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重读《红楼梦》第一回时,发现其中有几处文字读起来很不顺畅,疑似存在一些问题。下面就来作个简单分析。
《红楼梦图咏》之通灵宝石、绛珠仙草
一、“石头变玉”部分
疑似存在文字脱落现象
先来看一段引文:
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
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你道好否?”
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
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宝物了!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后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安身乐业。”
石头听了,喜不能禁,乃问:“不知赐了弟子那几件奇处?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地方?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的。”
说着,便袖了这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人民文学出版社《红楼梦》2008年第三版,第3-4页)
上述引文中,“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这句话中,疑似存在文字脱落。拟将其修补为:“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赋予几件奇处。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即在“须得”与“再”之间增补“赋予几件奇处”六字。下面简要分析原因。
首先,来看看“石头”存在的两个问题。
“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你道好否?’”
从癞头和尚这话中,可以看出,“石头”存在两个缺陷:第一,质蠢;第二,“更无奇贵之处”。针对这两个缺陷,癞头和尚答应了“石头”,要“大施佛法”帮助它。
其次,来看看癞头和尚做了什么事情。
第一步,化石为玉。
“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宝物了!”至此,一块巨大的石头变成了“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的“鲜明莹洁的美玉”,这就解决了石头的“质蠢”问题。但第二个问题仍然没解决,所以,癞头和尚说它“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
甲戌本《红楼梦》第一回
第二步,便是在玉上镌字。
仔细品味“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这句话,这中间有些逻辑上的跳脱,似乎缺了一步:就是如何让“石头”从“没有实在的好处”变成“奇物”。
那么,会不会“镌字”本身就是赋予其“奇处”呢?镌字的目的在这句话中其实说得很清楚,是“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即镌字的目的是将其“奇特之处”显性化,以便更好地吸引世人眼球,从而更好的迷惑人。因此,“镌字”本身似乎并非就能赋予其奇处。
在“化石为玉”与“在玉上镌字”之间,如果增加“赋予几件奇处”这一步骤,整个叙事的逻辑脉络显然会更加清晰:即“化石为玉”解决了“质蠢”这一问题;“赋予几件奇处”解决了“更无奇贵之处”这一问题;最后通过“镌字”将其“奇处”显性化。
最后,“石头”问癞头和尚“不知赐了弟子那几件奇处”无所本。如果不是癞头和尚自己亲口说了“赋予几件奇处”之类的话,那么,后来的“石头”之问就显得很突兀,尤其是还用了“几件奇处”这样的措辞。
根据现有的文本,或许可以问出“不知在弟子身上镌刻了什么字”“不知赐了弟子什么奇处”一类的话,但要问出“几件奇处”这样很具体的问题,就比较难了。它凭什么知道是“几件”而不是一件呢?现有文本上,没有任何信息依据可以判断出是“几件”来。
以上就是本人对这个问题的一点思考。此处文字,以我个人的视角看,增补“赋予几件奇处”六字后,相比现在的文字,文理会更和谐,逻辑会更周延,叙事会更圆融。当然,我相信一定也会有很多不同的意见,这很正常,红学问题本就共识少。若能因此而促进大家进一步的思考,就算达成本文的目的了。
通灵宝玉正反面图式
先看一段引文:
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纵一时稍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那里去有工夫看那理治之书?所以我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或避事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就比那谋虚逐妄,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人文社本《红楼梦》,第5-6页)
这处引文中,有多处文字存在版本异文,其中含义相差悬殊的也有两个地方:
云雨楼石印本《红楼梦写真》之《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一是,“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这句中的“醉淫饱卧”一词,在脂评本中异文颇多。
庚辰本、俄藏本、杨藏本等与此相同,己卯本缺此页,如果不缺页,大概也是如此。蒙府本和戚序本是“醉饱淫卧”。舒序本作“醉酒饱卧”。甲辰本作“醉心饱卧”。甲戌本作“醉余饱卧”。
以上这些异文中,只有甲戌本的“醉余饱卧”比较贴切,其它的措辞皆欠妥。“醉余饱卧”,就是不饮酒的间隙或者吃饱了没事闲躺着的时候。在这个时候可以看看《红楼梦》,消遣消遣。“醉余”“茶余”“酒余”都是比较常见的词汇。
至于其它的措辞,细究起来,皆有问题。如“醉淫”这种状态,又如何能看书呢?又如“淫卧”这种时候,如何顾上看书呢?同理,“醉心”也无法看书。
目前这个问题,学界相对有一定的共识,相信不久的将来,会统一到甲戌本的文字上来。
二是,“就比那谋虚逐妄,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这句话中,也存在实质性的异文。
即“却”字在甲戌本上是“去”字,而且只有甲戌本作“去”字。当选用甲戌本的“去”字时,这句话的断句方式会发生改变,变为:“就比那谋虚逐妄去,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
目前我见到的一些校勘本中,不管是以庚辰本为底本的校本,如红研所校本、徐少知先生的校本等等,还是以甲戌本为底本的校本,如郑庆山先生的校本,还是百衲本,如蔡义江先生的校本、周汝昌先生的校本等,大多采用“却”字。只有极个别的校勘本采用了甲戌本的“去”字,如吴铭恩先生的校本。
《红楼梦》庚辰本第一回
“去”与“却”一字之差,含义却迥异,并非可以彼此替代。因此,二者属于具有实质性差异的异文。即“去”与“即”一定有一个是错误的。那么究竟哪一个是正确的,哪一个是错误的呢?本人的看法是:甲戌本的“去”是正确的,其它版本的“却”是错误的。错误发生原因或许是将“去”字误认作“却”,即属于形误字。
我们先来分析一下“就比那谋虚逐妄去”这句话。“谋虚逐妄”,泛指对一些虚妄不实的事情的追求,如修佛成仙一类的虚幻之事或者功名利禄这类的虚花之事。“去”在这里是一个典型的事态助词。
类似的用法非常之常见,诸如“上学去”“看电影去”“吃饭去”“回家去”等等。“就比那谋虚逐妄去,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与其去追求“谋虚逐妄”那类不着调的事情,还不如看看《红楼梦》,反倒能省些“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可见,此处用“去”字,从语法到文意,都是很顺畅的。
程甲本《红楼梦》第一回
而“却”字是表示转折关系的词语,用在这个地方其实是不通的。如果用“却”字,“却”之后的内容明显是在讲看《红楼梦》的一些好处,相应地,“却”之前的内容当是侧重于读《红楼梦》的弊病。就是说:看《红楼梦》会造成很多问题,“却”也有那么点好处。而书中原本文字显然不是这个意思。
这个问题看似无关紧要,其实它构成文本上的硬伤。期待以后的校勘本能更正过来。
三、“抢田夺地”“抢粮夺食”
还是批语混入正文
先看一段引文:
只可怜甄家在隔壁,早已烧成一片瓦砾场了。只有他夫妇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急得士隐惟跌足长叹而已。只得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士隐只得将田庄都折变了,便携了妻子与两个丫鬟投他岳丈家去。(人文社本《红楼梦》,第16页)
在这段文字中,“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这几句话中,各版本异文非常明显。
其中,又以“抢田夺地”的异文最受瞩目。己卯、庚辰、舒序、蒙府、戚序等版本皆为“抢田夺地”;杨藏本为“抢夺田地”,与前面几个版本无实质性差异。甲戌本为“抢粮夺食”。俄藏本为“抢钱夺米”。甲辰本则既没有这句话,也没有接下来的“鼠窃狗偷,民不安生”这两句话。
梦稿本《红楼梦》第一回
