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在基础教育的所有科目中最具话题性,其中的每一个环节都能引起诸多争论。教材变更,是多加了几篇文言文,还是又删了几篇鲁迅。
高考作文题一公布,哪张卷出题活,哪张卷紧贴时事,都会有人里里外外、评点一番。
具体教学过程,也每见各路理论,大显神通。翻转课堂、整本书阅读、大语文学习,思维培养……语文不息,议论不止,总有人一下子就能看出所有问题的弊端。毕竟谁不会说汉语呢?
但我们也都知道,教育并不是口号,它具体地发生在每一个课堂,每一组师生之间。而在诸学科之中,语文恐怕又最为微妙。老师形象端庄或是邋里邋遢,课堂气氛是热热闹闹或是安安静静,都无关大体。即使用同样的教材,读同样的课文,甚至根本就是同样的讲授,不同的老师上起课来,结果也会大相径庭。
语文是门手艺活,老师们拿捏着汉语的肌理,像匠人造像一般,小心翼翼地为学生们勾出眉间的白毫。而成败只在毫厘之间,一盏盏心火被老师们点燃,抑或熄灭。
所以我们从最微小的可能开始,聊聊熟悉又陌生的语文教育。这里谈的语文没有太大的野心,都是中小学语文教育中会遇到的点点滴滴。
1.
语文的任务是揭开语言的密码
每一门学科都有自己的任务,语文的任务是揭开语言的密码。当然,语言的背后是人,毕竟最早的老师孔子就说过:“不知言,无以知人。”但别着急,既然“人”其实是许多学科共同的目的地,那语文借以到达的路径总有其独到之处。
钱理群先生谈语文教育时,说“语文要给孩子以梦,给孩子一个精神的底子”。其立意未尝不高瞻远瞩,但难免有些空洞华丽。梦固然美好,却也最易破碎。很难想象从小学到中学的十二年间不停造梦的语文课,也让人忍不住想追问“精神的底子”如何在每一天的教学中铺就。
其实,过去几十年传统的语文教育起码看起来秉持着与钱先生类似的信念。但若下盘不稳,结果如何,我们也都心知肚明。廉价的修辞,华丽空洞的语言泡沫在每一篇不知所云的“优秀范文”中弥漫,与这样的教育理念似乎不无关系。
钱先生的语文观念与他的学术理路类似,是从百死千难的生命中体验而来,不可无一,似难有二。
近来又有一些观点退到另一个极端,语文就是要训练逻辑,培养人的思辨能力。语文教育的极则是一篇篇说理明白,无懈可击的议论文。学了语文就能洞察世事,议论风生。
这一方面实在太过招摇,自期过甚,揽了许多社会科学的活计,如果缺乏端正的态度,未必不沦为一两个流行理论的卖弄者。另一面,从司马相如摇身一变成了韩非子,也实在刻薄寡恩。
人类的语言生活不是意见发言机,如果不能借语言读出、写出情仇爱恨,我们又将何处藏身?
不妨回到我们熟知的语文教学上,看看我们曾经想做什么。回首每个人的中小学生涯,很多人都会批评语文教学中的固定套路。比如分析修辞手法、给文章分段,总结中心思想,最后还可能会重复性地抄写课文若干遍。这些看似陈腐、毫无意义的教育环节构成了我们最大的“语文梦魇”。
但它们也曾肩负重要的使命,要向我们打开语言所有的秘密。只是在日常的教学中慢慢被磨穿了精神,变成了没有灵魂的躯壳。
老派的老师们尚在重复堆叠,年轻的老师们不断尝试挣脱躯壳,却也常常徘徊困顿,语文课不教这些就一定要信马由缰么?毕竟,在培养老师的大学里,甚至师范大学里也快要把为何如此教学的原因忘得差不多了。
2.
语文教育的每一个手段,
应当是活生生的,有着具体目的的
先从修辞手法开始,修辞是语言的魔法。比喻构成了语言的基石,即便是最恶滥的比喻也曾经是人类思维的小小迸发。“发令枪一响,运动员像离弦的箭/脱缰的野马一样冲了出去”,当这个句子第一次来到人类语言世界时,也曾新鲜生动,满怀自信,动感十足,一往无前。
但在一个个既没有见过箭,也没有摸过马的小学生作文本里,语言渐渐干枯,成了毫无意义的废话。
盲目地从一段段文字中寻找各种修辞手法,比喻、拟人、排比,贴上标签,就心满意足,才是一种教育的惰习。更危险的是,让人以为表达的成败在于是否使用了修辞,而不是修辞究竟表达了什么。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并不是因为月光洁白,轻柔得像霜一样,虚伪地玩弄辞藻,就成为了一个好比喻。而是这是人真实的心理,独在异乡的诗人感到冷了,他看见了地上的一层白色,他觉得这应该是霜吧。但仔细看来,却并不是,只是洒下的月光。
月光只是月光,周围的空气也还没到霜降的温度,但诗人的心比空气与月色更冷,他要寻找一点温暖。于是乡思轰然袭来,他低下头去,沉溺在对故乡的回忆之中。这个“霜”字,是全诗的动机,也是那个瞬间的密码。老师应该是给我们解开秘密的人。
无论如何,修辞的使用都是为了让意图被表达得更为清晰、精准、生动,而不是相反。因此只有当日常语言实在无法描写对象、传达感受、解释的时候,我们才会借助修辞,被精准使用的修辞才有真实的意义。
试想一下,若把“一切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改成“一切帝国主义都像纸老虎一样”,气势就不那么足了吧?这还不够,改成:“一切帝国主义都只是张牙舞爪,看起来厉害,其实不堪一击”如何?
