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了妈妈后，还能有自己的疆域吗？

今天是母亲节，祝所有的妈妈在付出爱的同时，能获得许多爱，并活出自己的人生。

妈妈，是一个复杂的身份，我们目之所及的每个人都是从妈妈的身体来到这个世界的。而女性的个体生活，也因“成为妈妈”而变得复杂。

《如果我是地球的国王》内文图。

在这个母亲节，新京报小童书将分享一篇对绘本作者、童诗创作者魏捷的专访。魏捷写作广泛，作品有童诗、小说、散文及绘本故事等。她是绘本《如果我是地球的国王》《那只深蓝色的鸟是我爸爸》《爸爸变成了透明人》《夏天的故事》的作者，作品获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最佳绘本奖、首届信谊图画书奖文字创作奖首奖、“最美的书”荣誉称号等。

在魏捷的叙述中，做母亲并没有侵蚀她作为诗人与创作者的独立性，反而给予她许多滋养和难忘的瞬间。或许是诗人的视角让琐碎的育儿生活多了一丝轻盈，也或许是孩子已经长大，彼时的辛苦已被时间冲淡。

她记得孩子在她忘记事情的时候给她的吻，记得孩子写的检讨：“我不应该把妈妈的狗窝推到地上。”也记得坚持每天写诗的时候，与自己约定，“要是发表了一篇诗，就给自己买个火龙果”。

在魏捷看来，诗歌并不是脱离生活、虚无缥缈的，她捕捉生活中一闪即逝的闪光瞬间，并淬炼成诗。而她对诗的探索，也令她得以发现与孩子相处中“作为父母的智慧”。

以下是这篇专访，希望所有妈妈都可以拥有来自孩子的爱，也有独属于自己自由的疆域。

采写｜王铭博

当妈妈后，

我写了很多童诗

新京报小童书：你的童诗非常口语化，又有天真的儿童视角，是在与孩子的相处中创作的吗？

魏捷：从孩子出生到小学阶段，我的童诗创作比较多，这个是和我孩子的生活有关。比如在《如果我是地球的国王》这本绘本中，有一首《白头发的故事》，它就是生活中孩子的童言童语，我把它记录下来，进行文学化的处理。

《如果我是地球的国王》内文图。

有一天我照镜子，我就说，哎呀，我怎么长白发了？然后愁眉苦脸的。我儿子在旁边听到就说，两根白发可以当你的犄角，别人都不敢惹你了。哎呦，我一听就觉得这也太神了吧，我就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我就说那爸爸头上的白发更多，怎么办？然后我儿子就说，当仙人掌的刺呀，谁都不敢碰。

他一说完，我就觉得这个记录下来是非常好的素材，因为他起码让你的思维转换了，出来了想象不到的效果。

《如果我是地球的国王》，魏捷 著，小武 绘，蒲蒲兰绘本馆出品，新星出版社，2023年3月版

新京报小童书：确实，在读你的诗的时候，能感受到这是真的儿童的语言，而不是一种成年人想象中的儿童。那么当了妈妈之后，你的生活有变化吗？

魏捷：有很大变化。当一个人生活的时候，我的生活就是一本小说，我自己的成长就是主人公的成长。结婚之后，我的生活就变成了散文，有很多很多片段。然后有了孩子，不管如何，你都会对孩子投入关注，孩子其实就成为你散文中的诗。

新京报小童书：这是一种好的变化吗？

魏捷：当然，再给你举个例子，这件事当时也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给孩子买了玩具放在单位，已经跟他说了，却忘记带回家给他。第二天又忘记了，我很尴尬。

然后孩子说，妈妈，你哪只手忘记了？我说，哎呀，这只手忘记了。孩子把我的手拿过去，亲了一口说，这下就不会忘记了。

新京报小童书：你的儿子吗？哈哈哈。

魏捷：是的，我当时惊呆了。他这样做我真的不会再忘了，怎么可能忘记呢？第二天到了单位，第一件事就是把玩具装好。所以其实，孩子会给你的生活带来意想不到的乐趣，其实也是源于孩子这颗心非常温暖，孩子对父母的这种爱是非常温暖的。

新京报小童书：是的，孩子的爱的表达也是基于父母对孩子的爱。

魏捷：是的。孩子的心是没有受到任何限制的。所以他去看这个世界的时候，非常的生动和新鲜。而我们呢，读了很多书，也不断学习，反而有时候对错的观念太强了。这种对错的观念在脑中之后，很多东西其实你就不敢去表达。孩子没有这个顾忌，所以他表现的时候非常的天真，没有任何局限。

新京报小童书：诗意不仅在孩子温暖的一面中，甚至也在孩子的负面情绪中，是这样吗？

魏捷：是的，我现在书橱里还有一张他小时候写的道歉信，内容是：“我不小心把妈妈的狗窝推到了地上。”其实是他很生气，把我的被子都扔了。与孩子相处肯定会有一些小小的所谓的冲突。

