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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季节,平原上的摩西,每个人都是历史的人质

博雅读书会

文 | 王抒

历史研究者、博雅读书会领读人

《漫长的季节》看完后,你最唏嘘的是谁的人生?“东北文艺复兴”,双雪涛、班宇、郑执等东北籍作家,书写 那些被时代痛击的人,记录他们的尊严。王抒老师在博雅读书会领读的双雪涛的 小说《平原上的摩西》,解读这场文艺复兴:“每个人其实都是历史的人质,但是在宏大叙述以外,每个人的人生都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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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雅读书会丨《平原上的摩西》-第五讲音频:进度条00:00 17:49 后退15秒倍速 快进15秒

以上音频选自博雅读书会

另外四讲分别是:

① 平原上的摩西:一个沈阳人的白日梦

② 双雪涛笔下的沈阳:从昔日家园到荆棘之地

③ 《平原上的摩西》中的沈阳人群像

④ 被侮辱和被损害的沈阳人:李守廉的十二年

01

东北文艺复兴

终究还是人的复兴

我们来谈一个所谓当代文坛的问题,就是 沈阳作家群与 东北文艺复兴。 “东北文艺复兴”,是最近中国文坛出现的一个术语。

有人说,当代中国文学创作成就最高的地方是在东北,东北又是以沈阳作家群为主,几位沈阳年轻作家,成为当代中国文坛中最受瞩目的文学创造者。

还有一个评论说,和1930年的东北作家群相似,80多年后的中国文学迎来了新东北作家群,“新东北作家群”概指双雪涛、班宇、郑执等一批近年来出现的东北青年作家。

漫长的季节,平原上的摩西,每个人都是历史的人质

30年代东北作家群,是指918事变之后,从东北出发,逐渐走向内地的一些很有才华的青年,包括萧红、萧军、端木蕻良等。特别是以萧红的《呼兰河传》《生死场》为代表,受到鲁迅先生的赏识,所以被认为是东北文学创作的第一座高峰。时隔80年,东北文学创作的第二座高峰出现了,核心地是我的家乡沈阳。

华东师范大学有一位文学评论家,其实是东北吉林人,他是最早开始关注新东北作家群的学者,可能也有共同的经历,也有当年父母下岗什么的经历,他做了许多相关研究。这个人叫黄平,他说 新东北作家群出场的标志性事件是双雪涛的中篇小说——《平原上的摩西》,在《收获》杂志2015年第2期上发表。

“新东北作家群的主体是辽宁作家群,或者进一步说是沈阳作家群。如果没有东北老工业基地,1990年代的下岗,就不会有今天新东北作家群。正如农业文明的现代困境,成就了一批陕西作家,工业文明的现代困境成就了这批辽宁作家。”

陕西作家,比如路遥,陈忠实,他们的崛起,是因为传统的农业文明已经走向困境。沈阳是新中国工业的符号,这种工业文明的困境成就了这批辽宁作家。

当然,真正成就双雪涛、班宇、郑执他们这一代青年作家的原因是苦难,是90年代后期沈阳的经济转型给两代人带来的苦难,让上一代人失去了工作,也让下一代人的生活陷入困境。

电视剧《漫长的季节》剧照

黄平说,“ 东北文艺复兴说到底终究还是人的复兴,关注那些被时代痛击的人,记录他们的尊严,是这场东北文艺复兴的最大意义 。”

我特别欣赏这段话,最重要的不是文艺复兴,最重要的也不是东北复兴,最重要的是人的复兴,是那些被侮辱、被伤害、被遗弃、被遗忘的东北人,他们重新开始被关注,他们开始被共情,开始重新在历史的尘埃中被打捞出来,赋予他们人生的价值。

黄平最后有一个概括,他说“ 新的东北文学是对时代落水者的拥抱”。我非常感激他说出这样的话,这是对我父亲那一代人的一个重新评价,是对那一代失败者的评价,他们的失败不仅是因为自己主观的原因,而更多的是因为客观的原因,是国家发展宏大叙事的一个突然间转型,然后他们被抛弃了。新东北文学是对他们这一代人的一种抚慰。

我们接着来读一下双雪涛以外的,其他两位沈阳作家的作品。

02

班宇是书写沈阳人丰富痛苦

的一位年轻作家

另一位正冉冉升起和双雪涛齐名的沈阳作家叫班宇,他比双雪涛的年纪还要小一点,大概是86年生人。他有一篇短篇小说叫《工人村》,他写道:

“工人村位于城市的最西方,铁路和一道布满油污的水渠将其与外界隔开。顾名思义工人聚居之地,村落一般的建筑群。上个世纪50年代开始兴建,只几年间,马车道变成人行道,菜窖变成苏式三层小楼,倒骑驴变成了有轨电车,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漫长的季节,平原上的摩西,每个人都是历史的人质

