首先动手的又是原告,难道这就是原告所宣称的“街坊邻居本应和睦相处”?!
第二,原告在诉状中声称被告等五人是“蓄谋已久的故意杀人行为”,但被告既有此心,且将其“突然打昏抬入院中”,必欲杀之而后快,又如何能令原告的十八岁的女儿将原告从容扶出?难道杀两个和杀一个有什么本质的不同?还是几被告怜香惜玉,不忍对原告的女儿痛下杀手?而且,两家已非初次口角殴斗,原告又怎能毫无防备的去被告的门口与之理论而致自己被“突然打昏”,甚至连一声简短的呼救都来不及发出?五被告都只是普通的农民,根本不会什么武功,他们又是用什么器具、怎样把原告“突然打昏”的?既然五被告按照预先定好的计划把原告“突然打昏”,应该是手持器具,且打击点应在原告的头部,但为什么原告的头部却无任何明显伤痕?
第三,当时正值隆冬,有谁能在此时将身穿棉衣棉裤的原告踢得“阴茎包皮撕开 5厘米 长的口子”?假定这是真的,众所周知,会阴为人身重穴,睾丸要远比阴茎娇贵得多,在如此强力撞击下,理应受到重击,他又焉有命在?!他女儿又如何能将其从容扶出?而且,既然五被告曾对倒在地上的原告拳打脚踢,那为什么原告除了 “阴茎包皮撕开 5厘米 长的口子”外,其他部位再无伤痕?
第四,原告的诉状中称,在其被抬进被告的院中后,被告李某(即刘玉莲的二弟)手持菜刀对其头部猛砍两刀。在原告毫无反抗能力的情况下,这两刀下去,原告又哪里有生还之理?相反,原告不但被妻子从容的扶出,而且无一证据证明其头部有明显外伤,更不用说刀伤了(按常理推断,如果原告真的受到砍杀,即使当时不被砍死,若干年后相关部位也一定会有骨痂存在,绝不会如此的毫发无伤)。
第五,县刑庭在被告多次起诉均以伤害证据不足而驳回的情况下,却以同样的案由、以同级医院所出具的诊断书作为“伤害证据”受理了原告方的刑附民诉状,致使被告由当然的原告反而成为了本案的被告,其中的缘由又在何处?而且,县刑庭不顾被告方已及时提起反诉这一法律事实,在传唤五被告到庭询问时突然将其逮捕。按照常理,此案已成互诉案件,双方互为原告、被告,其地位应该是平等(或对等)的,在未进行调查审理前,将任何一方先行拘捕都殊无道理。而且,以现有的证据看,本案尚属自诉案件,也不宜实行先行逮捕。如果说怕被告方有“串供、逃跑或继续作案可能”的话,难道原告方就没这个可能么(他可既是原诉中的原告又是反诉中的被告呢)?在逮捕被告等五人时,县刑庭并未出具《逮捕证》,仅在五被告入狱的第二天补办了一下“手续”。如此严重的违反法律规定及诉讼常规的行为背后又隐藏着什么?
第六,原告的诉状中也承认,案发地点为被告的院内。而且,被告方多次向县刑庭反映,称原告行凶时所用之凶器镐把至今仍为被告方所持有。而县刑庭却既不针对案发现场进行任何形式的甄别,更对如此重要的物证置之不理,不知是何居心?被告方所持有的市、县两级《法医鉴定》均被县刑庭以不具备法律效力为由先后驳回,却仅以原告方漏洞百出的诉状为依据将五被告强行逮捕,不知这是办案人员素质低下,还是有意包庇一方(原告方所提供之证人系被告反诉中之连带被告,按常规不能作为证人,所以原告方仍是有证等同于无证)?
第七,刑二庭在案子未审结前便以被告方交付赎金9800元为条件将被告等五人释放回家,却未出具任何法律文书——如果被告无罪,则被拘捕及被强索巨额赎金实在太冤;如果被告有罪,则县刑庭此种举动实为以钱代法、以权乱法。即使刑讯逼供之证据不足,仅此一点,县刑庭便难逃干系。
第八,无论罪与非罪,都得由法庭当庭宣判。被告方已及时雇请律师应诉,县刑庭却始终不肯开庭一问。待被告的律师受被告方委托去催问何时开庭时,却被告知此案已经终结。在案卷内,律师所看到的终结理由竟是“被告撤诉”了——试问如果真的是被告撤诉,那为什么不但被告的律师对此一无所知,就连被告自己还蒙在鼓里?而且,哪国的法律又有规定说被告可以撤诉?!虽说原告可以撤诉,但在本案中,双方已经形成了互诉关系,又怎能准许原告方轻易的撤诉呢?
在做过以上的分析以后,芸生更加坚定了插手此案的决心。但还没容他有所行动,县检查院的一位领导就托青山镇文化站的乔站长给芸生捎了话来——那天,芸生正在店里整理图书,门帘儿一挑,乔站长打着哈哈走了进来。
芸生一看乔站长来了,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迎了过来:“乔站长,您来了?”
“嗯。芸生啊,这段儿时间怎么样?”
“还行。”
“听说你给人家写诉状了?”乔站长从容地在椅子上坐下,接过芸生递过来的茶水,抿了一小口,问道。
“是。我实在看不下去,就给人家写了一份儿申诉书。”
“芸生啊,你刚回来,啥情况可能还不太了解。这个案子不用说你,就是比你再有能耐的人也翻不了。那个刘玉莲和她丈夫都不是啥好东西,天天指着打官司告状过日子。你千万不能插手,一管就沾上,到时候就是你想甩也甩不掉。”
“原被告的诉状我都看了,刘家应该占理儿呀?”
“嗐,芸生啊,和你又没关系,较那个真儿又有啥用?多一事儿不如少一事儿,何必呢?”
“天下总得有个说理的地方啊,要是都没人管,这世界不就乱套了吗?”
“实话跟你说吧,人家原告的人儿硬着呢,要不然能有这样的结果?即使你管也是白管,还得给自己卷里面去。我说这话,一是我和惠娟、和你都熟,不愿意看着你们因为别人的事受牵连;二是我受人之托,给你传这个话儿。哪头炕凉哪头炕热,你自己掂量掂量。”
乔站长说完这些,悻悻地走了出去。
从那以后,芸生陆陆续续地接到了好几个电话,虽然内容各不相同,人物形形色色,口气也各有千秋,但主题无非就是让他赵芸生知趣点儿,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儿。偏他赵芸生生来就不信这个邪,越是找他的人越多,他管着就越来劲儿。他充分利用自身的优势,以诉讼代理人的身份将此案重要文件及他所列的疑点制成信函分别寄给县内公检法等各大主要部门,同时通过市文联 刘希梦老师的关系将案子“捅”到了滨海市电视台和市报社的法制专栏中。
在强大的舆论攻势和行政干预下,山城县法院不得不重新组织人马对此案进行了公开审理。
开庭那天,山城县法院的大审判庭内,旁听席上黑压压的坐满了人,就连走廊和过道里都站满了人。人们都想看一看这个刚刚轰动了小小的山城的案子是个怎样的审法。
出庭前,有记者问芸生:“你对这场官司的胜算有多大?”
芸生看了看在场的人,满怀信心的说:“本来,我并没有多大的胜算。毕竟我人微言轻,即使在法庭上说的满盘是理,也不一定能起什么作用。但是,有了你们,我首战必胜!”
“为什么你有这样大的信心?”那名记者不解的问。
“本案的难点并不在案子本身,而在法院,在于执法者心中还有没有法。只要能公开审理,这场官司我们赢定了!”
在法庭上,芸生大展辩才。他不但紧紧抓住此案的疑点毫不放松,而且还善于从对方无意间说出的某一句言辞、某一个字中发现稍纵即逝的破绽及时反击。法庭简直成了他的个人论坛,不但驳得对方缄口无言,更赢得了旁听席上的阵阵掌声——谁说法庭不可以鼓掌,呵呵……那位被告方以前请的辩护律师也肯配合作战,不时以其渊博的法律知识和丰富的实战经验助芸生一臂之力。审理结果,本案的原告对被告因人身伤害所造成的损失负全部的赔偿责任,并负责本案的一应诉讼费用,同时被处以拘役6个月的刑事处罚。那曾经不可一世的原告面对着庄严的法律,终于低下了他那曾一直高昂着的头。
随后,法庭宣布:县刑庭先前所收受的被告9800元赎金当庭退回,同时法院宣布,将对所有涉案人员进行严格审查,依其情节轻重分别给予党纪、政纪处分。
坐在旁听席上,第一次看到芸生如此意气风发的表现、如此雄辩有力的演讲,第一次体验到如此巨大的成功,前来助阵的赵雪和惠娟都非常激动,不由得热泪盈眶了。她们和观众一起热烈的鼓掌、鼓掌、再鼓掌……如果不是在法庭上,或许她们都会早就手舞足蹈起来了。
出得庭来,市报社、电台、电视台的记者们围住了芸生,问他有何感想,有什么长久打算。他淡淡的一笑,说:“其实这是一场很好打的官司,只要能够开庭,只要法庭能够保持最起码的公平公正,或者说只要法庭不严重的偏袒一方,谁都能打赢它。关键是他们不开庭——所以我们的主要阻力并不是来自本案的原告,而是那一帮执法犯法的审理人员所带来的司法混乱。而且,从本案来看,我们公民的维权意识与自我保护意识已有所觉醒,但还严重不足,对执法人员的违法行为还认识不清,更不知如何去进行有效的抵制。所以,就我本人而言,我将致力于一些与当前我们农村生活密切相关的法律法规的普及宣传工作,让我们的公民人人知法、人人懂法,人人能用法律的武器来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换言之,让那帮当官儿的日子不好过,这就是我的最大心愿!”
“你这样说,难道就不怕有人给你小鞋穿?”一位女记者好心的提醒了一句。
“没啥好怕的,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邪不压正。再说,我相信一个合格的领导只要他问心无愧,他绝不会对号入座的,又怎么会给我小鞋穿呢?即使是有,我也不怕——现在是法制社会了,没有谁能大过法去!”
