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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婚背后,她们这么说……

    「最人物」找到了一些正在殡葬行业里工作的年轻女孩,将我们的疑惑抛向了她们。

    23岁的入殓师颜非,接受采访的前一天晚上,还在殡仪馆值班,等待遗体接运。

    提供生前规划服务的90后硕士顾洋,一般会在社区向老人儿童科普死亡教育。

    工作地点和工种不同,她们却都说,“这是一份非常需要爱的工作。“

    凌晨,南方某城殡仪馆,灯亮如昼,彻夜未熄。

    一位20多岁的男性逝者被紧急运来。刚结婚做上父亲的他,在车祸中丧生,全身骨折得极为厉害,半张脸都掉了下来。“脸部是最后要露出来的部分,绝不能马虎”,独自值夜班的颜非用极细的针脚将逝者脸部缝补起来,再轻轻涂上肤蜡,把补好的脸贴敷到缝合的地方。

    最终,复原好这具遗体,花了颜非一整晚的时间。遗憾又可惜。工作一年多来,她发现每天都有很多年轻的生命去世。

    印在颜非记忆里的还有一位9岁的男童。

    据家人描述,小朋友生前乐观爱笑,品学兼优,不幸在天台意外坠落后,着地的后脑高度破碎。

    “头皮已经被挤压崩开,又有韧性,技术难度大”,颜非只能先把破碎的后脑头骨固定粘好,再一针一针穿过头皮,耐心地缝合起来。

    她努力缝合到最初的样子,不然会愧疚,“毕竟这是他的最后一次了。”

    电影《入殓师》

    为逝者修复遗体,再将其送入棺中,是入殓师每天都要做的事。1998年出生的山东女孩颜非,因为日本电影《入殓师》,决心在高中毕业后报考殡葬专业。

    影片中,过世婆婆的孙女因为入殓师给奶奶穿上了她喜欢的长筒袜,而高兴不已;母亲、女儿和孙女,会依次在去世的父亲脸上留下唇印,表达思念。

    这份常与逝者打交道的职业,看似冰冷,却让颜非从中读出了人与人之间的温暖情感。

    她觉得,“很多人怕鬼,怕看见尸体,但逝者也只是别人家至亲的人。”

    电影《入殓师》基于这层想法,颜非说服了怕鬼神精怪的父母,以过本科线20多分的成绩,考入了长沙民政职业技术学院殡仪学院。

    大一学殡葬化学、挽联写作,大二学遗体整容防腐、火化机技术,大三学消毒防疫常识……全国开设殡葬专业的大学仅有4所,圈子很小,各地业内几乎都有认识的师哥师姐。大一寒假,颜非开始实习,经过寒暑假和大三下半年的经验积累,顺利进入了现在的殡仪馆工作。

    颜非大学课表

    低温、遗体、死亡,殡仪馆常被鬼故事传得玄秘,但颜非和周围同事们都是唯物主义者,觉得遇到的一些“灵异事件”用科学也完全能够解释。

    为逝者上妆、更衣时,遗体有时会睁开眼,动了一下手指,她知道这是因为遗体冷冻后肌肉僵硬导致的正常现象,手下细致的工作依旧不停。文学作品常用腐臭、陈旧、苍老形容死亡的味道,这种意象夹杂着对未知的恐惧,是一种类似瘟疫的绝望,能轻易席卷、吞噬生者的意志。

    颜非却觉得,人从死亡开始就会自溶,这种味道或许用腐败就能够解释,而她每天的工作正是与这种味道共存。

    比起这个,她闻过的骨灰味道或许更贴近于死亡,“那是一种烧焦的骨味,很香。”

    电影《入殓师》

    工作日早七点到下午三点,颜非都会在馆内登记入库新到遗体,进行告别仪式前的化妆,并对特殊遗体进行整容防腐。每周一次通宵夜班,第二天七点钟交班,周末双休。

    殡仪馆工作人员按民政局标准拿工资。遗体美容师的年薪12万左右,在颜非所在的新一线城市,这是一个徘徊在平均线上下的水平。工作之余,她偶尔会乘坐公交去市里看话剧和舞剧,因为下班早,往往不紧不慢,时间刚刚好。

