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155庞春梅催促接人&平安儿含愤截舌（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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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金瓶故事，品古今世情。我是扫痕，书接上期。

这里两个正饮酒中间，只见春梅掀帘子进来，见西门庆正和李瓶儿腿压着腿儿吃酒，说道：“你每自在吃的好酒儿，这咱晚就不想使个小厮接接娘去。只有来安儿一个跟着轿子，隔门隔户，只怕来晚了，你倒放心！”[眉批：试看春梅神情意致，口角间露一种骄心傲骨，后来结果已见一斑。然得之薰陶者亦不浅。]

西门庆见她花冠不整，云鬓篷松，便满脸堆笑道：“小油嘴儿！我猜你睡来。”

李瓶儿说：“你头上挑线汗巾儿跳上去了，还不往下拉拉。”因让她：“好甜金华酒，你吃锺儿。”

（李瓶儿这讨好的样子，太明显了。）

西门庆说：“你吃，我使小厮接你娘去。”

那春梅一手挟着桌头，且兜鞋，[张竹坡评：不理，妙甚。]因说道：“我才睡起来，心里恶拉拉，懒待吃。”

（春梅不领情，瓶儿有点小尴尬。）

西门庆说：“你看，出来，小油嘴吃好少酒儿！”

（西门庆的意思是说春梅要是放胆吃的话，酒量大着呢。）

李瓶儿说：“左右今日你娘不在，你吃上一锺儿怕怎的？”[张竹坡评：呆甚。]

春梅说：“六娘，你老人家自饮，我心里本不待吃，有俺娘在家不在家便恁的。[张竹坡评：纯是抢瓶儿语。]就是娘在家，遇着我心不耐烦，她让我，我也不吃。”

（李瓶儿言多必失，被春梅呛了几句。春梅对金莲的忠诚，谁也撼动不了。）

西门庆说：“你不吃，呵（喝）口茶儿罢。我使迎春前头叫个小厮，接你娘去。”因把手中吃的那盏木樨芝麻熏笋泡茶递与她。

那春梅似有如无，接在手里，只呷了一口，就放下了。[张竹坡评：一路写其不得意处。]说道：“你（休）教迎春叫去，我已叫了平安儿在这里，他还大些，教他接去。”

（你看春梅这举动——“似有如无，接在手里，只呷了一口，就放下了”——这会儿春梅既恼瓶儿又恼西门庆，自然不会给二人好脸色。）

西门庆隔窗就叫平安儿，那小厮应道：“小的在这里伺候。”

西门庆说：“你去了，谁看大门？”

平安说：“小的委付棋童儿在门上。”

西门庆说：“既如此，你快拿个灯笼接去罢。”

于是迳拿了灯笼，来迎接潘金莲。迎到半路，只见来安儿跟着轿子从南来了。原来两个是熟抬轿的，一个叫张川儿，一个叫魏聪儿。（平安）走向前，一把手接住轿扛子，说道：“小的来接娘来了。”

（出现两个新人物，抬轿子的。）

金莲就叫平安儿问道：“你爹在家？是你爹使你来接我？谁使你来？”[张竹坡评：必问，如画。]

平安说：“是爹使我来倒少，是姐使了小的接娘来了。”

金莲说：“你爹想必衙门里没来家。”[眉批：随处关心，是妒处，亦是爱处。吾怒之，吾尤喜。]

平安说：“没来家？门外拜了人，从后晌就来家了，在六娘房里吃的好酒儿。若不是姐旋叫了小的进去，催逼着拿灯笼来接娘，还早哩！小的见来安一个跟着轿子，又小，只怕来晚了，路上不方便，须得个大的儿来接才好。又没人看守大门，小的委付棋童儿在门首，小的才来了。”

（来安比平安年纪更小一些。）

金莲又问：“你来时，你爹在那里？”[张竹坡评：重问一句。]

平安说：“小的来时，爹还在六娘房里吃酒哩。姐禀问了爹，才打发了小的来了。”

