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的相思局之毒——读《红楼梦》第12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王熙凤的相思局之毒
——读《红楼梦》第12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札记
魏建宽
王熙凤是第三回正式出场的！曹雪芹是借着 “心较比干多一窍”的林黛玉的那双最聪慧的眼睛而写她的！
林黛玉眼中的王熙凤的眼睛是“一双丹凤三角眼”，王熙凤的眉毛是“两弯柳叶吊梢眉”。
丹凤朝阳，百鸟朝凤，是朝气，是喜气，是高贵气。“三角眼”，却是中国相面术中所称的最让人心寒的眼，它让人联想的是身带剧毒、头为三角的响尾蛇！
柳叶含翠，柳形如月，是青春，是温柔，是甜美。眼角斜挑，形成“吊梢”，则是风骚，则是张扬，则是霸气侧漏。
这就是曹雪芹为王熙凤拟定的“人设”！——“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当代著名的文学评论家刘再复先生评价王熙凤是“帮闲不露媚迹，帮忙不露汗迹，帮凶不露血迹”。
王熙凤为贾瑞“毒设相思局”，却不在“三帮”之列，却是她“亲自策划”“亲自部署”“亲自遥控”的一场猫儿虐杀老鼠般的闹剧。
这场由王熙凤先主演后导演的闹剧与悲剧，也应了周瑞家与刘姥姥对话时对王熙凤的那句评语——“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也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
现在我们就来评说评说王熙凤所设的“相思局”！
作为旁观者，冷眼看王熙凤相思局，我们会觉得王熙凤为贾瑞而设的“相思局”，对于一个没有失去理智的人来说，其实有无数的破绽，可贾瑞就是如飞蛾扑火，不顾一切地掉入了王熙凤为他所设的“相思局”中。
对此，蒋勋先生有一个精妙的评价。他说“从头到尾，贾瑞就是一个笨蛋、呆瓜，根本不是王熙凤的对手，这才是最让人觉得悲哀的地方，哪怕稍稍有一点聪明都至于如此”。为什么面对王熙凤，贾瑞的理智会丧失殆尽呢？蒋勋先生也做了解释，我觉得很有道理。他说在感情之事上，用情更深的一方是最弱的一方！更何况贾瑞对王熙凤达到了痴妄的程度。
而王熙凤就紧紧地抓住了贾瑞的“痴妄”，为贾瑞这个呆瓜设下了一个又一个的连环套，而贾瑞对这些连环套的破绽也是在一点点、一分分地丧失警觉！
“凤姐正与平儿说话，只见有人回说：'瑞大爷来了。’”——王熙凤如果此刻让人传话“请瑞大爷不要再来了”，或传话说“再来我就说与太太”，也就没有后面的故事！
凤姐呢？却“急命'快请进来’”，这分明是请君入瓮，完全与平时居高临下、颐指气使的王熙凤判然不同，显然有套！可贾瑞呢，“见往里让，心中喜出望外”。曹雪芹的话中话是贾瑞按礼制、按王熙凤的平时行事风格，贾瑞都是不能进入王熙凤的这间屋子说话的。——此为第一套！
（87版电视连续剧《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这间屋子是王熙凤歇息起坐之处，此间屋子是王熙凤已经让平儿“将烘的家常的衣服”给她穿着的地方，因此脱了礼服的王熙凤显然更能显出她的性感，故贾瑞“见凤姐如此打扮，亦发酥倒”，这又是套，就是要让贾瑞“酥倒”，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此为第二套！
贾瑞得寸进尺，“因饧了眼问道：'二哥哥怎么还不回来？’”贾瑞此时还有警惕，知道自己不合叔嫂不通问之礼。
凤姐答以“不知什么原故”，而贾瑞竟对以“别是路上有人绊住了脚了，舍不得回来也未可知”？——贾瑞已经在品评堂哥贾琏与堂嫂王熙凤的私生活了，可凤姐竟不嗔责贾瑞，还答以“也未可知，男人家见一个爱一个也是有的”，这显然是向贾瑞认同自己的丈夫是拈花惹草之辈，并认同贾瑞挑逗她的逻辑——二哥哥可以出轨，你也可以红杏出墙，既然可以红杏出墙，出墙的春光可不可以属于我！此为第三套！