“那么,你认为你们成功的把握是不是很大?”一位记者抢先问了一句。
“我想,对于这个问题,我的两位朋友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因为她们——用一句名人的话说:世界上力量最强大的就是女人!”芸生笑着把赵雪和惠娟拉到记者面前,不无自豪的说。
面对摄像机,惠娟踌躇了一会儿,笑了:“怎么说呢?和他在一起,我们没有把握,只有信心。因为他是一个永远不会安于现状的人。”
有一位记者问那位辩护律师,他怎样看待这场官司,怎样看待芸生?那位律师想了想,坦率地说:“就专业知识而言,我在法律知识和出庭经验方面要比这位小伙子强一些。但我的辩论口才与辩论技巧明显的不如他。他思维敏锐,言辞激昂,如果稍稍补充一点深层次的东西,拿到小本子,他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很不错的专业律师。以后,我想,我非常的希望能和他成为朋友或合作伙伴。”
在分手的时候,那位律师特意走到芸生面前,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小赵,我叫甄一平,山城县大成律师事务所的专业律师,很希望能交你这个朋友。”
“我也是,可我没有名片——”芸生接过名片,不好意思的说。
“哈……没说的,以后交往的机会多着呢!”甄律师爽朗的笑了。
回到青山镇,刘玉莲两口子千恩万谢的来请芸生他们吃饭,但被芸生婉言谢绝了。两口子又提出送钱,芸生拗不过,只象征性的收了三十块钱的“交通费”。两口子觉得实在过意不去,琢磨了半天,便抽出五百块钱,托人为芸生从外地买来了全套的法律书籍。
刘玉莲两口子来送书,芸生开始时仍旧是坚辞不受。刘玉莲含着泪,就差给芸生跪下了:“芸生,如果不是遇到你,我们的冤屈怕只有带到棺材里去了,给你点儿钱也是应当的。上次送你钱,你说什么也不收——你这样做,我们的心里也不好受哇!再说了,像我们这样挨了欺负有冤没处申的人还有很多,他们都需要这些书,他们也需要有人去帮助啊!收下它,全当我们也替他们出把力吧。”
芸生听了,认为既然话已说到这个份儿上,而且人家已经把书买了,再不收就太说不过去了。所以,他也就不再坚持,痛快的收下了这些书。
有了刘玉莲两口子的这些赠书,芸生又适当的配备了一些相关书籍,然后很快在店内开设了一个“法律服务专柜”,免费向社会开放。为了提高法律服务的业务水平,他还通过上次出庭时认识的那位甄一平律师聘请了包括甄律师在内的四位律师作为芸惠文化联店的常年法律顾问,随时对顾客们的法律问题进行免费的咨询。随着业务范围的迅速扩大,他又将联店代办员王燕调到联店内,使她正式成为联店中的一员,和惠娟一起从事图书、器材的管理工作。而这时,在芸惠文化联店内,图书及文体器材的种类也在不断的增加,联店的代办处也已增至四处了。
11、夫妻闲对句,和乐享天伦
一年很快的过去,又一个春节在不知不觉中来临了。
有了去年成功举办联欢会的经验,惠娟早早的就把举办春节联欢晚会的报告打了上去。听说还要开联欢会,李镇长非常高兴,特意和惠娟一道去找镇党委书记姚才。
姚书记本就是从教育口转过来的干部,对文化教育事业有着一种近似于本能的认识,而他也早就听李镇长不止一次的说起过芸生的事情。所以,没待李镇长说完,他就高兴地站了起来:“行!去年咱没顾上,今年可得大力支持一把!资金由我去想办法解决,李镇长负责场地布置,你们具体负责节目安排。下个通知,各个村、各个单位都要选派代表来参加。对于好的节目,咱还可以适当给一点儿奖励。镇党委、镇政府的更要全员参与,一个都不能少!”
大年三十,风和日丽。时间刚刚到下午的两点钟,青山镇政府大院里就已经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在院子的北侧,靠着月台的是用办公桌拼起来的舞台。为了确保安全,李镇长亲手用粗铁丝把办公桌一张张的绑好,然后又站到上面去试了又试。芸生和镇里的秘书小曹正在调试音响设备,惠娟则指挥着几个年轻人把大红的条幅挂了起来。镇文化站的乔站长和镇里的其他人也各有职司,或是摆放条凳,或是接待来宾,一个个紧张而又有序的忙碌着。就在今天晚上,青山镇自己的春节联欢晚会将要在这里举办了,人们的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高兴。
晚上6点的钟声刚刚敲响,李镇长就走上了舞台,高声宣布:“青山镇1997年春节联欢晚会现在开始!”
李镇长的话音刚落,鞭炮声、爆竹声就噼哩叭啦的响开了,五彩的焰火在夜空中织成了一幅绝美的画卷。
踏着爆竹声的余韵,惠娟挽了芸生的胳膊走上台来,脆声说道:“各位领导、各位来宾、各位朋友,你们好!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在这辞旧迎新的时刻,请欣赏李杖子村选送的节目《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演唱者——李媛媛!”
这时,用作幕布的大红窗帘儿被徐徐拉开,一位身着淡妆、清丽袅娜的少女走上台来,向观众深施一礼,然后展开婉转歌喉唱了起来……
接下来的节目是张湾子村选送的对口快板儿《老赵赶集》。两个演员的表演声情并茂,博得了一阵阵的掌声。
然后是歌舞、小品、合唱……虽然演员们不过是些没受过什么专业训练的“泥腿子”,但他们认真投入的演出还是感染了所有在场的人,欢笑声一浪高过一浪,从小小的镇政府大院儿里荡漾了开去……
节目进行到一半儿,惠娟再一次站到台上报幕了:“朋友们,年,过的就是一个气氛,过的就是这个喜庆劲儿!请欣赏姚书记、李镇长自编自导自演的双簧《过大年》!”
惠娟报完幕,姚书记和李镇长也并不忸怩,两个人走上台来,拱着手向四周深深的躹了一个躬,给大伙儿拜了年,然后就开始了他们的表演。姚书记的语言幽默风趣,李乡长的表演大胆夸张,两个人配合得天衣无缝,给小小的联欢会推向了高潮……
送走了联欢会罢渐渐散去的人群,惠娟和芸生收拾好设备、关好店门,回到了那间库房兼作卧室的小屋。这时早已过了半夜。看看炉火将尽,惠娟捅了捅炉子,添了两铲煤,盖好,搓着冻得通红的小手,哈了一口气:“好冷!”
芸生走过来,解开衣服,将她的双手放在自己怀里,然后拥住她:“还冷么?”
惠娟没有回答,只踮起脚尖调皮的在他的左颊上轻轻的“咬”了一小下儿,俏皮的说:“没想到,更凉!”
“来,我给你个热的……”芸生说着话,将双唇向她压去。
惠娟一边微微的侧脸躲过,一边娇笑着:“不嘛——”
但芸生还是“捉”住了她那两片温热的樱唇……
好久好久以后,惠娟才喘过气来:“芸哥,你好坏!”
芸生再次假意的向她吻去。
“不来了,芸哥,咱玩儿对对联儿——你出上联儿,我对下联儿,好不好?”
“好啊!新年对对联儿,乐坏小惠娟儿。听着,我出题了——”芸生略一思索,朗声说道,“一杯一盏,举案婵娟当垆客。”
“双宿双飞,交颈鸳鸯比目鱼。”
“三友初成,何幸松梅同傲雪?”
“四鼓早过,莫非子丑不经研?”
芸生挽着惠娟来到小桌前,展开大纸,挥笔写道:“五鼓挥毫,五谷香飘致富路。”
这时,远处隐隐有鸡声传来,惠娟莞尔一笑,对窗外飞雪轻吟:“六出为证,六雏声唱小康家。”
“有子足凭,七夕何用乞巧?”
“无他怕甚?八仙还惧霸王。”惠娟指着墙上的《八仙送宝》图徐徐念道——画面上,何仙姑正自手捧元宝率先踏浪而来。
“哈哈——这回你可输了!这几个人,除钟离昧外,八仙中可再没有人见过楚霸王项羽呀!”
“难道你没听说过‘乌江一折戟,余烈五千年’?八仙又怎能不怕?”
“这是谁的诗?我怎么没听说过?”
“你当然没听说过。这是本朝诗人赵芸生写的诗,还没发表呢!呵呵……”
芸生想想,这确实是自己所写的诗,只是一时忘掉了:“可八仙和霸王也联系不起来哟!”
“上次打的那场官司,不是‘八仙’没有战胜‘霸王’么?”惠娟俏皮的说。
“呵——没想到我竟做了回‘西楚霸王’——久经战阵,酒里别姬终不省。”
“不好,不好,算我赔罪。”惠娟将一精致的小茶壶放在炉上,然后重又钻到芸生的怀里,“时与烹茗, 石湖居士又重来。”
芸生轻轻的将她的玉手拾起,把玩着放到唇边:“此茗非彼名,问卿先取何为饮?”
“先誓即后士,因子常留自可依。”
“好一个‘因子常留自可依’!”芸生将她的嫩脸贴在自己的脸上,心醉的叹道,“傻丫头,易老冯唐,我若不来君何往?”
“好小子,良桐难识,青山相伴水为盟。”惠娟半是戏谑半是认真的应了一句。
“三生有幸,但愿生生同入梦。”
“九转无涯,自然转转永随君。”
“兴山城,信是明朝山更好。”
“吟海韵,极知今夜海依蓝。”
“哎呀,忘了,年夜饭的干活!”芸生似乎猛然记起,跳起来东张西望的转着。
惠娟顺手抓过两包方便面扔了过来:“你的咪西——”
“好老婆,您老人家行行好,这大年夜的,你想把老公噎死呀?”
惠娟忙用手堵住芸生的嘴:“不许乱说!小馋猫,早就给你准备下了,且等一会儿吧!”
惠娟手脚麻利的打开煤气灶,炒了两盘儿菜。芸生则兴犹未尽,拿出稿纸,趁这个机会又作了一首小词。等惠娟炒好菜,芸生将稿纸递给她:“给你的新年礼物,看看?”
惠娟往纸上看去,但见上面写着一首小词:
诉衷情·赠娟妹
为君重续诉衷情,莫笑此痴名。
平林秋月如梦,从尔不漂零。
多爱惋,任眸凝,与西东。
管他离聚,且用心盟,相伴长平。
芸生放好桌子,拿来一瓶红酒。惠娟看了,笑着提议:“天太冷了,来点儿白的吧?”
“行,咱也好好的喝几杯。”芸生换了一瓶低度的白酒,两个人坐下来,边喝着酒边又在锅里下了一袋儿“速冻饺子”——这可不是市面上卖的那种机包饺子。惠娟总以为,如果买那种饺子作为年夜饭,那就太没有“家”的味道了。所以,她怕到时候忙不开,早在两三天前就抽空包好冻在那里了,没想到今天竟真的派上了用场。
等他们吃上饺子,窗外,一阵童音喧闹着从远处传了过来——哦,天已破晓了。
吃罢饭,芸生爱怜的看着这个睡眼惺忪的女孩儿,思绪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他将她轻轻的抱起来,放到床上,为她脱去外面的衣服,掩好被子,然后拍拍她的脸蛋儿:“好好的睡一觉吧,打扫战场归我了。”
“不行,今天还得回家报到呢。”惠娟微启星眼,咕哝道。
“改天吧,你太累了,好好睡一觉。听话,啊?”
“那怎么行?你十多年没回家了,就去年大年夜在家过的。你不回去,二老这年咋过?”
“那你睡吧,我自己过去就行了。你好好在床上躺着,要是来了贼,只要没偷这张床,你就不用动。”芸生用脸贴了贴她那粉嫩的小脸蛋儿,疼爱地说。
“既做了人家的媳妇儿,不去点个卯,人家该不放心了。你收拾好了,招呼我一声。我真得睡了……”
芸生收拾好碗筷,看了看酣睡未醒的惠娟,一缕微笑不经意间悄悄的爬上了他的脸颊——上天对他实在是太照顾了,虽然以前曾经有过种种的不如意,可毕竟都已经过来了。而现在,他不但有了自己能够全心投入的事业,更有了和自己心心相印的好妻子,这种生活在过去他可是连想都不敢想啊!想到这儿,他觉得精神特别的好,索性也不再去睡了。他轻轻的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纸笔,然后挨着惠娟坐下来,就着低矮的床头柜写了两封信。信写完了,他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直到自己满意,这才用胶水儿封好,端端正正的贴上了邮票。把信放在床头柜上,他为惠娟掩了掩被子,又拿起 王老师他们送的书看了起来……看看快到上午 9点了,他开始生火做饭。等到饭差不多了,他又麻利的炒了两个菜——这可都是和惠娟学的呢,在以前他可什么都不会!这一切都做好了,他又准备好洗脸水,这才柔声的将惠娟唤了起来。
“几点了?”惠娟揉着眼睛坐起来,边穿衣服边问。
“九点半。”
“你咋不早点儿叫我?那几个碗洗了这半天?”惠娟趿上鞋,边洗脸边埋怨着。
“抽 空给杨老师他们写了两封信,一会儿顺路扔到邮筒里去。”
“你可净害我!”惠娟洗完脸,三下五除二的梳好头,再换上一身儿新衣服,回头气咻咻的对芸生说了声:“走吧!”
“走?上哪儿去?”芸生故意逗她。
“回家呀,咱不是说好的吗?”
“吃饭吧——老婆大人!”芸生变戏法似的把饭菜端上来,放到床头柜上,然后拥着惠娟把她按坐在床头,“今天这饭可是今年的头一顿饭,说啥也得吃好!”