（金莲一遍遍地问，平安一遍遍地说，二人各怀心事。金莲的心事不用说，平安的心事和书童有关。）

金莲听了，在轿子内半日没言语。冷笑骂道：“贼强人！把我只当亡故了的一般，一发在那淫妇屋里睡了长觉（指死亡）也罢了！到明日，只交长远倚逞那尿胞种，只休要晌午错了（晌午过了，太阳要西移，比喻失去时运，走下坡路）！张川儿这里听着，[张竹坡评：奇。]也没别人，你脚踏千家门、万家户，那里一个才尿出来多少时儿的孩子，拿整绫段尺头裁衣裳与他穿，你家就是王十万，使的使不的？”

（笑笑生写市井语言，无人能比。咱们拨云见日，看看金莲这番话里藏着什么隐蔽信息。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西门庆拿整匹的布料给官哥做衣服的那段描写，本回一开场，应伯爵带着韩道国来找西门庆，西门庆不在书房，画童就去后面找西门庆，他来到李瓶儿这边，绣春说：“爹在房里，看着娘与哥裁衣服哩。”后来画童又等着回话，待了很久。之后就没交代什么了。那么，潘金莲怎么知道李瓶儿屋里裁衣服的事情呢？李瓶儿屋里就那几个人，潘金莲不可能把迎春、绣春或者是奶妈如意儿收买了吧，只能是画童告诉金莲的。

当西门府里的妻妾们明争暗斗的时候，府里的下人们或主动或被动的也就站了队。前面很明显书童有意站队瓶儿，这里平安则有意站队金莲，而画童则早已站了金莲。至于其他下人站谁，咱们一点一点往下看。）

张川儿接过来说：“你老人家不说，小的也不敢说。这个可是使不的！不说可惜，倒只恐折了他。[眉批：至言，至言。为儿女延福者宜省。]花麻痘疹（指天花、麻疹、水痘、风疹等小儿常见传染病）还没见，好容易就能养活的大？去年东门外一个高贵大庄屯人家，老儿六十岁，见居着祖父的前程，手里无碑记（多得无法计算，数不胜数）的银子，可是说的牛马成群，米粮无数，丫鬟侍妾，只成群立纪，穿袍儿的（指姬妾）身边也有十七八个，[张竹坡评：比六房加倍矣。]要个儿子花看样儿也没有（就是没有儿子）。东庙里打斋，西寺里修供，舍经施像，那里没求到？不想他第七个房里生了个儿子，喜欢的了不得，也像咱当家的一般，成日同掌儿上看擎，锦绣绫罗窝儿里抱大，糊了五间雪洞儿的房，买了四五个养娘扶侍，成日见了风也怎的！那消三岁，因出痘疹丢了。[张竹坡评：又是一个人家。]休怪小的说，倒是泼丢泼养的还好。”

（张川儿举的这个例子有可能经过了夸张渲染，无非是顺着金莲说话而已。不过借着这个故事，我要跟大家讲一个古代的常识话题，那就是古代小孩的夭折率。

古代卫生条件差，小孩的夭折率很高，现在的人可能想象不出来，几十年代的人必定还能感受到一二，那时候家里五六七八个孩子，谁家也会夭折一两个，非常普遍。建国后尚且如此，遑论几百年前的明朝。我之前翻译过另一部明朝作品《欢喜冤家》，其中有个故事就讲一个富户想要收养穷人家的小孩，先问有没有满三岁，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就是因为古代小孩的夭折率奇高，三岁之前有好几道坎要过，比如这里张川儿所说的“花麻痘疹”等传染病，熬过了三岁仍旧不能放松，还要熬七岁，孩子能跑能跳之后，来自外部环境的危险增多，总之，一个小孩若能安全长到了七岁，才算稳了。

张川儿讲的这个故事隐约好像给了金莲信心。是呀，官哥万一活不到三岁呢？）

金莲说：“泼丢泼养？恨不得成日金子儿裹着他哩！”

平安说：“小的还有庄事对娘说。小的若不说，到明日娘打听出来，又说小的不是了。便是韩伙计说的那伙人，爹衙门里都夹打了，收在监里，要送问他。今早应二爹来和书童儿说话，想必受了几两银子，大包子拿到铺子里，就硬凿了二三两使了。买了许多东西嗄饭，在来兴屋里，教他媳妇子整治了，掇到六娘屋里，又买了两坛金华酒，先和六娘吃了。又走到前铺子里，和傅二叔、贲四、姐夫、玳安、来兴众人打伙儿，直吃到爹来家时分，才散了哩！”