    但这不意味着殡葬行业工作钱多事少,相反地,她们会因为职业病付出极大的代价。颜非告诉「最人物」,入殓师给遗体注射的防腐液和医学里用来固定标本的福尔马林属于同一种甲醛水溶液,只是浓度不同。

    甲醛挥发性强,让人慢性中毒,还在上学时,颜非就听说过有师姐因此不孕不育,她所在的部门几乎没有人能经得住相关体检的考验。

    电影《入殓师》

    火化间里粉尘多,骨灰常被火化工吸入鼻腔最深处,或粘在耳后、指缝间。一天下来,口罩褶皱都会被粉末堆满。有人甚至因此得尘肺。还有人感染了心理疾病。颜非记得,有同事因为长时间从事殡葬工作,感觉生活中充满悲伤,情绪崩溃,不得已转行了。

    “没付出真心的人做不好这份工作的。”颜非说。现在她所在的殡仪馆内,留下来的都是热爱这份事业的同事。甚至有工作人员在火化间“内卷”,比谁工作态度好、油耗少。

    对于他们,这不仅仅是一份早晚打卡的工作,实际上是通过努力,为失去亲人的人们减少遗憾。为了杜绝盗骨灰配阴婚等不法行为,颜非所在的殡仪馆每个工作间都无死角地安装了监控,可供市民政局直接观看。

    科班出身的人在行业里是少数,殡葬行业门槛不高,在大多数地方,都是找不到工作的人才被安排到殡仪馆来,因此总有一些工作人员文化水平和道德素质偏低。颜非介绍。但她相信,更多年轻人踏进殡葬行业后,一定会让行业乱象有所改善。

    2015年,美国女殡葬工凯特琳道蒂在《烟雾弥漫你的眼》中写,人们通常会尽可能让死亡远离自己。

    比如,把尸体关在不锈钢门后、平素避讳谈论生死,以为只要隐藏临终的真实性,就能成为第一代拥有不死之身的人。现在在上海工作的90后新闻学硕士顾洋,亦有着类似的洞见。她觉得,大家常会从此岸看彼岸,即用当下的年纪去预判未来,却从未换过视角,站在彼岸去看此岸。

    “大家会说,我们要好好活着,却没有人会说我们要好好地赴死。但实际上,人们每一天都活在迈向死亡的路上。”

    顾洋在科普生命教育

    顾洋进入殡葬行业,完全出于机缘巧合。

    2018年,她从韩国梨花女大读完研究生回国,进入了一家教育互联网企业,从此开始与KPI赛跑。部门扛的业绩、卖掉线上课程的总数严格细分到了个人,上班一踏进公司大门,就能看到数值在墙上不断更新。当时,顾洋每天最多的工作就是,在促销活动来临前,把商品价格从50元调整到20元,过两天,再调回原价。

    她渐渐发现时间被花费在了重复的事情上,自己亦不能通过工作为社会创造额外的价值,心觉无聊至极。不久后,通过海投简历,顾洋误打误撞收到了现在就职的殡葬公司的邀约。

    入职后,她开始担任生前规划服务专员,负责遗嘱预嘱、安宁疗护、临终关怀、身后事规划等业务的咨询服务,大部分时间在向生者科普死亡。

    因为自己的工作能真正帮助到他人,她感到了出于本心的喜悦。

    顾洋,分享死亡教育的故事这份工作有点像“死亡吹哨人”。

    顾洋在各个社区和养老机构,跟爷爷奶奶们讲述面对死亡前需要做哪些准备,又通过绘本的方式向小朋友科普死亡,再和成年人一起开文化沙龙,探索更深层的生死话题。她的工作穿梭于生者与死者世界,要感受孤独和囹圄,也要面对旁人的不解。

    起先,父母知道她进入殡葬行业后特别反对:女儿辛苦读到了硕士,就是为了做和亡者相关的工作吗?三年前刚入职时,大众对殡葬行业的接受度也不高。她在参展的老年博览会上给游客发传单,对方知道她的职业后,觉得晦气,当着面扔掉了传单;社区里,一些爷爷奶奶看到她来科普死亡,就会起身离开。