“哟——您老人家啥时候会做饭啦?真香!”惠娟尝了一口菜,开心的笑着夸道……
吃完饭,惠娟又开始叨唠了:“你说你这个人,上你们家还用我这个当儿媳妇的紧张罗?别以为你做了一顿饭我就领情,要是二老埋怨了,你可别怪我——”
“不怪,不怪——”
“那别人说啥呢?”
“你是我老婆,还用管他别人说啥?要不把他们老婆借我?”
“啄木鸟上树——全靠一张嘴呢!你就贫吧……”惠娟嗔笑着骂道。但在临出门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轻轻的亲了芸生一下。
拿上年前备下的礼物,两个人出了门。前几天,这里刚刚下了一场小雪,远处的山上白茫茫的,像是披上了一件银色的披风。近处,人家的房顶上,向阳处的雪早已化掉了,而背阴处仍然罩着那么薄薄的一层,白得一尘不染的雪衬着黑得纯净的瓦楞,煞是好看。而孩子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儿的蹦蹦跳跳的喧闹着挨家的拣着炸剩下的烟花爆竹。远远近近的爆竹声仍在叮叮铛铛的响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火药的淡淡的香气——这一切都好像在告诉着人们,春天来了,新的一年开始了!
骑着车子走在路上,不时有人在向他们打着招呼,有时他们也会把车子停下来,和人们拉上几句——过年了,祝福的话儿自然是少不了的,熟识的、不熟识的都是那样的热情,那样的豪爽,那样的喜气洋洋……
到了双岭村,两个人在村口的一家小卖部又买了些糖果点心,惠娟还特意为小侄女儿买了辆遥控的玩具坦克。两个人推着车子双双向家中走去——离家还有二三百米远呢,就看见赵家二老正站在前面的一棵大松树下眼巴巴的望着他们来的方向。
二老一见他们,乐颠儿颠儿的跑过来,硬是从他们手中抢过自行车推了起来——其实,老两口既不会骑车,也不会推车,看他们歪歪扭扭的推着车子,有时候还要轧到自己的脚,芸生心里真不是滋味儿。惠娟也是百感交集——有多长时间没有回娘家去看看了,自己的母亲也说不定是怎样的盼着自己呢!
大哥大嫂听到动静,急急的跑了出来,围着他们问寒问暖。这场面就像芸生他们是远道而来的贵客似的,既使他们感到由衷的高兴,又感到深深的自责——在这一年多来,他们为这个家想的实在是太少了啊!
惠娟早在年前去县里办事儿的机会就给公婆和大嫂买好了衣服,只是由于店里的事情太多,而人手又少,所以一直没顾得上拿回家。这次回家拜年,她就正好把它们拿了回来。换上惠娟为他们买来的新衣服,二老可高兴啦,硬拖着大嫂让她也换上。大嫂忸忸怩怩的不肯换,但终于拗不过,还是换上了。小侄女儿举着嘟嘟响的电动坦克,围着妈妈又是跳又是笑的转个不停:“妈妈穿新衣服喽,妈妈更漂亮喽——”
在家里坐了一会儿,惠娟又提出要到街坊四邻的走走。芸生开始时并不太同意——以前因为文学社的事儿,他在村里所受的委曲实在太多,虽然已经过了十多年,但他心里还是顺不过这口气儿来。可惠娟却不这样认为。她说:君子不念旧恶,何况都是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呗。再说了,双岭村也是青山镇的一部分,也正应该有所发展才是呢——如果连生养自己的村庄都不爱,却非要说爱别的什么,那不都是假的吗?芸生想想也是,就和她一道走出了家门。
要说变化,今天的芸生可不是十多年前的那个毛头小子了,无论事业还是爱情都是有目共睹的,所以乡亲们对他俩的到访都感到很意外,所以也格外的客气,递烟倒水的,显出十二分的热情。更有几个小青年儿围着他们问店里又来了哪些新书,大有先睹为快的势头。
在庄东头的一个叔伯大爷家,一位女孩儿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她叫赵娣,长得文文弱弱的,今年二十二岁,初中毕业几年了,因为身体不太好,一直在家闲着。她的母亲问芸生,店里是不是缺人手,如果缺,看能不能让赵娣到那里去打个帮手——哪怕不给钱也行,省得她一直在家闷着,万一要是闷出病来可就……
“行啊,那开春儿就让她去吧。”没等芸生开口,惠娟满口答应下来。
正巧,屋里还有一个来串门儿的女孩儿,她一听,也动心了,非要和赵娣一块儿去。惠娟问了问她的情况,想了一会儿,然后说:“王丹,正好我们要在咱村里设个点儿,你看这样行不行?场地由我们去和村里说,让村里帮忙解决,图书、设备由我们提供,你负责管理,包括电费等一应开支在内,第一年赔了是我们的,挣了是你的,第二年咱再商量,怎么样?”
王丹听她这样一说,心里就没有个不愿意,欢天喜地的答应了下来。
回到家里,吃完午饭,芸生和惠娟要走了。二老依依恋恋的一直送出村口,直到芸生他们转过山弯儿去,老两口还在那里久久的站着……
12、店兴人气旺,圆梦展宏图
二月,芸生的散文《雨夜听泉》在市作协主办的作品展中获得了一个二等奖,并被省文学专刊《散文家》转载。
三月,坐落于双岭村村部的图书代办点儿“丹月儿书屋”正式开业。按照约定,当然这是由王丹全权管理的,同时又算是村里的文化室,也算得上是个标准的“公私合营”了。
四月,赵娣正式到芸惠文化联店上班,负责店内图书的租售业务;王燕则负责文体器材的管理使用工作。芸生和惠娟也不闲着,一面要负责几个图书代办点的联系与图书周转工作,另一方面还要到各地去进货,还要协调各方面的关系——当然,这时的惠娟还是镇文化站中的一员,上班时间还要时常到镇里去点个卯。总之,一切都在繁忙而有序的进行着。
五月,省文联在山城县的牛心山上召开“登山笔会”,芸生被特邀参加。
六月,在县文联的帮助下,芸生联结起县内外的十几位新老作者(因为此时有些老作者已经到县外上班,而新作者中也有几位在县外工作),“山鹰文学社”正式复社,社刊《山鹰之歌》同时复刊。文学社隶属于县文联领导, 王老师等六位老师为特约顾问;文学社的社长自然是赵芸生,副社长柳强(原“山鹰”文学社社员),编委由赵芸生、赵雪、苏惠娟、高志军(青山镇中学语文办公室主任)等四人组成,社址就定在了青山镇的芸惠文化联店内;社刊立足学生、面向社会,分“学生版”和“社会版”两种版面定期出版,每月一期,每期 8开4页;文学社社员入社自愿,退社自由,凡有一定文学基础或对文学有兴趣的人均可报名入社,不收报名费……因为芸生在以前筹办“山鹰文学社”时有过成功,也可以说后来在这上面跌得很惨,所以经验和教训使他成熟了许多,这次复刊的准备工作便也深入细致了许多,而这也使得他们的文学社有了更加稳步的发展。
八月,县团委终于履行了十四年前的承诺,将首批价值二千多元的农业科技、医疗保健书籍捐赠给“芸惠文化联店”。
九月,省政府与省文化厅联合转发了一份中央关于农村文化阵地建设的红头文件,乡村文化室的建设正式纳入了政府的议事日程。市里为此专门组织了一个由教科文等各相关部门构成的考察组,对各县的农村文化建设进行认真细致的考察。在 杨老师等人的介绍下,考察组到了青山镇,在进行了认真细致的考察之后,他们对“芸惠文化联店”的成立与健康运行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并表示一定要呼吁有关部门大力扶持。
十月初,市报社在《山海日报》特辟“山鹰文学专号”,对山鹰文学社的作品进行了集中的发表、点评。
十月下旬,县委宣传部将办公室替换下来的铅盘打字机和手摇速印机无偿捐赠给“山鹰文学社”,并为他们免费提供了一批价值近千元的油墨、纸张,以此支持他们的“文化兴县”计划。
十一月,芸生和惠娟开始积极筹办春节文艺演出队。他们亲自挑选队员,亲自编排节目,还从县文化馆请来专业老师进行免费的现场指导。
十一月中旬,“山鹰文学社”召开首届编委会,对文学社近期的工作进行了讨论,同时将社员发展到五十余人,覆盖全县二十多个乡镇。
十二月,“芸惠文化联店”代办点已增至十一个,基本上达到了“一村一点”。联店本部管理人员也由建店伊始的芸生、惠娟二人扩编至五人,书刊总数突破三万册,已分别开设“行政法律”、“生活保健”、“社会百科”、“文学广角”、“学生之友”等九个专柜;各种棋类、球类等文体器材也已经基本备齐。
十二月中旬至下句,一年一度的象棋、军棋、羽毛球比赛如期举行,“歌咏比赛”、“趣味智力赛”等新新增比赛项目也开展得有声有色。此后,春节文艺演出队开始进入彩排。
大年三十,上午举办春节联欢会,下午跑大秧歌,晚上是青年朋友们的“青春舞会”……
一年就这样过来了,过得忙碌、充实而愉快。
新的一年开始了。
早在年前,芸生和惠娟就已深深的感觉到,现有的场地已远远不能满足联店发展的需要。要想继续发展,首先就必须解决场地问题,而解决场地的关键仍然是对他们来说绝不是小数目的资金的筹备。如果不去考虑更大的发展,以现有的资金,他们完全有信心来保证联店各项工作的顺利运行,他们也可以过上比较舒适的生活。但如果这样,他们将有可能永远的失去发展的机会,而自己的事业将永远的被禁锢在这个狭小的范围之内。对此,芸生大胆提出了“借鸡生蛋”的设想。小夫妻俩白天和大家一道的浓妆重彩、曼舞轻歌,晚上还要反复的修改自己心目中的“蓝图”。终于,经过近一个月的推敲,小两口已基本上确定了自己的行动方案。
春节文艺演出队的活动一结束,芸生和惠娟就匆匆的洗掉身上的油彩,甩掉宽袍大袖,开始了漫漫征途——
回到滨海,推开久违的家门,望着已渐苍老的母亲,惠娟多想仍像以前一样娇憨的扑进母亲的怀抱,把埋藏在心底的七百多个昼夜的思念倾诉个够!但身上的重担却不容她有丝毫的释怀——因为她清楚的知道,芸生是怎样急切的等着她带回的好消息,山城是怎样殷殷的望着她归来的方向!顾不得洗尽满身的征尘,顾不得看一眼那曾经记载了她无数梦想的“王国”,顾不得和母亲多说上几句贴心的话儿,她匆匆忙忙的向母亲说完此行的目的,狼吞虎咽的吃过母亲为她准备的饭食,她便马不停蹄的向赵洁的“佳丽成衣店”奔去……
在“佳丽成衣店”,惠娟刚提出借钱的事儿,赵洁就一口应承下来,转身向丈夫胡志勇喊道:“去,你给咱家准备进货的那三千块钱拿来,惠娟等着用呢。”
胡志勇一听赵洁说只拿出三千块钱,就乐开了:“咱妹子大老远的来了,你就拿三千?你不怕人家笑话咱们小气呀?得了,我再出去转转,咋着也得弄个五千、六千的不是?”
赵洁和丈夫到外面转了一趟,总算凑够了八千元钱,两口子将钱交给惠娟,然后郑重的向他们这位小妹承诺:“宁可让自己的流动资金短缺,年内我们也要再凑上两千,不凑够一万,你就不用认我们这个大姐、姐夫!”
