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野猪闯进“茶颜观色”奶茶店的时候,店员汤文倩正坐在柜台边摆弄电脑。
奶茶店位于南京建邺区徐矿广场商业街一楼,顾客主要来自附近国企。当时是10月29日16点29分,系统提示进了一单外卖,汤文倩停下手中的操作,站起来撕外卖单。下一秒,一只通体黑毛的大家伙撞上了店门,“咣”得一声,玻璃门翻转了180度,汤文倩的尖叫声随即响起。
那之前,她用余光瞥到过这个体格壮硕的家伙从十来米开外的小门进了商场,“以为是哈士奇”。
奶茶店位于商业街最里面。没到饭点儿,一层大厅里其他饭店的灯没全亮,相比之下,奶茶店门口闪烁的促销灯牌似乎吸引了这个家伙,它径直冲了过来,撞上右侧玻璃门后,继续直愣愣往里冲。这时,汤文倩才从它的侧脸看到了鼻子下约三四厘米长的白色獠牙——一头野猪。
对野猪来说,城里到处埋伏着危机——习惯了在山里松软的土壤和落叶间奔走,水泥路对它来说太硬,进入奶茶店后沿路滴下的血迹说明它的蹄子早已受伤;店里的瓷砖太滑,它打滑后没刹住不幸撞上桌脚,留下一滩尿液,显然受了不小的惊吓。
野猪冲入奶茶店后,店员紧急躲避。图片:微博
汤文倩没料到的是,野猪来了个急停加转弯,毫不犹豫冲进自己正站着的柜台间。她的第一反应是,不能站在野猪正面,于是翻上了柜台。在感觉到野猪从自己身边掠过的瞬间,选择向右侧跳下。与此同时,野猪一跃而起,踩着凳子冲出了1.2米高的收银台,收银机屏幕和电源线随着它抬起的后蹄,应声摔向了地板。
从野猪撞门到冲出收银台,前后大约只用了10秒。随后,它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商场面朝马路的大门,留下了混杂着尿味、腥臭味的奶茶店和一脸懵的汤文倩。
汤文倩有些后怕,她告诉全现在,如果外卖订单早来5到10秒,她就去操作台制作奶茶了。而操作台位于野猪冲出收银台的必经之路上。
“野猪窜进商场奶茶店”在次日上了微博热搜,阅读量超过1亿。来店打卡的顾客和不间断的电话铃音,让这家奶茶店短暂进入了疫情以来最热闹的几天。
奶茶店的收银机屏幕被奶茶冲击后有了裂痕,店主还特地在上面摆上了野猪摆件。
“真是人在店中坐,猪从天上来”,汤文倩略带无奈地调侃。这是她第一次在南京碰到野猪,但并非野猪第一次闯入南京。
公开报道中,野猪出现在南京城区的新闻已不下十余次,近两年来尤甚。
近年来闯入南京的野猪们。视频:梨视频
就在最近的11月24日,一头200多斤的成年野猪被发现在鼓楼区八字山公园的绿化草丛中“散步”,踩踏了绿化带的花草,后来貌似跑回了附近山里。11月28日,当地红山动物园的兽医又从南京南站附近救助回一头新的野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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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进南京城的野猪们
野猪离开后,汤文倩还算镇定,她先是打电话给顾客,请对方取消外卖订单;接着拨了110报警。当时是16点34分。
十几分钟后,南京市公安局建邺分局沙洲派出所的民警来做笔录。从民警处,汤文倩得知,奶茶店并非那位大家伙进城的第一站,大概三四天前,它被发现在两三公里外的阿里巴巴园区流窜。
据《现代快报》报道,离开奶茶店后,约17时左右,野猪又冲进了两公里外的南京公交沙洲停保场区,场区员工吓得四处躲闪并报警。民警在搜寻了近3个小时,最后透过厂房玻璃,才发现了躲在灌木丛中的野猪。那里有树有草,漆黑安静,可能是它在陌生城市能找到的最接近山里的地方了。
与此同时,南京红山动物园的兽医们接到电话,从家里赶回动物园,带好应急麻醉箱和足以装下野猪的大铁笼,开着野生动物救护专用车,赶往公交场站。
为避免和野猪正面接触,兽医程王琨爬上二楼,拉开窗户,瞄准野猪的身体,憋足劲儿朝吹管猛吹一口气,带有麻醉药的针头准确扎进了四五米外的野猪体内。15分钟后,警惕地趴在灌木丛中的野猪,慢慢倒了下去。
