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萧瑀射》欧阳询
急风吹缓箭,弱手驭强弓。
欲高翻复下,应西还更东。
十回俱著地,两手并擎空。
借问谁为此,乃应是宋公。
欧阳询用近似白话的方式白描宋国公萧瑀射箭的场景,读到“欲高翻复下,应西还更东”一句,足让人忍俊。
欧阳询很喜欢写诗笑话人,这次他嘲笑的对象可不是一般人——萧瑀门出兰陵萧氏,南朝梁代的皇室,
南朝梁
明帝
萧岿
的第七子。更重要的是,萧瑀的姐姐嫁给了隋晋王杨广,也就是后来的隋炀帝。
萧瑀随姐姐萧妃进入长安后,官拜内史侍郎,入唐后拜为户部尚书,加光禄大夫,封
宋国公
,贞观十七年,更是登陆凌烟阁。
欧阳询之所以敢嘲笑萧瑀,是因为他们都是书法大家,有着相近的经历朋友。
和萧瑀不同,欧阳出身于武将世家,父亲欧阳纥在军营长大,自幼弓马娴熟,骁勇善战,历任南陈都督交、广等十九州诸军事,广州刺史等职。祖父更是官至安南将军、征南大将军。
可以说,欧阳询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
宋国公萧瑀像
欧阳询的童年是幸福的,但幸福往往很短暂。
十三岁的时候,父亲欧阳纥于在广州发动叛乱,但不久就兵败被俘,除了欧阳询年幼外逃,举家被诛戮。所幸的是两个月就遇到大赦,欧阳询方逃过一劫,此后被父亲的好友,南陈
尚书令
、著名的江左大儒江总抚养成人。
南朝之风,讲究容貌伟岸修美,可《旧唐书》用“状貌丑异”形容欧阳询。
有多丑?
贞观十年,唐太宗亲爱的长孙皇后去世,百官服丧期间,大臣许敬宗忽然看见欧阳询相貌丑陋,竟然不顾场合,被逗的哈哈大笑。许敬宗服丧无状,犯下大不敬之罪,因此被贬了官。
貌寝,加之出身有瑕疵,欧阳询想做南陈的官,基本上是没有希望的。
终于熬到南陈灭亡,欧阳询当上了隋朝的太常博士,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认识了一个重要的朋友:唐公李渊。
清人绘晋顾恺之洛神赋图卷
武德元年(618年),江都
之变中,隋炀帝为骁果军所弑,宇文化及称帝。欧阳询和追随隋炀帝的一众朝臣被掳持,出仕伪职。
“伪职”这个词是当然是历史学家的用词,假若宇文化及最终问鼎中原,那欧阳询也就是开国元勋了。
弑君称帝——宇文化及是个吃相非常难看的人,所以立即窦建德跳出来为隋复仇,很快欧阳询就又落到他手里,做了太常卿。
唐武德五年(622年)唐军大破窦建德,平定河北、河南,欧阳询又一次从战乱中死里逃生,看到了已经称帝的老朋友李渊,被授予侍中一职。
这一年,欧阳询已六十五岁。
尽管《嘲萧瑀射》这首诗是和老朋友之间的调侃之句,但在不经意之间透露出一个信息:相比北方的关陇集团的世代将门和山东豪杰集团的刚猛勇武,来自江左的南朝世家弟子,则弱不禁风、斯文儒雅。
唐高祖出身关陇豪雄,但对于治国而言,缺得就是江左风流人物的治世才华。欧阳询应诏,用了七年时间,与人主持编撰《艺文类聚》,并亲自做了序言;另一件值得称道的贡献,是在辅佐越国公杨素带领下,欧阳询和江左老友褚亮、潘徽共同合作编纂《魏书》。
欧阳询 《梦奠帖》局部
《在陇头哭
潘
学士》
褚
亮
陇底嗟长别,流襟一恸君。
何言幽咽所,更作死生分。
转蓬飞不息,悲松断更闻。
谁能驻征马,回首望孤坟。
江总的确是南朝一代大儒,博雅风范,他不但救了一个欧阳询,还发现了一个褚亮,敬重一个潘徽。
褚亮之才巨伟,也的确到了人见人爱的地步。
当时的南陈继承了魏晋文脉,人才济济,仆射徐陵也是南陈当代大儒,连第一次见到年仅十八岁的褚亮时,都为之啧啧称赞!