到了市文联,找到 刘希梦老师,惠娟简单的说明了来意。听了惠娟的情况介绍, 刘老师当仁不让,领着惠娟把各路财神拜了个遍。因为 刘老师也曾在政界任过几年职,而且还是位很有能力的中层领导,所以这份工作对他来说是轻车熟路。他们先后约见了市电台、电视台、市报社的文学同仁,又通过他们找到港务局、玻璃厂、纤维厂、造纸厂等单位的有关领导。终于,港务局等十三家单位为他们的坦诚所感动,将目光投注到了这小小的文化阵地上来——当然,这对他们来说也是个很好的宣传机会,所以他们也是很舍得花“血本”的——十三家单位共捐款四万五千余元,占这次集资款的三分之一以上。同时,滨海市港务局还和芸惠文化联店结成“献爱心精神文明共建单位”,答应为芸惠文化联店捐赠一批价值不菲的桌凳等办公用品。
惠娟回到家里,苏父听说女儿要向自己借钱,笑了。他疼爱的揽着这唯一的一颗“掌上明珠”,不无调侃地说:“傻丫头,连亲闺女花钱都得借,我那钱还都留着给谁花去呀?真要那样,你爹不成地道的守财奴啦?你放心,爹不会拖你的后腿儿的。等你用钱那阵儿,我咋着也给你送个三万、两万的去!”
惠娟这一路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芸生也不含糊。尽管山城是个穷县,但效益好一点儿的单位还是有的。在 杜老师、 王老师等人的大力游说下,县水泥构件厂、电力公司、黄金公司等八家单位的赞助款合起来也有一万三千多元。而且,县团委等党政司法直属机关对县内这一新生事物也给予了极大的关注,捐款数额达到了七千元之多。
此外,为了扩大影响,县团委还为芸生他们专门组织了一次“为我山城献爱心——七万青年大募捐”活动,竟也收到了捐款两万四千多元,赠书七千三百余册。
在收到十一万七千多元的捐、借款之后,芸生又从内部管理人员手中借得现款五千元,加上自己手里的三万元——终于,联店改建工作进入了实质性阶段,芸惠文化发展基地正式破土动工了!
芸惠文化发展基地就建在早已废弃多年的镇造纸厂旧址上,面积四点五亩。因为有了市县等相关部门的关照,再加上姚书记和李镇长的大力支持,镇党委、镇政府很快的通过立会讨论,决定将这一块地皮无偿划拨给芸惠文化发展基地使用,以此作为镇里对文化事业的扶持。楼体与场地的规划设计由芸生拿出草图后, 刘希梦老师又特意拿去让市规划设计院的朋友帮忙做了修订,真正做到了科学合理、物尽其用。建筑队是县委宣传部的 杜老师代为联系的,虽是本县的建筑队,但声誉一直很好,能够保证建筑质量达到设计要求。而芸生自从基地动工以来,把芸惠文化联店的一应事务托付给王燕打理,自己则一直吃住在工地上。
经过近十个月的紧张施工之后,芸惠文化发展基地正式落成了!
在占地四点五亩的基地院内,一座造型别致的二层小白楼拔地而起,在青山绿树的掩映下更显得格外醒目、分外精神!楼内,底层的中间部分是图书大厅,宽敞的大厅足有一百六十平米大小,左面是售书部,右面是图书部,一架架的书籍琳琅满目,一个个银灰色的柜台素雅而整洁。图书大厅的两侧,东面是图书仓库和办公室、员工宿舍,西面是文体器材室和阅览室。二楼的中间是多功能服务大厅,平常可以摆上七八张台球或乒乓球案供人们使用,如果把球案收起来还可以在这里举办大型的联谊活动。服务大厅的西侧是棋牌室,内设象棋、跳棋、军棋、围棋等各种棋类,人们可以在这里捉对儿厮杀,还可以当作会议室使用。东面则是“山鹰文学社”的办公室……
在院子中央,两个排球场并肩而立,靠西一点则是个篮球场,东面呢是个小型的花园,里面种植着各种花草,摆放着一条条石凳——花园四周,绿柳环绕,虽此时尚未成荫,却也别有情趣。基地的外墙用红砖砌就,清一色水泥抹底儿,上嵌花砖,造型别致。大门前的水泥柱子上,一块新做的木质招牌高高的挂着,上书“山城县文化发展基地——青山镇芸惠文化联店”。
在落成典礼上,市县有多家单位派员参加。县委宣传部的 杜老师代表县委、县政府对前后投资累计达到二十余万元的芸惠文化联店表示了衷心的祝贺和热切的希望,并授予芸生“精神文明建设标兵”光荣称号、奖金三千元。市县多家新闻单位对这一隆重的场面纷纷进行了现场采访报道。
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芸生和惠娟不由得紧紧的拥抱在一起——他们亢奋的血流澎湃着、翻涌着,似乎就要在某一个时刻突然的破壁而出——这种成功消耗了他们多少的精力、挥霍了他们多少的“幸福”啊!
“告诉我,现在,你在想什么?”芸生捧着惠娟略显憔悴的脸,柔声的问。
“想妈妈,想趴在妈妈的怀里哭……”惠娟说着说着,似乎真的就要哭出来了。
“是啊,我也想妈妈,想妈妈给做的葱油饼。等咱们忙过这一阵子,我抽空陪你去市里好好玩儿几天。”
但是,还没容他们喘过气来,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初冬的一天,芸惠文化联店内借书、还书的读者们出出进进、络绎不绝,楼上的多功能室里乒乒乓乓的打球声也响成一片,几位店员正面带微笑应答着人们的各种提问……一切都在紧张而有序的进行着。突然,一辆警车拉着长长的警笛呼啸而来,到了联店的门口嘎然停下。只见从车上跳下几个身穿警服的公安人员,他们将一纸拘传证向芸生一晃,然后不由分说便将他用手铐一铐,塞进了车里。
望着电一般驶去的警车,惠娟愣住了,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在场的其他人也全都愣住了——刚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啦?其实不仅是他们,就是现在坐在警车里的芸生也在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真的没干什么呀,这究竟是怎么了?
惠娟怔了一会儿,强抑心神,对大家笑了笑:“这应该是一场误会,没什么,大家随便玩儿吧。”
芸生被带到县检察院,在受到隆重而热烈的“欢迎”之后,这才明白:他被人家给告了(确切点儿说是“举报” )!举报人所列的罪状虽属子虚乌有,但确也言之凿凿,让局外人听了不由得不信。通过审理过程中的情形看,举报人的目的有两个,一是打击他赵芸生,二是想拖 王老师下水。从检察院所掌握的材料来看,举报人既对他赵芸生的情况了如指掌,又对 王老师有着一种特殊的理解,所以尽管所举报的内容东拼西凑,却也有鼻子有眼。这个举报人到底是谁呢?他还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便被投进了阴暗潮湿的山城县看守所。
按照相关的法律规定,在公民被拘留或被逮捕的二十四小时之内,执法人员应当将拘捕案由及关押地点书面通知家属,但惠娟等了两天,却什么也没有等到。凭直觉,她敏锐的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赶紧找到甄一平律师,托他给打听一下消息。
经过甄律师的多方打听,惠娟才知道芸生已涉嫌一场“莫须有”的所谓“行贿索贿案件”——不但他赵芸生,就 连王老师、 杨老师、 祝老师都被牵连了进来,都受到了隔离审查。听了这些,惠娟倒放了一半儿心,因为芸生的人品她是知道的(同时她也坚信 王老师他们绝不是那样的人),而芸生的事从不瞒她,尽 管王老师他们之间有过一些财物往来,但却绝没有什么见不得阳光的事儿,更没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便是他们赠送给 王老师他们一些礼物,也都没有超出礼尚往来的人之常情——但这些是否能说得清呢?
甄律师看她回过神儿来,宽慰的对她笑笑:“你放心,只要你们真的没做啥见不得人的事儿,我就可以保他平安。我们律师事务所五名律师,我至少可以组成一个四人辩护团。如果我们不行,我还可以以我私人的名义从市里、从外地请几位高级律师来免费替你们打这场官司。”
听了甄律师的话,惠娟似乎看到了希望——甄律师自从上次的那场官司以后就一直在关照着他们,一次又一次的为他们提供尽可能的援助,还为他们聘请了好几位法律顾问,这可都是免费的啊!芸生他们有何德何能,竟至 于几位老师如此的用心?而有了这些热心的、敢于为他们仗义执言的老师们,他们又怕的什么呢?
但不巧的是,又一封举报信飞到了办案人员的手中。这封信列举了大量的数据来证明“芸惠文化联店”的所谓“罪行”:1、传播不健康思想,致使青山镇私婚、逃婚现象日益严重;2、唆使群众抗拒党和政府的领导,群众和领导公开对抗的事件时有发生;3、包揽词讼,以求私利,青山镇及邻近乡镇诉讼案件急剧增多;4、非法印刷所谓的《农村实用科技手册》,致使群众蒙受了巨大损失;5、诈骗钱财,光天化日之下打着“青山镇文化站”的旗号招摇撞骗;6、到处行贿,寻求非法保护……看来,芸生是在劫难逃了。
在看守所里,惠娟几经周折,才在甄律师的帮助下见到了已关押近月的芸生。只见他头发零乱、脸色苍白,双眼充满了血丝……惠娟不由得轻轻啜泣起来。
“别难过,我只不过是补补课,有四年多没有住过这么好的地方了。”芸生依然如故,越是不利于自己的环境,他越显出超常的乐观豁达,“这里比以前我住过的那些地方都好,既不用防贼偷,又不用掏电费。不过,就是蚊子多点儿……”
“芸哥,这是为什么呀?”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有人总想给你鼓捣出点儿事儿来,至少说明现在还有人看得起你。记不清是谁说的了:‘在战场上,最好的裁判不是你自己,而是你的敌人。’所以这也没啥大不了的。而想砸我脚的人日子也好过不了,我一定要把石头砸到他自己的脚上去!”
“芸哥——咱掏点儿钱,服个软儿,就这样算了吧?”惠娟也不是个轻易能认输的人,可她又实在不忍心看着芸生受罪,所以她违心的说。
“掏点儿钱,服个软儿——你太小看他们了。他们绝不会就此罢手的……”
“好了,好了,别啰嗦个没完没了的,走吧走吧走吧——”看守走了进来,一叠声的催促着。
惠娟一步一回头的向外走去。
“走吧,这儿离刑场远着呢,有让你看个够的时候儿。回过头去,向前看,天还塌不下来——”隔着铁窗,芸生说完这句话,转身大步走出了这间“探视房”。
望着芸生的背影消失在沉重的铁门后,惠娟咬着下唇,用力点了点头,然后擦干眼泪,向外走去。
终于开庭了。
法庭上,由甄律师等四人组成的辩护团对公诉人所列的“罪状”进行了逐条驳斥——
“公诉人称,被告曾于三年前将一笔数额为2万元的巨款汇至山城县文联名下,妄图以此贿赂国家工作人员。事实上,被告寄款时尚未回到山城,而文联收到巨款又在被告因伤住院之后。假定这是行贿,那么,在十年远离山城、音讯皆无的情况下,被告既不知山城县的发展如何,更不知文联此时尚有谁在,他向谁行贿?为什么行贿?他行贿的动机又是什么?而且,他为什么又在距行贿仅仅数天之后便突然的要自寻短见?”
“不知被告方第一辩护律师有何证据证明被告的自杀不是一场别有用心的骗局?”
“在这次调查取证中,我们不但有幸查到了被告当年汇款的原始记录,同时也查到了市电视台救治被告的原始资料——顺便说一下,这盘录像带是被告的爱人 苏惠娟小姐为了帮助被告人重新投入生活而特意从市电视台认购的,现已经过原摄制组人员认证。而且, 赵雪小姐这一封信也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如果说被告的自杀是一场骗局的话,那么,他为什么要去寻这样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去玩儿这种危险的游戏?如果这一说法成立,即被告的自杀是一场骗局的话,那只能证明,两位救人者、还有电视台的所有摄制人员都涉嫌此案——这是对正义的亵渎,这是强奸天理!”
