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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行霈 | 异代有知音:陶渊明与辛弃疾

袁行霈 | 异代有知音:陶渊明与辛弃疾

(《陶渊明研究》增订本,袁行霈 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1月)

陶渊明与辛弃疾

文/袁行霈

陶渊明在辛词里已被意象化了,他成为一种象征、一种符号,代表着那种遗世独立、潇洒风流、任真自得的人生态度,也代表着辛弃疾自身的一个方面。辛弃疾不止一次地说“待学渊明”:《洞仙歌·开南溪初成赋》曰:“东篱多种菊,待学渊明,酒兴诗情不相似。”《洞仙歌·访泉于奇师村,得周氏泉,为赋》曰:“待学渊明,更手种门前五柳。”看来他是有意把陶渊明当成自己的榜样。他在《念奴娇·重九席上》这首词里说:“须信采菊东篱,高情千载,只有陶彭泽。”这是对陶渊明多高的评价!他有时将陶渊明和诸葛亮相比,有时将陶渊明和谢安相比,诸葛亮和谢安都是先隐后仕的,陶渊明是隐而后仕、仕而后终于隐的。辛弃疾认为陶渊明不仅具有诸葛亮的风流,甚至超过诸葛亮的风流。他说:“岁晚凄其无诸葛,惟有黄花入手。”“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又说:“往日曾论,渊明似胜卧龙些。”辛弃疾有两首词将陶渊明与谢安相比,《水龙吟》:

老来曾识渊明,梦中一见参差是。觉来幽恨,停觞不御,欲歌还止。白发西风,折腰五斗,不应堪此。问北窗高卧,东篱自醉,应别有,归来意。 须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凛然生气。吾侪心事,古今长在,高山流水。富贵他年,直饶未免,也应无味。甚东山何事,当时也道,为苍生起。

此词将陶渊明引为知己,说他到如今还生气勃勃地活着,自己和他有同样的志趣。至于富贵即使未免,也是无味的。谢安高卧东山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出仕呢?细审词的语气,对谢安似乎有微词,意谓风流如谢安者亦不免存有富贵之想。如果觉得这首词的意思还不够明显,请看他另一首词《鹧鸪天》(读渊明诗不能去手,戏作小词以送之):

晚岁躬耕不愿贫,只鸡斗酒聚比邻。都无晋宋之间事,自是羲皇以上人。 千载后,百篇存,更无一字不清真。若教王谢诸郎在,未抵柴桑陌上尘。

辛弃疾以“清真”二字概括陶渊明的作品,堪称卓见。所谓“清真”,强调了它们的纯正与真切,其风流是真风流。“王谢诸郎”,是指王导、谢安的晚辈们,辛弃疾说他们还抵不上陶渊明居处柴桑陌上的尘土呢!辛弃疾没有明说谢安如何,但从“王谢诸郎”与陶渊明的差距看来,陶、谢二人在辛弃疾心目中的地位也就可想而知了。

出与处一直是萦绕在中国士大夫心中的一个根本性的问题,究竟是出仕呢?还是归隐呢?这是摆在许许多多士人面前的矛盾,正是由此激起种种感情的波澜,构成一篇篇作品。中国的士林文学可以说主要是围绕着这个问题展开的,这也许是中国文学不同于其他一些国家的文学的一个特点。这一点在陶渊明和辛弃疾身上都表现得很清楚,虽然他们的经历并不完全相同。陶和辛的比较,其超出这个题目本身的意义,就在于此。

辛弃疾和他的词实际上表现为两种不完全相同的豪放:一种是战士的豪放,一种是隐士的豪放。学术界以往所论是其战士的豪放,也就是一度驰骋疆场的爱国志士的豪放,而对其隐士之豪放这一方面似乎还没有注意。其实这是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忽视这个方面就难以看到辛弃疾的全貌和辛词豪放的全部内涵。辛弃疾此人是战士与隐士的统一,辛词的豪放是战士之豪放与隐士之豪放的统一。

隐士也有所谓豪放吗?也有的。隐士之中多狂狷之士,狂狷就离开了“中行”,孔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像楚狂接舆、荷蓧丈人、长沮、桀溺这些隐者都有其豪放的一面。辛弃疾所喜爱的陶渊明也有豪放的一面,要是按照朱熹的说法,他是在平淡的外表下隐藏着豪放:“陶渊明诗,人皆说是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来不觉耳。其露出本相者,是《咏荆轲》一篇,平淡的人如何说得这样言语出来!”龚自珍也说“陶潜酷似卧龙豪”,都是很透彻的看法。

再向深处考察,陶渊明与辛弃疾,他们的隐士之豪放有一个共同的思想根源,就是摆脱功名的羁绊,返归于一个自然的我。功名是人生的羁绊,汲汲于功名或矜矜于功名,无异给自己加上重重羁绊,遂亦失去了本来的自我。陶渊明一生的追求不过是“自然”二字,也就是保持自己的本性,委心任真,把那些世俗的尘埃统统抖掉,从自然中得到自由。因此,他才会有取葛巾漉酒和抚无弦琴的行动,说出“我醉欲眠,卿且去”这样的话,并写出一些看似平淡实则豪放的诗歌。辛弃疾的功名之心比陶渊明重,也确实建立了赫赫的业绩,南宋初年的政局和辛弃疾的处境使他难以放弃功名。但他清醒地知道功名是怎样妨碍着自然,并力求在可能的范围里保持自然。辛词的豪放,和他这种强烈的带有冲击力的愿望,以及这愿望局部实现时的快感有很大的关系。且看他的《菩萨蛮》:

稼轩日向儿童说,带湖买得新风月。头白早归来,种花花已开。 功名浑是错,更莫思量着。见说小楼东,好山千万重。

此词将归隐生活和追求功名对立起来,以前者否定后者,虽无豪言壮语,却有内在的豪放之气。又如《鹧鸪天》(和章泉赵昌父):

万事纷纷一笑中,渊明把酒对东风。细看爽气今犹在,惟有南山一似翁。 情味好,语言工。三贤高会古来同。谁知止酒停云老,独立斜阳数过鸿。

这首词提到的“爽气”接近豪气,辛弃疾认为陶渊明及其吟咏过的南山、赵昌父以及自己都有这种爽气,这明明是向陶渊明认同。而这爽气的思想基础就是首句所说的“万事纷纷一笑中”,他看破了世间的万事,摆脱了功名富贵的挂碍,从而得到这种爽气。再看他的《行香

子》:

归去来兮,行乐休迟。命由天,富贵何时。百年光景,七十者稀。奈一番愁,一番病,一番衰。 名利奔驰,宠辱惊疑,旧家时都有些儿。而今老矣,识破机关:算不如闲,不如醉,不如痴。

老来识破机关,遂亦得到自由。在潇洒中含有愤世嫉俗之情,这正是那种隐士之豪放了。

辛弃疾既有战士的金戈铁马的豪放,也有隐士的“闲醉痴”的豪放,这两方面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辛弃疾。辛弃疾与几百年前的陶渊明遥遥相期,可谓陶的知音。而陶渊明有辛弃疾这样一个崇拜者,使其《咏荆轲》诗中所表现的那种战士的豪放得以化为实际,他也该感到欣慰了。

(本文节选自《陶渊明与辛弃疾》一文,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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