这件事引起了陈后主的好奇心,专门安排了一场召见褚亮的朝会。江总率领一众江南名士就座,现场出题,让褚亮即席赋诗。
褚亮处之不惊,激扬为赋,辞艳四壁,座中之人莫不称善。
开皇九年(589年),在江总的提携下,褚亮被任为陈尚书殿中侍郎——但这个官也就做了个把月,建康就被隋军攻陷。隋平南陈后,获得了大量的南朝乐器和江左乐工,连隋文帝都发出感叹:“此华夏正声也。”
中国旧音多在江左,是不争的事实。
南朝作为古代中国文化的正统继承者,一直被北朝所承认,因此隋朝在制度建设过程中,也不可避免的受到南朝巨大的影响,大量借鉴和吸收了南朝礼制的相关规定。
在晋王广经营江南的十年,受到江左风气的影响,崇尚儒学,重视收罗人才,在政治方面,为避开关陇集团的渗透,隋炀帝专用南人为其幕府顾问,使虞世基、裴矩等参掌机密。
在文艺方面,隋炀帝收罗南陈余杭顾彪为国子监助教,撰《毛诗章句艺疏》四十二卷,诏吴郡张冲撰写《春秋义略》……
褚亮和潘徽也是这个时候进入隋朝政坛的,褚亮历任东宫、太常博士;潘徽是张冲的学士,隋秦王杨俊闻其名而召为学士,后由隋炀帝授京兆博士。
随着南朝仕子在隋为官的人越来越多,南学北进成为一种风尚。
褚亮像
大业元年,隋炀帝继位之后的一件大事:改制宗庙,这件事遭到了褚亮的反对。但最终,褚亮还是在建立七庙这件事上不遗余力、追本溯源,隋朝的礼仪就此参照北齐制度和江左礼仪合二为一。
改制宗庙这件事在褚亮手里拖了很久,让隋炀帝产生了反感,逐渐疏远,并将其贬为西海郡(现青海)司户,潘徽也被降为威定县主薄。
“宗庙事件”只是个理由,毕竟潘徽是三弟秦王杨俊发现并提拔的人。
不过,这也可能只是个理由,要知道,隋炀帝肯大力提拔使用江左士子,正是因为他们广才博学且远离关陇集团的影响,但如果江左人士和关陇势力勾连一处,那就另当别论了。
在隋朝关陇集团内,杨素绝对不输于杨广,都属于文武兼备的人才。
《隋书》称杨素“善属文、工草隶”,早在他和杨广、杨俊兄弟一起南下平陈之前,就对江南文学和江左士子集团一样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和迷恋。
平陈之后,杨素就召集了一批包括欧阳询、褚亮、潘徽在内的江左名儒共修《魏书》。其间,“杨玄感兄弟与之甚厚,数相来往”。
褚遂良像
不妙的是,在大业九年,在关陇集团的策动下,杨玄感反隋,结果兵败身死。这等于给所有与杨素父子交往过密的人在政治上判了死刑,褚、潘二人被贬到“寇盗纵横,六亲不能相保”的地方任职。
作为朋友,褚亮决定陪潘徽同行赴任,行至陇山(今河南信阳),潘徽突然病死。战乱年月,褚亮无法送骨回江南,只好买了棺木将潘徽葬在路边,伤感备至,遂在坟旁的树上题下这首诗。
在西海郡司户任上,正逢天下大乱,烽烟四起,陇西的薛举称帝,裹挟褚亮做了西秦国的黄门侍郎。
不过没多久,薛氏浅水原之战一败涂地,褚亮终于得遇明主,追随李世民秦王府
文学馆
,恩宠备至,甚至在褚亮告老还乡之际,唐太宗还依依不舍“借子”随驾远征高句丽——这位褚公子就是隋唐书法大家虞世南的高足,褚遂良。
褚遂良《大字阴符经》局部
《蝉》虞世南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在诗人笔下描写的是这样一种意象:蝉垂下像自己的帽缨一样的触角,吸吮着清甜的甘露,蝉声从挺拔疏朗的梧桐树枝间传出。声名远播自是因为身居于高处,而不是凭借秋风。
古人一直认为,蝉是只依靠吮吸宇宙间的清露活着的,出于秽泥而不染,品质高洁可贵。西晋名士陆云说,蝉有五德:“头上有緌则其文也,含气饮露则其清也,黍稷不享则其廉也,处不巢居则其俭也,应候守节则其信也。”
历代文人不乏以致为题唱咏,或高歌赞美,或托物言志。仅唐就有三首诗被称为“咏蝉三绝”,第一首以“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表达骆宾王在狱中的愤懑;第二首以“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唱出李商隐的怀才不遇。
还有虞世南这首“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和欧阳修所描写的萧瑀一样,虞世南身体文弱,但却博闻强识——只有生长在南朝的汉族世家子弟,才会有如此风骨情致。