    但近两年来,国内癌症病发率变高,外加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人们发现死亡其实离自己相当近,意识到殡葬行业从业者其实是在实质性地帮助大家面对痛苦,排斥的声音就越来越小。

    一位今年83岁的上海阿姨,之前就找到了顾洋,让她帮助自己预定遗嘱,又提前买了块墓地,最近,她还在规划一场生前告别会,提前模拟面对死亡的状态。

    顾洋觉得,这是非常超前的生死观。

    顾洋向老年人科普生死教育

    墓园是让她印象异常深刻的工作场景。

    非清明、重阳等节日时,那里人不算多,平常时候只会有一两个人。一天下午,灿烂的阳光撒在墓园的树叶上闪闪发光,顾洋看到,一名30多岁的男人,静静蹲坐在墓碑前,跟逝去的家人讲话。旁边一名行人,拿着一束花,小心而温柔地擦拭亲人的墓碑。画面沉静、隽永地让人不敢出声。

    那一刻,她感受到了一种属于永恒的感动。生者和亡者正处在同一个空间,生和死之间的隔阂被打破了,家人之间的爱跨越地域、时间限制,自然发生。她也从这份工作中,获得更平静、从容的力量。

    她觉得,人得一天天快乐地“去死”,这不是诅咒,而是假设生命是倒计时后,便能向死而生,感恩拥有的一切,不再把生命当作理所当然。

    顾洋在墓园扫墓。墓主是陆幼青,2000年过世,在生命的最后,他从容地写下了《死亡日记》,白岩松评,“生命是奇迹 ,不管在哪个阶段,都有最美的风景”。

    现在,顾洋在殡葬行业已经待到第四年,近期她意识到,人其实没有办法真正减轻他人失去至亲的痛苦,殡葬从业者也不例外。

    “这是一份需要爱和同理心的工作,但往往很多人把同情误以为成了同理。”

    那是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场面。一名40多岁的男性,上有老下有小,前一天晚上在家洗澡,血压高,又喝了点酒,血一下子冲到脑门上,人就没了,遗体被送到了殡仪馆。

    白发苍苍的老人,手上抱着一只大公鸡赶到了儿子灵前(公鸡在民俗里有为灵魂引路的意思),因为过度悲伤,像失了魂一样,只是一个劲地询问顾洋,儿子在哪?她被老母亲刺骨的悲伤击中,极为同情,异常难过,想去安慰,又觉得无能为力,一时说不出话来。最后是她的同事帮忙接待了老人。

    事后回想,顾洋懊恼自己没能帮助上老人,顿悟到,同情是站在高处去悲悯他人,同理则是跟人站在同一个平面,去看见他人的悲伤。

    顾洋工作照

    冒昧对逝者家属说“我理解您的悲伤”,倒不如用陪伴告诉他们“我看到了您的悲伤”。

    正如影片《入殓师》里的台词,“入殓师就是让已经冰冷的人重新焕发生机,给她永恒的美丽,这要有冷静、准确、而且要怀着温柔的情感。”

    从业者假若不能自我隔断,保持冷静、准确的同理心的话,既照顾不好自己,也没有办法照顾好后面的人。

    顾洋工作时常去的墓园,有一座墓的造型是一个破碎了的酒瓶,里面静静地睡着一位21岁的大男孩。少年平时很爱喝酒,一天酩酊大醉后,被两个朋友接回家放到床上,第二天早上就过世了。

    家人给他的墓做成了破碎酒瓶的样子。破碎在地上的不仅是酒瓶,还有父母的心。就像这位年轻的逝者一样,人们总会对自己的身体保持相对乐观的态度,但很少人能无疾而终。

    中国80%的人都在医院过世。随后,殡葬工作者会前往医院太平间接运逝者遗体,到达殡仪馆后,遗体被安放至冷冻间。接着是守灵、告别仪式和出殡。

    医院开具死亡证明后,遗体才能被火化。逝者家属将骨灰放置殡仪馆或墓园寄存,择日安葬。

    这便是一场完整的葬礼。

    电影《入殓师》

    几千年前,孟子说,“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惟送死可以当大事。”这份对丧礼的看重,延续至今。2020年,中国殡葬行业的市场规模达到5000亿元。