小孩有时候会发点脾气，比如什么东西没满足他的时候。我有一首诗，就是对他的脾气进行一个引导。平时孩子都会玩气球，拍来拍去，然后气球也会砰的一声爆炸。我就和他说，你这么生气，那把你的气全部吹到这个气球里面，会有多大？小心到时候爆炸了啊！他听了哈哈大笑，说妈妈说的好像很有道理啊。（童诗《假如一个小孩想生气》创作自这个经历，这首诗获得了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

假如一个小孩想生气

作者：魏捷

假如一个小孩想生气

要不要给他巧克力

或者是奶油蛋糕

和草莓冰激凌

不，什么都不给

要给就给一个

大大的红气球

来啊，来啊

把气全都吹进去

看你生的气有多大

比足球大吗

比天空大吗

扑哧扑哧

气生得太大

小心爆炸

《如果我是地球的国王》内文图。

新京报小童书：这也是一种用诗的想象去解决生活里的小问题的方式吗？

魏捷：是的，我觉得童诗的内容也是真真正正来源于生活。因为有了生活，所以这些诗会更真实和动人。

新京报小童书：而且很质朴。

魏捷：对，质朴。我们有时候把诗歌看得太高高在上了，好像诗歌就要不朽。其实可以转念来看，诗歌是表达了我自己的一种生活方式和态度，是我的一种信念。我以前还起过一个笔名，叫南瓜，因为南瓜是默默地成长嘛（此处为化用舒比格的话：南瓜默默不说话，它只是继续成长）。

诗歌和你的生活可以产生一些关联，观照到你的生活，让你的生活变得丰富、灵动、富有意味。当你把诗歌化为你和世界相处、和自己相处的一种方式，其实诗歌就和你的生活在一起了。

新京报小童书：所以不论是养育孩子还是创作，都是你生活的一部分，并且互相滋养。

魏捷：对，是这样的。所以那一段时间我不会觉得写诗有多难。就像我们家孩子说，他从来不觉得妈妈写东西有多么费脑筋，就看见妈妈坐在那儿，打开了电脑敲字。因为你的生活里面就流淌着这些东西。

新京报小童书：作为一个妈妈，你是怎么能够体会到孩子心里打结的情绪，然后用诗意的方式去把它解开的呢？

魏捷：一方面是有一颗童心，另一方面其实是当爸爸妈妈的一种智慧。但我觉得我只不过是把其中的一种智慧表达出来了，现在很多父母其实有很多很好的方法，只不过他们没有通过文字被大家了解。

我喜欢诗歌，我觉得诗歌最重要的就是找到了万事万物间那个美妙的联系。我能把生气和气球建立联系，是因为我有一种诗歌的训练。说到底，诗歌是一种智慧，也是一种思维方式。

我发表一首诗，

就给自己买个火龙果

新京报小童书：你在作为一个妈妈和一个职业女性的同时，也在长久地创作，这是如何做到的呢？

魏捷：我习惯于每天写一些文字来记录，就好像是我心灵的泉水，每天要流淌一点，不能让它断掉。

我孩子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天他发现，我在电脑上已经输入上百万字了，超过了全国百分之九十九的网友。他当时惊呆了，才知道妈妈原来写了这么多字。然后我跟他说，你看做一件事情是不容易的，我输入的字超过全国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有了这个练习的过程，我才能把东西写好。

新京报小童书：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把生活进行文学化的提炼，转变成诗歌的。你是如何做到的呢？

魏捷：文学的作用很重要。我喜欢词语和词语碰撞后产生出的意味。我写东西要把每个句子写好，这是我的出发点。所以生活里的素材经过文学性表达的处理，就成了诗。所以最后，等于说是生活和诗相得益彰。

新京报小童书：你是怎么开始创作童诗的呢？

魏捷：最开始，我没有一上来就写童诗。我很小就开始读诗，诗歌里有种超越性的东西，特别打动我。比如在杂志上，我读到狄金森的诗，但并不知道狄金森是谁，只是觉得这诗那么质朴，想象又特别奇特。狄金森有一首《要造就一片草原》：

要造就一片草原,

只需要一株苜蓿,

一只蜂,

一株苜蓿,

一只蜂,

再加上白日梦。

有白日梦也就够了,

如果找不到蜂。

哎呦，读完我一瞬间豁然开朗——原来我的想象可以创造出一片草原，甚至连世界也能创造出来，真是太好了。后来在写作过程中我不断探索，就发现自己好像擅于去表现童心的世界，所以在童诗方面就写得比较多了。

