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日历
文/ 宋长征
吹了一夜的风,在清晨收起;起了一夜的雾,还在村子里涌来涌去。
其实,夜里发生了很多事情,有时,事情不是专门为我们的眼睛而发生的。有时我们看见的刚好是一些应该看见的事。一天夜里,小偷光顾了二皮袄空荡荡的家,走进羊圈没有羊,进了牛圈一根牛毛也没得手。二皮袄是个穷光蛋,眼睛专看别人家发生的事情,有人死,有人生,有人吹着滴滴答答的唢呐娶媳妇,二皮袄只是看看,又不能阻碍别人什么事情。贼手不落空,顺手从熟睡的二皮袄头上摘下一顶破帽子,腾不出手,就把自己的头上的新帽子摘下来,蒙在二皮袄脸上,然后穿过月光,爬上墙头,一转眼消失在白雾的深处。
木匠三爷,也是忙活了一夜。牛要临盆,哀哀的眼神,直掉眼泪,疼得三爷的心里七上八下,请兽医,天太黑,不可能过来,于是撸撸袖子,当了一回接生婆。牛下双生,在村子里是个不小的轰动,清晨起来,很多人围着三爷家的牛圈,指指点点,有人说是个好兆头,花开并蒂,牛下双生,家族里将来要出贵人;有人撇撇嘴,福不双至,祸不单行,怕是先人的穴位冲撞了神灵,将来要大祸临头。这些话都飘荡在汹涌的晨雾里,涌来荡去,过了好些日子才见消停。
日历在土墙上沉默,谁承想,一张纸竟然代表了一天的光景,撕下一张就等于减去了人一天的寿命。别不舍得,时间从锅沿上流走,时间从脚趾缝里流走,时间是个童言无忌的孩子,说不定哪一天人就走到路的尽头。地上有路,行车,行人,行默默无言的牛。牛就不爱算计,与其耗费大好的光阴算来算去,倒不如从清晨的牛圈中醒来,去河滩上踏青。刚打春,一点一丝的绿,显得有些吝啬,贴着地皮子,粗糙的舌头刮了一下,还不够塞牙缝。
感觉到快也无用的人,早晨在被窝里伸了一下腰,骑马坐轿,不如回笼觉——继续回去和周公打太极。钟摆在墙上滴答,一股风钻进门缝,翻着从来也不见撕掉的日历。风就笑,撕也好,不撕也罢,日子不像小生意小买卖,秤头不够,给你绕点针头线脑。可懒散的人不管这个,懒人的清晨从中午开始,日上三竿,才趿拉着拖鞋出来,鸡饿了,拥在门口唧唧喳喳,狗饿了,堵在门口,有气无力瞎汪汪。——懒人不管,一边啁啁撵走鸡,赶跑狗,一边点起柴烟,软绵绵,慢腾腾向空中散去。
勤俭人,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一天的时间恨不得变成两天。天冷不怕,冻的都是闲人,破棉袄一甩,光着膀子,抡起板斧,劈生火引炊的柴薪。有了薪火的日子就有了暖,女人的步子变得轻盈,儿女的脸庞也就显得红润,身上的腱子肉,冒着热气,像有一条不安生的小老鼠,在身体里突突乱窜。出了汗,人的身体就空了许多,脑子里不再想一些杂七杂八没用的事情,吃细粮香,吃粗粮也甜,撕下一天的日子就卸去了一天的疲惫,眼神里,透着那么一股子精气神,干活,像一头牛,力气总也使不荒。
我在某天的清晨出门远行,暖了十七年的木板床,也没暖热;盖了十几年的破棉被,装进蛇皮袋子,一幅简单的行囊,远走他乡。母亲不言不语,母亲的夜晚,有一大半时间来对抗失眠。大哥走的时候也是十七,一扇木板门吱呀一关,一走就是几十年。母亲不说,很多时候,母亲在黄昏下等了又等,她怕离家多年的大哥找不到家门,她怕一阵风吹来的消息又被一阵风吹走,颤抖着手,撕下一张张日历,却久久不想丢弃。——那是母亲积攒下来的日子,一张张,一沓沓,叠放的整整齐齐,安放在母亲的枕下。时间可以证明,母亲是在思念中度过的。她既不能翻越千山万水去找寻,也不可能离开荒芜的院落,她知道,时间再长,也有个头有个尾,一个人在虚无的时间之路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终有一天,会消失在另一个路口,任你千呼万唤,再也喊不回在黄昏下,在晚风中,等我们回家的那个人。
