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信《哀江南赋序》逐句详细注释
若说庾信文章的代表应该首推《哀江南赋序》，古往今来对这篇文章的品评者也提出过很多意见，虽然这些意见中持有否定态度的居多。要么是对文章中遣词造句进行指责，要么是将文章的内容与庾信本人经历联系起来而非难。但是现在看来，那些指责其实都是有失偏颇的。从文学艺术上来看，这篇序文无论是典故的灵活运用还是对文章整体韵律的把握都堪称一绝，历来为人所广为传颂。虽然其中因为刻意求新，出现了个别地方用语不当，但是瑕不掩瑜，这篇文章的成就是不能被掩盖的。请欣赏：
粤以戊辰之年，(粤：通：曰，发语词，无实际意义。戊辰：梁武帝太清二年（548年）岁。)建亥之月，(阴历十月。)大盗移国，(大盗：窃国篡位者，指侯景。移国：篡国。太清二年八月侯景起兵作乱，十月攻陷梁朝国都金陵。)金陵瓦解。余乃窜身荒谷，(窜：逃匿。荒谷：春秋时期楚国地名，在湖北江陵县西。)公私涂炭。（公私：公家和私人。涂炭：形容灾难，此处指官员和百姓均陷入灾难之中。）华阳奔命，有去无归，(华阳：华山之南。阳，山南。此指江陵。一说，指华阳山在今陕西洛南县。奔命：奉命出使，奔走。梁元帝承圣三年（554），庾信奉命由江陵出使西魏，十一月，江陵被西魏攻陷，庾信自此羁留长安未归，故此说有去无归。)中兴道销，（侯景之后梁元帝奋发图强一度有中兴之势，但时间不久就被西魏灭国。道销：国家灭亡。）穷于甲戌，（甲戌：梁元帝承圣三年即554年。）三日哭于都亭，三年囚于别馆。（三日，三年，均为虚指，言数极多。都亭：城郭之外的驿亭。三国之时蜀国大将罗宪驻守永安城，听闻后主刘禅投降，率领部下在都亭痛哭三天。此句是庾信借此表达自己对梁国灭亡的哀痛，別馆：春秋时期鲁国叔孙婼出使晋国被囚禁，此处馆的意思为隔离软禁。这一句是庾信表达自己出使西魏被扣留事。）天道周星，（天道：上天运转的道理。周星：指岁星也就是木星。因其十二年绕天一周，因此称为岁星。）物极不反。（此句化用：《鹖冠子》物极则反，命曰环流。本意为事物发展到一定阶段必然将向相反的方向发展。梁国江陵战败后，国力一直不能恢复，庾信在此反其意而用之。）傅燮之但悲身世，无处求生；（傅燮：字南容，东汉末年人。其出任太守时，为王国，韩遂围城，其子劝其弃城而逃生，傅燮对其子说，世乱不能养浩然之志，食禄又欲避其难乎？吾行何之，必死于此！遂战死。）袁安之每念王室，自然流涕。（袁安：字邵公，后汉时人。曾官至司徒。自然流涕：只因当时汉和帝年幼，窦太后专权，袁安在朝中议事时时常忧思落泪。《后汉书·袁安传》：“安为司徒，以天子幼弱，外戚擅权，每朝会进见及与公卿言国家事，未尝不噫呜流涕。”此二句为庾信感叹梁朝的灭亡。）
昔桓君山之志事，（桓君山：桓谭，字君山，后汉时人。著《新论》二十九篇。志事：有志于事业。）杜元凯之平生，（杜元凯：杜预，字元凯，晋代人，有《春秋经传集解》。）并有著书，咸能自序。（自序：叙述自己生平事迹的文章。）潘岳之文采，始述家风；（潘岳：字安仁，晋代诗人。著有《家风诗》，自述家族风尚）陆机之辞赋，先陈世德。（陆机：字士衡，晋代诗人。著有《祖德赋》、《述先赋》陈述其先祖的德行。）信年始二毛，（黑白头发相间。比喻年已半老。）即逢丧乱，（丧乱：指侯景之乱和江陵沦陷而自己被留西魏事。侯景之乱时为549年，庾信34岁，西魏攻陷江陵。庾信年四十二岁。正值壮年而头发花白，言自己对灭国之难得悲伤。）藐是流离，至于暮齿。（藐：通邈。远。流离：转徙流亡不得其所。暮齿：暮年。）《燕歌》远别，悲不自胜；（《燕歌》：指王褒所作《燕歌行》。梁元帝和庾信都曾作过和诗。）