然而,那是个战乱不断的年代,虞世基、虞世南兄弟的经历几乎和欧阳、萧瑀、褚亮、潘徽这些江左名士一样,在南陈被召唤为法曹参军,却遇到陈亡之痛;原想就此隐居,却被隋炀帝给追了回来。
虞世南像
在隋为官的时候,虞世基鬻官卖狱,贿赂公行;虞世南勤俭务本,清贫不立;不久,福祸旋踵而至。
江都之变,隋炀帝被弑后,被宇文化及又要杀虞世基,虞世南抱住哥哥嚎啕大哭,请求代兄而死,情深感人,但虞世基还是没逃脱一死。之后的故事和欧阳询别无二致,被宇文化及裹挟、被窦建德挟制、最终遇到唐秦王李世民,累任秦王府参军。
当虞世南参军秦王府的时候,欧阳询被唐高祖安排辅佐东宫。一个辅佐秦王,一个力保太子,在常人看来,他们都是位极人臣、贵不可言,而他们的命运在不久彻底改变。
武德九年,影响
初
唐
最大的
事件
发生在长安玄武门,李家二郎拥兵突袭,射杀了大郎、三郎,控制了高祖李渊。
假若东宫太子李建成能顺利继位,那欧阳询又可以当一次开国元勋了——但历史的剧本不是这么写的,作为东宫系长老,欧阳询锒铛入狱。
所幸李世民也实在太爱书法,在其迅速控制朝局,稳定人心后,也就放欧阳询出狱,只是再也不肯重用,只是让之当自己的书法老师而已。
鲜卑部族索头像
一次宴会上,身为贵戚的长孙无忌就因欧阳询的丑陋作诗嘲讽他:
耸膊成山字,埋肩不出头。
谁家麟角上,画此一猕猴。
欧阳询哪里忍的下去,也是他才思敏捷,更不顾长孙皇后的面子,也作首诗反讽国舅:
索头连背暖,漫裆畏肚寒。
只因心浑浑,所以面团团。
“索头”,就是“辫子头”,代指长孙氏是编发为辫的鲜卑子弟,是当时南朝对北朝人惯用的蔑称;“漫裆”也是鲜卑的装扮。
既然长孙能搞人身歧视,欧阳就能搞种族攻击。
于是,唐太宗很生气。他敏锐的
发现了关陇集团与江左集团的潜在矛盾,立即制止了互相辱斗。除去对关陇、山东、江左三大势力的裂痕,太宗更有着胡汉冲突方面的考量。
这竟然引发了一场后世公案。
由于长孙无忌的特殊地位,他的讽诗广为流传。于是,唐初坊间就出现了一部名为《补江总白猿传》的唐传奇,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梁武帝年间,欧阳纥率军南征,妻子为白猿怪劫走;
欧阳纥率兵入山杀了猿怪,但妻子已孕,一年后分娩生子,状貌如猿猴。
清人摹晋顾恺之洛神赋图卷 局部
文章最末说欧阳纥死后,其子聪悟绝人,被好友江总收养长大,“果文学善书,知名于时”。
文中未提欧阳询一字,但尖损刻薄、字字诛心。
民间也取辱欧阳氏,大概是因为在普遍轻视南人的关陇集团势力下,又多了重不受恩宠的原因——相比秦王府出身的虞世南和褚亮,欧阳询的境遇就差的多了。
国人称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和后来的薛稷并称“初唐四大书法家”,而日本学者只选前三位称“初唐三大家”,比较而言,似乎从文化的角度看待,“初唐三大家”的更加合适。
因为那个时代与现今不同,根本没有“书法家”这个职业和概念,学而优则仕是文人主旨,字写的好本就是题中应有之意。
如欧阳询一样,做皇帝的老师并非其所愿,建功立业才是平生抱负。
无论如何,以欧、褚、虞为首的大量的江左名士进入隋唐政治核心,关陇集团内部也开始了学习江左文化、文人情操的思潮,出现“南风化”的趋势。
也正是由于朝廷的推崇,关陇集团昂扬奋发的豪迈气势与江左士子的细腻迤逦终于合流,在很短的时间内改变了北地文风,并对以诗歌、散文为代表的唐文学的迅猛发展奠定了基础。
建功立业的事,还是让关陇、山东那些武人去做吧。
虞世南,年八十一卒,太宗痛哭悲伤,为其别第举哀,进凌烟阁二十四功臣;
褚亮,年八十八卒,太宗大恸不息,停朝一日,授弘文馆十八学士;
欧阳询,年八十四卒。
《槐荫消夏图》
一日,太宗想写“戬”字,左边的“晋”字刚写好,虞世南
提笔
接着太宗的“晋”右边,
顺便
补了“戈”字。
魏徵进来以后,太宗指着“戬”字发问:
“朕学世南,尚近似否?”
魏徵仔细看过说:还是这个“戈字颇逼真。”
一个敢补真字,一个怕说假话。
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