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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与地坛》一窥史铁生的残缺美学

今年早些时候拜读了史铁生的《我与地坛》散文集。那时生活处处碰壁,又正逢诸多消极的新闻,阴郁无光的日子不知要持续到何时——为什么人总会遇到不顺,为何逆境总是无法避免?一位友人便推荐我阅读史铁生的作品,或许能从一位不幸者身上得知如何渡过不幸。少时在课本上曾读过他的《合欢树》,当时已被其母子深情感动,如今重读《我与地坛》散文集,竟更得人生哲思,借此机会聊聊所得,以表心绪。

谈史铁生,难免要谈他的不幸——在最年轻气盛的年纪里忽地落下了残疾。在史铁生残疾的早期时光里,生活对他而言是困顿无光、暗无天日的,正如克尔凯郭尔写下的这句话——“残疾对于他是致死的疾病”。困在轮椅上的岁月中,史铁生用细腻的目光打量着周遭的人、事、物,那些在常人眼里无暇顾及的万物史铁生可以用大把大把漫长的时光去欣赏。他渐渐“从人身体的残疾看到了人普遍的残疾,他不再诅咒命运,而开始感恩命运这样的安排。史铁生看到了残疾的优越性。他因为身体的限制反而找到精神的超越之路。”他的创作起笔于这条功能尽失的双腿,缘事而作,感时而发,从芸芸众生参差不齐的生存状态中,他的思想碰撞开了一条条“出路”。其中对于万物残缺状态的深刻体味与细致剖析尤为独到,体现了其独特的审美价值。

由于存在相对性,残缺无处不在,残缺无法避免——“看来差别永远是要有的”,人类无时无刻不身处于残缺之中:那些无法挽回的人、那些求而不得之事、那些逃无可逃的命运……然而在史铁生后期笔下,残缺却并非悲哀,相反“正是由于残缺的存在,才标示了生命的意义,彰显了生命的价值。”月有阴晴圆缺,方显各种姿态均可贵,圆月象征美满和谐,残月更具独特美感。残缺美学如清泉在其多篇作品中缓缓流淌,在散文《我与地坛》中尤为清冽。

一、 无法挽回之人

《我与地坛》第二节,史铁生回忆了自己逝去的母亲,情真意切,引人落泪。母亲在史铁生最痛苦的时间中陪伴他左右,照顾他起居之余尽量也照顾着他的情绪,她不敢多说不敢多问,生怕一句细微的话便刺穿了支离破碎的儿子。心理状况与身体状况都令人担忧的儿子要求独自一人去地坛游荡,母亲也无言以对。母亲健在时,史铁生“脾气坏到极点,经常发了疯一样离开家,从院子里回来又中了什么魔似的什么话都不说”,在母亲死后,史铁生才后知后觉母亲对自己的涓涓爱意,却已“树欲静风不止”。

对母亲的愧疚、后悔之情在胸腔中蔓延,“又是处处虫鸣的午后,又是鸟儿归巢的傍晚,我的心里只默念一句话: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子欲养而亲不待是为一大悲,史铁生在生离死别中却并没有沉沦,他认为:上帝看母亲太苦了,不忍心让其继续在人间受苦,于是早早地召唤她去了。有人认为这是史铁生徒劳的自我麻痹,芸芸缺憾中再无什么比死亡更难以逾越,史铁生却为母亲的早逝谱写了一曲安详的镇魂曲,寻找了一个合理的理由,这并非自我麻痹,而是他在残缺背后看到了隐藏的美丽。死亡的离别背后是母亲真正的解放,去往一个无悲哀、无烦恼、无病痛的国度,享受自由的甘甜。颇有西方基督教哲学中“天堂地狱”理论的色彩。然而史铁生对待现世生活并非消极、禁欲的,在其追忆母亲的散文《合欢树》中,纵然母亲已离他而去,她早年栽种的合欢树却仍然代替她静默注视着人世,合欢树年年开新蕊,母亲以另一形式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代代更迭,生生不息。母亲深沉如海的关爱为史铁生的生命铺满了鹅黄般温暖的底色,让他在大悲、大灾、大难前都心怀爱与温暖,正如史铁生所说:“她艰难的命运、坚忍的意志和毫不张扬的爱,随光阴流转,在我的印象中愈发鲜明深刻。”

史铁生与母亲

二、 求而不得之事

史铁生在《我与地坛》中讲述了这样一件事:一个试图用长怕成绩解放政治污点的男人,年年参加比赛,年年不能如愿,年年反复奔跑,当他最终得到赏识时已年轻不再,难获重用。对长跑家而言,挂在新闻橱窗里的照片是他长跑生涯最终追求之目标,却在超过五年的时间里,由于巧合或是必然,他未尝出现过记者笔下,他的努力没有获得回报——我们常常会认为他的辛苦全都白费了。这并非命运作怪,他大可不必选择长跑另寻他就,每年距离夙愿只相隔咫尺的现实一次次给了他从头来过的信念,却又一次次将他打回原地,但他从未放弃。——正如存在主义哲学家们的“自由选择”理论:“存在先于本质”,他遵循自己的选择,去创造真正的本质,重拾尊严与信念。