金莲说：“他就不让（让一让）你吃些？”[张竹坡评：贼。]

平安说：“他让小的？好不大胆的蛮奴才！把娘每还不放到心上。不该小的说，还是爹惯了他，爹先不先，和他在书房里干的龌龊营生，[眉批：方今此道深好者，方以为如饴如蜜，如芝如兰。此奴漫云“龌龊”，大胆放肆，虽然，虚平论之，然乎？否乎？]况他在县里当门子，什么事儿不知道！爹若不早把那蛮奴才打发了，到明日咱这一家子，乞他弄的坏了！”[张竹坡评：各人吃各人的醋。妙绝。]

金莲问道：“在李瓶儿屋里吃酒，吃的多大回？”

平安儿说：“吃了好一日儿，小的看见他吃的脸通红才出来。”

金莲说：“你爹来家，就不说一句儿？”

平安说：“爹也打牙粘住了，说什么？”

金莲骂道：“恁贼没廉耻的昏君强盗！卖了儿子招女婿，彼此腾倒着做！[眉批：女婿非陈敬济乎？笑，笑。][张竹坡评：然则琴童岂不白卖了儿子乎？]你便图〈毛乍〉（zè，交媾）他那屎屁股门子，奴才左右㒲你家爱娘子。”嘱付平安：“等他再和那蛮奴才在那里干这龌龊营生，你就来告我说。”

平安说：“娘分付，小的知道。老川在这里听着，也没走了里话，他在咱家也答应了这几年，也是旧人。小的穿青衣，抱黑住，娘就是小的主儿，小的有话儿，怎不告娘说？娘只放在心里，休要题出小的一字儿来。”于是跟着轿子，直说到家门首。

（至此，平安和潘金莲达成了主仆联盟。不过，这个抬轿子的张川儿靠不靠谱呢？还得慢慢观察才知道。）

潘金莲下了轿，上穿着丁香色南京云紬㩟的五彩纳纱喜相逢天圆地方补子对衿衫儿，下着白碾光绢一尺宽攀枝耍娃娃桃线拖泥裙子，胸前㩟带金玲珑㩟领儿，下边羊皮金荷包。先进到后边月娘房里，拜见月娘。

月娘说：“你住一夜，慌的就来了。”

金莲说：“俺娘要留我住，她又招了俺姨那里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儿在家养活，都挤在一个炕上，谁住他？又恐怕隔门隔户的，教我就来了。俺娘多多上覆姐姐：多谢重礼。”

于是拜毕月娘，又到李娇儿、孟玉楼众人房里，多拜了。回到前边，打听西门庆在李瓶儿屋里吃酒，迳来拜李瓶儿。

（这就是大宅院的规矩，五房按照尊卑顺序挨个屋子拜了一拜，当然雪娥除外，现在她要去六房屋里了。且住，潘金莲是老五，李瓶儿是老六，按理来说，金莲回家，应该瓶儿来拜金莲，而不是金莲来拜瓶儿，所以接下来的情节，金莲有故意给瓶儿难堪的意味。）

李瓶儿见她进来，连忙起身，笑着抑接，两个齐拜。说道：“姐姐来家早，请坐吃锺酒儿。”教迎春：“快拿座儿与你五娘坐。”

金莲说：“今日我偏了杯（比别人多喝酒或先于别人喝酒），重复吃了双席儿，不坐了。”说着，扬长抽身就去了。

（潘金莲的话，话里有话。所谓的“偏了杯”和“吃了双席儿”暗指李瓶儿在和西门庆喝酒之前还与书童喝过酒。）

西门庆说：“好奴才，恁大胆，来家就不拜我拜儿？”

那金莲接过来说：“我拜你？还没修福来哩！奴才不大胆，什么人大胆？”[张竹坡评：何物文心，幻弄至此！]

看官听说：潘金莲这几句话，分明讥讽李瓶儿，说他先和书童儿吃酒，然后又陪西门庆，岂不是双席儿？那西门庆怎晓的就里。正是：

情知语是针和线，就地引起是非来。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