穿过灌木丛,程王琨用长木棍远远戳了戳,确认野猪已经被麻倒,才和民警一行五人,合力将它抬进了笼子。回到动物园的野生动物救护中心时,已经是晚上21点。野猪的静脉被注射了一针解药后,在笼舍内慢慢苏醒。
这已经是2020年截至10月29日,红山动物园救助的第5头野猪了。
“奶茶猪”甚至不是这个十月闯入南京城区的第一头野猪。10月5日,兽医们刚从雨花台区某医院救助回一头鼻子受伤的雄性野猪。
野猪闯入医院并冲撞倒民警。视频:江苏公共频道
与“奶茶猪”相比,后者制造了更大的混乱。据《扬子晚报》报道,它在医院里找不到出口,狂躁不安,西善桥派出所的民警带着抓捕网和钢叉试图围捕它时,惊恐的野猪接连“干翻”两人。最后,程王琨和同事爬上后院电瓶车棚棚顶,才将其“吹倒”。
误入陌生城市,它们的行动毫无规律可言——窜入过地铁二号线羊山公园站;闯入过莲花湖市民广场,遭市民围观后跳入湖中;还有两只野猪曾结伴在南京大学仙林校区的小路上狂奔。
2017年,两头野猪闯入南京大学仙林校区。图片:微博
最激烈的冲突发生在2019年1月,一头重约380斤的野猪冲进了溧水区和凤镇一家饭店。它在警方抓捕时受了惊吓,四处乱窜,对峙长达9小时。最终被警方以6枪击毙。彼时正近农历猪年。
公开报道外,亦有南京市民在小区内遭遇野猪。住在钟山风景区旁某小区的周琦告诉全现在,她在6月3日晚上九点多,眼瞅着一头猪样的动物溜进了树丛。她以为是被偷偷养在小区里的家猪,便凑近用手机拍摄。紧接着,被对方亮出的獠牙吓到失声尖叫着跑开。
野猪受到的惊吓并不比她小,它冲过来时撞上了垃圾桶。周琦趁机迅速闪进了二十米外的大门并反身关了门,才惊魂未定地打电话给了物业。后来在物业的反馈中,她得知那是一只个头不大的野猪,已经被保安赶回了山上。
与周琦家隔一条马路的另一小区的保安告诉全现在,小区内前几年也出现过野猪。这些住宅区位于野猪出没的紫金山下,2019年,有市民在附近晨练时捡到过两只脐带刚断的小野猪,民警和兽医们也在紫金山环陵路麻醉过一头摔断了腿的成年雄性野猪,它们随后都被送入了红山动物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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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猪冲突
“只要它们到城市,基本就会被人认定为冲突”,红山动物园的江苏野生动物收容救护中心工作人员陈月龙说。
这种一两百斤重、瞬间爆发速度可达时速六七十公里、长着锋利獠牙的动物,攻击性不容小觑。2017年8月,一头野猪闯入南京浦口医院,撞倒一名儿童,还咬伤了女保洁员。
不过,野猪伤人事件的起因往往来自人类的主动攻击。“在生命受到威胁时,它才会出于本能反抗。”陈月龙在野外见过数次野猪,野猪往往会在嗅到人的陌生气味或看到人类身影后的第一时间,飞奔进更深的山里。具有攻击性的大多是带着猪崽的母猪,为了保护幼崽,主动冲撞人类。
至于“奶茶猪”,陈月龙推断,它“进入奶茶店之前,已经非常害怕了”。而奶茶店在被野猪横冲直撞后,损失只是收银机屏幕边缘的几条裂缝,和一个摔碎的花瓶。
相对来说,“到城市里来的野猪都不太危险,远离了自己熟悉的区域,它们会趋于胆小和回避。”陈月龙说。
更严重的破坏往往发生在远郊和农村。
断腰村位于江宁区甘泉湖社区,离城区二十多公里,野猪从2014年开始在这个村子出没:它们拱了山芋地、踏平玉米地,连秋天落在地上的熟透了的板栗都要贪嘴。
村民谭正华家在西边山坡种着两亩山芋,每年收成能有两三千斤,长得好的一个就七八斤重。2015年来了野猪,把他的山芋几乎糟蹋了个精光,种在门前的玉米,也被踩得“一塌糊涂”。
种了山芋和玉米的村民,几乎都糟了野猪的害,却拿它们没法儿,“防不住,打不得”。野猪几乎都在夜里行动,村民能看到的,多是被拱了山芋的洞和旁边乱糟糟的蹄印。
谭正华用平时攒的手腕粗的木棍棒、彩钢板和防雨布,在山芋地外围,用铁丝捆起了一圈一米高的“围墙”,在“看得紧、管理得好”的情况下,地里至少三分之二的收成保住了。不过,他依然会在雨后的地上看到野猪蹄印,他索性把门前的玉米地,换种野猪不吃的油菜。
