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日报》2022年11月12日 B03版
王稼句
沈复虽然没有功名,布衣终身,却多才多艺,诗词文章,书画篆刻,盆景插花,都有一手。在旧时苏州的闾巷门墙里,擅长诸般艺事的,并不稀罕,难得的是沈复有独特的美学眼光,也有别出心裁的想法,这在《浮生六记》里有充分的反映。
沈复与乾隆庚戌科状元石韫玉是童年伙伴,即所谓“总角之交”。当时苏州城内置三县,沈复家在沧浪亭西,属长洲县,石韫玉家在金狮巷,属吴县,虽说是两个县,但相距只有一里路光景。因此,两人可能曾经同塾,这虽然没有找到确凿的依据,但经常一起玩耍,往来紧密,则是无疑的。就在少年时,两人一起学过画,但并无师授,只是临摹习写而已。当时师法“四王”是普遍风气,盛大士《溪山卧游录》就说:“海内绘事家,不为石谷牢笼,即为麓台械杻。”两人也不例外。石韫玉《独学庐三稿》诗卷一有《题陈莲夫进士仿王石谷山水,为杨补凡作》一首,诗曰:
“石谷画山水,本朝第一手。杨子今画师,心契盖已久。此画出陈生,规模十得九。烟岚万千叠,颇自夸腴厚。岂以千金赏,自享贫家帚。弄斧公输门,匠心定不苟。我不识陈生,杨则神交久。我与沈三白,六法有所受。后生张伯雅,昵我呼小友。两人述杨子,脍炙不去口。芳声耳焉熟,识面缘未偶。今来凤山住,忽有款门叟。手持一轴画,精神甚抖擞。口致主人词,索我标其首。画参南北宗,变化非墨守。丘壑惟心造,烟霞供驱走。张我虚堂中,如人入林薮。宜乎赏心人,宝藏若琼玖。放言述颠末,芜语愧齑臼。”
沈复对绘事则怀有很大的兴趣,通过临摹的途径,掌握了一定的笔墨技巧,也了解了一点古制程式,且与一些画友认识并交往,经常举行雅集,其中就有杨补凡。乾隆五十七年(1792),沈复夫妇借居鲁璋萧爽楼,《闲情记趣》说:“友人鲁半舫名璋,字春山,善写松柏或梅菊,工隶书,兼工铁笔。余寄居其家之萧爽楼,一年有半。”“时有杨补凡名昌绪,善人物写真;袁少迂名沛,工山水;王星澜名岩,工花卉翎毛。爱萧爽楼幽雅,皆携画具来,余则从之学画,写草篆,镌图章,加以润笔,交芸备茶酒供客,终日品诗论画而已。”这样的雅集,互相交流,得切磋琢磨之益,沈复说因此熟悉了各位的笔墨蹊径,由观摩而和墨濡笔,所获当不浅少,所作山水花卉,也就日见娴熟了。
迟在道光初,沈复已小有名气了,被《畊砚田斋笔记》所著录,彭蕴璨《历代画史汇传》卷五十引录此书:“沈复,字三白,元和人。工花卉。殿撰赵文楷奉诏封中山王,复曾随往琉球,其名益著。”《畊砚田斋笔记》遍寻无着,而《历代画史汇传》今存道光五年(1825)家刻本,有牌记“道光乙酉吴门尚志堂彭氏开雕”。这是至今所见最早关于沈复的传略。此书付梓之时,沈复六十三岁,应该还健在,否则他不可能写《养生记道》。值得一说的是,《浮生六记》全篇没有一处提到“沈三白名复”,杨引传就已发现这个问题,《浮生六记序》就说:“就其所记推之,知为沈姓号三白,而名则已逸,遍访城中无知者。”后人以《论语·先进》“南容三复白圭”之意,推测三白名复,而这段著录,证明这一推测是正确的。但也有问题,一是沈复是长洲人,并非元和人(长洲和元和两县城内接壤地界犬牙差互);二是沈复是嘉庆十三年(1808)随齐鲲出使琉球,并非嘉庆五年(1800)赵文楷的那次,可见伪作《中山记历》凭借的依据,也是久远的误传;三是沈复更擅画山水,《畊砚田斋笔记》的作者可能只见过他的花卉,就只说他“工花卉”。
嘉庆二年(1797),沈复赋闲在家,生活无着,就与人合开了一家画铺,以卖画为生。《浪游记快》说:“余自粤东归来,馆青浦两载,无快游可述。未几,芸、憨相遇,物议沸腾,芸以愤激致病。余与程墨安设一画铺于家门之侧,聊佐汤药之需。”有时“腕底无闲”,有时则生意很清淡,《坎坷记愁》就说:“余连年无馆,设一书画铺于家门之内。三日所进,不敷一日所出,焦劳困苦,竭蹶时形。隆冬无装,挺身而过。”至嘉庆五年(1800),出了一件事,《坎坷记愁》说:“有西人赁屋于余画铺之左,放利债为业,时倩余作画,因识之。友人某向渠借五十金,乞余作保,余以情有难却,允焉。而某竟挟资远遁。西人惟保是问,时来饶舌,初以笔墨为抵,渐至无物可偿。岁底吾父家居,西人索债,咆哮于门。吾父闻之,召余诃责曰:'我辈衣冠之家,何得负此小人之债!’”那位山西人的逼债,乃家庭矛盾激化的诸多原因之一,最终沈复夫妇被逐出家门。嘉庆八年(1803),芸娘在扬州病故,沈复将木主送回苏州后,“复至扬州,卖画度日”。
嘉庆十三年(1808),清廷册封琉球中山王尚灏,遣翰林院编修齐鲲为正使,工科给事中费锡章为副使,沈复经石韫玉推荐,作为使团的从客赴琉球。归来后,作《琉球观海图》,石韫玉有诗《题沈三白琉球观海图》,诗曰:“中山瀛海外,使者赋皇华。亦有乘风客,相从贯月槎。鲛宫依佛宇,龙节出天家。万里波涛壮,归来助笔花。”石韫玉题沈复的画,还有两首词,都收入《微波词》,一首《洞仙歌·题沈三白夫妇载花归去月儿高画卷,时其妇已下世矣》,按题旨,此图当是沈复夫妇合作,石韫玉题词时,芸娘已殁。另一首《疏影·为沈三白题梅影图》,词曰:“最伤心处,是瑶台圮后,芳华无主。不见婵娟,绘影生绡,翻出招魂新谱。罗浮梦远寻难到,空听尽、啁啾翠羽。怕夜深、纸帐清寒,化作缟云飞去。从此粉侯憔悴,看亭亭瘦影,相对凝伫。留得春光,常在枝头,人寿那能如许。二分明月红桥侧,有葬玉、一抔黄土。想幽香,已殉琼花,不与蘼芜同语。”此图当是芸娘殁后所作,《坎坷记愁》说:“芸殁后,忆和靖'妻梅子鹤’语,自号梅逸。”梅影者,托意也在于此。
沈复在《浪游记快》里还两次提到作画送人的事。一次是嘉庆五年(1800)中秋后,他与毛怀、王岩、吴云客游西郊诸胜,来鹤庵住持竹逸和尚全程陪同,为了表示感谢,“余绘《无隐图》一幅,以赠竹逸,志快游也”。还有一次是嘉庆十年(1805)孟春,随夏揖山家人往光福袱山家祠春祭,兼扫祖墓,“顺道先至灵岩山,出虎山桥,由费家河进香雪海观梅。袱山祠宇即藏于香雪海中。时花正盛,咳吐俱香。余曾为介石画《袱山风木图》十二册”,介石是夏揖山的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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