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yings:
今天的题是一个多月前定的。我要写写 汪曾祺。
当时是清明节,领导派我去祭扫汪老的墓。
他的墓前全是吃的,有咸鸭蛋,苹果,梨,馒头,盐水鹅,一杯放凉的茶,一瓶袖珍白酒。
我给他捎了点他爱吃的青蚕豆,顺道在墓前啃了个烧饼。
你看,大家都很惦记汪老。惦记他有没有吃好喝好。
也惦记他知不知道,我们都有听他的话,要好好吃饭,好好生活。
作家贾行家写过:“当我们想靠转达某一个故事来讲中国人的活法时,可选的已经不多了。我试过, 要给孩子讲从前人的活法,除了古人的故事,便是汪曾祺的故事。”
今天,5 月 16 日,是汪曾祺逝世 26 周年。我想讲的,不止是汪曾祺的故事。
而是一个人如何把 生活的美,生活的苦,生活的规矩,生活的艰难和失落,
一并咂摸咂摸,嚼吧嚼吧,吃下去的故事。
「馋」?
汪曾祺走到哪,就吃到哪。
北京的蚕豆,昆明的米线,高邮的咸鸭蛋,没一个逃得出他的嘴。
温馨提示:饭没吃饱的话,千万别读汪曾祺!
会哭。馋的。
简单带你感受一下:
他写黄桃:
“一掰两半,紫核黄肉,香甜满口,至今难忘。”
写咸鸭蛋:
“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高邮咸蛋的黄是通红的。”
写糖炒栗子:
“昆明的糖炒栗子,天下第一。第一,栗子都很大。第二,炒得很透,颗颗裂开,轻轻一捏,外壳即破,栗肉迸出,无一颗‘护皮’。第三,真是‘糖炒栗子’,一边炒,一边往锅里倒糖水,甜味透心。在昆明吃炒栗子,吃完了非洗手不可,——指头上粘得都是糖。”
放到现在,绝对是个头部美食博主。
就连笔名都和吃有关: “西门鱼”。
「吃 」?
在汪曾祺眼里,没啥事是一顿饭解决不了的。
失恋了?吃碗米线就好。
“好吃的米线可救失恋的痛苦。”
考前发高烧?喝碗蛋花汤就好。
“高烧超过四十度。护士给我注射了强心针,我问她:‘要不要写遗书?’我刚刚能喝一碗蛋花汤,晃晃悠悠进了考场……居然考中了第一志愿:西南联大中国文学系!”
牙疼,得吃。
“(诊所)门上贴了一个字条:修女因事离开昆明,休诊半个月。我当时这个高兴呀!……我拿了这笔钱,到了小西门马家牛肉馆,要了一盘冷拼,四两酒,美美地吃了一顿。昆明七年,我没有治过一次牙。”
牙掉了,第一件事还是吃。
“我就把这半截假牙单摆浮搁地安在牙床上,既没有钩子,也没有套子,嗨,还真能嚼东西。当然也有不方便处:不能吃脆萝卜(我最爱吃萝卜)。”
要我说,汪曾祺的这句话,每家饭店都应该裱起来:
“在馆子里吃东西而闹脾气是最无聊的事。”
「干 」?
每一个热爱干饭的人,都该把汪曾祺奉为精神 icon。
《舌尖上的中国》导演陈晓卿,新一代干饭之神,在采访中承认:
“拍《舌尖》,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汪曾祺美食文化的影响。”
还顺带“拉踩”了一波梁实秋:
被问到汪曾祺看了《舌尖》,会如何点评,陈晓卿大笑:
“汪先生说,里面偷了我不少字句啊。”
「煮 」?
读汪曾祺,不能只读散文和小说。你还得读:
菜谱。
展示一道他的拿手菜,“塞肉回锅油条”:
“有一道菜,敢称是我的发明:塞肉回锅油条。油条切段,寸半许长,肉馅剁至成泥,入细葱花、少量榨菜或酱瓜末拌匀,塞入油条段中,入半开油锅重炸。嚼之酥碎,真可声动十里人。”
这可不是“老汪卖瓜,自卖自夸”,人证相当多:
“聂华苓吃得很开心,最后端起大碗。连煮干丝的汤也喝得光光的。”
“我给他(安格尔)斟酒时,他又找到机会亮了他的唯一的一句中国话:“够了!太够了!”
“我做的口蘑豆自家吃,还送人。曾给黄永玉送去过。永玉的儿子黑蛮吃了,在日记里写道:‘黄豆是不好吃的东西,汪伯伯却能把它做得很好吃,汪伯伯很伟大!’”