电视剧《平原上的摩西》剧照

工人村在沈阳市铁西区的最西南部,因为我姑姑当年住在那里,所以我也经常在工人村住,对工人村有很丰富的记忆。

铁西区是一个煤铁复合型工业区的典型规划,当时是以建设大路为分界线,建设大路以北都是工厂,建设大路以南包括艳粉街、工人村,都是工人的聚集区,所以它是整齐划分的。我们跑到铁西区的北边,看不到居民区;我们跑到铁西区的南边,也看不到工厂,完全是规划整齐的,是一种苏联模式,可能最开始是模仿柏林的一种早期工人区的建筑规划。

班宇接着写说,

“90年代里,生活成绩优异者逐渐离此而去,住上新楼,而这些苟延残喘的廉价社会住宅,居然也变成古董,待价而沽。所有人都在等待拆迁,拿些补偿款或者换个新居,从而改善一下生活条件。

街对面楼龄更轻的,已经拆完并开始重建,但至今还没有拆到这里。原因是住在工人村里的,老弱病残居多,这些落后于时代半个世纪的人们是天然的钉子户。

比起那些离开的,仍住在这里的人们,想得到的要更多一些,毕竟他们所拥有的只剩下这幢老房子,这是最后的底牌,不打得惊天动地一点,是没办法翻身的。”

漫长的季节,平原上的摩西,每个人都是历史的人质

电视剧《漫长的季节》剧照

和双雪涛的小说相比,班宇的小说更加现实主义,双雪涛的小说我觉得还有一点魔幻现实主义,就是他其实还希望在这样一种人生的沼泽中插上一些翅膀;而班宇的小说更多的是用一种白描的方式去直面惨淡的人生,去直面污浊的没有希望的现实。所以班宇的小说似乎也让人更加不能直面,当然更加有真实感。

班宇也曾经获得过一个奖,授奖词是这样写的:

“班宇的写作无限逼近的所在,是俗世,是卑微者的心,是真情或假意的往来,是希望与绝望之间的困顿,是人生的热烈、寒凉、沉重、轻盈、滑稽、苦涩容易一炉之后的蓬勃世界,是试着和自己说话的温柔声音。”

这一段语言 非常文学化,当然我们知道,在这段语言中我们其实只读到了丰富的痛苦,我觉得班宇是 一位在书写沈阳人丰富痛苦的年轻作家。

03

郑执想要表达一些

超越现实的理想主义东西

我们再来读一下另一位出自沈阳铁西区的年轻作家郑执,他比班宇还小一岁,1987年生人。他有一篇小说叫《生吞》,其中一段是:

“假如说我三十岁前的人生有过辉煌,只那么一次。十五岁那年,我在那次作文比赛中拿到一等奖,从北京回来后的第二个月成绩公布,随后我登上了本市报纸教育版头条。一等奖的奖金有三千块,十五岁以前我从来没在手里一次攥过那么多钱,虽然是一张汇票,比不上三十张人民币有厚重感,但是当我把它交到我爸手上时,他的双手往下沉了又沉,拉弯了腰,好像是在接受领导颁奖。

在我刚上小学时,他一直是厂里的先进职工,每年年底都会从领导的双手中接过一箱鸡蛋、一袋白面、一盒冻刀鱼,还有他最看重的那些奖状。那些奖状直到他去世还贴在客厅的墙上,整整一面,跟着老房子一起泛黄发霉。

厂子倒闭,下岗以后,我知道他最怀念的还是上台领奖的瞬间,那是属于他一生不复再有的辉煌,直到我那张奖状最后一次成全他,我偷偷凝视了他那双手很久,除了被热油溅烫的疤痕,十个指甲缝里是永远洗不净的辣椒面跟孜然。

自己结婚以后,我曾无数次在睡前回忆他短暂的一生,他的一生虽然大部分时间败给了贫穷,但他的灵魂没有败给黑暗,起码他身体里的白,到死都没服软过。”

漫长的季节,平原上的摩西,每个人都是历史的人质

电视剧《漫长的季节》剧照

我很喜欢这句话,“ 他的一生虽然大部分时间败给了贫穷,但他的灵魂没有败给黑暗。”

