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说起北京宫廷金鱼的代表品种——王字虎、鹅头红,总绕不过京城老一辈玩家刘景春先生。一部《北京金鱼文化概述》(下简称《概述》),对王字虎和鹅头红条分缕析,其周详精到,乃自古而来金鱼论著所未见。特别是对王字虎,说得更是淋漓透彻,北京王字虎头保育会的王虎品评标准,便以此为基础。惜乎,刘先生已仙逝十年(注:刘景春2005年去世,享年90周岁),其作为金鱼玩家的笑貌音容,网间所见,除一部央视《夕阳红》之《学养金鱼》外,便只有《金鱼梦忆》(作者“梦鱼”,笔者旧友,英年早逝)、《刘景春养金鱼》(作者宗春启,为刘景春学生)两篇。而笔者作为金鱼后辈,与刘先生本无缘结识,对那批“爷辈人”所浸淫的京城“玩”文化,也是生疏的。只是,怀揣一份金鱼传承之心不死,山重水复,还是会寻访刘先生的旧友亲朋,还是会捕捉福绥境当年的斑驳影像。这确乎近似于古画之修复,进展迟缓,却也不乏动心的喜悦。这里,先尝试写下些文字,以期抛砖引玉,让更多有心之人追忆先辈,呈现并承续那一段已然消逝的北京金鱼文化。
心香一脉虎鹅情(外一篇)
先说笔者新拿到的两段视频,是北京电视台《什刹海》栏目为刘景春先生拍摄的,一段名“老友新朋”,摄于1994年(注:片中有句:“老先生今年八十高龄了”,参考相关资料,可知刘先生一般报“虚岁”。以此类推,《学养金鱼》应该拍摄于1995年,因有标注“八十一岁”),另一段名“说古道今”,摄于1996年。两部短片重点说的都是王字虎头。
《概述》里,曾写到刘家王虎的渊源:“解放前,东四钱粮胡同王先生开辟起第二进院为鱼场,全院安放大木海十几个,只放养红虎头鱼,皆五六年以上大鱼,可谓蔚为大观。鄙人有幸获得小虎头一尾,培养长大,系一条母鱼。该鱼背阔而润,头高且大,堆肉为紫红色,绒松可爱。后以此鱼与东兴楼安经理之公鱼相配,甩子一把草,今日北京以至全国各地所养之红虎头鱼,盖皆此一代鱼之后也。”
“老友新朋”对这段故事作了补足,平添了不少周折和情趣。当年,刘先生拿一个月的工资,从钱粮胡同王七那买了对儿小虎头,不想死了一个——从《概述》可知,死的是公鱼。“后来有回去东兴楼吃饭,我看他那有几条红虎头公鱼挺好。我找到安经理,我说你这虎头哪来的,他说王七的。我说咱们配配吧,他也同意,但舍不得给我捞到我这儿来,我也同意,我舍不得捞到他那儿去。”看这段儿,忍俊不禁,真个是“秫秸杆打狼——两头害怕”,谁让俩儿大玩主碰到一块儿了呢?
下面这段,则可领略老北京人办事的“局气”:“最后北海说出面,拿到北海说甩去”——居然请了第三方,还是赫赫有名的北海公园。为小小金鱼,犯得着这么兴师动众吗?细思量,个中自有道理:
其一,这虎头既然要一月工资才能购得一对,以刘先生当年的收入水平论——解放前的北平,中学教员的工资可不低,宗春启先生对笔者说,当年刘先生讲过:家里这座四合院,便是吃粉笔灰子吃出来的——可谓价格不菲,当是上等鱼品。
其二,东兴楼(创业于1902年,被同行誉为“八大”鲁菜饭庄之首)安经理的领东身份,与刘景春的北大出身也算对等,鱼和鱼主门当户对,正是一等一金鱼玩家之间的种鱼联姻。
其三,做“证婚人”的北海公园也不含糊,掌门的是“金鱼徐”这样的鱼把式世家,人家提供“洞房”,还能替你照看着,这是什么待遇?说“有里有面儿”不为过吧。
可好事多磨,这刘家、安家的一对儿虎头,却是“认死对儿(注:对老伴忠贞不二的意思),连着几天不甩。”愁人!刘先生正在盆边转悠呢,“正好安经理也去了,我和安经理研究着,把这两公鱼捞到我这儿来,我这有一晚上就成。结果同意了,捞回来了。捞回来我使一半新水,一半老水,使我那母鱼,使我的公鱼,下到盆里头。等着。到夜里两点半钟开始甩了。把我的公鱼捞出去,把人家东兴楼的公鱼放进去,这甩起来了,甩了一把儿。”原来使了招儿偷梁换柱!
