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华军手绘)沈 凤
沈凤(1685—1757),字凡民,号凡翁、谦斋、桐君,别号补萝外史、补萝散人。江阴华士镇人。监生,清代篆刻大师、书画家,淹通博鉴,精通六法。传世画迹有仿倪云林《平林远岫图》、《题李晴江梅花卷》等。著有《谦斋印谱》。今人将其列入“中国历代篆刻百家”名录。
沈凤:青石触手成秦碑
文/周华军
“青石触手成秦碑,一刀初落追李斯”,这是清季著名文人袁枚观看一位挚友治印以后的由衷赞叹。但见他沉吟片刻,便凛然端坐,凝神屏息,瞬间刻刀落下,如鹘飞兔走,在印面上龙蛇舞动,刀锋过处碎屑纷飞,须臾,拂去印面石粉,已然大功告成。
秦碑,一块秦时石碑。公元前210年,秦始皇东巡,登临浙江会稽山,遥望东海潮涌,踌躇满怀。长于小篆的丞相李斯见状,不失时机地写了一篇歌功颂德的文章,并刻碑立于山巅,其字坚劲圆润,舒卷灵动,隐隐有飞翔之势,实为书中精品。
袁枚的这位友人名叫沈凤,江阴人。谈到我国篆刻艺术,他绝对是一个无法绕过的大家。
▲凤印
成长:爱玩石头的少年,有着不一样的梦想
沈凤不愿意多谈小时候的生活。但可以确定的是,他的家庭条件一般。不知道父母是务农还是经商,可能很少关注这个儿子的日常生活和内心思想,也很少干涉儿子的兴趣,放任他沿着自己的轨迹自由自在地发展。野孩子沈凤经常一天到晚不见人,爬山戏水,累了在山间河畔的草丛里躺下来,嘴角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望着天空的白云苍狗呆呆出神,谁也不晓得他在想些什么。这又好又不好,父母的放任很容易让孩子走向截然不同的两个极端。幸运的是,父母将沈凤送进了书塾,这正好对上了沈凤的胃口。沈凤聪明,也喜欢读书,他从此发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沈凤的世界远比同龄人更为广阔。他从书本里学到的不仅有诗词曲赋,还有对山川自然的热爱、对书画艺术的钟情。他渴望远足,走出狭小的生活空间;他不可遏止地痴迷于线条和色彩带来的美感,更狂热地爱上了书画作品边角处的那一方方印痕。那印痕或方或长,或阴或阳,或籀或篆,虽非主角,但显然不可或缺——一块顽石的影子亦如石敢当,那古朴厚重的气息力透纸背,狠狠地压住了三尺薄宣;那无穷的魅力透过红白色块,如祥云般在少年沈凤的眼前萦绕,吸引着他逐梦其间。
▲谦斋
书画印章以篆为主。沈凤沿着书画之路走进去,就此发现了一个色彩斑斓的篆书世界。如鱼如虫、如鸟如钩的笔画,让他欲罢不能。衣食简单不要紧,他逐渐清亮澄澈的眼睛在搜寻着金石古篆。他多少次去申港拜访季子祠,坐在孔子书写的十字碑前指指画画,魔魔怔怔,无人能读懂少年人脸上的一丝得色。他在家乡的山沟里寻找,在专卖文房用品的铺肆里逗留,拣一些不值钱的小石头磨平,揣摩着试刀。他深埋着头,瘦弱的肩膀在使劲耸动,石头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刀痕。
没办法。家里没钱,也买不起金石印谱之类的书籍。沈凤的爱好只能因陋就简,随遇而安。
沈凤十七岁时,一场大火猝然光临了他家的几间旧房子。火势太大,最后只剩下了几堵破墙和烧焦的梁柱,呼天抢地的哭叫声挽不回一贫如洗的命运。沈凤流不出眼泪。他默默地收拾好衣物,伴着家人另觅栖息之地。
▲结客少年场
这场变故,给沈凤的生活和家庭带来了太大的伤害。今日已无法还原出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沈凤也绝口不提。不久以后,父母双双故去,他料理完后事,就背着简单的行囊离开了家乡。
离开,是他的宿命。否则就没有篆刻大师沈凤的横空出世。他的梦想,必须要在更加广阔的天地间才能实现。江阴,蕞尔小邑,沈凤找不到同道中人,更想逃离这块伤心之地。
游子浪迹天涯,也让我们的视线一路跟随而去。
历练:走四方搜名迹,一曲痴迷的流浪者之歌