楚老相逢，泣将何及！（楚老：代指故国父老。《列子》中曾记载，有已燕人，生于燕长于楚，年迈之时回到故国，见到故居旧物，不仅潸然泪下，悲不自胜。）畏南山之雨，忽践秦庭；（《列女传·贤明传》：“南山有玄豹，雾雨七日而不下食者，何也？欲以泽其毛而成文章，故藏而远害。”此句是说庾信本想避害而全自身，但是依然临危受命出使西魏。秦庭：西魏都城长安，原为秦国国都。）让东海之滨，遂餐周粟。（此二句指田常曾孙田和始为诸侯，迁康公于海滨，篡齐自立，这里暗指北周取代西魏事，这里并没有说篡位而是用的让字，指禅让。其二武王灭纣，伯夷叔齐二人以为不义，遂不食周栗，饿死于首阳山。）下亭漂泊，高桥羁旅；（下亭：《后汉书·范式传》载孔嵩应召入京，道宿下亭，马匹被盗。后来盗贼得知马匹是孔嵩的，又将马匹归还。高桥：一作“皋桥”。在苏州阊门内。《后汉书·梁鸿传》：梁鸿“至吴，依大家臯伯通，居庑下。”）楚歌非取乐之方，（楚歌：楚地民歌。项羽被围于垓下，汉军夜半高唱楚歌，于是项羽知道大势已去。）鲁酒无忘忧之用。（鲁酒：鲁地之酒。许慎《淮南子注》：“楚会诸侯，鲁、赵俱献酒于楚王，鲁酒薄而赵酒厚。楚之主酒吏求酒于赵，赵弗与。吏怒，乃以赵厚酒易鲁薄酒。奏之楚王，以赵酒薄，故围邯郸也。”）追为此赋，聊以记言；不无危苦之辞，惟以悲哀为主。（“不无”二句：本嵇康《琴赋》序：“称其材干，则以危苦为上：赋其声音，则以悲哀为主。）
日暮途远，（日暮途远：谓年岁已老而离乡路远。《史记·伍子胥列传》“子胥谢申包胥曰：'吾日暮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人间何世？（《庄子》有《人间世》篇，王先谦《集解》：“人间世，谓当世也。”这两句是说人事变化无常，不知道现在外面的世界是何种样貌，而自己已经日薄西山，垂垂老矣，于世事已经无能为力了。）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后汉书》中记载，冯异东汉大将，位列云台二十八将第七。因不与众将争功，独自坐于树下，因此军中称之为“大树将军”。）壮士不还，寒风萧瑟。（壮士：荆轲。荆轲刺秦事，临行前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比喻自己出使西魏而不能回归故国事。）荆璧睨柱，受连城而见欺；（荆璧：指和氏璧，因楚人和氏得之楚山而名。睨：斜视。连城：相连之城。此句典出《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赵惠文王时，得楚和氏璧。秦昭王闻之，使之遗赵书，愿以十五城请易璧。蔺相如奉璧西入秦。相如视秦王无意偿赵城，因持璧却立，倚柱，怒发上冲冠，谓秦王曰：'大王必欲急臣，臣头今与璧俱碎于柱矣！’秦王恐其破璧，乃辞谢固请，召有司案图，指从此以往十五都予赵。相如度秦王虽斋，决负约不偿城，乃使其从者衣褐，怀其璧，从径道亡，归璧于赵。
”此二句是说蔺相如出使秦国不为秦王侮辱，而自己出使西魏而为扣留。）载书横阶，捧珠盘而不定。（载书：盟书。珠盘：诸侯盟誓所用器皿。）钟仪君子，入就南冠之囚；（楚国乐官钟仪，被郑人俘虏献给晋国，在晋国被扣留两年，但是钟仪不忘故国，始终戴着楚国的帽子，弹奏楚国的乐曲。后来晋国国君见此，便释放钟仪回到楚国。此句以钟仪自比，自己本是楚人，而羁留西魏，如同南冠之囚，而且不得释放，连楚囚也不如。）季孙行人，留守西河之馆。（季孙：季如意。春秋时期鲁国大夫，跟随鲁国国君参加平丘之盟，晋国不许，并且扣留了季如意。行人：外交官员。）申包胥之顿地，碎之以首；（申包胥：春秋时楚国大夫。顿地：叩头至地。楚国被吴国攻陷后，申包胥到秦国求救，秦王不许，申包胥哭了七天，终于感动了秦王，答应出兵。）蔡威公之泪尽，加之以血。（《说苑》：蔡威公闭门而泣，三日三夜，泣尽而继之以血，曰：“吾国且亡。”此句之庾信因梁国灭亡深感悲痛。）钓台移柳，非玉关之可望；（钓台：地名，在武昌。代指南方故土。移柳：东晋陶侃镇守武昌时，曾令诸营种植柳树。玉关：玉门关，在今甘肃敦煌县西。）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华亭，在今上海松江区，陆机的故乡。河桥，地名在今日河南孟县。陆机曾经领兵作战于河桥，兵败被俘。陆机遇害前曾说：“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
