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根权品评书谱第31讲
自古善书者
一、原文
夫自古之善書者①,漢、魏有鐘②、張③之絕,晉末稱二王④之妙。王羲之雲:“頃尋⑤諸名書,鐘、張信⑥為絕倫,其餘不足觀。”可謂鐘、張雲沒⑦,而羲、獻繼之。又雲:“吾書比之鐘、張,鐘當抗行⑧,或謂過之;張草猶當雁行⑨,然張精熟,池水盡墨,假令寡人⑩耽之若此,未必謝之”。此乃推張邁鐘⑾之意也。考其專擅⑿,雖未果於前規,摭以兼通,故無慚於即事⒀。
二、注释
①善书者:“书者”,指书法家。“善”,在这里当擅长、良好讲。“善书者”,书法家中书艺水平优异的书法家。
②钟:钟繇(151年—230年),字元常,三国时魏杰出的书法家,颖川长社(今河南许昌)人。汉末举孝廉,官尚书,入魏封定陵侯,官至太傅,世称钟太傅。幼从刘德升学书,精研楷隶,笔画清劲遒媚,结体古茂,开创了由隶入楷的新貌。今存《荐季直表》、《宣示表》、《力命表》、《墓田丙舍帖》、《贺捷表》等贴,均为晋唐人临摹本。
③张:张芝(?—192年),字伯英,东汉著名书法家,敦煌酒泉(今属甘肃)人。好草书,师法崔瑗、杜度,有“出蓝”之誉。他省减章草点画波砾,创“今草”,三国时韦诞称他为“草圣”。著有《笔心论》五篇,今佚。《淳化阁贴》有其刻帖五种。
④二王:王羲之、王献之。王羲之(311年—379年,一作303年—361年)字逸少,东晋杰出书法家,琅邪(今属山东临沂)人,居会稽山阴(今浙江绍兴)。官至右军将军、会稽内史,世称“王右军”。初从卫铄(卫夫人)学书,广泛研习前代名家墨迹,博采众长,书精诸体。代有书名,倍受唐太宗李世民推崇。有“书圣”之称。其书迹为历代所重,影响极大。法书摹刻本甚多,真书以《乐毅论》、《黄庭经》、《东方朔画赞》,行书以《兰亭序》、草书以《远宦帖》、《初月贴》、《寒切帖》、《上虞帖》等最为著名。王献之(344年—386年)字子敬,东晋杰出书法家,王羲之第七子,少有盛名,高迈不羁,幼时学书,羲之授之。所作真书以《洛神赋十三行》最为著名。与其父并称“二王”。累官至中书令,因其族弟王珉曾代中书令,亦能书,故称献之为“大令”,王珉为“小令”。传世墨迹有《鸭头丸贴》,刻帖在《淳化阁帖》中搜集甚富。
⑤顷寻:广泛寻找。“顷”,同“倾”,尽的意思。“寻”,发现,探求研究。
⑥信:相信,确定。
⑦云没:“云”,语气助词,无义。“没”,通“殁”,死亡。
⑧抗行:并行,不相上下。
⑨雁行:依次相行,先后而行。
⑩寡人:寡德之人。古代君王的谦称。晋人习惯用以自称。
⑾推张迈钟:推举张芝,认为张芝超过钟繇。
⑿专擅:专精擅长。
⒀即事:作为书法名家这件事。
三、译文
自古以来,有名望的书家很多,其中书法艺术水平优异者,堪称名家大家者,汉魏时期有钟繇和张芝,东晋末年有王羲之、王献之父子,他们的书法称得上绝妙了。王羲之说:“我遍寻了历代书家的书作并对其进行了研习,我确信只有钟繇和张芝的书作堪称绝伦,值得推崇和学习,其它的当不宜推崇学习。” 可以这么说,人们对钟繇和张芝两位书法名家的书名热议过后,继而受到热议的就是王羲之和王献之了。王羲之又说,我的书艺与钟繇和张芝相比,钟繇的隶书与我当不相上下,或者说略微超过我一些。张芝的草书当超过我的草书。张芝对于草书的研习,精练娴熟,临池习书以至于池水都变黑了。假若我能像他那样专致于草书研习的话,未必不如他。推崇张芝,认为张芝的书艺当超过钟繇的书艺,这也是王羲之的意思。纵观王羲之于书法方面的造诣,虽然不是完全按照前人的规范去作,但他却能够做到博采众长,有所创新、有所突破,超过了前人,且各体兼善,王羲之是无愧于书法之名家和大家的。