“请原被告双方不要就此案的细枝末节而争执不休。法庭辩论继续进行。”
“审判长,请原谅,我们以为这绝不是细枝末节。如果不澄清这一基本事实,我们就无从理解被告后面所做出的一系列举动,就无从真正了解事实真相。正因为被告至死不忘‘文化兴县’这一点,才有了以后一系列的所谓‘行贿受贿’案件,才有了各单位的热心扶持、积极赞助。这一点,请法庭考虑。”
“好,可以对此继续进行法庭辩论。”
正在此时,法庭的门被轻轻的推开了,进来的是山城县文体局局长赵文博、青山镇镇长李明、书记姚才。赵局长等一行三人来到法庭上,低声对甄律师说了几句什么。然后,由甄律师向法庭提出申请:“山城县文体局局长赵文博、青山镇镇长李明、书记姚才愿为被告作证,请法庭许可。”
得到法庭的许可,赵文博局长朗声说道:“本来,我并没有想到出庭作证。因为本案并没有牵涉到我,而且因为我调到文体局的时间不长,对于其中的有些事也并不十分的清楚。但就我个人的观点来说,文化部门本来就是个穷单位,再加上我县的经济状况一直不好,我们文体局一年里的经费少得可怜,最多不过一两万元,可动用的经费就更少了,更不用说 杨老师他们根本就没有人权、财权!如果说那两万块钱是赵芸生行贿的话,他为什么要行贿?如果说那两万块 钱是杨老师他们给赵芸生的好处,那这两万块钱又从何而出?以前的我不敢打保票,但就我到任以后,我敢说,文体局里没有任何人收受过赵芸生或者文化联店的好处,文体局与赵芸生、与文化联店的往来也从没有过暗箱操作!所以,我以人格担保,此案中所涉及到的行贿受贿一说纯属子虚乌有、空穴来风!”
赵局长顿了顿,接着说道:“昨晚我一直没睡好觉——虽然我的证言可能毫无效力,但如果我不出庭,我就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就不配站在文体局长的位子上。所以,今天早上,我特意赶到青山镇,请来了青山镇镇长李明、书记姚才。”
赵局长说完,李明镇长站了起来:“以前,我并不认识赵芸生,认识他也就是这一两年间的事儿。可是,对于他的所作所为,不光是我,就是我们青山镇的父老乡亲也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虽然上面对文化事业抓的很紧,但由于经费紧张,我们青山镇的文化建设一直是一项空白。为了应付上面检查,可以说我们没少动歪心思,黑夜连觉都睡不着!自从芸蕙文化联店建起来后,至少我们有吹的了!而我们镇里也并没有给他们投什么资,顶多就是举办联欢会等大型活动的时候给个三五百的活动经费。我们镇领导班子一直觉得问心有愧,今天赵局长一来,我们就更坐不住了。所以,我和姚书记代表镇党委、镇政府专程来为赵芸生作证——虽然我们并没有参与该店的经营管理,但根据我们所掌握的情况,起诉书所列的条条罪状纯属无中生有!别的不说,就说赵芸生‘唆使群众抗拒党和政府的领导’这一条,谁代表党和政府?在青山镇还没有换届选举之前,那就是我和姚书记,这一点应该没错吧?他赵芸生要钱没钱、要权没权、要势没势,他拿什么来对抗党和政府?又为了一个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来对抗党和政府呢?你总得给他找个理由吧?他是想推翻党的领导、另立中央,还是要把书记、镇长挤走然后取而代之?或者在青山镇的范围内发展自己的黑恶势力?这没有道理嘛!虽然在处理群众问题时,赵芸生曾经和我们有过一些小小的不愉快,但那都是彼此双方因为对政策、对法律的理解不同而产生的。理不辩不明,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而且也都不涉及到赵芸生的个人利益,赵芸生更没有从中收取到什么好处!正是通过这些事情,我们才更能真切的理解他这个人:他是真正为了家乡的文化事业来的,是真正的为父老乡亲们办事的。如果这样的人不支持,我们的党就不能说是为人民服务的党,我们的政府就算不上是人民的政府!我们不知道举报人是谁,但相信他一定会关注这次庭审的情况的。在此,我代表青山镇党委、镇政府郑重的警告他:无论做人做事,都要摒弃一己之私,处以公心,坦诚相待。不理解没什么,闹矛盾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搞什么阴谋就没什么意思了,到头来只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
“综上所述,本律师团以为,被告并未有任何违法行为。相反,被告在进行法制宣传、促进安定团结、活跃群众生活等方面有着巨大的贡献,对我县农村的经济建设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同时,我们提请法庭考虑是否应该追究诬告者的法律责任。”
“好,现在休庭。十分钟后宣读审判结果。”
十分钟后,合议庭人员再次出现在法庭上。
“现在宣布审判结果。全体起立——”
“刑事判决书(山刑字第一百五十六号):赵芸生、王雪成等四人涉嫌行贿受贿一案,经法庭审理,判决如下:赵芸生、王雪成等四人涉嫌行贿受贿一案证据不足,赵芸生当庭释放,其他人亦终止审查、恢复自由。至于诬告一说,错综复杂,不予追究……”
怎么?被关押了三十七天,只落得个“证据不足”?芸生强烈要求法庭还他清白之身,几位律师也纷纷要求维护法律的公正——罪与非罪,理应泾渭分明,又怎一个“证据不足”了得?!但既成事实,他们也只得去选择更为难走的申诉之路了。
芸生找到县政法委,要求政法委过问此事。那位负责同志拍拍芸生的肩膀,皮笑肉不笑地打着哈哈:“芸生啊,‘证据不足’就‘证据不足’吧,人不是放回来了吗?放回来就好。我们相信,你赵芸生还是个好同志嘛。就不要再找啦……”
“不,我请求法庭给我一个说法,请法律还我一份真实。有罪,我甘愿坐牢;没罪,我绝不沾半点儿污泥。我要求和举报人当面对质。”
“芸生啊,年轻人,不要太犟了。我也是为你好,以后的路还长着呢,难道你就没有个马高镫短的时候?再说,都是匿名信,你也得考虑法庭的难处。”
“难道我三十七天的自由就这样被毫无来由的剥夺掉了?还有我的名誉、我的经济损失,这些都由谁来负责?我以后还怎么开展工作?”
“那你就去找吧,兴许还能找出个什么结果出来呢?对不起,我们的工作很忙,不能奉陪了。实在对不起,对不起啦——”那位负责人边说边做出要走的样子,芸生只好退了出来。
回到家,惠娟看芸生的笑很勉强,迎上来,搂住他的脖子,亲了他一口,然后关切的看着他:“怎么,白跑一趟?”
“嗯。”
“那怎么办?”
“狐狸已经露出尾巴来了,咱就不能让它缩回去!我想,对我们的动向如此熟悉的只能是我们身边的人,而我们身边的人又绝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能量,一定上边儿还有一个主谋的人。据我估计,这个主谋很有可能是冲着 王老师他们来的,所以他们绝不可能就此善罢干休。明天,我去滨海,你在家要多注意看看周围的反应,抽空去县城一次,让 王老师他们也注意一下。我们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芸生拥着惠娟在床上坐下来,一边思索一边说着。
“芸哥,等这场官司一了,咱也该松松手了。平平淡淡的过几天舒心日子,多好啊。”
“咋?你怕了?”
“我倒不是怕。你说咱图个啥呀?忙了半天,只落得个不清不白的。幸亏第二封举报信没有深究,要不然你这阵儿还出不来呢。”
“这可不是什么不想深究,只是他们的精力不够,还没有把握将我们一举击垮。所以他们必须全力的对付第一个案子,可惜他们还是输掉了一半儿。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们绝不会死心,一定会有所行动,而且会比这次更刁、更狠。这也是我必须坚持着翻案的主要原因。在这段日子里,你要告诉王燕儿、赵娣她们,让她们凡事要多留几个心眼儿,多注意周围的动静。下次,咱这个联店将是他们的主攻目标。”
“芸哥,咱还是别蹚这趟混水了,两头的老人都那么大岁数了,让他们提心吊胆的,你就忍心?或回双岭,或回滨海,不都比这么折腾强?这阵儿不退,说不定哪阵儿被人家一棒子打趴下,那时候就是想退只怕都退不了啦。我只想陪着你,和你一起看看书,散散步,或者一起去看日出日落,那多美呀!”惠娟将头埋在芸生的怀里,满心向往的喁喁细语着。
“还记得我那首《水调歌头·史怀》么?”
“哪能不记得?你给小雪写的每一首诗词我都记得!你信不信?”惠娟直起身,满脸自豪的笑着。
“我不信。”
“不信?你听,我给你背——
雁去江南久,此路竟何年?
鸥沾浪迹天外,惆怅几人还?
李杜文章山斗,宗岳功垂百代,何事匹如闲?
空作冯唐老,金剑且休弹。
聊短坐,稍远望,笑当筵。
南柯梦里,浑忘身许几文钱。
将就凭他樽酒,翻覆人间演义,争得一时炎。
功过留青史,任尔沐猴冠!”
“那时,我在莲山,工作既不如意,又不知何时才能重回山城,只好借咏史来发泄了。”
“然后你就‘吟罢低眉无写处,客愁千里寄莲山’了,对吧?”
“嗯,真的,那时我就小雪一个朋友,有话就只好说给她听了。没想到,她身边还有一位‘活宝’,而且这‘活宝’竟是这样的聪明、温柔、可爱,最后一直走进了我的生活!”
“那时我一看到你给她去信,我就嫉妒得要死。现在终于能和你在一起了——世上想不到的事可真多呀!”
“想不到的事虽多,却也并不只是一个‘想不到’的偶然。以前,我常在心中对自己说,不是天不负我,而是天不负德。同样,上天也绝不会‘辜负’那些阴险狡诈的败类们。所以,我才有信心去面对一切。”
“窝儿——啦——窝儿——啦——”就在芸生去滨海的第四天,一阵剌耳的警笛声突然再一次在芸惠文化联店的院中响起,一队衣服鲜明的公安干警跳下车,分散开来,煞有介事地在店里店外仔细的搜寻着……
过了不久,便有一堆“物证(或称违禁品)”被搜了出来:三盘录相带、七八本小说、两副扑克牌、几本不知从何处趸来的画刊……然后,惠娟和五位女店员被“请”上警车,联店的门被重重的关上,带着血一样鲜红印章的封条交叉着贴上了店门……
芸生从滨海回来,刚下班车,两名警官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就这样再次被收容审查了……
甄律师听到消息,再一次迎难而上,调查取证工作旷日而持久,备尽艰难……
终于迎来了第一次开庭审理。
在法庭上,甄律师的辩护依然不温不火、不焦不躁,俨然一位久经战阵的沙场老将俾倪群雄:“公诉人称,青山镇芸惠文化联店的非法宣传导致了青山镇的私婚逃婚现象急剧增多。本律师经过多方调查,确认三年来青山镇共发生私婚逃婚现象15起,确实比以前多了些。但这些却并不是被告所造成的。在我们这里的农村,封建包办婚姻现象依然很普遍,多少对恋人被生生拆散——在本次调查的15起私婚逃婚案例中,有14起是由于其父母暴力干涉婚姻自由而造成的。他们得不到家庭的理解,又无法领到应该也能够给他们以有力保护的《结婚证》,除私婚逃婚外,他们还有什么路可供选择?另外一起案件则完全是我们的工作人员搞搭车收费所造成的。人家来领《结婚证》,婚姻登记人员却强迫人家从他们手中购买玻璃盆景、对联字画。双方因此发生口角——在久久拿不到《结婚证》的情况下,他们不得不选择了私婚——其罪在谁?难道这也能算是被告的错吗?我们通过调查,还了解到这样的一组数字:三年中,被告赵芸生17次出面调解,使9对儿恋人避免了逃婚的劫难;有54对恋人曾到被告那里咨询过有关婚姻的法律问题。被告反对封建包办婚姻,宣传婚姻自由,其罪何在?
