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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涛:说人话,说实话,说家常话,说中肯的话,说有个性有水平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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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边小札

穆涛会说“五句话”

北京日报 |2022年11月25日

萧跃华

  穆涛的《先前的风气》,钩沉稽古,发微抉隐,谈及如何继承和发扬先秦、两汉的良好政风、民风、学风、文风,读史讲致用,温故为知新,写出了“直接对应着汉代的文风”的百余篇短文,结集出版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授奖词称其文将“历史的省思、世相的洞察与思想者的话语风度熔于一炉”。

  这位燕赵之士深耕三秦大地29年,熟读先秦、两汉经史子集,本职为《美文》执行主编。他有具体的衡文标准:“我觉着,会说五句话,差不多就是一流文章,这五句话是,说人话,说实话,说家常话,说中肯的话,说有个性有水平的话。”这“五句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一个有机联系的整体。贾平凹赞其文“今天看有意思,明天看有意思,后天看还会有意思”。

  说人话,说实话,说家常话

  说人话,说实话,说家常话即心底生出、自然而然的话,有世俗味、烟火气、常人体温的话。一个人活着,气色好,有生气,有正气,或活得发达了,生出大气象,形成大气场,离不开五谷杂粮垫底。一个在家里、在朋友间、在社会上云山雾罩的人,是不招人待见的。一个人叙述人生的体会和感悟,用大而空那套玩意儿,听着热闹,但语无归宿,如灵魂悬浮半空,找不到承载的东西,会没着没落的。

  西安有句土话:“听听哭丧的声音,就知道了谁是闺女,谁是儿媳妇。”一个人怎么说、说什么,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写身边事眼前事,“冷眼看世事,但心是热的。文风也朴实,笔下全是老百姓的大实话,不扭捏文人腔,不高瞻远瞩地提升境界”(《大实话》)。世道里有人心。“孔子的自我评价是:'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这不是故意低姿态,是老僧的家常话呢。”(《世道》)话须通俗方传远,语必关心始动人。他们的著作历经岁月筛选流传下来,还将继续流传下去。

  文章还是朴素的好。穆涛写伯乐贾平凹的《以前》,不粉饰,不矫情,不虚伪——“他嗜赌,只是赢的时候少,手艺弱些,但经济上不受大损失,超过一百元,手就不往兜里掏了。他擅长赊账,他不说赊,叫挂账。挂得多了,我买回一个小黑板,放他书柜里,每次用粉笔记上:某日欠×××元。下次再聚,他先擦了黑板上的字,再动手洗牌。”“打牌的时候赌钱,预测的时候赌物,这是他定的潜规则。我有好几件收藏被他抱回了家里,其中挺心痛的一个大的石印章,石头有齐腰高,石质沉着,浅褐颜色,尤其刻工好,刀法刻意讲究,他叫了两个人来抬,下楼的时候,我沿途护送着,见我阴沉着脸,他还嘲笑:'一个小副主编,家里藏这么大个印,你想夺权呀。’”让他心疼的东西也不少。

  这样的文章真实、有趣、耐看,无损伯乐的光辉形象。

  苏东坡跋座师欧阳修书云:“此数十纸,皆文忠公冲口而出,纵手而成,初不加意者也。其文采字画,皆有自然绝人之姿,信天下之奇迹也。”穆涛其文,无论读人的《收藏》《千字文》《另一支笔》,还是读史的《黄帝的三十年之悟》《采风是怎么一回事》《会说话》,皆有“冲口而出,纵手而成”的流风遗韵。

  说中肯的话

  说中肯的话即正中要害、扼要恳切的话,“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的话,“为社会,为国家多做有益处有功德的事情”(《坐船和吃饭》)的话。穆涛的散文像杂文,文中或结尾处三言两语,话里有话,直抵人心,但少了鲁迅的嬉笑怒骂、横眉冷对,不知是时代变化,抑或性格使然?

  穆涛认为:作家最珍贵的是特立独行和文化良知。作家说真话是底线,写文章要有真知灼见。作家的责任和价值,就在于找出生活“五彩缤纷”背后的真相。文学杂志应该关注社会进程,应该倾听思想的车轮与路轨相互摩擦所发出的声音。人世间的好文章,就是要写透天是怎么磨炼人的。

  这么说,也这么干。

  他特别关注社会风气的涵养。我们老祖宗在做人做事方面是有大规矩的。周文王确立了以礼入教,以德治国,以人心和谐维护稳定的治国理念。董仲舒奠基了儒学在中国文化里的核心位置。即使再偏僻的山村,再没念过书的人,儒家“仁义礼智信”那些基本常识也是熟稔的。不管如何改朝换代,老百姓的衣食住行、婚丧嫁娶、邻里往来,都有规矩。七十二行,也各有行规。四大文明古国唯我独存,恐怕这是长寿基因之一。