不多列举了,我又饿了。
「嚼 」?
再多列举一些吧。这次我主要想说, 汪老吃东西还讲究一个字:“杂”。
苦的也吃。
“我告诉他是苦瓜。他说:‘我倒要尝尝。’夹了一小片入口:‘乖乖!真苦啊!——这个东西能吃?为什么要吃这种东西?’我说:‘酸甜苦辣咸,苦也是五味之一。’”
虫子也吃。
“有一个时期附近小山下柏树林里飞来很多硬壳昆虫,黑色,形状略似金龟子,老鲁说这叫豆壳虫,是可以吃的,好吃!他提了一些,撕去硬翅,在锅里干爆了,撒了一点花椒盐,就起酒来。在他的示范下,我们也爆了一盘,闭着眼睛尝了尝,果然好吃。有点像盐爆虾。”
不仅自己要吃得杂,还要允许别人吃得杂:
“有些东西,自己尽可不吃,但不要反对旁人吃。不要以为自己不吃的东西,谁吃,就是岂有此理。他们爱吃,你管得着吗?”
「杂 」?
吃得杂,读书也杂。
据不完全统计,汪曾祺提到自己读过的外国作家有:纪德、萨特、契诃夫、阿索林、弗吉尼亚·伍尔夫……
他戏称自己什么都看,毫无系统,没有目的。
“我就是东张张西望望成为一个作家,所谓东张张西望望,说明你对生活充满了兴趣,生活本身是很有意思的。”
「混 」?
有句汪曾祺对大学生的吐槽广为流传:
“大学生大都爱吃,食欲很旺,有两个钱都吃掉了。”
但说归说,汪曾祺可不算什么“好学生”。他自我评价:
“我在西南联大是一个不用功的学生”。
大学四年里,汪曾祺都干了些啥呢?
睡过了英文考试——
“大一英文是连滚带爬,凑合着及格的。大二英文……期终考试那天,我睡过了头(我任何课上课都不记笔记,到期终借了别的同学的笔记本看,接连开了几个夜车,实在太困了),没有参加考试。因此我的大二英文是零分。”
替别人写作业——
“我颇具歪才,善能胡诌,闻(一多)先生很欣赏我。我曾替一个比我低一班的同学代笔写了一篇关于李贺的读书报告,闻先生看了这篇读书报告后,对那位同学说:‘你的报告写得很好,比汪曾祺写的还好!’”
考试作弊(大家别学他)——
“第一学期期终考试,我得了三十七分。第二学期我至少得考八十三分,这样两学期平均,才能及格,这怎么办?到考试时我拉了两个历史系的同学,一个坐在我的左边,一个坐在我的右边。坐在右边的同学姓钮,左边的那个忘了。我就抄左边的同学一道答题,又抄右边的同学一道。公布分数时,我得了八十五分,及格还有富余!”
被老师朱自清嫌弃——
“朱自清先生教课也很认真。他教我们宋诗。他上课时带一沓卡片,一张一张地讲。要交读书笔记,还要月考、期考。我老是缺课,因此朱先生对我印象不佳。”
最终甚至没拿到西南联大毕业证书,只算肄业。
好在汪曾祺倒是不内耗,一来就想得很清楚:
“大部分同学是来寻找真理,寻找智慧的。也有些没有明确目的,糊里糊涂的。我在报考申请书上填了西南联大,只是听说这三座大学,尤其是北大的学风是很自由的,学生上课、考试,都很随便,可以吊儿郎当。”
“我就是冲着吊儿郎当来的。
我寻找什么?
寻找潇洒。”
「松 」?
没学生样就算了,汪曾祺也没什么“父亲样”。
用现在的话来说,没有爹味。
“儿女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他们的现在,和他们的未来,都应由他们自己来设计。一个想用自己理想的模式塑造自己孩子的父亲是愚蠢的,而且,可恶!”
在他家里,只要孩子愿意,开公共汽车也可以。
“人,是有各色各样的人的。我的孩子长大了要开公共汽车,我没有意见。”
至于他自己,家庭地位不高,儿子、女儿、孙女、外孙女,都叫他“老头儿”。
你以为他会生气?不,他超得意的:
“我的孩子有时管我叫‘爸’,有时叫我‘老头子’!连我的孙女都跟着叫。我的亲家母说这孩子‘没大没小’。我觉得一个现代的、充满人情的家庭,首先必须做到‘没大没小’,父母叫人敬畏,儿女‘笔管条直’,最没意思。”
孙女还嫌弃他,嫌他写的东西“没词儿”,写作文都找不到“名言警句”来引用。
他也超得意的:
“没词儿,没词儿,说得好,说得好!”