“我们中间的一些国家工作人员素质低下、品德恶劣,动辄视百姓为‘刁民’——按规定,各项税费应该分列分收、专款专用,至少应该让百姓心里明白。可有些地方却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将所有的收费统统混到一起以求鱼目混珠、浑水摸鱼。百姓问他们,他们的回答是:我们都不清楚,你问什么……这又怎能使百姓心服?是的,在这些群众与国家工作人员的对抗事件中,被告赵芸生确实曾多次代表群众进行过质询,但维护群众的合法权益,其罪又在哪里?
“至于诉讼案件的表面增多,那更是被告的功劳,因为其直接原因是私了的案件明显减少了!以前,青山镇的诉讼案件确实不是很多,但却有大量的案件,包括刑事案件,都在毫无原则的私了中化掉了。那些蒙冤受屈的人有冤无处诉,也不知道到哪里去诉,只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是被告告诉他们,有了冤屈,可以找政府,可以找法律,难道这也错了么?如果说这也算错的话,为了有效的减少诉讼案件,为了社会的和谐稳定,将我们的各级政府统统解散,将我们的公检法机关一概撤掉,这岂不更是天下太平?!所以,本律师认为,公诉人所列罪状纯属无中生有、造谣中伤!
“据本律师调查,《农村实用科技手册》被告曾先后印刷过两次,很受群众欢迎,而且两次印刷样本都事先经过了县科委的认同。此印刷品系被告根据本地的实际情况从多种书刊中精选后综合编写而成的,对当地农民的生产经营活动起到了很好的指导作用。而且,每本《农村实用科技手册》只收工本费两角,被告并未从中捞到任何经济方面的好处,这一点可从山城县物价局所出示的《物价认定书》上得到证实。甚至,被告还主动向至少19户特困户无偿赠送了《农村实用科技手册》。公诉人所称之鸡瘟病盛行时,《农村实用科技手册》尚未成型,这一点县科委可以为证,又怎么会因此而‘给广大农户造成巨大的经济损失’呢?
“至于偷税漏税、诈骗钱财,如果罪名成立,其罪在政府、在我们的领导。被告所使用的企业名称及权力归属问题是县委宣传部、县文体局、青山镇政府与被告共同议定的。按照相关法律精神,凡公民个体与国家机关的协议中所涉及到的有关法律问题,国家机关必须负主要责任。就此问题,本律师先后走访了包括县一府两院在内的九位领导、二十三位知情者,从中了解到:鉴于目前我县经济状况还不很乐观,对于文体事业的投资一直疲软,而农村文化建设又是一项紧任务,所以,被告的出现很快便受到了县内有关方面的高度重视。为鼓励个人投资,县里对被告实行了一定的政策倾斜,包括减免税在内——这也是符合中央精神的。
“被告虽多次以各种方式筹集资金,但并没有打着什么‘青山镇文化站’的旗号。试问,山城县46个乡镇有51个所谓的‘文化站’,哪个文化站争取到过一分赞助?恰恰相反,赞助者从被告的身上看到了那种敢闯敢拼的精神,看到了‘文化兴县’的希望,而绝不是一块毫无价值的招牌!”
甄律师顿了顿,接着道:“至于有关传播淫秽、色情、暴力等非法书刊、录相带的罪证问题,请问,公诉人是从哪里得到的?”
“是公安人员当场从被告的店里搜出来的。”
“可以不可以传唤一下发现这一罪证的公安干警?”
“可以,传证人到庭。”
当作为证人的那名搜查者出现在法庭上后,甄律师问道:“请问证人,有关被告传播淫秽、色情、暴力等非法书刊、录相带的罪证,是你发现的吗?”
“是。”
“从哪里发现的?又是怎样发现的?”
“是从被告的消防栓处搜出来的。”
“那么,被告的消防栓上了锁没有?”
“没,没有。”
“好。据本律师调查了解,此消防栓应该位于芸惠文化联店或东或西的两道楼梯拐角处,是吗?”
“是的。”
“那你是从哪一个地方搜到的?”
“是东面那个。”
“请问证人,该处消防栓上了锁没有?”
“没有。”
“去过芸惠文化联店的人都知道,每天从这两处楼梯上下的人都很多——被告将如此重要的东西放在这里却没有上锁,难道是专门准备给人偷的吗?”
“也许是上了锁的,我记不太清了。”证人嗫嗫嚅嚅的说。
“好,我们可以假定它是上了锁的。那么,你又是怎样想到这里面会有东西的呢?又是怎样把它弄开的——是钥匙、砖头,还是锤子?”
“是,是砖头。”
“很好。据我调查所知,被告芸惠文化联店自基建工程一结束,承包方便已将场地清除干静,并未留下只砖片瓦,你所用的砖头又是从何而来呢?”
“请被告辩护律师注意法庭纪律,不要对证人紧追不放。”审判长拍了一下桌子,肃声说道。
“好,本律师遵从法庭意见。请问公诉人,你既然认定被告涉嫌‘贩黄’,那么,被告的货源从何而来?又将销往何处?是以何种途径传播的?还牵涉到一些什么人?”
“我们只是收到举报人所提供的线索后才派人进行搜查的,也许是第一次吧?”
“好一个‘也许是第一次’!既然是第一次,举报人又从何而知?是偶然,还是必然?当时又有谁在场,有谁为证?”
“这个,举报人没有说。”
“这么说来,举报人自己也不清楚喽?”甄律师不由得笑了,“以一封毫无可靠保证的举报信、几件从那个人人都可以随时放进去、人人又可以随时拿出来的地方搜出来的罪证来认定罪与非罪,这不是太草率了吗?”
“法律规定:‘重证据轻口供。’物证是众目睽睽之下从被告的店里搜出来的,事实是你否定不了的。”显然,公诉人是黔驴技穷了。
“是的,事实胜于雄辩。那么,这些证据现在何处?能否当堂一验?”
“公诉人,请将证据呈上来。”审判长发话了。
谁知那位公诉人刚将“物证”从公文包里拿出来举在手上,甄律师突然喊了一声:“停!”
那位公诉人不由得高举“物证”怔在了那里,旁听席上响起了一片窃窃私语声。
“审判长、各位陪审员、旁听席上的同志们!大家都看到了吧?现在,那些黄色书刊、录相带正高举在公诉人的手中。这就叫‘法律事实’——以这位公诉人刚才所用的推论,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就此认定他涉嫌贩黄呢?”
“哗——”众人一明白过来,旁听席上立刻响起一片掌声……
但芸生和惠娟依然被毫无根据的无理扣压着。
在 刘希梦老师的努力下,作为省报之首的《燕云日报》在头版以《流泪的山鹰》为题,披露了这一事件的前后经过,同时配发了一篇署名“求是”的评论员文章,对山城县的作法提出了点名批评;
市电视台的法制报道专栏“每日聚焦”里播出了记者的采访报道《山鹰何日鸣九天》,强烈呼吁有关部门尽快澄清事实真相,维护法律的尊严;
市委宣传部呈函市政法委,要求市里组成联合调查组,对有关芸惠文化联店的先后两案进行彻底的核查。
众望所归,在各方面的共同努力下,由滨海市政法委牵头,由市公、检、法等相关单位组成的联合调查组终于兵发山城,拨开重重迷雾,从蛛丝马迹中寻找着破获两案的真正线索。山城上下,一片欢腾。
省电视台接到群众报料,派记者跟随调查组进驻山城,随时进行现场报道。
“喂,王局长,那几封信追回来没有?”漆黑的夜色里,打电话的人难掩心中的恐慌。
“不好办哪,那儿被调查组盯上了。有人找过你没有?”
“还没有。”
“那就好。如果有人问,你一定要顶住。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和我联系。”
“啪”,电话挂断了,夜又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
在技术检验室里,侦察员们对着几页用报纸上的铅字拼合而成的举报信仔细勘验着。他们清楚的知道,要最后破获此案,一定要找到这个神秘的“知情人”。而通过比对,侦察员们已初步判定,几封举报信的语气及拼贴手法都极为相似,可以基本确定出自同一人之手。但是,举报人却很谨慎,两封信都是戴着手套拼贴的,未在信封上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痕迹。
“看,这里有一枚儿童的指纹——”一名侦察员兴奋的叫道。
所有参与办案的人都很振奋。而鉴定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这枚无意间留在信封右下角的指纹应该为一名身高在 一米 至 一米 二之间,年龄为七至九岁的儿童所留,性别特征偏重于女性——这是迄今为止本案中唯一一条有价值的线索了。
“好,立即由市委宣传部出面负责组织排查。重点是青山镇和山城镇的所有小学,要特别注意排查的有效覆盖面,绝不能留死角。还有一点,要保持清醒的头脑,既不能打草惊蛇,又必须绝对保证学生的自尊心不受伤害,学校的正常教学秩序不能受到任何影响。我们一定要把这名儿童找到,方法不限。同志们,任重而道远哪——”联合调查组陈组长接到鉴定材料,立即进行了有效部署。
一份份《小学在校生家庭状况调查表》迅速的发放下去,一份份填好的表单迅速的回收上来随即被送进技术室。在技术人员夜以继日的努力下,鉴定结果很快就出来了:乔艳丽,女,青山镇杜井村人,父亲乔文启,青山镇文化站站长——该女孩儿的指纹与举报信上所遗留下的指纹完全吻合。
询问室里,尽管办案人员一再向这位乔站长交待政策,但他对举报信一事却矢口否认——显然,这绝不是怕受到被举报人行凶报复那样简单。
再查,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办案组的人们依然是劲头不减,大有直捣黄龙府的气势。
杜井小学,一位女老师在办公室里细心的用铅字拼贴着什么,一个扎着丫丫辫儿的小女孩儿悄悄的走了进来。
“艳丽,有事吗?”女老师微笑的看着女孩儿。
“我们老师让我来取作业本。 阎老师,您在做什么呀?”女孩儿好奇的问。
“我把你们的作文呀、诗歌呀这样一贴,不就‘发表’了吗?知道什么叫‘发表’吗?”
“我知道。爸爸也常这样‘发表’的。”
“噢?乔艳丽,你爸爸是怎样发表的?”
“和您一样, 阎老师。”
“你爸爸也和我一样,把铅字儿从报纸上剪下来,然后一个字、一个字的贴到白纸上——是这样的么?”
“是的。”
“那么,你爸爸说什么了没有?”
“他不让我们看,也不让我们乱说。那天晚上,我看他睡了好久好久以后又悄悄的爬起来,在灯下又是剪又是贴的。第二天早上,他到外面去倒炉灰,我就偷偷的拉开抽屉,看里面有两个信封,都是用铅字儿贴的。可我的手刚一碰信封,爸爸就回来了。他把我狠狠的骂了一顿,还告诉我不要和同学们乱说。”
“那信封上的字你认识吗?”
“当然认得啦!”小艳丽兴奋的说。“可是我没看清,记得有什么‘法院’来着。”
“是不是‘山城县人民法院’呀?”
“嗯,对了, 阎老师,就是‘山城县人民法院’。”
“好了,去取作业吧,不然你们老师该着急啦。”
办公室的套间里,乔站长的头终于耷了下来。但他对如何“知情”的过程却闭口不谈,只一口咬定是在路上听别人偶然说起的。
“好,欲擒故纵,顺藤摸瓜!”
随着战略部署的改变,乔站长从询问室里走了出来。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时正有一双鹰一样的眼睛在远远的盯着他……
赵雪的丈夫李一凡在和妻子“冷战”近两年之后,终于理解了妻子和芸生的这一段感情纠葛,也深深的为芸生的坦诚与热情所感动,和妻子赵雪言归于好,恩爱有加去了。再后来,他又陆陆续续的了解到芸生出走前的孤绝种种、归来后的种种努力,他深为这位曾经的“情敌”的献身精神所感动,更为自己以前的种种误解而愧疚,所以一直想替他们做点儿什么,但又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现在,从赵雪口中了解到芸生两次蒙冤入狱的前前后后,他很为芸生感到不平,可惜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单位职员,言微身轻,干着急也是毫无办法了。
这天,赵雪回娘家去了,李一凡一个人在家,一想起芸生的案子,他就越想越来气,索性锁了家门去外面的小饭店喝闷酒。
“哟,李哥,咋跑到外面喝来啦?嫂子呢?”李一凡抬起头来,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站在面前,原来是他高中时的一位同学。
“回娘家了。唉——”
“咋?吵架啦?”
