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多次提到汉印的“太医丞印”,原因是这一方印给人带来的章法上的启示,陈巨来在他的《安持人物琐忆》中《赵叔孺先生生轶事》一节中写道赵叔孺先生曾教授他:“刻印章法第一,要篆得好,刀法在其次也,汉印中有‘太医丞印’一方,‘太’、‘医’两字笔画悬殊,一少一多,要排列得适当,看上去要匀称顺眼,多者不觉其多,少者不觉其少,此即所谓章法也。”陈巨来先生称自己“余闻之后,得此启发,窍门乃得进了。”可见此印赵叔孺大师是多么重视,而对陈巨来先生这一方印双是多么重要。因此,这一方印,实在是值得静下心来,细细玩味的。我们再来回看一下这方印:
(汉印:“太医丞印”)
上一节我们说过它的疏密有致,匠心独运:1、“太”字极疏,“医”字极密,匠人把“太”字加重,“医”字笔画减轻;2、对“太”字左右两笔做了缩短的处理,使“太”字更疏。但本文又提到这一方印,重点并不在此,而在我们今天要说的汉印中的另一个经典章法原则重点:
对角呼应
“太医丞印”中的“太”和“印”两字较简单,匠人们处得时把它们处理的笔画粗细程度一致,既是呼应,又达到了印面的高度平衡,这使印面看上去不那反呆板,使平静的印面由此获得了一定的动态因素,打破了人们释读顺序欣赏印章的习惯。从原来平正的左右对称变称了斜角对称,于是有了别样的节奏感和韵律感。
斜解呼应有多经典,谷松章先生的《篆刻章法百讲》中,提到斜角呼应时称斜角呼应的“呼应因素基本涵盖了字法与章法的各种因素,如字形、结构、纵横、方圆、攲正、轻重、疏密、排叠、留空、朱白、残损、边栏界格……每一种因素产生的斜角呼应,作品效果都有其独特之处……”。斜角呼应章法大量存在于汉印之中,这很重要,这也是汉印看上去普普通通,像平常人,而每一方印如果深入去研究,又都丰富多彩,像有故事的人。
举例子更说明问题:
(汉玉印:“皇后之玺”)
皇后之玺,是天然的文字斜角呼应,“皇”与“玺”两字繁密,“之”与“后”两字简疏,天然形成对角呼应。这样的印例在汉印里极多,放几方:
(汉印:“骑千人印”)
很显然,千人二字明显简单,大家任疏任密,并没因为字形简单就减小占地面积,同时也形成对角呼应。
(汉印:“赵太子丞”)
太子二字简单,依然是不做任何改变,坚持的仍然是任疏任密,对角呼应。
(汉印:“郎中户将”)
原理同上,一目了然。
(汉印:“吕章信印”)
不同的对角呼应形式,因为字形的天然原因,由左上角与右下角的呼应换成了右上角与左下角的呼应,总之是斜角呼应,章法处理上是相同的。
有朋友说了,这并没有啥可供借鉴的啊,先别急,往后看,看完了再说。
说到这里需要插两句闲话,咋天有朋友留言给我说,疏密主要取决于天然字形,如果笔画复杂的字,怎么也没办法疏,笔画简单的字,怎么也没办法密,其实,还有很多方法,比如昨天提到过的改变篆法,同一个字,可能会有两个不同的篆法,一简一繁,选择适合的篆法入印就能改变疏密;再比如,可以改变朱白等等,写好一个印稿的确不易,但不精心写印稿,哪里谈得上创作呢?