四、品评
“夫自古善书者,汉魏有钟、张之绝,晋末称二王之妙”句。“夫”,语气助词。“善书者”,以往的读本多解释为擅长书法的人。本文以为这仅仅是从字面所作的解释,这样解释没有考虑篇名的存在及其作用,与下文的内容不相符。擅长书法的人的比较对象是不擅长书法的人,即一般人,非书法家。该篇题为《书家论》,这就明确地告诉我们,这是将历史上的书家们进行比较的,是比较后推出的“善”者。这里的“善者”当是书家中的优异者。这样解释才能与后文相接,才能引出后边的四位书法大家。如果仅解释为擅长书法的人,那么“自古善书者”当是很多的人,而远不止四位,如此解释与后边的文字就连接不上了。“钟”,钟繇。“张”,张芝。“二王”,王羲之、王献之父子。该句采用的是修辞中的互文。意思是汉魏时期有钟繇和张芝,晋末有王羲之王献之父子,他们的书法称得上绝妙了。以往的注释多未注意这一点,译为汉魏时期有钟繇和张芝可谓卓绝,晋代末年王羲之和王献之堪称精妙。作这样的解释则引出了一系列的问题,如“卓绝”和“精妙”属不属于一级?如何去具体解释和区分?两者之间的差异是什么?等等。这句话的意思是:自古以来,有名望的书家很多,其中书法艺术水平优异者,堪称名家大家者,汉魏时期有钟繇和张芝,东晋末年有王羲之、王献之父子,他们的书法称得上绝妙了。
“王羲之云:'顷寻诸名书,钟、张信为绝伦,其余不足观’”句。“顷”,以往的读本多解释为“不久以前”,本文以为不妥。如果解释为“不久以前”,就存在这样一个问题,在此以前王羲之注意没注意这问题?如果在此之前王羲之没有注意这个问题,那么这种结果的得出就具有一定的偶然性,上下文意思就不通了。王羲之对以往书家的看法绝不是“不久以前”这一时间段里才形成并得出的,而应该是贯穿于王羲之研习书法艺术的整个过程,是长期以往研习书法艺术所形成的看法。“顷”通“倾”,“尽量”、“遍寻”。这句话的意思是:王羲之说:“我遍寻了历代书家的书作并对其进行了研习,我确信只有钟繇和张芝的书作堪称绝伦,值得推崇和学习,其它的当不宜推崇学习。”
“可谓钟、張云沒,而羲、献继之”句。“云没”,云,语气助词。没,通“殁”,死亡。这里指的是书名热议的过去。这是孙过庭对书法名家书名热议的总体看法。这句话的意思是:可以这么说,人们对钟繇和张芝两位书法名家的书名热议过后,继而受到热议的就是王羲之和王献之了。
“又云:吾书比之钟、张,钟当抗行,或谓过之;张草犹者当雁行”句。以往的读本多解释为,王羲之认为自己与钟繇相比,不相上下,或者说是超过了钟繇,与张芝相比仍然可以同列。这一解释是不妥的。“吾书比之钟、张”一语属条件状语,“钟当抗行,或谓过之”一语属正文,正文中的主语是“钟”,“或谓过之”是紧随“钟当抗行”一句之后,是省去了主语,其主语也是“钟”。如果不省的话,应该是“钟或谓过之”,而不是“吾或谓过之”。“犹当雁行”一语明确表明是有先有后。王羲之与钟繇和张芝的比较是单相比较而不是综合比较,即王羲之与钟繇是单就隶书而比的,与张芝则是单就草书比的。这一意思,王羲之自语中虽未明说,但孙过庭在后文中是有说明的。以往读本的解释忽略了这一比较的前提和条件,作出如上解释是有问题的,降低了王羲之的人品和书品,将王羲之变成了一位既不谦虚也不顾事实,狂妄自大,故意抬高自己,胡吹牛皮的人了。这不符合《书谱》的本意,也不符合事实。孙过庭通篇之中没有丝毫贬低抵毁王羲之的意思,王羲之也不是那样的人,王羲之无论做人还是作书都很谦虚谨慎。这句话的意思是:王羲之又说,我的书艺与钟繇和张芝相比,钟繇的隶书与我当不相上下,或者说略微超过我一些。张芝的草书当超过我的草书。