“哎,真他妈的憋气!”李一凡刚想往下说,猛然想起,这个同学似乎是在县公安局工作的,或许……所以,他愣是把下半句给咽了回去。
“别那么愁眉苦脸的,等一会儿我替你找个嫩的——怎么样?”那个同学嬉皮笑脸的说。
“来,咱哥儿俩喝几盅,我请客。”不等一凡说话,同学自顾自的坐下来,回头把服务员招呼上来要了两个菜,添了一瓶酒,两个人就喝了起来。
“喂,我说李哥,你和嫂子到底怎么样了?”
“唉,还那样——咋?”
“还在恋着那个小白脸儿?”
“哼,人家想那样,我又有什么办法?”一凡心里有了主意,既不点明,也不纠正,含糊的应道。
“这回那姓赵的可跑不了啦!光‘贩黄’这一条就够他受的了——嗳,想不想在背后揍他一炮?”
“什么?揍他一炮?怎么揍?”
“你老婆不和他挺那个的么?你就说——”同学把嘴凑到一凡的耳旁,压低声音,嘀嘀咕咕的说了一通。
“我什么证据也没有,啥也是白想啊……”
“证据?嗐,你这个人,还是就那点儿死心眼儿,咋就那么笨呢?没证据,你不会——”他诡秘地眨了两下眼睛。
“这样能行吗?”
“怎么不行?对你也没啥可瞒着的——你以为他赵芸生‘贩黄’那是真的啊?这就叫‘欲加其罪,何患无辞’?”
“那我得怎么办?”
“这个你不用考虑。实话跟你说,我也是受人之托才来找你的。只要你想做,会有人来通知你的。”
赵雪从娘家一回来,两口子就吵了个鸡飞狗跳。赵雪又是奇怪又是生气:怎么才两三天不见,丈夫又说变就变了?她还没回过神儿来,一队公安干警闯了进来,翻箱倒柜的搜了一通,从床底下的一只箱子里翻出一包东西来看了看,就把它连同赵雪一起带走了。
然后,山城县公安局便向调查组发难,在芸生的罪行上又加了一条“勾引良家妇女,乱搞男女关系”。
此后不久,又有一位芸惠文化联店的女代办员向联合调查组——当然是得先通过山城县法院的——“举报”了芸生的一系列罪行。看来,此案已经是铁证如山了。
在山城县法院的催请下,由滨海市人民法院组织的特别法庭正式开庭了。
开庭那天,由于此案的轰动效应太大,距开庭还有一个来钟头,法庭内外便挤满了人,就连法院外面的马路上都站满了想获得本案“最新消息”的人们。法庭经过临时商议,不得不迁到了山城县第一中学的大礼堂内。山城县广播局受命以后,迅速架设了一系列的扩录音设备,省市两级电视台的随行记者也早早的调好了摄像机……
“同志们,为了维护社会的稳定、维护法律的尊严,维护公民与企业的合法权益,今天,由滨海市中级人民法院、滨海市检察院、山城县人民法院、山城县检察院等单位派员联合组成特别法庭,就山城县青山镇芸惠文化联店涉嫌贩黄、行贿一案进行公开审理。因为此案的特殊性,为彻底澄清罪与非罪的界线,本法庭将采取连续作战的方式,所有涉案人员都务必到庭,有未到庭的立即传唤,拒不到案的立即拘传,证据不足的立即补证,直至事情真相大白、是非曲直一一纠断。好,现在宣布法庭纪律……”
“传唤证人李一凡到庭。”是审判长威严的声音。
什么?李一凡?他怎么来了?为谁作证?一听到“李一凡”三个字,赵雪的心里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倒不是她怕李一凡说出什么不利于芸生、不利于自己的话来(事实上他和芸生之间除了以前的那段感情外,也真的没有什么可以避人的),但如果李一凡真的为对方作证,那她和李一凡之间的夫妻关系就再也没有缓和的余地了,她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原谅他!
李一凡上得庭来,面对着悲愤难抑的赵雪,他不自然地笑了笑,然后对审判长说:“我这里有一盘录音带,请法庭允许我把录音放完——我想,这应该是本案最好的证据了。”说着话,李一凡从随身带的提包中取出一台小录音机。在得到了法庭的许可之后,他轻轻的按了一下放音键,录音机“沙沙”的转了起来——
“谢队长,证据准备好了没有?”是李一凡的声音。
“准备好了,你打算把它放在哪里?”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沙哑而阴沉,话语中难掩奸邪之气。
“我媳妇,不,是赵雪,她有一口轻易不打开的小箱子,里面都是她和姓赵那小子的乱七八糟的信。我把它放在那里面,她做梦也想不到。”
“有绝对把握吗?”
“有,那箱子原来只有一把钥匙,都在她那儿放着,我这儿有一把是我又偷着配的,她绝对不会知道。”
“好,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许随便乱说,抖露出去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有您刑侦队谢大队长的关照,我才不干傻事儿呢。哎,谢队长,这证据行吗?”
“怎么不行?这是正牌儿黄货,光这点儿就够他蹲上个两年三年的。”
“那我媳妇——”
“真他妈的没出息!放心吧,我们公检法三家联合行动,枪口指哪儿打哪儿,顶多给她判个警告、罚款什么的——当然罚款也不让你掏,保证不让你抱杆子睡就是了。”
“谢队长,那我走啦?”
“走吧,回去给该怎么说不该怎么说想好着点儿,千万别说漏了。”
录音放到这里,出现了一阵沙沙的空带声。
“啪”,李一凡关掉录音机,高声说道:“审判长、陪审员、各位父老乡亲——这就是所谓的‘罪证’的由来。今天,山城县刑侦队副队长谢凤来让我出庭作证。虽然我和赵雪之间的夫妻关系出现过裂痕,但这与外人无关,我更不能因此而出卖自己的良心。我以性命担保,一切所谓的罪证都是山城县公检法中的那一小帮败类们强加到赵芸生的身上的。虽然我对赵芸生曾经有过误解,但据我后来的了解,赵芸生可以说是我们山城县‘文化兴县’的功臣,大大的功臣!至于我诬告也好、作伪证也好,我甘愿受到法律的制裁。”
“好,立即将山城县刑侦队副队长谢凤来拘传到案!”
又一盘录音带“沙沙”地旋转起来——
“哟,小英子,越长越标致啦?”
“王局长,瞧您!乔站长说您找我?”
“来,坐下,坐下。听说你和赵芸生吵过一架?”
“嗯。有一批书,明明是他记差了,反倒派我的不是,我们就吵了起来。以前以后的,我们也吵过几次。”
“那你为啥还给他干?”
“像我们这样的初中毕业生,没有门路,又没有别的工作,不给人家干咋着?”录音机里是小英子幽幽怨怨的声音。
“那你一定恨他喽?”那个被称作王局长的人试探着问。
“恨!这回他进去,我总算也出了一口气。”
“唉,只怕你这口气出不匀他就出来了……”听口气,这位王局长很为小英子的遭遇感到不平,所以不断的叹着气。
“咋?”
“嗐,证据不足,要是你能帮我们一个忙就好办了。”
“我能帮什么忙?王局长,您说吧,只要我能做到的就行。”
“那好!你就说……”声音越来越低,似乎在耳语着。
“王局长,我——”小英子的声音再度响起,其间充盈着少女的娇羞。
“那怕啥?人家演员天天搂搂抱抱的啥不干?再说,只让你说几句话,按个手印儿,又不让你来真的。他赵芸生一倒,那个店儿是谁的?那还不是咱说了算?”
“就这么简单?”小英子迟迟疑疑的问。
“可不,就这么简单!别忘了,虽然我管不到文化部门儿,可它毕竟还算是企业,还跳不出我的手心儿。而且,我在山城混了这么多年,上上下下的人我都认识,有什么事儿摆不平?到时候再找几家单位,给你弄个三五千套图书,那不是手拿把掐的?还有,你顺便给文联那几个给捎着,省得将来给你拨书那阵儿碍手碍脚的。你就说……”
“立即传唤山城县乡镇企业局局长王志元!”
再坚固的大堤也可能被几个小小的蚁穴毁于一旦,何况这本不牢固的小“土堰”呢?长时间的积雨蓄在土堰中,不管外面看起来是怎样的坚固,但一旦土堰中出现哪怕是头发丝那么一点点粗的小洞,蓄积的雨水就会从那里喷涌而出,将整个工程毁得面目全非,或者半点无存——而这时,尽管会有淤泥浸淫其中,那原来土堰的上方早已是水落石出了。
原来,青山镇文化站长乔文启很早就想插手芸惠文化联店的经营,却被芸生他们婉言拒绝了。他去找 王雪成老师,又碰了一个软钉子。从那以后,他一直对芸生耿耿于怀,总想找机会给芸生他们一个好看!
而那位山城县乡镇企业局局长王志元曾经在文化部门干过一段时间,虽然时间不长,但与 杨老师他们却结下了梁子——其实说起来也不算个事儿,就因为王是托了关系进来的,才情有限,工作能力自然就大大的打了一个折扣。天天在一个屋檐儿下,哪有铲子碰不到锅沿儿的?可他王志元偏又是个小性子,把自己的不如意都算到了别人的头上。特别是在前几年机构精简,他差一点儿被裁掉,多亏他人机灵,又肯于跑动,这才保住了饭碗。不久,他便进入了乡镇企业局,然后一路青云直上,做了主管全县乡镇企业的一局之长。虽然机构精 简与杨老师他们无关,虽然这对他王志元个人也没造成什么影响,可王志元偏把这看成了他 和杨老师他们之间的“死结”。这不,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在酒桌上认识了乔文启。两个人一见面儿,真是臭味相投,越谈越投机。他王志元本来就是个无风也要翻几个浪头的角色,听乔文启无中生有的一通“白话”儿,他更是乐得推波助澜,并且拍着胸脯许下诺言:如果事成,他王志元一定会把乔文启弄进县文体局。于是,两个人很快的便定下了这一整套的“作战方案”,只等着一手摘桃、一手拿瓜,坐收渔翁之利了。
王志元与乔文启几易其稿,一起炮制了所谓的“举报信”,先后分三次由乔站长剪贴好寄了出去。然后,这位王局长又凭自己的关系找到公检法里的一些实权派人物,利用他们和芸生的旧隙从中煽风点火,终于组成了一支装备精良的“正规部队”。为了防止人多嘴杂,他们还早就订下了“攻守同盟”:在平时一律单线联系,一个人和另一个人谈话时绝不容许第三个人在场;只口头互相通报情况,不留书面材料;任何涉案材料上面都绝不容许留下指纹及任何其它痕迹;无论调查组找到谁,都不许松口,更不能咬出别人……这样一来,无论从哪一环节上上脱了扣,下一环节上的人只要死不承认谁也奈何不得。谁料——
到了下午5时,案子终于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原来的举报人变成了被告人,一直高高在上的执法者变成了阶下囚。也许,这是他们做梦都想不到的吧?但他们也实在应该想到——因为邪不压正,自古以来忠奸善恶、因果轮回从来都是丝毫不爽的!联合调查组在和赵芸生的频繁接触中已渐渐的为他的精神所触动,便也在无意中受到了他的影响,都想尽快的查明事情真相,还他一个清白。所以,一道道无形的网早在案子开始调查不久就以芸惠文化联店为中心层层的撒了出去。后来,他们通过指纹鉴定牵出了那位乔站长。然后他们又将计就计,利用小英子套住了王志元。到这时,案子已基本明了化了。可这时的李一凡却又突然跳了出来,为此案再次蒙上了一层扑朔迷离的色彩。而王局等一干人等并不知小英子早就做了对方的内应,又以为有李一凡大可一用,加上从芸惠文化联店、从赵雪那里“搜”到的所谓罪证,可以说是胜券在握了,便急着催调查组结案。调查组各小组经过周密策划、反复磋商,最后终于决定——发起总攻,打攻坚战,杀它个措手不及!