在飘忽不定的流浪生涯中,十九岁的沈凤遇到了贵人,也是他一生的挚友王澍。
王澍是金坛人,康熙五十一年(1712)进士,善楷书,亦工篆书。沈凤若要学篆刻,那么书法是必修课,其中又以楷书为基础,“楷如立,未有未能立者而能行、未能行而能跑者也”。如果说沈凤是个想学走路的人,那么王澍正是教会他立、行、跑的人。更巧的是,当时王澍受聘去淮安程家教书,程家主人程从龙更是个酷爱玺印、碑刻的收藏家。得此消息,沈凤自然是喜不自禁,于是忙不停地跟着王澍去了淮安。
王澍和沈凤是难以言说的亦师亦友的关系。王澍欣赏沈凤,沈凤佩服王澍,王澍得空便将自己练书体会、八法源流等一一讲与沈凤听。沈凤本就有基础,又有慧根,稍加点拨便突飞猛进,令王澍从惊叹继而钦佩,有时灵感来时佳作连连,王澍也自愧不如,连赞“凡民(沈凤字)果然不同凡响,今后于印艺书画一道必有大成”。还有呢,程家的收藏也全部对好学的沈凤不设防,纵观临摹,悉听尊便——对于沈凤来说,那简直是一跤跌到了米囤里,如痴如醉,如颠如狂,整日双眼闪着精光,呆子般躲在程家的“师意斋”不肯移步。
▲补萝外史
凭着极高的领悟力,如今的沈凤已然眼界大开,跨出了从粗窥门径到登堂入室的关键一步。
沈凤已经不满足于现状了。程家收藏虽富,富不过天下之金石碑帖;王澍书法虽妙,妙不过造化之原韵天成。游走历练,是艺术一途的必经之路,必须一步步走过去看过去,没有捷径可走;即便有捷径,眼中所见也将少了无数景致,正所谓“欲速则不达”。于是,向王澍和程家道完别,沈凤孤身一人走进了茫茫大地荒野。
天地之间,名物遗珍散落在各处,等待着有心人、寻宝者的如炬慧眼。雷电交加的夜色中,荒冢数堆,墓铭直立,沈凤盘腿而坐,手指在虚空点划勾捺,浑不在意阴森可怖和寒意沁骨的包围;艳阳高照的正午时,破庙一座,残碑在墙,沈凤紧抿着嘴唇面壁半跪,小心地上纸上墨,充耳不闻外面小生灵在草丛中窜过的蹜蹜声……这样的境遇实在是家常便饭,仗着年轻,沈凤马不停蹄地在各地连轴转。
▲凤印私印
没人逼他。欲成大事,必须自加压力。
王澍这样描述沈凤的游走经历:
东至齐鲁,搜秦汉之遗碣;北之燕,摩挲宣王《古鼓》;西适秦,抵酒泉,访求晋唐来金石刻。空昼登登,手拓以归。
登登,敲击声。——那是沈凤拓碑的声音。
沈凤则这样描述:
长而游于四方,遇有古刻必摹拓以归。二十年来,四至京师,一抵酒泉,所至必搜访古今名迹,捆载而南者,凡数十百种。
沈凤收获巨大。车载肩背,都是他四处辛苦而得的碑帖拓片和临摹手迹。
人也大变样,除了相貌,还有气质。他脸颊方正,五官紧凑,光光圆圆的脑门,蜷曲黑亮的胡须如戟,从耳鬓、两腮一直延伸到下巴,长相颇显另类。沈凤善于自嘲,说,你们不懂,这叫“古貌”;我是不是就像那些且工且拙的文字?嘿嘿,谁叫我喜欢古朴的篆刻呢,连相貌也同化了!
他沉静,他温和,他像一块野外生长、历经风雨的石头。只有他的眼神依然锐利如炬。一看就是有故事的人。
艺术:凡民不凡,痴人恒痴
沈凤的艺术在书画印。书,踏踏实实从楷行隶草篆逐步深入,更于史籀、秦相之书深得要义,这离不开对汉唐碑刻的临摹和实践;画,又从书法笔意和自然写生中悟得山水之妙,更在倪瓒画风的影响下推陈出新,取乎上更得乎上。他大量运用干笔纵横涂抹,潇洒飘逸,临摹的倪瓒小幅无人能辨其真伪。至于印,则从书画中取其神韵,布局如布阵慎思通变,运刀如运笔冲切并用,小小方寸之间或疏可走马、或密不透风,融汇诸艺之大成,世上能出其右者,不说绝无仅有,亦已寥寥。他这样评价自己:生平篆刻第一,画次之,字又次之。
艺海无涯无人能穷其边际,每一个艺术家需记取“艺无止境”这四个字。沈凤虽已感到艺海深处的寂寞,却懂得见贤思齐取长补短的道理。听说有一个朋友家中收藏了三千余枚秦汉印章,沈凤开心得跳了起来,当即寻去以求一观。开箧启箱,他如朝圣一般,深深屏住了呼吸,生怕任何细微的气息都会拂荡那久违的秦汉流韵。他低眉顺眼地哀求朋友让他留下来观摩,引得友人忍俊不禁,大笑应允,于是日夜把玩,只怪双眼看不够。后来到底忍不住,征得同意后一枚枚都摩拓下来,方才遂了心愿。
他将所有的拓品一一整理,妆成书谱,时时浸淫翻阅,艺道怎能不精进?
