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人往往过于狭隘,必须将某物局限在狭小的具体框架里才能获得真实感。想来这是由于人追求的把控感、可预测感、可理解的踏实和安全的感觉,久而久之,条条框框反而成了目标。可是理性归类毕竟是人造的,它并不是自然本身的样子,我们事实上不可能要求自然只出现在我们妄图规定的框架里,也不可能要求自然只以我们希望的模样展现自己。艺术家是最早觉醒的人,他们说“去感受,而不是理解”,就是对框架的拒绝。
框架似乎是一切的基础,人们以此订立出标准,并以这些标准作为准则,然后忘记了这些标准和框架最初是为了满足人的需要,“宁信度,不自信”的人,事实上更像是抛弃了人性,因为人性没有框架。框架和标准一旦出现,就会自行演变,并逐渐的与人本身越来越远,最后甚至完全成为反面,于是框架里的人倒变成了自造物的奴隶。
好在,人始终会觉醒,这一镌刻在灵魂深处的渴望,不可能被永远压制或者根除,人无法做到说服自己安于那种没有希望和激情的安逸的“幸福”,人的不良嗜好便是证据。毫无意义的烟草酒精,有时甚至比食物更加重要,有用和理智无法涵盖人的所有。
幸福感的机制非常简单,无非两个步骤,一是制造欲望,二是满足欲望,然后得到正反馈。制造欲望的最简单方式是制造贫乏感。人幸福感的阈值会随自己所得的多寡而变化。对命不久矣的病人来说,活着就是幸福;对朝不保夕的饥民来说,一顿饱饭就是幸福;对秦皇嬴政来说,灭六国君临天下才是幸福。但是,这一幸福感的阈值会变化,如果那病人确知自己不会死,那么仅仅活着就不再能得到幸福。如果饥民不再挨饿,那么一顿饱饭也就没那么大的影响。对秦皇来说,君临天下已得,就派徐福寻仙以求长生,也是对新的幸福的追求。“知足者常乐”,可人的本性是不可能知足的。事实上,若人真能做到“知足”,世界就必然不可能有什么发展,若人人都“知足常乐”,那么今天的人类就还在非洲大草原上徘徊。所以指责人的不知满足是没有道理的,那就像是责怪马儿吃草、老虎吃肉、生物呼吸空气一样的荒谬。
关于行为的评判,必然要从两个角度分别审视,一是企图,二是结果。就像谋杀罪必然只能在满足主观的谋杀意愿,并根据这意愿付诸实施,同时因这实施造成谋杀对象的死亡,然后才可确定其为谋杀,这些因素缺一就不可视之为谋杀。人所想要的,与此类似,这些因素缺一不可,即主观、意愿、行动与成功。最完美的,自然是所有因素都存在,但是世界不是真空的,人的欲望并不是在某个空荡荡的环境里,顺风顺水,肆无忌惮的展开,环境里充满碰撞、阻碍和代价,正因为如此,就个体来说,这些因素的拥有就有了轻重的区别,期望某些,放弃另一些,而这也就是框架得以存在的原因。
结果一般是明确的,它更容易把控,于是各种各样的结果主义得以大行其道。可是就算是人的行为意图就是奔着某种结果而去的,那我们也可以不客气的说:任何对人实施囚禁的框架,都是结果主义的某种变种。因为仅仅只看结果,无异于对事实的过于简化,简化是误读之母,任何事物都有其远远超过抽象的概念和定义所能表达的丰富,如果把复杂的往昔过度简化,就会伤害未来,因为人自己会受到自己接受的概念、定义和认知的深刻影响,然后反噬人类自身。
框架给行为赋予这样那样的规范,分出等级,定义对错,这一般基于人的理性局限、原始欲望、客观环境条件等零零总总的因素来构造,通过奖励与惩罚机制确保落是,并让它看起来就像是人的自我追求。但是框架所定义的行为对错却不必然代表内心的安宁与自我的实现,人总是要面对客观的环境和人自身理性的局限,囿于它们并不一定是自我的样子,毋宁说那正是“非我”。伪装成自我的非我多半是以鼓励人沉湎于安逸的恶习为方式的,就像嗜甜并不代表身体真的需要糖分,嗜好猎奇也不代表心灵真的需要刺激。那最多只是一种本能的原始欲望,用原始的本能欲望囚禁人类自身,是最高明的方式。这与江南水乡的渔人养殖鸬鹚是一个道理,对鸬鹚来说捕鱼是其本能欲望,并无对错,可是这水禽如若无捕鱼的本领,就断不会被渔人捉了去。
原始欲望的势不可挡给人以目标和虚假的满足感,但那不代表人实现自我满足的终极信号,自我实际上潜藏在这些难以理清的欲望底层,它是这些欲望的终极推动力。原始欲望的可贵在于它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强大的力量,这在某种意义上也代表人的力量,那么多艺术家以性为题材,就是这个道理。常玉的裸女画,寥寥数笔,张力十足,便在于此,这种张力来源于人的原始欲望的共通性。但是,从更深层次上来说,真正推动欲望展现力量的是人永不熄灭的实现自我的要求,前者是表后者是里,理论上来说,表里如一才是让人真正心满意足的途径。
