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消夏录》说:“夏天只宜读短的散文。讲鬼故事大可避暑消夏。”其所指,《阅微草堂笔记》之《滦阳消夏录》也,亦是我初识“消夏”之所存。虽翻翻捡捡的不够正式,于“昼长无事,追录见闻”里,多少识得些当时的况味,像旧时漫漫冬日围在母亲身边听她讲长短不一闲话的孩子们,是苏诗里柔奴的此心安处是吾乡,那一刻的知足与安适,历久弥新。
以我的臆断,大凡“消夏”的文字,俱出于江南。这倒也算不上臆断,六朝烟水,渔米富庶,自古多书香门第,毋宁说是“消夏”,便是大其张地“消寒”竟也消出一番喜上眉梢的格局。明明窗外绿树成行,只一句“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亦让人无端生出些许的遐思。于江南的艳羡,似早已超脱了所消的指向,任它做了什么,都自有一番佳趣的幽深,无以言说。
朱自清《外东消夏录》里说:“消夏本来是避暑的意思。还有一个新意思,就是换换生活,变变样子。”我的最初理解却有些无所排遣索性玩玩儿的意味,虽每以无所事事相诿,做偶一为之谦虚状,大抵自发而乐意的才是。惟乐在其中,即使玩儿,自有读书人不同的花样,于是在中国书画著录史上,玩儿出了《庚子消夏录》《江村消夏录》《辛丑消夏录》《壬寅消夏录》,后世并称“四大消夏录”。
其中《江村销夏录自序》或可佐证:“长夏掩关,澄怀默坐,取古人书画,时一展观,恬然终日。间有挟卷轴就余辫真赝者,偶有佳迹必详记其位置、行墨、长短、阔隘、题跋、图章,籍以自适。然宁慎勿滥,三年馀仅得三卷,名曰《江村销夏录》。”
另于《阅微草堂笔记》题记序跋捉其句:“不喜以心性空谈,亦不喜才人放诞,是以退食之余,惟耽怀典籍。”“性耽孤寂,而不能自闲,惟时作杂记,聊以消闲。”“平生心力坐销磨,姑以消遣岁月。”便如了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所谓:“测鬼神之情状,发人间之幽微,托狐鬼以抒己见者,隽思妙语,时足解颐。”亦皆不出其兴之所在,便躲在无人处时时做一莞尔,也未可知。
俞樾《九九销夏录》自序说:“壬辰夏日,余在吴下,杜门不出,惟以书籍自娱。渔猎所得,则录之;意有所触,亦录之……不足言著者,聊以遣日而已,故题曰《九九销夏录》。曰‘九九’者,以夏至后亦有九九之俗语也。”其与袁枚《三伏》之“却喜炎风断来客,日长添着几行书”可相视而笑也。
俞樾,自号曲园居士,俞平伯之曾祖父,曾国藩谓其“拼命著书”者。此时手边正有两本书随时消夏,一本俞平伯《犹忆前尘立少时》,一本是其父俞陛云的《诗境浅说》,并以《东坡志林》《快园道古》《世说新语》《古今笑》,……予何德何能,何夏之漫漫不可消也?
近读林语堂《论读书》《读书的艺术》诸篇,深以为然。非但读书,凡所历,非欣然而投入者,总似隔靴搔痒,不得入木三分,消夏者亦是。近来慵懒浮躁,源于心不在焉者多,不该无辜了天气。反是汗渍渍里复饮一杯热茶,偶有微风轻拂,遍体通透,仿若仙境,未知温风暑气者谁处,夫复何求!
旧时消夏,无非喝水、透风、洗澡、纳凉。水是井里打来,深深地下的清凉,入口直透心底。风是天地之风,过堂风,夜凉风,偶把摇扇以助之,或径直以书以本轻挥缓摇,凉风徐来,暑气渐消。洗澡自是江里河里,脱光光跳板上一头扎下,水里泡久了,凉透了,抽筋打喷嚏亦是惯常。来不及去到河里江里的,只一盆井水的肆意,亦足以从头到脚的清幽浸凉,若还不够,索性兜头浇下,差不多就是冰桶挑战了。最是惬意者莫过纳凉,一凳一扇,屋檐下、北窗前、树荫里,随处择一阴凉,或坐或立或蹲或仰,看云听风,闲话吹牛,不亦快哉!
如今似已娇贵多多,凉水喝不得了,江河亦渐行渐远,惟风凉还是自然的,虽鲜有从前的清新,总还似曾相识,不开空调,不吹风扇,一壶热茶,几本闲书,偶尔也能坐出一片心静自然凉来,亦算得一派物竞天择的脱胎换骨了。林语堂《乡情》里说:“凡人幼年所闻歌调,所见景色,所食之味,所嗅花香,类皆沁人心脾,在血脉中循环,每每触景生情,不能自己。”大抵便是我们旧习难改的缘由了,所以不管世代如何变迁,我们总还能寻得些属于自己的滋味,以求得些许的自我安慰。
据《辞源》载,“消夏”一词,源自江苏吴县销夏湾(销与消通假),相传为春秋时吴王避暑之处,唐陆龟蒙有《销夏湾》诗云:“遗名复避世,销夏还销忧。”大抵所名《消夏录》者,亦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消忧多于消夏的了。愚以为,远方无涉,近处无忧,心无所怨,身有所寄,即是安适。不必远行,亦无需避暑,只直心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处心安时,意远地偏,便都不失为最好的消夏。
比之旧时读书人的排遣,我之消夏,倒添了几分享受的意味:一则夏季短暂,流光易逝,绿肥红瘦,倍加珍惜;另则生性喜热不喜寒,喜活色生香不喜满目苍凉,居于北地偏僻局促而又时时向往江南的开阔繁盛。定要说些消夏的况味,倒更像是得了便宜卖乖的无良了。难得些许北方值得显摆的地方,不妨就此打住,也算是为着依旧置身水深火热里的江南着想的一种低调,不至招人厌嫌的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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