但是我相信这样的人在当年的下岗工人中,在我们熟悉的那一代人中并不多,更多的人其实不仅败给了贫穷,可能也败给了黑暗。

当然不是说灵魂被毁灭了,而是被黑暗所吞噬,不是说他们变成了坏人,而是说他们被黑暗所征服,他们失去了抵抗黑暗的勇气。

当然还是有很多下岗工人,他们在被宣判自己的一生毫无价值之后,依然在牢牢地守卫自己内心的尊严,守卫自己灵魂的洁净。就像双学涛笔下的李守廉。

郑执有一段自述,他说,“人渺小又无畏的一生中,神不可能时刻在场,我选择用写作弥补他的缺席”。郑执的风格和班宇、双雪涛又有一些不同,他不像班宇那种白描现实主义,似乎也不是双雪涛那种魔幻现实主义,他更多是想要表达一些超越现实的理想主义东西,这跟他和双雪涛、班宇的经历不太一样可能有关。

04

为沉默而苦难的父辈发声

是沈阳作家群写作的意义所在

双雪涛是在东北读大学,然后回到沈阳工作,然后才去了北京;班宇直到现在还在沈阳铁西区生活工作;而郑执大学是在香港读的,在那么遥远的地方,实际上给了他一个客观的视角,或者说他能跟自己的家乡拉开距离。有时我们跟家乡拉开了距离,我们反而能够看到“身在此山中”所看不到的那个样子。

有一段文字是这样写的,“沈阳陷入痛苦的1995年,双雪涛12岁,班宇9岁,郑执8岁。三个男孩都生活在沈阳铁西区,那里聚集着100多万国企职工” 。

我们知道,新一代的沈阳作家群,他们都是在讲述父一代的故事。这几位年轻作家大概都比我小10多岁,我在90年代父母下岗的时候已经工作了,而他们当时正好是在上小学或者初中。

我一直想,和我们这一代人去比较,他们的痛苦也许比我们更加深重。因为我们当时至少能自食其力,可以靠自己,还可以去反馈父母,去帮助家庭,所以我们当时的家庭不至于一下子陷入绝望;而他们当时还很小,他们的父母失去了工作,他们的创痛感,他们的屈辱感,他们的绝望感已经超过了我们,而那又是在他们蓬勃生长的年龄,所以他们可能有更多的情感烙印。

漫长的季节,平原上的摩西,每个人都是历史的人质

电视剧《平原上的摩西》剧照

评论者黄平这样写道:

“这是一个迟到的故事,1990年代以下岗为标志的东北往事,不是由下岗工人一代,而是由下岗工人的后代所讲述,这决定了新东北作家群的小说,大量从子一代视角出发,讲述父一代的故事。当代文学因此迎来一个让人热泪盈眶的时刻,下岗职工进入暮年的今天,他们的后代理解并拥抱着父亲,开始讲述父亲一代的故事,一切并没有结束,似乎已经被轻易揭去的历史一页突然间变得沉重。这是很让人感动的。”

评论者黄平大概也有感同身受的记忆,这句话让人热泪盈眶。我在读这段文字的时候,也想热泪盈眶,因为这些更年轻的沈阳人在做我们当时没有做的事情,他们开始去理解、拥抱自己失败的父辈。

黄平接着写说, “双雪涛、班宇、郑执他们的写作,重新擦亮了失败者的尊严,就像一封晚寄了20年的信,安慰着步入人生暮年的父辈。”

所以我想去读这样一本书,我并不想更多的从文学技巧的角度去来讨论,当然我也没有能力去从文学技巧的角度来讨论,我只想从一个沈阳人内心共鸣的角度来讨论,我觉得他深深触动了我。

我还有一个朋友,可能比我大一两岁,他是抚顺人,有一天我们俩共同在外地,他到我的房间,突然间就聊起了双雪涛,聊起了东北作家群。

他是一个非常成功的人,海外留学归来,现在是著名企业家。但是,他也在看双雪涛的故事时,深深地被感动。

我其实真的想当面和双雪涛说一句,谢谢。我特别想和他说:

“感谢双雪涛,感谢班宇,感谢郑执这些年轻的沈阳作家,他们承担了我以及许多沈阳人应该承担却终于逃避的义务。”

漫长的季节,平原上的摩西,每个人都是历史的人质

电视剧《漫长的季节》剧照

90年代的中后期,我在沈阳的一个重点高中做老师;后来我就觉得当时 沈阳的环境已经无法忍受,我每天生活在一种非常压抑甚至绝望的环境下。我最后的选择,就是尽管当时已经结婚了,我选择还是能够用自己的力量去逃离,逃离沈阳,逃离东北,再也不回来,我不愿意再去直视给我带来痛苦的家乡。

所以读双雪涛作品的时候,我确实觉得我对沈阳负有精神上的债。我觉得他们在替我们沉默而苦难的父辈发出声音,也挖掘出了他们被埋葬的尊严。这 当然改变不了他们失败的人生,但是重新赋予了他们存在的价值。

每个人其实都是历史的人质,但是在宏大叙述以外,每个人的人生都有意义。所以我要感谢双雪涛的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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