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才一旅；（孙策：字伯符，孙权之兄，是吴国基业的奠基者和开创者。一旅：古代一旅五百人。）项籍用江东之子弟，人惟八千；（项籍：字羽，下相（今江苏宿迁西南）人。江东：长江南岸南京一带地区。项羽起兵时只带领了八千江东子弟，后来成为西楚霸王。）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贾谊《过秦论》：“宰割天下，分裂山河。”）岂有百万义师，一朝卷甲；芟夷斩伐，如草木焉！（卷甲：卷敛衣甲而逃。芟：割草。这两句是说梁国用百万雄师，一旦兵败便如同被人用刀收割草木一般。形容梁国兵力的不堪，用以与孙策项羽做对比。）江、淮无涯岸之阻，（江淮：长江、淮河。涯岸：河岸。）亭壁无籓篱之固。（亭壁：指军中营垒。藩篱：竹木所编屏障。无：不如。）头会箕敛者，合从缔交；（头会箕敛，古代官府收取公粮，派人到农家，按人头收取谷物，用簸箕收敛。合从缔交：战国时期合纵联盟共扛秦国之事。）锄耰棘矜者，因利乘便。（锄耰（ｙōｕ）：耰，古代一种用来碎土的农具，此处指简陋的农具。棘矜：低劣的兵器。）将非江表王气，终于三百年乎？（江表：指长江以南地区。王气：帝王志之气。三百年：指从孙权称帝江南，历东晋、宋、齐、梁四代，前后约三百年的时间。
）是知并吞六合，不免轵道之灾；（六合：天地四方，指天下。轵道，秦王子婴向刘邦投降的地方。）混一车书，无救平阳之祸。（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此处指晋武帝一统天下。平阳，在今山西临汾。晋国两代皇帝在此被杀。）呜呼！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山岳崩颓：国家灭亡。）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迭代：更替。故：旧朝代。比喻梁、陈两国更替事。）天意人事，可以凄怆伤心者矣。况复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星汉：星河。槎：（chá）木筏。传说黄河与天河相通，有人乘木筏由黄河入天河。张华《博物志》：”年年八月，有浮槎往来不失期。“）风飙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飙：暴风。蓬莱：传说中的三座神山之一。凡人无法靠近。）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穷者：指仕途不顺之人。达：表达。何休注《公羊传》：“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陆士衡闻而抚掌，是所甘心；（陆机刚到洛阳时，想写《三都赋》，听说左思正在写，于是拍手大笑，认为左思的文章只配用来盖酒缸。后来看到左思的文章却非常敬佩，自此也断了写《三都赋》的念头，一时间左思的文章引得洛阳纸贵。）张平子见而陋之，固其宜矣。（张平子：张衡字平子。陋：轻视。据说张衡看到班固所写的《两都赋》后，很是不以为然，于是重新写了《两都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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