新京报小童书：诗歌对你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魏捷：通过我自己的想象和情感，几行诗就可以把万事万物联系起来。然后这几行诗里，你可以充沛地表达情感，心里边的思辨性也表现了出来，还可以记录生活。

新京报小童书：那除了生活中的灵感，你平时如何进行文学上的积累呢？

魏捷：看一首诗，可能只有几句话让我特别感动，我就会把它记下来。比如波斯诗人鲁米有一首诗：

当你寻找宝石你就是宝石。

当你渴望面包你就是面包。

你就是你寻找的。

我特别喜欢。它里边可能有很多背景，我记不住，但是我感兴趣的这几句，哪怕断章取义，我也会记录下来放在那里，有时候会去回味、琢磨这些东西。

还有就是我会有意识地训练自己用准确、生动、新颖的句子来表达我看到、听到、感受到的东西。就比如说我昨天散步，看到好多人带着小孩在那边玩。我就说，哎呀，他们现在充满激情地看着他们的孩子，还有一个梦境没有展开。其实每个人最后都是归于平淡的，对吧？不能说你是写作者，就如何如何。

新京报小童书：你每天都会创作，一般都写多久呢？

魏捷：其实我工作也挺忙的，一般都是晚上写。所以有时候别人也很奇怪，怎么晚上联系我，我都秒回的，因为微信就挂在电脑上。

新京报小童书：那会定量吗？比方说要写多少字之类的。

魏捷：其实真的没有那么好写。我记得最开始的时候和自己约定，一个月写好一首诗还能发表的话，就给自己买个火龙果。

新京报小童书：你的孩子会受你的文学创作的影响吗？

魏捷：我记得他在初中的时候妇女节要给妈妈写诗。我觉得他大了，身上毛茸茸的东西少了，理性和男孩子的气质出来了，就问他，能写出来诗吗？他说这有什么难的，然后他很快就能模仿出一首，表达得也很好。

这可能和他小时候的阅读是分不开的。我会把一些非常好的图画书带回去给他看。像伊芙·邦廷的《开往远方的列车》，然后他就深深地记住里面的一句话，“有时，我们得到的要比我们最初想的还要好。” 其实虽然是那么小的孩子，他都能理解这些东西。

诗歌中的超越性，

让我更理解孩子

新京报小童书：你的创作想表达什么共性的内容呢？

魏捷：如果只是记述家庭里的日常，意义何在呢？一定是有一种启发性的东西在里面才好。在我们这个家庭里边，我觉得要学会当智慧的爸爸、妈妈。我们要为孩子创设一个比较温暖、有趣、幽默的家庭氛围。有了这样的氛围，孩子才能够健康地成长。否则让孩子处于一种非常委屈的心态下，他怎么能够舒展他的个性呢？又怎么感受到爱呢？有了这个爱，才可能是比较健康的成长。

不仅在我们家是这样的，其实在别的家中也是这样的。如果在阅读我的绘本时，别的家长也欣赏这种与孩子交流的方式，还有解决问题的方式，那我会有所满足。

《爸爸变成了透明人》，魏捷 著，俞寅 绘，蒲蒲兰绘本馆 出品，新世纪出版社，2018年11月

新京报小童书：是不是可以理解成，其实孩子的成长也是一种自我探索，这种探索是混沌却有意义的，你用诗意的眼光可以看到并包容孩子表面行为背后的意味？

魏捷：是的。包括孩子生气、把东西打碎了，这也是孩子的一种探索，不能完全理解为他不听话。家长能用一个巧妙的方式化解，并最终实现理解，是很重要的。

新京报小童书：的确，你的作品表达出了孩子难以表达出来的心情，孩子的复杂体验被赋予了合理性，这本身就是对儿童的尊重。是这样的吗？

魏捷：是的。我曾短暂地开了微博，记录我孩子的话。还记得我同事拿了一块巧克力给我，说是给我儿子的奖励，因为他写得好。我把这个巧克力拿给我孩子，他很开心，觉得被认可了。

新京报小童书：那除了通过用诗意的方式与孩子相处，你在养育孩子时还有什么比较看重的事情吗？

魏捷：我觉得一个是阅读，还有一个就是生活。一定不能让孩子纯粹沉浸在一个书本虚拟的世界中。像小时候我经常带他去菜市场，还有其他外面的真实生活场景。因为书中都是一些见解和经验，只有加上可触摸的生活，一个人的体验才是完整的。

新京报小童书：你的创作有一个大前提，就是孩子的负面情绪是合理的，是被接纳的。很多家长本身就非常的焦虑、压力大，他们可能并不具备去接受孩子无休止的负面情绪的前提。

魏捷：刚刚也谈过，我喜欢诗歌的超越性。这一点和绘本很像，就是一定要给人惊喜感。在别的事情上面，我们很难获得这种超越性。

采写/王铭博

编辑/王铭博

校对/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