多见多识,多习多成。只有这样的痴人,苦功造就非凡,精研方能有成。沈凤沈凡民今非昔比。在艺术的殿堂里,他用苦功和精研为自己赢得了一把交椅。
▲纸窗竹屋灯火青熒
凡民真不凡。他虽宗秦汉古印,却非泥古不化之人,打破旧学成规,以隶书与真书入印,带来了一股清新简约的印风;此前印人极少涉及的肖形印、象形印、四灵印,沈凤也通过不断尝试,以古朴生动的虎形、鱼形、雁形,加以阴阳变化,呈现出丰富多彩的视觉冲击力。这位不断创新的大师,凭着他人不敢走、非高手不敢为的勇气,一路前行,承前启后,后世印人受惠多多。
凡民有大名。公卿士大夫多喜好风雅,善书画者众,能治印者鲜矣。撰一副楹联,勾两茎幽兰,左看右看,美中不足,总缺一上好篆印。凡民擅印,口口相传,众人麻列,争着抢着邀延沈凤。也不敢奢求,但愿沈凤兴致高起刻印一二,那便是极为难得,喜滋滋地收藏起来,待客人云集时拿出来一用,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好友则不同了——
郑板桥不用多开口,所用之印多为沈凤所刻,并收藏于“四凤楼”。他很得意地炫耀:江阴沈凤、胶州高凤翰、扬州高凤岗、天台潘西凤,此乃当今“印人四凤”也;四凤皆与我友善,四凤之印,我当以“四凤楼”藏之!
白发苍苍的书法家汪士鋐亲眼看着沈凤为他治印,大开眼界,连声叫好:顾其作之也以刀,而不以笔,而其得心应手之妙,亦如以笔成之。——刻刀如笔,一流的篆刻家当有这样的能力和造诣。
大才子袁枚用手抚摸着两枚印章,爱不释手:此枚“潇洒枕书眠”真是大工若拙,虚实起伏,笔意变化无穷,越看越有味道;而“纸窗竹屋灯火青荧”印,更沁入了坦然豁达、自然朴素的人生态度,看似平淡无奇,实乃大智慧深藏不露也!
……
沈凤记得多年前曾和王澍同舟扬子江时,曾论及篆法。那日风高浪急,扁舟飘摇,两人谈得兴起,犹自手舞足蹈,上自《岣嵝》、《石鼓》,下迄《泰山》、《芝罘》,浑不知身处险境。谈着谈着,沈凤笑起来:我为人篆刻不知其数,自己竟没留下几枚赏玩!王澍也笑:是啊,收藏他人大作无数,你也该收藏点自己的了!
▲潇洒枕书眠
虽是笑谈,但说者有意,听者有心。沈凤就时时留意,一时技痒辄镌刻一二方,自己收藏起来,一两年时间倒也洋洋大观,共有四百四十七印,于是辑成印谱数册,悉数交与王澍一阅。王澍不愧是书画大家,逐页浏览,不禁大喜,叹道:凡民之印,精品尽在兹矣!于是,极力推动印谱刊行。
康熙五十三年(1714),《谦斋印谱》面世。其后,又分别于雍正六年(1728)、乾隆十八年(1753)再三刊行。——在我国篆刻史上,沈凤和他的印谱,是雄伟瑰丽的印坛不可或缺的定海神针和泰山石敢当;有了他和它,才会更加稳固、更加厚实。
宦海:行事古怪的县令,边玩边工作
雍正十三年(1735),年过半百的沈凤以国学生的身份开始踏入仕途,效力于南河。乾隆三年(1738),署江宁南捕通判,再署徽州同知,后又署宣城、灵璧、舒城、建德、盱眙、泾县等地县令,十几年间换了七八个地方。
沈凤并非以科举入仕,因此在仕途上也就失去了进一步上升的通道。他人也许会闷闷不乐,沈凤不会。当小官也有好处,政事不多,可以结交朋友、悠游山林,更可寻访古迹、探碑搜奇。也许,沈凤巴不得经常挪地方呢!