「美 」?
汪曾祺不只是“没词儿”,他还说自己 “写不出来大作品”, “写不出来有分量、有气魄、雄辩、华丽的论文”。
那个年代,别人不是写社会,就是写政治。
那汪曾祺写什么呢?
——人。
“我写的是美,是健康的人性。”
你可能不知道,他最有名的短篇小说《受戒》,完稿很长一段时间才出版。
同行们都觉得他写的好,但也都怀疑,“一个小和尚谈恋爱的故事”,比起别的宏大议题来说,实在上不了台面。
但在汪曾祺这里,人永远是第一位的。
哪怕再普通的手艺人,他也会被感动, “闻嗅到一种辛劳、笃实、轻甜、微苦的生活气息”。
这一点“小”,小人物,小视角,小意趣,这个小小的世俗之眼,才是汪曾祺。
像他说的:
“泰山过于雄伟,所以我从不写泰山。”
「笑 」?
学界有句话:“乱世读鲁迅,平淡日子里读汪曾祺。”
我觉得不完全正确。
他不只是平淡。他是选择把失意和苦难,一并咂摸消化了。
抗战时,他会把食堂里充斥着砂砾和耗子屎的饭,起名为 “八宝饭”。
排样板戏《沙家浜》时,他会趁着剧团排练偷溜出去 吃糟鹅,喝百花酒。
在被打成右派后,他得起猪圈、刨冻粪,又苦又累,但仍会记着自己给果树喷波尔多液时的画面,
“硫酸铜加石灰,兑上适量的水,便是波尔多液,颜色浅蓝如晴空,很好看。”
好不容易摘掉右派帽子,他被派去画马铃薯图谱, 一边画,一边把马铃薯放进牛粪火里烤熟,吃掉。
就像把那些磨难,一口一口吃掉。
毛姆说:“一个人能观察落叶,羞花,从细微处欣赏一切,生活就不能把他怎么样。”
就连回忆这段日子时,汪曾祺都带着积极的口吻:
“我当了一回右派。真是三生有幸。要不然我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
他并非沉默地咽下苦难,而是把苦难风干了,嚼碎了,吃透了,再重新作为佐料,加进生活这场盛宴里。
生活再坏,他依然选择为生活留一个诗意的、美好的注脚。
“我有点疲倦了,但我总还要有勇气,在狗一样的生活上,做出神仙一样的事。”
“人不管走到哪一步,总得找点乐子,想一点办法,老是愁眉苦脸的,干嘛呢!”
「温 」?
很多人喜欢汪曾祺的一句话: 生活是很好玩的。
但很少人知道,他也说过, 生活是悲壮的。有悲号,有无可奈何。
“人到极其无可奈何的时候,往往会生出这种比悲号更为沉痛的幽默感。”
我们该如何面对生活的悲壮呢?
汪曾祺有很多应对办法,写字,画画,做菜。
他最爱的,是逛菜市场:
“看看生鸡活鸭、新鲜水灵的瓜菜、彤红的辣椒,热热闹闹,挨挨挤挤,让人感到一种生之乐趣。”
同事读完这段,向我感慨:小时候不觉得汪曾祺写得好,现在读,真的太动人了。
最动人的,就是汪老 喜欢的那种 “欣欣然的生活气息”。
我们遗忘了这种气息。但蹉跎越久,越能明白,正是这些气息,这些欣欣然,能稳定人的心神。
就像在寡淡的白粥里,拌上一个油汪汪的咸鸭蛋。在干巴的口舌里,塞进一把炒蚕豆。
要酸甜苦辣,要有滋有味,要把凉了的残羹放到火上,重新烧出锅气。
我还很喜欢汪老写过的一首小诗:
“我有一好处,平生不整人。
写作颇勤快,人间送小温。”
“人间送小温”,正是汪曾祺面对生活的英雄主义。
在冷酷的现实里找一点温度,
在不确定中找一点确定,
在悲壮中保有一点乐观。
即便全世界都是凉的,你总可以在汪曾祺那里,找到让生活热起来的办法。
“我们有过各种创伤,但今天我们应该快活。”
撰稿:饿哭的王雪琴
责编: 没吃饱的梁珂
部分素材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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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祷时刻:
我很欣赏宋人诗:“四时佳兴与人同”。
人活着,就得有点兴致。
——汪曾祺
别人都关心你飞得高不高,
汪曾祺只关心你吃饭了没。
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