所以,修辞在精准传达意图的同时,也制造幻觉。不管帝国主义本来如何,当年听见这句话的许多人就真的觉得它是paper tiger了。
再说分段和总结中心思想。这自然是一套思维训练,是为了告诉我们好的文章是有层次、有肌理的。这些操练应该像手术一样解剖开前人的文章,打开内在的脉络,看到他们是怎么展开自己的表达的。
每一句话都在说一个清晰的小意思,上一句启发着下一句,下一句子延展着上一句,彼此支撑,合起来构成一个大一点的意义,成为段落。
段落之所以成为段落,就因为其内部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意义单元,是表达层次的终止。而段落之间又有着意脉的关联,因此,全文整体才会神完气足,形成完整的意义组织。
这不仅仅是阅读的手段,也实际上是在试图教会学生写作的办法。事件、情绪、感觉、思考可能都是复杂的、一时间涌起的,千回百转,千头万绪。但语言就是线性的,它逼着你把那些事件、情绪、感觉、思考理成一个头绪。
不要紧,慢慢来,事情一点点理,道理一层层讲。一句话讲清一件事,一篇文章讲明白一个道理,而文章是要分段的,这就是一篇作文的使命。
每一种文体又是一种意义的编织方式,记叙文、议论文、说明文……事件有事件的记述办法,思想有思想的推理逻辑。混乱的表达,浮肿的语言充斥着我们的生活,不就是这样的基础没有打牢么?
再说看起来更加毫无道理的抄写吧。很多人看来,都到了用电脑的时代了,语文教育还要学生抄书做什么?旨在练字或惩戒先置毋论,抄写课文也有自己的作用。
其中一个在于养成端正的学习习惯。横平竖直,方方正正,不出差错地抄完一篇完整的课文。这需要一个学生在一段时间内集中注意力地做一件事情。
程明道说“吾作字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学”,讲的就是这个道理。在这个注意力普遍不集中,心浮气躁的时代,这不是难能可贵的一项训练么?
除此之外,抄书还有另一个作用。必须承认,文章和文章不同,有的易懂,有的难读。甚至阅读方式的不同也会影响阅读的效果。在阅读相对缠绕晦涩,或者高度凝练的文字时,抄写一遍能帮我们打开句子里的疙疙瘩瘩,是相当有效的理解方式。
本雅明在《单行道》中有一段相当有趣的表述:“阅读一段文字和誊抄一段文字,文章所呈现的力量也是迥然相异的。坐在飞机上的人只能看到公路是如何吃力地穿过风景,依循周围地形的走向法则而延展自身。
……那被誊抄的文章指挥的就是缮写它的人的灵魂,而纯粹的阅读者则永远都看不到它内部不一样的风景,他不会发现,作为一条公路的文章是如何透过重重稠密的原始森林,开辟出一片全新景象的。
因为,阅读者听凭自己的内心在幻想的自由空气里悸动,而缮写者则让那条道路来调遣自己。”
那些我们习以为常,甚至槽多无口的语文教学手段其实原来都是活生生的,有着具体的目的。
语文老师是用这些手段为我们打开语言秘密的人,只要明白目的何在,就不一定要借着各种各样的名词,理论包装自己,糊弄别人。这也才是语文教育真正的基石。
3.