  穆涛充满忧患:“我们用三十多年时间实现了经济大进步,但这些年,中国人传统行为里善良淳厚的那些东西随风消逝了多少呢?”(《师和傅》)他知道社会风气的涵养,成就甚难,进化甚缓。但如乱砍滥伐,水土流失,则如江河决口,水之就下,退化甚易。乡下人盖房子,是重视打地基的。旧秩序被砸烂之后,用新道德“能支撑得住广厦千万间吗?”穆涛之问,多少有些贾谊《陈政事疏》“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的悲催,但心系社稷是殊途同归的。

  他特别关注中国标准的确立。世界上强大的民族,都是用本民族的思维方式思考事情和做事的。汉唐盛世,中国的政治、军事、经济、文化都有自己的标准,而且是清一色“中国制造”。清王朝闭关锁国,自取其辱,自取灭亡,一批批有识之士走向世界,学东洋,学西洋,学苏俄,“师夷长技以制夷”。改革开放,我们大胆吸收和借鉴人类社会创造的一切文明成果,结合新的实践,进行新的创造,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但我们在某些尖端科技领域,在解决“挨打”和“挨饿”问题后还面临国际舆论场“挨骂”的被动局面。

  穆涛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一次次呐喊:“泱泱大国,没有自己的标准是真正可怕的。我们现如今国运昌达,经济上是世界老二了,但这个排名标准是人家的,不止于此,金融、环境、教育乃至文学,太多的行业标准都听命于人,这真是值得思量再思量的事。”(《活力源》)他一次次疾呼:“我们今天的文学研究领域,有点类似当下的汽车制造业,整条生产线,包括发动机都是进口的,国产货不具规模,多项指标也不过关……文学研究和文学批评是给文学定标准、立规矩的,中国文学的根,是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是中国人的精气神。裁剪唐装,用量西装的尺子不一定合适。”(《文学标准和文学生态》)穆涛深知大学教育尤其是人文科学领域,关乎着民族精神和民族根本。强大的文化是强大国家之本,一个国家的意识形态占不了上风,不太可能实现大国梦。他秉承传统文章警世道、醒人心的文风,力所能及地在文坛发表自己的看法,洋溢着清正之气、赤子情怀。

  说有个性有水平的话

  说有个性有水平的话即说自己的话,说读者竖大拇哥的话,说听众自发鼓掌的话。散文的核心是言之有物,有见地有分量最要紧。个性和水平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相辅相成,共同提高。

  穆涛擅长说文解字。试举三例:“儒”这个字的结构,一边是人,一边是需,内涵有两层意思,一是自己需要,再是被旁人需要;“气”这个字,繁体的写法是“氣”,下边有个米字底,一个人的气象是要有米谷做基础的;“道”这个字,头在上,腿脚在下,思想与践行融为一体,空想,瞎琢磨,或本本主义,唱高调都不是道。《匠》《静雅》《秩序》《清谈和清议》……穆涛借他人之酒杯,浇胸中之块垒,通过解字释词生发议论,没有学究气,也不掉书袋,令人恍然大悟、茅塞顿开。

  穆涛擅长今古对照。他写汉代养殖大户卜式两次捐资武帝北伐、南征,当上了京官,后因妄议车船税,名噪一时的爱国拥军模范改任闲职去了;说雍正也搞形式主义,明知当时办案刑讯逼供是常态,手书“忠诚敬直勤慎廉明”八字方针,诏令衙门张挂万事大吉。《刘邦的新农村建设》《事关唐朝的三个问题》《官职》……如此一喻,原本板着脸孔,缺情少趣的历史活蹦乱跳起来了。

  穆涛擅长言人之所未言,抄录两段,附骥议论以飨读者:

  《去欲的态度》:“一个人活到六七十岁,把人生的基本东西看透了,但活明白了就退休了,只好把'人生经验’传递给下一代。这个节骨眼上,老天爷又加装了一个'代沟’的装置,孩子不吃老子那一套,所有的事情要重新来过,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把人生的跟斗再重新跌一圈。”杜牧《阿房宫赋》的豹尾最有嚼头:“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人类社会的发展过程,就是不断地“再重新跌一圈”和“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的过程。

  《历史的学名叫“春秋”》:“中国的皇帝,因为是家庭承包制,业务水平差别比较大,像抛物线,高和低的落差很悬殊。但中国的宰相们,基本保持在一条相对高的水准线上。好皇帝和劣皇帝,差别在业务能力上。好宰相和劣宰相,差别不在业务能力,而是心态、心地和心术。”政治里的好和劣是复杂的,心态、心地、心术更复杂。北宋新党、旧党之争,历经三代皇帝也未能平息朝廷恶斗。王安石为相,对旧党赶尽杀绝;司马光为相,对新党赶尽杀绝,甚至对提不同意见的“难友”苏东坡也忍下手。皇帝、宰相如此,北宋国运可知。“夫时有可否,物有废兴。方其所安,虽暴君不能废。及其既厌,虽圣人不能复。”这大概是历史的可怕之处、魅力之处吧!

  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价,非口舌之徒可争。“夸一个作家,最了不起的'授奖辞’,是说他'得风气之先’或'开一代文风’,意思是说他和这个时代的文风不太一致。”(《读文件》)如果散文界多些这样风格的作家,是文学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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