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程郁缀：对汉字要有敬畏之心
极目新闻记者 夏雨
摄影记者 肖颢
对话背景：
10月15日，中国书法家协会发表《中国书法十年成就纵览》，提及今年9月中国书协在武汉举办“尚意千载——宋代书法主题展”，是为“重视中国书法文化传承与保护，传承中华文化基因”的一项重要实践。目前，“尚意千载——宋代书法主题展”正在湖北省博物馆展出。
该展览不仅为书法爱好者提供了一览中国书法发展高峰的窗口，展览期间，所举办的“宋代书学研讨会”也让更多人在学术专家的带领下，从不同侧面拥抱伟大的华夏瑰宝。
在宋代书学研讨会上，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程郁缀作题为《宋代文坛特色漫谈》的演讲。
程郁缀是一位可敬可亲可爱的“50后”教授。说苏轼是上苍经过漫长岁月才造就出来的天才时，他激动得振臂高呼“凡事只要他想玩，就一定玩到顶”；说李清照晚年境况凄凉，“连哪一年去世？埋葬在何处、何处的一抔黄土掩风流？都没有记载，无从考证”时，他直言自己就要潸然泪下；而当讲座进入尾声，他一边着急地“自我提醒”结束时间快到了，一边又拿着手稿，十分认真地强调，“但是，我必须再重复念一遍啊！”
他带来的讲座，让观众听得入神：“但凡漏掉一句，都是损失”。当然，也让人意犹未尽。日前，极目新闻记者电话联系上程郁缀教授，邀请他与读者继续分享宋代文坛的魅力。
人物简介：
程郁缀，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国际汉学家研修基地主任助理，北京大学国学研究院《国学研究》编委，中国李大钊研究会《李大钊研究》主编，全国秦少游学术研究会名誉会长等。曾长期担任北京大学社会科学部部长（1998-2010）、《北京大学学报（哲社版）》主编（2004-2017）。曾为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栏目、中国教育电视台“国史演义”栏目，主讲过古典诗歌赏读若干讲。
主要著作有：《唐诗宋词》《一日看尽长安花》（中国古代文学史讲座）、《登高壮观天地间——古典诗歌与人文精神》、《缀玉小集》（随笔集）、《历代论词绝句笺注》等；选注有《历代词选》《中华古诗文诵读》等；译著有《唐宋词研究》《日本填词史话》。主要论文有《王昌龄边塞之行辨析》《试论秦观词中的自我意识》等若干篇。
宋诗超25万首，数量是唐诗的5倍左右
记者：提起灿烂的中华文化，“唐诗”“宋词”是绕不开也分不开的两大明珠。但您在讲座中提到，其实单从数量上来说，宋诗远超唐诗，不可忽视。
程郁缀：唐代自618年至907年，历经290年；宋代分北宋（907年-1127年）与南宋（1127年-1279年），首尾320年。
清康熙年间编纂的《全唐诗》，共“得诗48900余首，凡2200余人”，总计900卷。从康熙四十五年（1706年）编成至今的三百余年中，人们又陆续收集了3000多首，共52000多首，诗人共近3000人。我们说这个数量是“空前”的，但不是“绝后”的。
我们北大中文系二十几位老师，用了十三年的时间，编纂完成了《全宋诗》，北大出版社2006年出齐，精装煌煌72册，3785卷，共收入宋代9000多诗人、254000多首诗歌，诗歌的数量是唐诗的5倍左右。
记者：从特色上讲，唐诗与宋诗有何不同呢？
程郁缀：总体而言，唐代诗人大都喜欢用热烈的情感来感受生活。诸如：“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等等。即便是忧伤、愁苦、悲慨中，也仍然弥漫和律动着一种激情。如“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连愁都是“万古愁”。读唐诗如饮美酒，美酒中蕴藏着催发人情绪高昂的酒精激素。
宋代诗人常常将自己对社会人生的哲理性思索写到诗中，充满理趣，从而给人以启迪和教益。诸如：王安石的“飞来峰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苏东坡的“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朱熹的“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等等。读宋诗如品名茗，名茶要慢慢地品，越品越觉得口齿生香，余味无穷。
2万多首宋词体式之多，在世界诗歌史上绝无仅有
记者：宋诗虽有自己的特色，但我们提起宋代文学成就，首先想到的仍是宋词。
程郁缀：唐诗就像一座巍峨的高峰，耸立在宋代人的面前，那是不可逾越的。宋人很聪明，绕了个道写宋词，1300多个词人用自己的才华和智慧，创作了20000多首宋词，把词体文学创作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峰。