很早就有研究者留意到这处异文,如《红楼梦》版本研究大家杨传镛先生就曾专门讨论过这处异文,认为“抢田夺地”不通,既然是“水旱不收”的大荒之年,就算“抢田夺地”也没有实际的意义,况且甄士隐的田地也压根没有被抢,由此认为甲戌本的“抢粮夺食”才是原文。
从甲戌本的“抢粮夺食”到己卯、庚辰的“抢田夺地”,属于版本文字的退变。(详见杨传镛先生的专著《红楼梦版本辨源》中《粮·食——田·地》一文)杨先生的看法很有影响力,不少读者接受了杨先生的观点。
本文在这里依据另一种思考路径,提出两点不同的看法,作为对杨传镛先生观点的一种补充,供读者朋友们参考。
第一个看法:“抢田夺地”或许是现存各版本的早期面貌,甲戌本的“抢粮夺食”也好,俄藏本的“抢钱夺米”也好,都是后改文字。
《红楼梦版本辨源》
之所以这两个版本会改动,道理大概与杨先生的看法类似,觉得“抢田夺地”措辞不太妥当。相反,如果本来文字是“抢粮夺食”,大家想象一下,后来的各版本整理者会不会如此犯糊涂,去把一个原本非常合情合理的词句改成不合情理的措辞?这是很反常的。版本文字的修改,主观上通常都是想改得更好,而不是把好的文字的故意改坏。这不符合常理。
第二个看法:“无非抢田夺地,鼠窃狗偷”这两句话并非《红楼梦》正文文字,而是混入正文中的批语。
如果我们把“无非抢田夺地,鼠窃狗偷”这两句话从文本中拿掉,再来读这处文字,连续三句四字句,既简洁,又顺口,又有排比的气势。大家不妨试一试看。
从内容看,前面既然讲了“鼠盗蜂起”,紧接着又来一句“鼠窃狗盗”,明显重复啰嗦了。所以,我们看戚序本、蒙府本上,直接就把“鼠盗狗窃”这句给删除了,这代表着这两个版本的祖本的整理者可能已经意识到这个地方有些问题,并动手作了修改。
甲辰本的整理者更是把“无非抢田夺地,鼠窃狗偷”都删了,还额外把“民不安生”一句也删了。程高本亦同。
现在看来,甲辰本和程高本的共同底本的整理者可能是最早认识到这处文字不该出现在正文中的。杨传镛先生也认为甲辰本改的好:“若单从文句的流畅着眼,应该说,梦序本(即甲辰本的另一种简称)的改笔是清顺、简洁的。”
以前学界曾有人批判甲辰本和程高本刻意删除此处刺眼的文字,是在粉饰太平,杨先生也持有类似观点,认为甲辰本删改“是一种为统治者说话而又能逃避文祸的做法”。本文认为这只是一种可能性。还有另一种可能性,就是这个版本系统的整理者从文学审美出发,意识到这处文字是啰嗦重复的,破坏了整体艺术性,故而将其删除了。
甲辰本《红楼梦》第一回
从批语混入正文的角度来理解这处文字,会有全新的感受。就是说曹雪芹无意在此问题上作过多纠缠,因此用“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民不安生”几句惯熟的套话敷衍一下。批书人针对作者这种简笔,作了个批语,意思就是说:无非就是大家熟知的那些破事而已,没必要浪费笔墨。
在《红楼梦》中,不知大家留意过没有,批书人尤其喜欢针对这类简笔、省笔作批语,虽然每次措辞不同,但大致意思则类似。下面略举几例一起感受一下:
第一例,来自第二回中的一处文字:
雨村向窗外看道:“天也晚了,仔细关了城。我们慢慢的进城再谈,未为不可。”于是,二人起身,算还酒账。
《增评补像全图金玉缘》插图《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针对这处文字,甲戌本有侧批曰:“不得谓此处收得索然,盖原非正文也。”
第二例,来自第四回的一处文字: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应有名人犯,雨村详加审问,果见冯家人口稀疏,不过赖此欲多得些烧埋之费;薛家仗势倚情,偏不相让,故致颠倒未决。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
针对这段文字,甲戌本有侧批曰:“实注一笔,更好。不过是如此等事,又何用细写。”
第三例,来自第九回的一处文字:
(贾蔷)想毕,也装作出小恭,走至外面,悄悄的把跟宝玉的书童名唤茗烟者唤到身边,如此这般,调拨他几句。
针对这处文字,蒙府本、戚序本有夹批曰:“如此便好,不必细述。”
第四例,来自第十三回的一处文字:
如此亲朋你来我去,也不能胜数。只这四十九日,宁国府街上一条白漫漫人来人往,花簇簇官去官来。
针对这处文字,庚辰本有侧批曰:“就简去繁。”
孙温绘《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第五例,来自第十五回的一处文字:
凤姐便命悄悄将昨日老尼之事,说与来旺儿。来旺儿心中俱已明白,急忙进城找着主文的相公,假托贾琏所嘱,修书一封,连夜往长安县来。
针对这处文字,甲戌本侧批曰:“不细。”
如果我们熟悉了批语的风格,可知此处的“不细”大概是没有抄写完整,完整的内容大体类似这样的话:“不细写方妙。”
当然,也可能是影印本没印好,如能有条件的能核对一下上海博物馆珍藏的甲戌本真本就更好了。当然,此处的“不细”,也或许另有他解。期待更多的真知灼见。
这类例子还很多,就不再一一枚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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