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生不得志的杰出诗人李商隐及其《夜雨寄北》〔190〕

一、典故及其出处

典故：巴山夜雨，或西窗剪烛、西窗话雨。

语义：原指李商隐旅居巴蜀，又逢凄清夜雨时，他思念远方妻子，盼望相聚夜话。后一般借代亲友聚谈。

出处：1、《新、旧唐书》；2、元·辛文房《唐才子传·李商隐传》；3、《唐诗三百首》。

参资：古诗文网《夜雨寄北赏析》。

李商隐画像

二、苦学入仕，却陷入党争旋涡

李商隐〔813—858年〕，字义山，怀州河内人〔河南沁阳〕，中晚唐著名诗人，与杜牧合称“小李杜”。

李商隐，唐皇远宗，可其家世衰落，前三代仅为县官参军，父亲李嗣曾任获嘉县令。他10岁时，父亲病逝任上，只得随母还乡。

这时，家无新收入，生活困难，李商隐少年时，就“佣书”，帮人抄书挣钱，补贴家用。

文学家令狐楚

他自小聪慧，得父启蒙，“五岁诵诗书，七岁弄笔砚。”回乡后，又师从堂叔，学习经书，练习作文。16岁，便能写出一手好文章。

大和3年〔829年〕，他17岁，带着自己文章，拜谒文学家令狐楚。令狐楚时任天平军节度使，认为他才能出众，聘为幕僚，待遇优厚，还教他作文方法，讲授“今体、奏章之学”，并让儿子令狐綯一道同学。他与令狐家，又是师生与同学关系。

李商隐拜令狐楚为师漫画

大和4年，他科考未中，而令狐綯却高中了，他俩都知道，这不是才学有差距，而是他没有背景。文宗开成2年〔836年〕，他24岁，经令狐綯力荐，考中进士。837年，令狐大人去世，他失去靠山，而泾原节度使王茂元赏识他，聘为幕僚，并把小女王晏媄嫁给他。

这是李商隐人生的第一大节点。从此，他陷入牛李党争的旋涡之中。之前，他寄身的令狐家是牛党，而现在，他岳父与李德裕交好，是李党成员，因此，公认他品行低劣，背叛恩师、府主，一起排斥他。这让他付出巨大代价。

三、连连变故，而终生落寞

武宗会昌2年〔842年〕，李德裕入相，而李商隐又考中吏部拔萃科，任秘书省正字。他倾向李党，正踌躇满志，等待着发达。然而，事有不巧，适值母丧，辞职返乡，守孝三年。

他又遭到人生的大节点。接着，岳父病故，武宗驾崩，宣宗上台了。宣宗清洗李党，李相一再遭斥，直贬至崖州。

而这时，令狐綯却步步高升，不久，他拜相了，而李商隐却仍是幕僚。他俩虽有往来，但形同陌路了。

847年，他应桂管经略使郑亚之聘，历时两个月，跋涉5千里，赶到桂林，就任幕僚。不到一年，郑大人再贬为循州刺史，无权建幕了；他回京后，向令狐綯求助，但遭拒绝；于849年，受聘武宁军节度使卢弘正，赴徐州入幕，很受器重，他又有了希望，但仅仅一年，卢大人去世了；851年，跟他结婚15年、出身高贵的爱妻，为他生儿育女、守护家庭，几乎没过一年好日子，又因病而逝。

命运多舛，仕途惟艰，爱妻病亡，变故连连，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了。这年秋后，西川节度使柳仲郢邀他入幕。他怀着对亡妻的歉疚与怀念，11月入川任参军，心境悲凉，郁郁寡欢，干了四年。855年，柳大人入京升职，任他为盐铁推官，官低却薪厚，又远离是非。他安稳平淡地干了3年后，辞职闲居。