并非每个人都能耐住求而不得的寂寞继续苦苦支撑:一次次与愿望擦肩而过,一次次希望落空,这又何尝不是又一大悲。叔本华说:“原来一切的痛苦始终不是别的什么,而是未曾满足的和被阻挠了的欲求。”史铁生在写他的故事时却尽量避免了刻画长跑者年复一年失败,唯一出现的带有情感色彩的描写,是一句轻描淡写的“他几乎绝望了”——几乎绝望却没有陷入深黑色的绝望深渊。长跑者像极了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一次次将巨石推向山顶,又始终前功尽弃。“这个人以沉重而均匀的脚步走向那无尽的苦难。……在每一个这样的时刻中,他离开山顶并且深入到诸神的巢穴中去,他超出了他自己的命运。他比他搬运的巨石还要坚硬。”史铁生笔下的长跑者,面对一次又一次人生之遗憾,更加化为前进的动力,他一年比一年更善于跑步。这样的形象虽背负着人事不如意的残缺,却闪烁着人性光辉。在另一方面,正是他“求而不得”的遭遇造就了他愈发精湛的长跑技艺。试想,若第一年他就达成了目标,往后的比赛会缺少怎样一个活跃的竞争者、积极的挑战者呢?残缺是人生不可或缺的动力,正因为有着这样那样的残缺,人们才拥有改变生活的欲望。

人生在主体的不断改变中向阳生长,而唯有了残缺,改变才有了方向。在长跑者的故事中,史铁生向我们传达着残缺的必要。

三、 逃无可逃的命运

应当把长跑者的遭遇与“命运”鲜明区分开。“命运”一词代表着无法改变的过去与无法预知的未来,在人们观念中命运常常是无法改变的,而长跑之于长跑者并非他的宿命,也并非他的责任,仅仅是他人生路上多条道路中被他选中的一条,可以随时退出也可以永远坚持。

在《我与地坛》中,史铁生介绍了这样一位被命运捉弄的女孩:她有着甜美可人的外表,一位对她照顾细致入微的哥哥,可她却是一个弱智儿。史铁生在初次入园时便见到了她,“那时她大约三岁……小姑娘咿咿呀呀地和自己说话,一边捡小灯笼。”初遇时史铁生刚坐上轮椅,正是处于人生的最低谷,看到这样一位天真无邪、活蹦乱跳的女孩儿,可以想象他的心中必然五味陈杂,嫉妒、羡慕、怀念、悲伤……无从考证,也无法得知哪一种情绪占比更大。十五年后他们再会,当史铁生发觉这个可能曾被他羡慕的女孩儿竟是个弱智儿时,他百感交集,却无言以对,他说:“无言是对的,要是上帝把美丽与弱智这两样东西都给了这个小姑娘,那就只有无言和回家去是对的了。”

面对小女孩不幸的命运,史铁生没有抱怨、没有沮丧,他明白:天生弱智儿,这个女孩怪不了什么,抗争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她甚至不明白自己是个弱智儿,这是她出生便无法摆脱的命运。此事成为了一个契机,使史铁生思想在思考生与死、必然与偶然中上升到了一个新高度,他发觉寻找为什么会残缺、怎么样不会残缺注定徒劳:在其小说《宿命》中主角莫非本有着光明的未来,却一日不幸遭遇车祸导致终身瘫痪,至此他便陷入了深深的折磨。他常常思考为何那天会不幸遭遇车祸,最后究其根本竟是一个响而发闷的狗屁。在小说的最后,他也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他说:“上帝说世上要有这一声闷响,就有了这一声闷响,上帝看这是好的,事情就这样成了,有晚上有早晨,这是第七日以后所有的日子。”残缺本不是人生的对立面,他就是人生的一部分,是人类社会运行不可或缺的元素,是文明的必要成分。 “我们可以把痛苦看作是与更痛苦比较之后的幸福,也可以把幸福看作是与更幸福比较之后的痛苦。”残缺与完美就是硬币的两面,二者相互依托,缺一不可。

四、结语

这个世界美丽的部分需要残缺的存在来维持,无了残缺也便没了美丽,可以说残缺本就是美丽的一部分。然而又由谁在造化的安排下去扮演那些不幸的角色呢?史铁生知道自己是被选中者之一。“于是就有一个最令人绝望的结论等在这里:由谁去充任那些苦难的角色又由谁去体现这世间的幸福,骄傲和欢乐只好听凭偶然,是没有道理好讲的。”史铁生在漫长的时光里与残缺的自身不断磨合,他从自身的残缺放眼人类的残缺、社会的残缺,他从肉体的残缺升华至心灵的残缺,他对残缺者报以深切同情与密切关怀,他曾在给同为残疾人的盲童朋友中的一封信中对这些生来未见光明的孩子们推心置腹,与他们一起探讨人生的意义,鼓励他们热爱生活,他说:痛苦和幸福都没有一个客观的标准,那完全是自我的感受。他没有排斥残缺、拒绝残缺,在他的笔下残缺的人身上往往闪耀着格外动人的光芒,他们生来不幸却有顽强毅力,他们生活不易却从未低头,便是他独特的残缺美学。


参考文献

李涛,《残疾与爱情—论史铁生的两个生命密码》,西南大学

赵军才,《直面残缺的人生--试论史铁生创作的生命审美哲学》,南京师范大学

亚瑟·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译者: 石冲白,商务印书馆,1982-11

加缪,《西西弗斯的神话》,译者:闫正坤 / 赖丽薇,江苏文艺出版社,2012-8

史铁生,《我与地坛·宿命》,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

史铁生,《在家者说·给盲童朋友》,河南文艺出版社,2006年4月第一版

史铁生,《我与地坛·我与地坛》,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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