自此,有了刘家王虎这一品系。
“经过几十年的不断筛选,刘先生的虎头成了京都一绝。您瞧这鱼儿,光脊梁背儿,四开尾儿,高头、鼓腮、窝嘴儿,共有十大特征呢。”由此可知,《概述》里总结的王字虎头十大特征,刘先生伴随着几十年的养鱼体悟,已然熟稔于胸。而从刘家王虎的影像看——这两段视频的一大珍贵之处,便是鱼的形貌比《学养金鱼》里看得真切许多——这十大特征,已然基本到位。特别在头冠之高隆方正、身形之“四角见线”、背部之平直润滑、游姿之自然洒脱等典型特征上,可圈可点,总体水平仍然高出当下一筹。何况,这还是刘先生迟暮之年的鱼品,想其鼎盛时期,更让人叹为观止吧。
对自家虎头,刘先生也是疼爱有加,且颇有几分自负呢。“说古道今”里,老先生气定神闲地坐在沙发上,奚老师(刘先生爱人)笑容可掬地陪坐在侧后方,但听:“您瞧咱们这鱼啊,要多体面有多体面,他们找的那些个鱼啊,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咱们这么说红虎头,光脊梁背儿,润极了,英国人说话,润极了平极了,也没骨节也没沟也没坎儿,肚子方极了,嘴头齐极了,脑像起得高,那五十多年六十年的努力(可不是白给的)……”嘿嘿,这一段京腔京韵,配上一句也不知剑桥音儿还是伦敦音儿的“”,要多爽气有多爽气,要多幽默有多幽默,更多的,则是一份亲切,一份劳作一生后的坦然、释然。
对王虎,老爷子没什么遗憾了,若说有什么牵挂,便是“又担心,将来这鱼断了种,白费了这五十年的功夫”。毕竟已是耄耋之年,距“扣盆”只有一两年的光景了。据宗春启文:“一进刘先生家的院子,我心凉了:十几口养金鱼的大瓦盆,都底朝天扣着。寒暄之后问起养金鱼的事,先生说:‘老哦!今年八十有五,伺候不动了,打去年春天就扣盆儿了。’”由此推算,宗先生拜访刘先生当是在1999年——与宗文发表年份相合,亦可知刘先生歇手当是在1998年。刘先生最后一批鹅虎,托付给白塔寺锦什坊街的李福利先生。“都是八九年的大鱼,装了满满一大桶啊”,李先生回忆道:“后来我跟老爷子说,您这木海也别老摆院里了,下雨沤蚊子,老爷子又让我把俩儿木海搬走了。那几个同顺窑的虎头盆他家里人没舍得出,说要留个念想……”
回头看,《什刹海》与《夕阳红》共计三段视频,包括《北京金鱼概述》这篇专著(参见拙文《自照小题》),都是刘先生在桑榆之际,对一生玩鱼所作的带有“定格”意味的总结。心香一脉虎鹅情,犹记“老友新朋”最后一个镜头,老爷子独坐院中,守望碧叶婆娑下一片盆海的画面,耳畔是主持人温婉动情的声音:“老人跟我们打听,听说这片四合院快要拆迁了,是真的吗。”而今,斯城已逝,斯人已逝,却总有脉脉斜阳,照在这古老而更生的城寰,连同那曾经游弋在街巷院落间的寂寞鱼灵。
再说说鹅吧。鹅头红,《概述》里写作“额头红”,当初读时便有两点困惑:其一,刘先生说额头红是从红白虎头中遴选出来的,而我认为其应有“蛋红头”的血统(注:一古老品种,银鳞红顶,不起头,参见《水族世界》2008年第六期拙作《品鹅》,);其二,“梦鱼”在批注《品鹅》时提到,刘先生当年的鹅苗儿有股“拙哏”劲儿,这和我观李振德先生赴美展出的那条经典“宫鹅”——几成后人论鹅的范本——而体认的“古雅”风格有所错位。为此,我特向李先生讨教。李先生也觉得刘的鹅和他的不是一路,后者头绒更为紧致,体型更显秀气,并纳闷刘先生把“鹅头红”写作“额头红”,按说对“鹅头型”,陈桢教授早有定论,且广为认同了……
《什刹海》的两部视频,没说到鹅,但有鹅的影像。锁定观瞧,确有几分“拙哏”可爱,其体型与虎头无异,头冠上更有隐隐的“王”字。莫非,这鱼真有王字虎头的血统?!对此,李振德分析到:“现在看,刘景春的鹅很可能出自北海公园,和天坛公园的有区别。那时主持北海公园的是徐金良,主持天坛公园的是徐世英,金良和世英是刘景春最认可的两个,说是真正‘扶着鱼盆长大的’,交情很好。”当年,徐世英曾拿两条雄性蛋红头与唯一一条雌性鹅头杂交,成功挽救鹅头红,或许,徐金良也曾用王字虎头与蛋红头杂交,培育出另一品系的鹅头红。
至此不难理解,为何刘先生会说“额头红”是从王字虎头中蜕化而来,其中,隐含着一位学者的严谨和诚实。而如果北京鹅承续的多是“刘景春——李福利”一路,那就更不能低估“河南鹅”的价值(参见《水族世界》2009年第1期拙作《做鹅》),那一路,我认为更符合“鹅头型”的定位。即使面对先贤,我也坦诚以告。
最后,要向为我寻到《什刹海》两段视频的少时学友表示诚挚的谢意。相比当下一些操着胡同串子北京话、开口闭口不离“钱”字的所谓理财鉴宝节目,这两部短片拍得有韵有味,有情有义,竟看得我恍有隔世之感——这真是我曾经历过的那个商潮涌动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吗?只觉得,那时的北京,还真有股子任尔东西南北风的“精气命脉神儿”。可现在呢,呵呵,俱往矣!
而像刘景春先生这般风范的金鱼玩家,又该何处寻呢?且看下篇——《获麟有待说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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