“幸好野猪拱的不是水田,不然就没有粮食吃了。”谭正华说。
再退回到山中,进山的人和原本生活在这里的野猪,则很少发生冲突。陈月龙第一次去紫金山,就“有幸”遇到了野猪,与野猪的每次偶遇对他来说“都是应该被铭记的时刻”。
陈月龙对全现在回忆,有一次,他走在通向紫金山主梁的山谷里,他知道山谷在秋天会积下厚厚的落叶——那是野猪最爱拱的地方。听到拱落叶的“沙沙”声后,他刚要凑近,一群野猪扭头便跑开了,他判断,那应该是一位母亲带着自己的儿女。
江苏省林业科学研究院生物多样性监测团队的丁晶晶,则与同事们把红外相机放置在野生动物痕迹较多、远离人类居住地的山里的树上,这是在当地生活的护林员根据经验建议的点。相机拍下的画面里,野猪们要么在拱落叶找吃的,要么在泥坑里打滚“洗泥浴”,从容且慵懒,毕竟这是它们最熟悉的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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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食和择偶
在有着800万人口的南京城区,野猪频现听起来难免有些魔幻。但在陈月龙看来,南京的地形地貌决定了这实属正常。
从地形上看,南京属丘陵地区,低山、丘陵、岗地的面积占总面积的60.8%,且山就在市域内。江北的老山、江宁的牛首山、钟山的余脉等就横在城区;有着数十所学校的仙林大学城,则在紫金山东麓。近几年来,大学城内的南京大学和南京邮电大学仙林校区,都出现过野猪的身影。
陈月龙从事野生动物救助工作多年,熟悉野猪习性。他发现,野猪进城,最直接的原因是寻找食物——这是它们的第一本能。
作为杂食动物,春天的植物嫩芽、笋子;夏秋季节的桑树、构树和豆科植物的叶子及果实,蚯蚓之类的土壤动物,以及兔子、老鼠等小型动物,都是野猪的吃食。到了冬天,食物匮乏,山里只剩零星的橡子之类的坚果能吃。过冬对野猪们来说并不轻松,它们的死亡率多会在冬天上升。
也因此,野猪必须在秋天疯狂找寻食物,好储存能量挨过寒冬。秋末时节,出现在城里的野猪便多了起来,拿今年来说,不到两个月,仅公开报道中,就有三头野猪进城。
“找对象”也是野猪误入城市的原因之一。陈月龙告诉全现在,秋末冬初正是野猪的发情期,习惯单独行动的成年雄性开始寻觅配偶,并建立自己的活动范围。
为争夺与雌性的交配机会,延续自己的血脉,雄性野猪会相互竞争。在竞争和找寻的过程中,雄性野猪会不断转移活动范围,误入城市的概率随之加大。拿不到200斤的“奶茶猪”来说,它刚成年,在今年的繁殖季,很有可能敌不过原有地盘上体格更壮的成熟雄性。在向另一个山头迁移的过程中,它误入了人类世界。
野外的野猪。图片:pexels
丁晶晶从2019年八九月开始,带领团队在南京野猪出没的自然区域,放置了70多台红外相机,来监测它们在野外的种群状况。
至于出现在建邺区奶茶店的野猪,她在和同事讨论后,推测可能是从几公里外的雨花台区过去的,他们的监测结果中,该区域也是有野猪分布的。
南京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常青则把野猪进城放到更广的视野内进行了分析。此前,他已经研究了中国野猪的种群遗传结构和亚种分化进行过研究。在他看来,野猪数量增长和原有栖息地环境的变化,都是其向城市扩散的原因。
早在2000年,野猪被列入了《国家保护的有益的或者有重要经济、科学研究价值的陆生野生动物名录》。随着野生动物保护力度的加强,很少有人敢冒着法律风险狩猎野猪了。更何况,虎豹狼等野猪天敌在南京的野外早已难觅踪迹,加之野猪一胎可以产崽4-12头的繁殖能力,野猪的种群数量一直在增加。
野猪数量增多的同时,原有的栖息地却在城市化进程中逐渐减少。常青记得,江北的老山地区,原本都是山体连着农田,近年来房地产的开发、道路等基础设施的建设已经到了山脚下;中山陵东麓原本与农田丘陵相连,随着南京城东的开发建设,一条条宽阔的道路修了起来,中山陵已经成了城区里的生态公园。