贾瑞竟自以为得计，笑道“嫂子这话说错了，我就不这样”。凤姐将计就计，使出“捧杀”计——“像你这样的人能有几个呢，十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来”。这是第四套！
贾瑞听了，当然“喜的抓耳挠腮”，又道：“嫂子天天也闷的很？”这已经是进一步的试探了，凤姐答以“正是呢，只盼个人来说话解闷儿”。贾瑞也不想想，“只盼”这样轻浮的语言，能出自凤姐之口吗？这是第五套！
当贾瑞笑道“我倒天天闲着，天天过来替嫂子解解闲闷好不好”，凤姐又答以“你哄我呢，你那里肯往我这里来”，凤姐何曾如此自卑，她这只高贵的凤凰还要鸡来陪伴？凤姐将对方的心读透了，她清楚地知道贾瑞面对她有极强的自卑，所以她就以“示弱”的方式将对方置于与自己平等的地位。这是第六套！
这一个圈套抛出，贾瑞已经基本就范，于是贾瑞开始发誓与评价王熙凤了——“我在嫂子跟前，若有一点谎话，天打雷劈！只因素日闻得人说，嫂子是个利害人，在你跟前一点也错不得，所以唬住了我。如今见嫂子最是个有说有笑极疼人的，我怎么不来，死了也愿意！”
面对贾瑞的发誓，王熙凤答以“果然你是个明白人，比贾蓉、贾蔷两个强远了，我看他那样清秀，只当他们心里明白，谁知竟是两个胡涂虫，一点不知人心”。王熙凤将贾瑞与贾蓉、贾蔷作比，一是告诉贾瑞我就是一个有“养小叔子”之心的荡妇，二是告诉贾瑞三个人之中我更欣赏你。这是第七套！
在这个高明的王导演的诱导下，贾瑞已经完全入戏了！贾瑞听了这话，是“越发撞在心坎儿上”，因此对王熙凤的骚扰由言语开始想转为行动了，竟提出要摸王熙凤的手指看她带着什么戒指的非礼要求。此刻王熙凤先是及时制止——“放尊重着，别叫丫头们看了笑话”，这是王熙凤要守住的线，岂能让只癞蛤蟆爬上天鹅的身上，这是将贾瑞往远处“推”，贾瑞听了这样的断喝，竟然还“如听纶音佛语一般”。不过，贾瑞也知趣了，“如听纶音佛语”的同时，也“忙往后退”。
本来这个猫与耗子玩的游戏，到此也就结束了，王熙凤也其实玩累了。聪明的王熙凤开始下逐客令了——“你该走了”！但她却偏偏又是“笑道”下的逐客令！玩到此时，如果贾瑞识趣，这个游戏也就结束了！
令王熙凤万万没想到的是，贾瑞仍死皮赖脸地纠缠王熙凤，说出了“我再坐一坐儿——好狠心的嫂子”的话。
曹雪芹写到这里，没有描写王熙凤的心理，如果要写恐怕还是前文里的类似的那两句——“那里有这样禽兽样的人呢”与“这畜生合该作死”。
如何将即将退却的耗子紧紧置于自己的爪子之下？王熙凤“又悄悄的道：'大天白日，人来人往，你就在这里也不方便，你且去，等着晚上起了更你来，悄悄的在西边穿堂儿等我”。这是第八套——半推半就！
此时，贾瑞并非没有一点清醒，他还是说出了这样的话——“你别哄我，但只那里人过的多，怎么好躲的”，待王熙凤说出了“你只放心，我把上夜的小厮们都放了假，两边门一关，再没别人了”，贾瑞听了，才喜之不尽！这是第九套！
至此，贾瑞才“忙的告辞而去，心内以为得手”！
接着就是两个“相思局”的详细叙写，王熙凤设置第一个“相思局”之时，还没有必置贾瑞于死地的动机。当贾瑞被王熙凤放了鸽子，“直冻了一夜”，遭了爷爷的苦打之后仍来骚扰王熙凤时，王熙凤才再设置了第二个相思局！
第二个相思局，王熙凤竟然将贾蓉、贾蔷这两个人格卑污至近乎市井无赖般的恶少参与进来，这就意味着贾瑞在整个贾氏家族的颜面彻底丧尽，剩下的即使不是病死，也要羞死!
王熙凤的相思局之“毒”，“毒”就毒在于一个“钟鸣鼎食之家”，于一个“诗礼簪缨之族”，于一个标榜以“礼法”治家的贾府，贾瑞被贾蓉贾蔷指使人泼了一身一头尿粪之后，他在贾氏作为一个“人”的外衣就已经被全部扒光了！贾瑞他再无立足之地了！他必死无疑！
（清代 孙温 绘）
读《红楼梦》，我常常想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同样写男女情爱，曹雪芹写的是那么富有诗意，那么唯美，而此回却出现了“捉奸”这样恶俗的情节描写，这不由得甚至让人怀疑这是否出自曹雪芹之手？
品读曹雪芹纸上的“相思局”，问一问世间情为何物？问一问痴妄者如何自觉？问一问人性的河流有多么幽暗？恐怕正是读者要深深思考的！
2022年5月13日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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