三爷家双生的牛犊,在春天里奔跑,在河滩上散步的老牛,用温情的目光看着小河里的清水柔波。一会儿在水中看见一个人的影子,穿着破旧的衣衫在水中飘荡,走了很多年,漂了很多地方,肩上的尘土多年不曾拂去,结了尘垢。一会儿又看见一头牛,瘦骨嶙峋——或许一头牛才是村里人的前世,目光如炬,在田野上奔跑,哞叫如血,喊落残阳。牛不懂土墙上的日历,风一页一页地翻,人一页一页地撕,牛还是觉得牛生苦短。但牛不在意,一垛青草与一垛干草的味道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河滩上的野草和田野里的野草,都是硬硬的草梗,绿绿的汁液。鸡鸣三更,牛刚从一场梦里醒来,梦里连绵不尽的荒野,梦里无拘无束的日子,梦里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的原生光阴,就这样一眨眼的工夫,消失殆尽。牛反刍着,巨大的胃室将昨天发生的事情咀嚼了一遍又一遍,细细嚼碎,这才安安心心咽了下去——往事不可回味,是苦是甜,是悲是喜,都在日历上写着。
有时候,人忘了土墙上的日历,牛出圈时就怔忡了一下,人会意,将日历撕下,随手丢至在清晨的风里。——日你娘,牛也惦记着日子哩。有草吃,有活干,有生有死就是我们的生活,惦记与遗忘,不值一毛钱。
我喝过最好的水是在故乡,我吃过最香甜的谷物,也在故乡的泥土里长成。矫情的时候,我会觉得村子里的一砖一瓦都写满了诗情,一草一木都沾染了某些高雅的艺术气息。母亲不知道——但,或许只有母亲才最懂,起身的饺子落地的面,一碗三鲜素馅水饺,卧了两个荷包蛋,倾尽了母亲一生的舔犊之情。那天清晨,我不言不语,将一大碗水饺狼吞虎咽,其间没有任何停顿。院子里的雾气越聚越浓,所谓霞光万道的场景始终没有出现,只有树上的一只小公鸡,用变声的小嗓,细细长长地打鸣。
和母亲交谈,母亲总是不满于我的轻描淡写,听完上句默默地坐在蒲草团上,闭上眼想听下句。我却不想继续,将落寞的母亲丢在没头没脑的穿堂风里。
回望过去的岁月,我们曾经多少次将母亲一个人丢在风中。她走出荒芜的庭院,曾经绕膝的欢乐与调皮不再。她望着院墙上一件件色彩斑驳的旧物,依稀能记得哪一件物事,和我们其中哪一个人有什么关联。——母亲在细节中翻完了自己一生的日历,村子在细节中被蒙上一层层尘垢,那些老去的人,为什么不愿将破旧的院落打扫得干干净净?因为他们知道,有些气味足以令人回味,一旦拂去,将永不再来,就像清晨撕下的那张日历,哪怕你在枕下存放多久,都不能抵御无形的时间潮水。
母亲言之凿凿地说,某天夜里,像睡在一张忽冷忽热的鏊子上,窗外闪过一个白衣少年的身影,喊了一声娘,就消失在沉寂的夜幕下。
我偷偷将母亲枕下的那页日历拿走,细细回想。那一天我正在一艘颠簸的渔船上,收网,起锚,风大浪高,在返航的途中失足落水。得亏当时反应机敏,用右臂挎住船舷,不言不语,惊魂未定地走回船舱。第二天,离开了那个地方。
在黄昏,鸟能说些什么
缘,妙不可言
黄昏,金黄与橘红
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