汉印里还有一些对角呼应的方法,显然就对我们的章法处理有借鉴意义了,如:
(汉印:“宜土祭尊”)
宜、祭、尊三字与土字的章法设计上如果从天然字形上说,适合昨天讲的三密一疏章法,但汉人选择了拉长宜、尊、压扁土、祭,构成了斜角呼应章法。视觉效果在三密一疏之外又加了对角呼应,更加耐看。
(汉印:“抚戎司马”)
看似三疏一密的原始字形,汉人把马字加粗,使马字看上去并不疏,与之呼应的抚字又变细,同时又有意的将戎、司两字的空地留红故意放大加强,使三疏一密的原始字形转成了对角呼应的章法,相校右上角抚字保持原重的三疏一密,更稳定一些。
(汉印:“许恭私印”)
这方印四个字基本没有疏密关系,于是做了满白处理,但为了使呆板的满白更富有生气,于是汉人将恭字和私字故意拉长,而许字和印字略略缩小,章法上的特征变成了有动态的对角呼应,印面活泼多了。
(汉印:“郭德之印”)
如果把这一方印仅看作三密一疏的印例来理解,就忽略了更重要的章法上的变化,德字的简化暂且不说,只说印字与郭字的呼应,印字为了呼应,改成了摹印篆的写法,印字的下边明显多出了最下面的垂脚,选择这个垂脚可以有效的拉长印字的字形,这正与故意往下挤,甚至挤与德字领地的郭字构成对角呼应,板正之外,另生奇趣。
(汉印:“韩多酒印”)
跟前面的例子一样,多字和酒字被压扁,韩字与印字被放大拉长,甚至印字又额外进行了加粗处理,使对角呼应更为明显,满白效果也更突出。
如果你认为就是扩大对角两字,缩小对角两字这么简单,那就太小看汉代工匠们的审美眼光了。我们看:
(汉印:“李市之印”)
这方印的对角呼应是显而易见的,因为汉人将对角的市和之刻成了朱文,而对角的李和印刻成了白文,这当然是保持天然字形之外的章法选择,对我们也是有借鉴意义的。再比如:
(汉印:“冯未央印”)
乍看之下,觉得与上印没有多大区别,实际远没哪么简单,汉人依托这四个字的字形,改变了一般的印面文字排序,而代之以回文字序,这样一改,不但左上角与右下角的两个字改成朱文互相呼应,而且右上角的冯与左下角的央字排叠的竖线也有了良好的呼应,印面充满生机,活泼生动又精致典雅。
太多了,这样的例子,翻一本汉印印谱,能找出来很多……厉害的汉人甚至还将对角呼应的章法应用到两字印中,最老套的印例是那方著名的汉玉印魏霸:
(汉玉印:“魏霸”)
两个字都被分成上下两部分,视觉上有四个字的感觉,但又不生迷乱,魏字的上部与霸字的下部,魏字的下部与霸字的上部构成的正是对角呼应,极尽妙趣。当然,两字印的印例也不是仅有一例,这说明汉匠人是有意为之,而不是无心插柳。再看:
(汉印:“韩众”)
众字下部的垂脚好长,如果仅此一处,这方印就难看了,而聪明的汉人,将韩字的上部竖画也进行了故意的拉长,对角呼应由此生成,平衡感强了,印面安稳了。
(汉印:“武将”)
这方印的处理方法对角呼应同样明显,武字的下部与将字的头部,故意形成的竖线呼应绝不是原始这些字的篆法特征,而是匠人经过思考之后进行的艺术处理。
后世的名家们呢,他们对对解呼应的章法原理有没有继承和学习呢?且看:
(丁敬:“白云峰主”)
白与主简单,云与峰复杂,对角呼应看似天然,但并不是这样,丁大师将白和主压扁了,缩小了,云和峰拉长了,远不是典型汉印的均分印面,章法特征就是对角呼应。丁大师采用这种章法的印章绝不止这一方,再看:
(丁敬“岭上白云”)
不用解说,典型的对角呼应啊。
(邓石如:“灵石山长”)
徽宗邓石如也有这种章法印作,看似天然生成,实际苦心经营。
(邓石如:“一日之迹”)
当然,对角呼应绝不止限于疏密、大小、粗细、还有方圆,邓石如这方一日之迹中日与这两字的圆笔呼应使印面均衡安定,并不因为突然而来的圆形而打破安定感,试想,如果之字的左右两笔不做圆弧处理,那印面章法将多么危险啊。
(赵之谦“赵之谦印”)
章法名作,怎么能少得了天才印人赵之谦,看他的两方名章,朱文这一方,采用了回文字序,赵字与谦字复杂,之字与印字简单 ,这当然是赵大师为什么采取这种字序的原因所在。
(赵之谦:“赵之谦印”)
同样的回文印序,当然也是为了满足对角呼应,之字与印字的留红与形成的呼应,使之方印显得章法特征格外明显,这虽不是拍卖达到500多万的主要原因,但足见赵大师的艺术水准与匠心。
(吴昌硕:“十九字斋”)
吴昌硕大师的作品十九字斋,昨天提过,主要讲三疏一密,今天再说这方印的对角呼应,这种呼应存在于方与圆的对角呼应,十、斋两字多用直笔、斜笔突显其方,九、字两字则不几乎不见直、斜,全以曲笔突显其圆,一印之中,方圆并济,又对角呼应,实在是章法上的精品。
(黄牧甫:“百折不回”)
黄牧甫的“百折不回”,其实也是对角呼应,百与回的正方形,折与不的圆笔,方对角呼应,圆也对角呼应……
看,是不是,几乎所有的名家都拿来应用,好东西当然大家都会用,今天先说这些,回头再聊,再强调一遍:汉印是个宝,学好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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