“然张精熟,池水尽墨。假令寡人耽之若此,未必谢之”句。“池水尽墨”说的是张芝练习书法的刻苦用功。相传张芝临池学书,以池水涮笔,久之,池水浓黑如墨。卫恒《四体书势》:“汉兴而有草书……弘农张伯英者因而转精其巧,凡家之衣帛,必先书而后练之。临池学书,池水尽墨。”“假令”,假如。“耽之若此”,在某事上下功夫。“假令寡人耽之若此,未必谢之”一句,表明了王羲之对张芝习书精神及其草书书艺的肯定,王羲之认为自己的草书与张芝草书相比,功夫上、技艺上都是有差距的,都不如张芝。这句话的意思是:张芝对于草书的研习,精练娴熟,临池习书以至于池水都变黑了。假若我能像他那样专致于草书研习的话,未必不如他。
“此乃推张迈钟之意也”句。“推张”,推崇张芝。“迈钟”,认为张芝的书艺水平超过了钟繇。张芝东汉人,钟繇三国魏人。张芝比钟繇年长三四十岁,且书艺比钟繇高。就是因为张芝没有做官,后来书评家则不称“张钟”,而称“钟张”。孙过庭在这里推出了自己的观点,用书艺水平的高低去排列书法家的名次,而不再沿习以往书评家以官职大小,或以时代先后,为书法家排名次。“推张迈钟”是王羲之的观点,事实上也是孙过庭的观点,孙过庭在表明自己的这一观点时,是借用了王羲之的口说出来的。孙过庭的用意在于,一则王羲之在书坛具有崇高的威望;二则表明这种观点是纯个人的观点,是有人认同的。这样以来,就增加了这一观点的可信度。这句话的意思是:推崇张芝,认为张芝的书艺当超过钟繇的书艺,这也是王羲之的意思。
“考其专擅,虽未果于前规,摭以兼通,故无斩于即事”句。“其”指的是王羲之。“专擅”,指书法艺术的专精擅长。“未果于前规”一句,不应该解释为“未实现前人的法则”,如果这样解释,该句意思就变成了王羲之没有达到前人的法则,与前人的法则还有差距,这就贬低了王羲之,与事实也不相符。“未果于前规”的意思是,不是完全按照前人的法则去做,这意味着王羲之有所创新、有所突破,超过了前人。“摭”,拾取。“摭以”,总归起来。“兼通”,各体兼善。“即事”,“善书者”这件事。即指王羲之作为书法大家名家这件事。这句话的意思是:纵观王羲之于书法方面的造诣,虽然不是完全按照前人的规范去作,但他却能够做到博采众长,有所创新、有所突破,超过了前人,且各体兼善,王羲之是无愧于书法之名家和大家的。
这一段是《书家论》一篇的绪论,孙过庭从纵向将以往书家进行了一番梳理,首先认可了以往书评家们所推出了四位书法名家:钟繇、张芝、王羲之、王献之。但是,关于钟繇、张芝两位书家的书艺排名,以往的书评家们既不按时间顺序排定,也不按书艺水平去排,而是按官职大小排定的。孙过庭对这样的排序是不满意的。孙过庭认为书家的排名应该以书艺为标准,孙过庭借用了王羲之的观点将张芝推往钟繇之前,又认为王羲之各体兼善,当超过张芝。关于王献之该段没有论及,仅仅是沿用了以往书界大多数书评家的惯用说法,列于王羲之之后。
这是孙过庭《书谱》卷上第一篇《书家论》的第一自然段,为了便于读者的理解,我们附题为“自古善书者”。以后每一段的品评我们均附一个题目,以便于读者阅读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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