在古代,文人艺术家在治内呼朋引伴悠游搜奇是常态,甚至是优雅风流之事。欧阳修在醉翁亭喝酒喝得醉眼朦胧,还写了一篇文章说自己与民同乐;苏东坡爱西子湖的山色空蒙雨亦奇,索性把办公地点搬到了湖面上,旁边还有貌美如花的歌妓相陪;与沈凤相较深厚的郑板桥等一些官员也在政务活动中跟随自己的喜好率性行事。沈凤也是艺术家,虽然不是放浪形骸、目无礼法之辈,却也不是那种谨小慎微、一切惟长官意志和脸色行事的套中人。他的艺术家气质除了蕴含于精神,还表现于行为,看得见,摸得着。他寓艺术于政事之中,创作公务两不误。
▲仁者寿
公堂之上,明镜高悬;有人击鼓,高声喊冤。但只见青天大老爷神情肃穆,皂服差役们唱衙威严;原告被告跪满一地,单等老爷升堂问案——且慢!这位名叫沈凤的大老爷手中还没忙完呢!伸纸泼墨,干笔皴擦,但见蹊径苍浑,山岩逼仄,跃然纸上;左端详,右端详,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再一拍惊堂木,朝堂下喝问一声:跪者何人?有何冤情,速速讲来!
是不是有点不务正业?没事。沈凤问案有一套办法,只是艺术灵感突至,那是绝对停不下来的;他的上司了解他,从来没有因此而为难他。两江总督尹继善私下里和他关系不错,河道总督高斌在他当官前就非常熟悉了。高斌甚至说:江阴沈凡民先生是江南名士,他的贤名可是传遍大江南北,我对他也是敬慕有加啊!他当了这么多年官,政绩日懋,地方被泽甚溥,怎么会不务正业?我了解他,肯定不会的!
还有一则故事流传颇广,那时沈凤署宣城县令。说乡下有个外号叫“黄鼠狼”的惯偷,作案甚多,只因手段高超神出鬼没,宣城捕快多次设计捉拿,却始终功亏一篑。后来“黄鼠狼”一时大意,终于人赃俱获,被五花大绑捉拿归案。沈凤来到大堂上,看见下面跪着的窃贼三角绿豆眼骨溜溜乱转,活脱脱《十五贯》里的娄阿鼠;受审时又答非所问胡编乱扯,艺术灵感不禁说来就来。他看两眼窃贼神态,拿起案上的毛笔就在公榜上顺手勾勒,皂役们正面面相觑莫名所以,只听沈凤叫他们将公榜张贴在县衙旁的十字街头。围观者一见,纷纷捧腹叫绝:画上一人鼠头獐目,双手伸向鸡窝;鸡们惊慌失措振翅欲逃,活灵活现。
沈凤一幅画,让“黄鼠狼”臭名远扬。
▲凡民鉴定
山中何者是神仙,消受风光不记年;活水烹茶栗子饭,兴来把卷倦时眠。沈凤常和友人畅游。他忘年交也多,曹雪芹,鲍棠村,胡承谱,袁枚,对脾气,他便青眼有加。每次出行,服饰萧然,带几本书,吟几句诗,乐而忘返;回到任所,依然心有牵挂,于是再作画奉赠友人,大家长笑着散去。
看似悠闲,公务倒真没有耽误。乾隆十六年(1751),年近古稀的沈凤以年老告归。官道旁,马车满载着册籍图卷,沈凤却被百姓围着挽留,希望他别走。——望着父老,沈凤眼眶湿润,再三抱拳辞谢而去。
沈凤走后,百姓思念他,特立《去思碑》以纪其惠。郑板桥闻之,为沈凤作诗一首:政绩优游便出奇,不须峭削合时宜,良苗也怕惊雷电,扇得和风好好吹。——沈凤不是酷吏,他始终把民生放在心头;民生就是良苗,须得和风细雨好好善待,沈凤虽然位卑职低,却始终不曾把民生抛在脑后。
携游:谈笑有鸿儒,时人谓之“三仙出洞”
致仕后的沈凤在金陵买了一套小房子,定居下来。江阴已无亲人,当年的一场大火难免会让他伤神。两个儿子沈恒、沈慄也已经故去;孙儿沈梦兰已经长大,与寡母侨寓庐江,并已娶妻生子。
庐江无故人,金陵有旧朋。他在江宁任过职的,可以经常走动。年老了,难免念旧。虽然曹雪芹早就去了北京,但郑板桥就在不远的扬州,“扬州八怪”之一的李方膺此时正寄居在金陵借园,靠卖画为生;“浙派篆刻”的开山鼻祖丁敬也常住金陵,开了一个小店酿酒卖酒,生活拮据。他们都不富有。沈凤虽然当了那么多年官,也是两手空空,家里只有书册典籍,也是贫困户。唉,老了老了,一帮当官的老家伙居然囊中羞涩,请顿饭喝顿酒都没钱!