语文教会我们因谦逊而尊重,因尊重而理解
除了基础的手段,我们还要聊聊,“知言”指向的“知人”。虽说“不知言,无以知人”,但放弃“知人”,似也就不必谈“知言”了。
我们读过的所有课文都出自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之手,每一节语文课也在具体可感的师生之间展开。课堂之外声气相通的是一个由具体的真实的人构成的世界,而语文是领我们走向这个广阔世界的摆渡之舟。
阅读是语文学习的核心部分,也是所有严肃人文学科的基础。语文训练的阅读,首先就是放平自己的姿态,站在作者的位置,去仔细考虑他的意图与考量。每一个文本在我们面前呈现出的面目都是种种因缘交汇形成的不得不然。
《谏逐客书》、《陈情表》都不是专门写出来在课堂上与中小学生作对的。这些文字里托付着作者的身家性命,稍有闪失就是满盘皆输。因此在阅读的训练中,重要的不是彰显自己,而是理解他人,以及他人身外的那个复杂的世界。
如萨义德所言:“阅读某一位作者,比如康拉德,首先就是仿佛用康拉德自己的眼睛来阅读他的作品,这也就是努力理解每一个词,每一个比喻,每一句话。把它们看成是康拉德有意识地优先于其他可能而挑选出来的。
看他的作品的手稿,我们肯定就能知道这个组织和选择的过程对他来说是多么费时,多么费力:由此它值得我们——作为他的读者——付出同样的努力,进入他的语言,以便理解他为什么特意以那种方式写作,并以它创作出来的方式去理解他。”
这不仅仅是理解,也是尊重与谦逊。语文教学中有一个经典的难题,似乎许多学生都会提出,也让不少老师犯愁。
鲁迅在《秋夜》中写出了这样的句子:“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难道他就不能写我的后园有两棵枣树么,鲁迅是不是一个病句制造者,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写?
其实只要稍微自谦,觉得鲁迅对汉语的运用能力远在我们之上,就可以发现:他绝不是不会写“我家墙外有两棵枣树”这种正确而无聊的句子。
鲁迅分明是用两个分句模拟了目光的迟疑,作者突然发现周围的世界开始变得陌生。生涩的目光遇上了坚硬的枣木枝桠,这还只是序奏,接下来这双眼睛要领着读者进入那个光怪陆离的星空。
“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然而现在却非常之蓝,闪闪地䀹着几十个星星的眼,冷眼。他的口角上现出微笑,似乎自以为大有深意,而将繁霜洒在我的园里的野花上。”
所以这些问题的答案不是“因为他是鲁迅,所以能这么写”,而正好相反,是“正因为他能这么写,所以才是鲁迅。”如果你知道要表达什么,也大可以这么去写。
尊重不仅仅是尊重伟人,也意味着尊重常人,理解他们的爱、期待与痛苦。如此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项脊轩记》中最后一句看似闲闲一笔却感人至深。“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那是一段跨越十数年,与自我的重逢。项脊轩中的少年归有光,相信一份耕耘一份收获,攻苦食淡,立志要光宗耀祖。可几十年来马齿徒增,几经颠沛,终于一事无成,周遭亲人一个个离去。整理旧日文稿时,突然看见少年时的壮志,不免感慨人生实艰,当年种种妄念,回头看来,既苦涩又荒唐,却又无可奈何。
普通人的生命就是这样,期待往往落空,努力不见得会有回报,所爱未必长久相伴。而庭前碧树,岁岁枯荣,看似无情,却又能增些许慰藉。这不仅仅是归有光的经历,也往往是学生们将会面对的人生。
语文想让他理解,这个草木荣悴,歌哭无常的世界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却又面临着类似的爱与死,借由语言得以交流,彼此安慰。
语文教会我们因谦逊而尊重,因尊重而理解,因理解而同情,这不仅仅是面对书本时的的态度,自然也会迁移到对人的态度,去理解每个人在具体处境上的不得不然,这才是人和人之间可能对话的基础。
而在严肃而广泛的阅读后,经历了不同的人生、思考与情感。语文当然也会逼使人反躬自省,形成自己的价值观、世界观,这是每个具体生命的坐标,来自于独立个体的真诚理解,生命体验。
这远比任何一个老师强加的空洞理念,要重要得多,或许也正是当代教育中最为珍稀的东西。
尾声.
语文只是轻声邀请我们,
生活在一片可以相互理解的天空之下
太多的教育在摆弄空洞的理论与名词,板起面孔教训人,炫耀洞见,又把更多的人裹挟在这些名词的洪流里,拼命抓住一点,武装自己,继续这场炫耀的接力赛。但须知,名词只是世界的表征,并不能代替世界本身。
《庄子·天下》篇中悲慨道:“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
未能看见整全的世界,没有对人生真诚的体验,只是摆弄这些支离破碎的名词,不过是一场无聊的自我表演与欲壑难填的智力卖弄。
因此,也有必要小心正在轰轰烈烈地引入教育的批判性思维,是不是在具体的操作中,从理解世界、思考问题的手段,慢慢变成了一种虚骄的姿态。从这个意义上说,语文也教我们自重。
学以成人,中小学的教育是站在青春蒙昧的尾声,对广阔真实世界的最后张望。语文带来的谦逊与理解,尊重与自重是通向那个世界最好的摆渡船。
语文是个温柔的词。它轻轻揭开语言的密码,按住自以为是的虚骄,也不许诺给我们解释一切、审查一切的幻觉。
它只是轻声邀请众人生活在一片可以相互理解的天空之下。
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