框架本质上是秩序。不知为何,人类对秩序有一种奇怪的迷恋。从数百万年前,人进化出理性开始,就始终坚持不懈的追求秩序,为将世间一切纳入某种统一秩序孜孜不倦。所谓成功,要么是建立某种秩序,要么是在某种秩序里游刃有余。可是世间本不存在秩序。百亿年前秩序是有的,但那时候没有世界,只有一个被今人称为奇点的玩意儿。若要说秩序,恐怕再没有比奇点更具秩序的,它只有秩序,除此之外一无所有。“第一推动力”的问题久矣,没人知道是什么使得奇点放弃了秩序,奇点“爆炸”,秩序解体,熵值飙升,一个被称为“宇宙大爆炸”的过程的开始,让宇宙得以诞生。更有甚者哈勃通过“红移”告诉我们,这一持续了上百亿年的“大爆炸”还在进行中,我们只不过是爆炸产生的碎片,没有“大爆炸”就没有我们。想想看,处在“大爆炸”中的我们有何秩序可言?没有一定的位置,没有一定的速度,也没有一定的未来。换句话说我们本身就是失序造就的。
那么,失序的本质又是什么呢?是未知。
秩序,只有在一个较短时间内才可能自洽,而任何的广义都是失序的。就像极广义宇宙中只有相对论可以解释,而极微观领域只有量子力学可以解释,曾经支撑人类决定论偏执的牛顿物理学,只不过是特殊环境下的极狭窄的一个区间里才成立。于是,极端些说,牛顿物理学是短视的产物。本来牛顿物理学不但不算错误,而且是循序渐进,探索宇宙奥秘的路径上的一个点,可惜的是,若是因为牛顿物理,就对相对论和量子力学视而不见,甚至持否定态度,那就悲剧了。
可是就算这些道理人人知道,也还是不妨碍人对于秩序的迷恋。Damien rice说“我只想和最爱的人一起生活在一个安静的小镇里。每天早上,我们会一起去买新鲜的面包,然后一起步行回家,吃了早饭以后,我们一起坐着,听一些好听的音乐”,结果下面一堆问:买面包的钱从那里来?于是,也就不奇怪,为什么很多人,当他们不用再为明天的面包忧愁时,反而不知所措。因为他们除了面包,一无所有。
所谓短视,其实更像是某种阶段性目标。就像你若是准备出门旅游,也许要完成很多准备工作,订好行程、确保时间、准备物资、保障出行等等。也许你恰好选在某个出行高峰期,仅交通工具的选择和保证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例如通宵抢票。就整个旅程来说,抢到车票却未必具有任何实质意义,可是由于抢票的艰辛,反而让人得到某种成就感,若是就此连旅游本身都给忘了,那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吗?可事实上,我们似乎每天都处在这种遗忘里,忘记我们的整个人生,把本来为保障我们人生的某个阶段性目标当成一切,换句话说这个阶段性目标取代了我们的人生。住在橡木桶里的狄奥尼根对亚历山大说“请不要挡住我的阳光”,那是因为他直奔主题。我们的惊奇、不解,狄奥尼根的不可理喻,都只不过是我们习惯于将眼前的东西视为一切了。智者只不过是能够直奔主题的人,而为众人称颂和接受的智者只不过是用众人可接受的方式把这一根本表达出来。但是,留在神龛牌位上的智者,多半已经变了,因为那是众人的重新诠释,把智者变成了获取面包的方式,所以神龛里的智者多半在哭泣。
框架就像高速公路,标明起点、终点和平坦的通衢,它自然比没有人烟的山林野地安全得多。尽管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我们也会忙忙碌碌——注意限速、安全变道、注意标识标牌、关注前后车距离等,但这显然比走在杳无人烟的野地里舒服安全。可是这样的通衢少了一样东西,野地山林不存在既定的方向,它有着无限的可能性,这是高速公路所不具备的。真正的大地需要你自己做出选择,换句话说大地本身拥有未知。
未知最大的意义在于,它那无限可能性中蕴含了希望,尽管伴随着艰辛和危险。所以人全部的意义可能就在于拥抱未知,只有懂得去拥抱未知,才能打碎一切枷锁,因为任何枷锁都是以提供安全的面目出现的。就像斯蒂芬金的《迷雾》所持有的观点,人生就是在“迷雾”中永怀信念,永不放弃,其他的任何选择都只能导向悲剧。因为未来是未知的,人无法依靠任何身外之物获得力量。
拥抱未知需要战胜恐惧,所以勇气和勇敢才是美德。也只有与未知相伴,勇敢才有了存在的价值。
拥抱未知需要有承受打击和失败能力,所以人才需要坚定的信念。
拥抱未知需要随机应变,所以人需要更快更高更强的才能与力量。
拥抱未知需要志同道合者的协作,所以人需要真正的友情,而不是同党。
对人来说,拥抱未知就是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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