幸好著名的大才子袁枚隐居在金陵小仓山。他有钱,善经营,妻妾众多、广收女弟子。不但修筑了面积颇大的随园,还请了十几个名厨做饭,立志吃遍天下美食。他和沈凤、李方膺最为相知,常常请他们过来品尝美食。
乾隆十七年(1752),沈凤六十八岁,李方膺五十八岁,袁枚三十七岁。沈凤虬髯古貌,鹤发童颜,神情自若,青褐粗布长衫,世外高人模样;李方膺短髭两撇,长眉凤眼,面容憔悴,灰白色斜襟布衣,落魄文人之态;袁枚眉清目秀,风流倜傥,挥洒自如,淡绿圆领短袍,俨然才子风采。三人虽年龄悬殊,面貌各异,形象不同,却都有迥异于常人的超脱气质,一举手一投足都有别样的韵味。今日秦淮河,明日瘦西湖,逾两天又过了板桥,来到了当年刘梦得所居陋室;春游牛首,秋游栖霞,到了冬天他们又登上紫金山,看金陵紫气环绕白雪飘忽。他们携手联袂,谈笑风生,翩翩而临,御风而行,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一般走过大街、穿过小巷,消失在视线尽头。大半南京人都认识他们,看见他们走过,都纷纷向他们点头招呼;有人没见过,好奇地问:这三位是何方高人?
切!莫非你不是本地人?金陵有名的人文景观“三仙出洞”有没有听说过?这就是了!答者一字一顿,脸上布满了不屑,因为问话者的孤陋寡闻而出言不逊。
他们的足迹并不仅限于金陵。他们下扬州,扬州有郑板桥、金农等书画怪才,李方膺常来卖画;他们访淮安,《谦斋印谱》第三次刊行,沈凤拟请河道总督高斌作序;他们去通州,到李方膺的老家“梅花楼”作客,沈凤特意为好友绘了一幅《题李睛江梅花卷》图;他们去如皋,袁枚与如皋县令何廷模、文园汪氏、画家陈嵩、蒲上诸子等交游较频,此地文风颇盛,文士辈出……
沈凤毕竟年老了,精力不济,闲暇时便到随园坐坐。随园内奇峰怪石,楼台竹树,池沼花榭,秋藤画廊,上下高低,回环往曲。袁枚敬重他,请他为随园的亭台楼阁题匾题联。沈凤挥笔而就,笑请子才指正——因气力衰退,他现在已经不再刻石作画。袁枚一一刻成楹联悬挂,处处有沈凤手迹。两江总督尹继善过访随园,笑道:何满山皆沈凤书耶?
▲石涛▲子安书画
乾隆二十年(1755)初春,袁枚想起沈凤好长时间没来了,于是登门拜访。进去一看,家徒四壁,冷灶清灰,再看看袋子里也是浅浅的一些陈米,显见的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袁枚心里一酸,暗暗自责,却不敢表现出来,笑道:凡翁,晚辈一直研究菜谱,以致疏于问候,今日刚推出几个新菜,特来请你前往随园品尝!
沈凤要面子。他困窘地搓搓手,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多谢子才!家中贫困,让你见笑了!
袁枚能说什么呢?他亲自扶着老人上轿,在随园找个亭子坐下,先品佳茗,再尝美食。沈凤这一日特别兴奋,吃完饭后在随园各处转转,抚摩着自己题写的“天为安排看山处,风来洒扫读书窗”、“旷代仙才流下界,半天人卧在高窗”等楹联,感慨万千,捱到很晚方才告辞回家。家里,袁枚早安排人送来了粮食和新鲜的肉食蔬菜。
沈凤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明月,久久不能入寐。
夏天来了,蝉声嘶鸣,垂柳匝地。沈凤就在这样充满生气的时节,安详地闭上了眼睛。李方膺也因为体弱多病,回到了通州故乡,在这一年的秋天谢世。
沈凤葬于金陵南门外汤家洼。其后事均由袁枚一手操持,此后年年祭扫不忘。
“三仙出洞”,终成绝响。
文中插图系沈凤篆刻作品,选自《明清篆刻流派印谱》
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