    其中,人均费用约为37375元。这个数值,甚至比2019年全年全国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还多近7000元。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吴飞认为,古代的丧礼尤其能够体现出敬的态度来,是一种“敬”和“爱”的情感结合。

    在媒体采访中,他引用了《礼记·檀弓》里的一个例子:如果父母去世了,儿女认为鬼魂仍然存在,是一种不智;但如果父母去世了,就真的认为父母不存在了,又是一种不仁。“而丧礼能在智和仁之间找到一种平衡,所有的哀戚之情都是生前亲情的延续。”

    吴飞同时指出,现在的殡葬更像是把人的尸体当成垃圾在处理,少了爱敬之情和慎终追远。没有过多将传统丧礼的价值理念纳入其中。

    行业内仍有从业者盗骨灰配阴婚就是一个例子。

    罗小猫猫子生前照片

    如今,中国殡葬行业仍以小作坊为主,散落在线上、线下的街头园区,入行门槛普遍不高,也没有向上的求学路径。顾洋介绍,全国仅有5所专业院校,每年毕业的学生总计不到1万,但同时会有800万人去世,专业人员储备非常少。她想继续攻读博士深造,但这些殡仪院校目前也都还是专科,可以说无处可读。

    由于这些现实因素,葬礼的环节开始变得不太值得推敲。似乎一些仅接受过短期丧仪礼培训的人,就能掌控着人们在世间的最后一程。有从业者告诉「最人物」,他见过有人在棺材里放莲花作为陪葬品,却说不出来为什么,只是因为大家都这么做。

    因此,顾洋更卖力地奔走在各个社区,科普生死教育。她不想看到人们不能主宰自己精彩的一生,只是任其潦草地被他人画上句号。

    顾洋向儿童科普死亡教育

    颜非学会了珍惜当下,“千金难买我乐意”。工作途中,她在灵前听到太多家属说“如果……就好了”。

    受到这种心情影响,她现在会把想做的事立刻做掉、想吃的东西立刻买回来,然后生老病死,一切顺其自然。她不太愿意随便把这份工作介绍给想入行的朋友,因为“死亡是不能够开玩笑的,如果没有做好准备,我不会为任何一具遗体服务。”

    顾洋因为看待死亡的视角发生变化,而更加从容。那种心态就像,知道自己的人生在做减法的时候,反而能珍惜拥有的一切,开始做加法。她的脚一直有滑膜炎,治了一年多,也没好全,走路稍微有点一瘸一拐的。朋友问她会因此难过吗?顾洋回答,自己已经能坦然接受生命给予的任何馈赠,比起生死,这些都是小事。

    “死亡是终点,但人生的意义却不会因此淹没,死亡虽是宿命,但看待死亡的视角却可以让人获得拯救。”她说。

    电影《入殓师》

    《烟雾弥漫你的眼》里女殡葬人的心声,与这句话正好相同。

    一天夜晚,曾在火葬场工作的凯特琳道蒂,一个人朝坎布里亚公墓走去。夜间还有点雾,满月在云中穿行,松树发着光亮,十分幽静。入口,一边是墓碑,另一边是一块金属牌,写着“一个翱翔的灵魂,一颗平静的心”。

    凯特琳道蒂发现,墓地里并没有可怕的鬼火与奇怪的蟋蟀,便靠着墓碑歇息,直到诡异的白雾消散,银色的月旁,闪烁起繁星。

    她感到,大家曾因为害怕设想出了很多鬼怪精灵,它们的存在都会破坏死亡的沉寂和完整性,但也许这就是人们的目的,因为还无法完全理解这片寂静的含义。体内热血在沸腾,她恢复了体力,继续向前走,脑海里浮现出无数个明天。

    “是的,我的事业会因为我的死而中断。我没法选择肉体死亡的方式,但我可以选择死亡的心态。不管我享年28岁还是93岁,我要心满意足地死去,然后坠入虚无,让我的原子化作笼罩树林的浓雾。死亡之寂也好,墓地之寂也罢,都不是惩罚,而是对美好生活的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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