“本案公诉人所称之被告赵芸生、苏惠娟所谓的罪行纯属无中生有、造谣中伤、栽赃陷害,现予以平反,当庭释放。对被告因被非法羁押所造成的各项损失,由山城县法院按照国家赔偿法的相关规定,进行相应赔偿。原山城县乡镇企业局长王志元、原山城县人民法院副院长李延平、原山城县青山镇文化站长乔文启、原山城县人民检察院副检察长杜玉清、原山城县刑侦队副队长谢绍发……等16人因犯有渎职罪、诬告陷害罪、伪证罪、行贿受贿罪等罪行,当庭收容审查,待查清罪行后再逐一宣判。证人李一凡,虽有伪证事实在先,但情有可原,并有重大立功表现,功过相抵功大于过,故不予追究。此案所涉及到的山城县文联王雪成等人贪赃受贿一说,亦属空穴来风——被告赵芸生等虽和王雪成、祝同几位老师之间互有礼品馈赠,但数额不大,况礼尚往来属人之常情,法律对此并没有明令禁止。所以,今特对此问题予以澄清,同时撤销原山城县人民检查院做出的对王雪成等人的审查决定。本案另一当事人赵雪本无其罪,理应当庭释放,其赔偿问题由山城县人民法院按相关规定一并处理。”
审判长的判决书刚一念完,全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这是正义的宣判,这是人民的呼声,它重新彰显了天道人心,让初春的山城重新找回了重生的希望!
坐在旁听席上、作为联合调查组组长的滨海市政法委书记肖明站了起来:“同志们,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虽然有时候会有几片乌云,但太阳的光芒是永远存在的,是乌云遮不住的!在任何时候,我们都要相信党、相信政府、相信法律。在这里,我们也希望,芸惠文化联店能够成为学法、守法、用法的标兵,在‘文化兴县’的路上、在普法活动中做出自己的贡献,用自己的行动让山城的春天增添一份光彩!”
掌声再一次响了起来,久久不息……
法庭宣判完毕,王志元等16人被押出了法庭。芸生、惠娟、赵雪等人也相继走出了这被作为临时法庭的大礼堂。
看着泼辣豪爽的小英子,芸生故意逗她:“小英子,你也不够意思呀?怎么和别人合计着害我?”
“啥时候你也忘不了耍嘴皮子,讨厌——”惠娟看小英子又羞又急,忙抢过话头,“小英子,老实说,当时真吓我一跳,我真以为——”
“我可没害怕。从小英子和我吵那几架中,我还真喜欢上她了,真是越吵越觉得她可爱。可惜我有老婆了,不然——”
“美的你——”小英子羞得脸红红的,四处追打着芸生。
“别,我没死在监狱里,要是刚出法庭就被你打死了,明天又该有新闻看了——《死在石榴裙下的农民英雄》,嗳呀,绝对是一个桃色事件——哎,老婆救我!”芸生逃着喊着,一副滑稽相。
“我才懒得理你呢,小馋猫!”惠娟笑着骂道。
那边,一凡掏出一把钥匙,似笑非笑的想递给赵雪:“这个,上缴政府。”
“咋,不留着告密啦?”赵雪嗔着脸,她正因为赵一凡没有事先和她说清楚而耿耿于怀呢。
“小雪,当时不是着急么。再说,这么一来就更像真的了。”一凡极力辩解着。
“你这一像真的,我可就惨喽。两边儿都告我,好像我真是个大色狼似的。”芸生笑着走了过来,嘻皮笑脸的说“一凡,借你老婆用一下,不然我还真觉得冤得慌。”
“哈,咱俩谁跟谁呀?我老婆就是你老婆,你老婆就是——”一凡一高兴,差一点儿来个大换位,但他一看到惠娟也正朝这边儿走过来,赶紧来了个急刹车,“还是你老婆!”
“那我可进行实质性接触啦!”芸生说完,真的拥过赵雪就要吻她。
“芸哥,别——”赵雪飞红了脸,用力将头扭向一边。
但芸生还是捕捉到了她的杏唇,然后是一阵旷日持久人的热吻。
“好,一吻十六年!”人群里有知情者衷心的感叹着。
芸生终于松开了赵雪,拉着她的手,把她一直交到李一凡的手中,笑着对李一凡说:“我可把咱老婆交给你了,你可不许再欺负她,要不然我和惠娟可不答应!”
赵雪脸红红的站在那里,连头都不敢抬,好像自己倒成了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但此时,她自己的心里究竟是委屈、是甜蜜、是幽怨、是幸福、是失落……连她自己都分不清了。她只觉得,芸生的唇好烫,好烫,烫得她整个人都好像要燃烧起来……
“喂,老婆,这钥匙——”一凡看着娇娇羞羞的妻子,心里直想笑。但他还是装作一本正经的把钥匙递到了她的面前。
“还是你留着吧,万一,万一你……”赵雪说着说着,眼泪好像又快下来了。
“走了,进军‘玉鹤松’,犒赏三军!”芸生欢欢的叫道。
“好!”对这个建议,人们自然是一百个愿意了。于是,芸生叫了甄律师等几位老师,然后一手拉了惠娟,一手拉了小英子,说说笑笑的向远方走去……
尾 声
时令仍然是早春,杏花虽然已近开罢,而梨花却又漫山遍野的盛开着,一树树的桃花也正积极的准备着自己最美丽的时装。青山绿树间,一座占地近五亩的院内,一座造型别致的二层小白楼拔地而起。从楼顶到地面,一条条彩色的缎带飘然垂下,上面写着“热烈欢迎省领导莅临检查指导工作”、“科技兴县、文化先行”、“庆祝联店荣获省颁三项荣誉称号”、“热烈欢迎参加全省文化工作现场会的各界同仁”……小白楼的西侧,一座能容纳两千人的大型影视厅和小白楼比肩而立。厅内,十几个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正在忙碌的准备着要演出的节目,还有七八个员工正在安装音箱、话筒、彩灯之类的电器设备。原来,就在明天,全省文化工作现场会将要在这里召开,难怪人们要提前进入“战备状态”了。
而在这些人中,赵雪也穿着素雅的工作服,正在和一位员工说着什么——她早在几个月前就正式加入了芸惠文化联店,成了这里的一员,专门负责文艺演出队的业务,这从某一个方面来说,也算圆了她十多年前的梦了呢!
古朴稚拙的院门上依然嵌着那块白底黑字的木质招牌——“山城县文化发展基地——青山镇芸惠联店”。有人也曾提议把名字改一改,说它太俗了,但芸生没有同意。他的理由很简单:包子有馅儿不在褶儿上,只要能为家乡做点实事儿,名字倒在其次。而自从原文化站长乔文启被逮捕后,惠娟就被正式任命为青山镇文化站站长。鉴于青山镇的特殊情况,经山城县文体局会同县人事局、财政局立会研究,将青山镇文化站正式并入芸惠文化联店,惠娟仍为文化站站长,工资照发,芸生则领取效益工资,其他员工工资由芸惠文化联店自筹解决。同时,为更好的扶持芸惠文化联店的发展,县文体局仍将比照其他乡镇文化站的相应数额向芸惠文化联店划拨经费。这样一来,芸惠文化联店就更加名正言顺了,服务项目也越来越多——这不,在那块招牌的旁边,又添了一块广告牌,上面分列着芸惠文化联店的各项服务内容:
租借图书、报刊零售;
鉴别土质,指导农技;
法律援助,政策咨询;
市场预测,沟通信息;
以文会友,婚姻介绍;
球棋娱乐,影视天地。
另,我店现与省内十几家单位联合成立综合服务网络,以科技兴县为宗旨,竭诚为广大农民朋友服务。
惠娟挽着芸生的手店里店外的转了一圈儿。从影视厅出来,惠娟望着小楼前花坛中正密雨如织的喷泉,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娟妹,想什么呢?”
“我在想,假如现在,雪姐向你求婚,你还会逃掉么?”
“我想,大概不会的。”
“那你现在是不是多少觉得有些遗憾?”
“对我的一生来说,和她错过确实有些遗憾,也可以说是最大的遗憾。不过,无意中得到你,这又是我最意想不到的收获。”
“芸哥,那么,到底是收获大呢,还是遗憾大?”
“小雪我们虽然没有成为夫妻,但至少现在还是朋友,还是兄妹。而若遇不到你,我们就只能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反正我一辈子也只能有一个老婆,这样一来,现在我又多了一个朋友,当然是大获全胜啦!”
“以前,雪姐常说你‘心无城府’,我却总以为你把自己埋得太深。现在看,我俩都说对了一半儿,又都说错了一半儿。”
“能够认识你,还有你雪姐,还有我所有的朋友们,此生我又何求?”
“大概,这也就是你常说的‘天不负德’吧?”
“是的,天不负德。所以,我从不企望得到上天的庇佑,却非常希望能够尽可能多的去完善自我。”
走在二楼的走廊上,芸生忽然问:“娟妹,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是什么‘日子’——不是什么日子呀?”
芸生从怀中掏出一只纸折的鸽子,递给她:“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礼物?难道今天真的是什么“日子”?惠娟满腹疑团的接过来,,只见那对洁白的翅膀上用七色的画笔写着:
献给我最亲爱的小妻子惠娟——生日快乐!
“我自己倒忘了,难得你还记得。谢谢你,芸哥!”惠娟满心幸福的笑了。
“因为你太注意明天的现场会了。打开看看?”
惠娟依言将纸鸽打开,但见上面是一纸挥洒自如的字——
清 明
——为爱妻惠娟生日作
好友如天赐,无语又清明。
十载山南海北,一朝钟期重遇,何意偶相逢?
注定半生坷坎,守就未圆残梦,偏教我多情。
欲割难舍,久别还忆,万里飘零。
喜燕子归来,看花团锦簇,别样经营。
从今后,便乌云遮日,总江河渐暖,雪化风宁。
愿 东君常伴,任挥毫泼墨,醉染丹青。
点画乾坤,春刚好,轴方半,蕊正红。
惠娟将头轻轻的倚靠在芸生的肩上,一脸痴痴恋恋的神情望着远方。
——是啊,春刚好,轴方半,蕊正红!
1996年8月
特 别 说 明
1、本书情节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2、本书中所使用的一些作者本人的诗词旧作,只为情节需要,与诗词原创作背景无关,敬请谅解。
3、本书创作时桃林口水库搬迁在即,而我也即将永久的离开青龙(后来机会巧合,才办理了投亲靠友,没有离开本县),心情使然,只用了七天,便速成了这部作品。而创作的原因,无非为了在虚拟的世界里实现自己难圆的文学梦,根本没想到日后的发表,所以其中的矛盾冲突与现实生活实在是毫无关联,请读者朋友不要对号入座。
4、在河北教师教育网博客上及在《青龙河》刊物上发表时,本作品得到了许多朋友的关心,有一些热心的朋友还提出了宝贵的修改意见。在此一并表示感谢。
但是,我不是社交专家,也不是法律工作者,对文学的理解也只能算是一知半解,所以对一些朋友的修改意见实在是无所适从。而且我想,一个文学青年的劣质快餐,应该影响不到其他人和事,而且现在只在“局部地区”发布出来,影响力应该有限,所以也就没有再花工夫进行再度修改。如果哪位朋友真的有中肯的意见,在此表示欢迎,董旄也绝对会从善如流,及时修正的。
5、因为某种原因,本作品在《青龙河》刊物上只发表了一半,而河北教师教育网上的博客功能也已经取消,为防止电脑突然中毒原作永久消失,在此贴出,只为了以备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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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惜生命 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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