相较于句式整齐、篇幅固定的诗，词的句式长短不齐，体式更为丰富多样。因为词要配乐歌唱，所以每个词还有一个词调，每个词调都有一个名称叫做“词牌”，有的词牌富有多种体式。康熙年间编的《钦定词谱》中，共收有826种词牌，共有2306种体式。在一种文学样式中，有如此多的、基本固定的体式，这在世界诗歌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宋文人有文学才华，更有政治韬略
记者：我手写我心，诗歌背后，唐宋文人也大不相同。
程郁缀：唐朝的诗人，大多数都只是诗人、文人，不是政治家，做官也都不大，极少数的如高适也就做到“左散骑常侍”，韩愈也就是做到“京兆尹”等。唐代诗人有才华、有理想、有抱负，但是在诗文中很少看到具体的治国安邦的实际才能。
李白喜欢游山，一张嘴就是“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喜欢喝酒，一张嘴就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喜欢张狂，一张嘴就是“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我们从李白的诗中看不出他有什么具体的政治主张、治世谋略。
而宋朝不一样，宋代的诗人、文人中，在朝廷做官的比比皆是，甚至官至宰相，如欧阳修、司马光、王安石等；也有在地方做大官的，成为一方诸侯，如范仲淹、曾巩、朱敦儒等；还有的在军中任职带兵打仗的，如陆游、岳飞、辛弃疾等。他们既是文人、诗人、词人，又是政治家、军事家、实干家，有文学才华和诗歌才情，更有政治韬略和治国才干。
如南宋爱国词人辛弃疾，填词600多首，为两宋词人之冠；他不仅是词坛大家，而且还是抗金英雄，当叛徒张安国杀害抗金首领耿京时，他从大宋的营地带领几十个骑兵，长途奔袭，直捣敌人大本营，生擒叛徒。可见辛弃疾不只是一个下马能填词的词人，还是一个上马能杀敌的英雄。
“穿越”回去与苏轼一起写作文
记者：唐有“诗仙”李白，宋有“坡仙”苏轼。在“尚意千载——宋代书法主题展”就展有苏轼的真迹。
程郁缀：像苏东坡这样的天才人物，是上苍经过漫长的岁月才造就出来的！他的散文跟欧阳修并称“欧苏”，诗歌跟黄庭坚并称“苏黄”，词跟辛弃疾并称“苏辛”，书法为“宋四家”之首，绘画开创墨竹画法、与文与可并称“文苏”。凡事只要他想玩，就一定玩到顶。
他在短暂的六十六年的生涯中，创作出2700多首诗，350多首词和4800多篇文章，这个创作的数量是惊人的，创作的质量更是上乘的；加上辉映千秋的书法瑰宝、天下第三大行书《黄州寒食帖》等。即使在他生活的那个文人辈出的时代，也找不出第二个有他这样丰富的创造力和不竭的创作才情的人了。
苏轼一生沉浮，一生问心无愧，并以博大的胸襟淡然处之。“乌台诗案”出狱后，他被贬到黄州（今湖北黄冈）任团练副使，写下了著名的《赤壁赋》，其中有名句：“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 贪腐者诫！苏轼另外在《临皋闲题》一文中提出了“月无常主”之说：“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只有心地淡泊、志趣闲雅之人，方能与明月为友，方能成为明月的主人！
记者：极目新闻发起“尚意千载——宋代书法主题展”书法展打卡活动，邀请大家写下想对宋代文豪说的话，其中一位读者留言道，“想'穿越’回去与苏轼一起写作文。”可以分享一点写文章的诀窍吗？
程郁缀：苏轼十分喜欢写文章，他的文章也深得历朝皇帝的喜爱，特别是宋神宗。神宗皇后曾经对他说：“先王（神宗）在世之时，每当用膳时举箸不下，臣仆们便知道是看你写的文章。”
苏轼在其《答谢民师书》中坦言：“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也就是说，当应该放笔写来尽情表达时，就滔滔汩汩，一泻千里，泼墨如云；当意思表达完了时，便意尽笔收，戛然而止，惜墨如金。
记者：宋代的文人大都勤奋刻苦，博览群书，多才多艺，包括苏轼、黄庭坚在内，他们既是诗文高手，也是书坛大家。再说说关于书法的想法吧。
程郁缀：我一直认为：汉字，乃我中华民族最伟大的遗产！我曾经撰写过这样的联语：汉字乃华夏之瑰宝，书法为国学之精粹。每一个炎黄子孙对汉字都一定要有尊重之意，一定要有敬畏之心！每当您提起毛笔时，请稍微停顿一下，先静思一下，内心涌起对汉字的敬畏感，神圣感，这样就不会以丑为美、以俗为雅、以怪异为创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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