2020年10月29日的“十三五”成就看南京系列新闻发布会上,南京市建委副主任陆一介绍了“十三五”期间南京城建发展总体情况——至2019年底,南京建成区面积达823平方公里,城镇化率达83.2%。而在2000年,这两个数字分别为200多平方公里和71.1%。
野猪数量和其可利用栖息地的一增一减间,人类和野猪的活动范围出现交叉在所难免。由此,常青认为,人类活动向山里进发,野猪向城郊扩散,是城市发展和野生动物保护间需要不断协调的问题。
针对野猪误闯城市的说法,陈月龙反问,“关键是人类活动范围越来越靠近山了,或许是你的活动区域先扩散到人家野猪那儿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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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助和放归
11月12日,全现在在救护中心兽类饲养区最里间的笼舍,见到了“奶茶猪”。
此前受伤的前蹄已经痊愈,但它还是远远缩在墙角的干草堆上,不声不响趴着,几乎一动不动。有人经过笼舍外时,它的脑袋会微微晃向人来的方向,目光跟随。过去十几天,它白天大多保持着这个姿势。待到晚上饲养员下班,才慢悠悠地走动起来,吃饭喝水。
缩在救护中心笼舍角落的“奶茶猪”。
这是好事。对于待放归山林的野生动物,饲养员们会刻意与它们保持距离,让它们保持野生动物对人该有的警惕。“如果它跟人类建立了信任,将来放归后,不再警惕人类,就可能更多跑到人类生活的区域中来。”陈月龙解释。
隔着一条过道的两个笼舍里,是8只划入长期饲养的野猪,它们比“奶茶猪”活泼得多,跟人也更亲近。只要饲养员经过,便会远远跑来索要食物。它们的笼舍里铺满落叶,落叶里时不时散着些坚果,野猪们没事就用鼻子在地上拱来拱去,翻找食物,像它们在山林里一样。
救护中心里被划入长期饲养的野猪,正在翻找食物。
陈月龙透露,野猪被救助后,放归山林是首选。
救护中心里被长期饲养的三头成年野猪里,两头来时还是猪崽,不具备独立野外生存能力;另一头则是腿骨折了。在较为长期的救助过程中,它们不可避免地与人建立了关系,被划到了长期饲养名单上。它们五只后代也在2020年春天出生,一并养在笼舍里。未来,它们或许会被送去动物园正在建设的本土动物展示区,承载更多保护教育功能。
救护中心长期饲养的野猪们,看到人靠近就会主动跑来索要食物。
被救助的待放归野猪,必须单独隔离饲养。与“奶茶猪”隔着两个笼舍的,是比它早24天被救助的那只闯入医院的野猪。由于鼻子严重撞伤,它呼吸粗重,无法进食。经过几天治疗后,才开始吃切成小块的苹果和流食。如今身体已复原大半,远远趴在角落的干草上。
两只待放归野猪一起,被打了有编号的耳标,便于日后识别;还被采了血,未来可能进行基因检测,研究它们是否混有家猪基因。不久后,它们将再次被麻醉,送回山中。
对于放归,陈月龙还有些担心,“城市留给野生动物的地方太小了,这个冲突会一直存在。放归后,谁也不能保证它不会再次进城,新的冲突又会随之产生。”野猪和南京这个大城市如何共处,是个问题;而共存本身,又取决于人类对它的接纳程度。
至于在野猪一端预防冲突,很难实现,也不现实。预防措施要根据基本情况来制定,而野猪数量和南京丘陵地区的承载量需要通过长期监测研究后,才能进行统计和估算,而目前这项工作才开始不久,没有人能预测野猪会从哪里闯入城市。
野猪一旦进入城区,对属于人类的生活环境并不适应,乱窜乱闯难以避免。“不要惊慌,也不要惊扰它,报警或者打野生动物救助电话,之后正常救助、放归,就好了。”在常青看来,“地盘就那么大,城市扩张到了山脚下,山里的邻居不小心进城串了趟门,不应该说野猪侵入了城市。”
或许正如五条人在《城市找猪》中唱的,当“农村已经科学地长出了城市”,“城市又艺术地长出了农村”,城市和自然的边界,人与野生动物活动区域的界限,正在发展中逐渐模糊。
(汤文倩、周琦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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