杰出诗人李商隐，在党争夹缝中，苦苦挣扎，奋斗一生，大中末年〔858年〕，在郑州家中，孤独落寞，郁郁而逝，年仅46岁。

这个时期，处境跟他一样尴尬的杜牧，最后还为中书舍人，居官四品，而他却终生不得志，至死也只是不入品的推官。

巴山夜雨图

四、入川途中遇雨，写诗寄亡妻

大中5年7月，东川节度使柳仲郢，聘李商隐为幕僚，他答应受聘，但他的妻子刚去世，为料理亡妻后事，未能及时成行。9月下旬，他安排好家务，才动身入川。

这次，他从长安西行，出大散关，沿陈仓道，经汉中入川，前往梓州。

这天黄昏，他投宿梓州月琴坝驿站。此时，在夕阳的余辉下，巴山绵绵，蜀水潺潺，层林尽染，云雾缭绕，秋高气爽，风光旖旎。是夜，一场秋雨不期而至。窗外风雨，淅淅沥沥；屋檐滴水，嘀嘀嗒嗒，又汇成一曲巴山夜雨交响乐，流入诗人的心田。

夜雨茫茫，长夜漫漫，诗人朦朦胧胧，仿佛看到爱妻的身影，又恍恍惚惚，似乎听到爱妻的声音，好像询问，何时才能回家？

突然，一阵风裹着夜雨，袭窗而至，飘落到面颊上，他顿时清醒，原来是沉淀的情思，借助旅途的疲劳与雨夜的清爽，把他带入幻境。他知道，境由心生，爱妻已经过世，刚才她的音容情义，都是这十几年来，他愧对亡妻的心事的幻化。

于是，他研墨展纸，笔随情意，一首描写幻境、延续情爱、缱绻动人的七绝《雨夜寄北》，便从心里，通过笔尖，涓涓流出：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全诗明白如话，明丽清新，短短四句，娓娓道来：

你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还难以确定日期，

而此刻的巴山，正下着夜雨，雨水已经涨满了秋池。

我在料想，什么时候我俩才能西窗前剪烛长谈，

絮絮叨叨地倾诉，此刻在巴山夜雨中的殷殷思念？

开篇“君问归期未有期”，诗人联想到自己孤单一人，却在刚才的幻境中，听到妻子的询问，何时才能归来？对于妻子超越时空的问候，诗人真不知如何回答：一来还未到职，二来即便到职，也会有案牍劳形，回家时间也不能确定，所以诗人说，你问我“归期”，我还“未有期”，问话与答话，希望与失望，两相对立，突兀苍凉。

这是拉家常式的絮叨，妻子盼望殷殷，而诗人却连归期都不知道，愧疚之情涌上心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便无奈地环顾左右而言他，以延宕答词的突兀：你看，这时候，我这窗外的夜色多清丽啊，夜幕深沉，烟雨迷蒙，巴山苍茫，秋水满池！诗人这么说“巴山夜雨涨秋池”，一是增添夫妻对话的情趣，二是把彼时彼地妻子的期望，与此时此地的巴山夜雨，交织在一起，舒缓心中的羁旅之苦，和不得归之愁，而告慰妻子。

西窗剪烛字幅

这时，诗人舒缓了心中愁苦，又似乎进入幻境，听到了妻子进一步的召唤，“何当共剪西窗烛”？在这个旅居的巴山、秋雨绵绵的夜晚，面对着摇曳不定的孤灯，诗人心中一片茫然，他需要一个寄托心灵的空间，而这个空间，却在千里之外的家中，在家中西窗前烛光下，在烛光下妻子的身旁！

什么时候我才能归家呢？于是，诗人再一次陷入幻境，眼前幻化出一个温馨浪漫的画面：夫妻“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到那时候，我们就能剪烛西窗，卿卿我我，絮絮叨叨，倾诉着今晚巴山夜雨中的思念之情，享受着一个温馨浪漫的夜晚。

诗人从浪漫幻境，又回到现实之中，他才意识到妻子已经亡故，唯有自己孤单的身影，被灯火映照在昏暗的墙壁上。而那个西窗剪烛话夜雨的凄美画面，却通过诗人的幻觉，定格在诗人的笔下，也定格在读者的心中，它扣动着人们的心弦，激起人们的感情共鸣，这是一种凄丽的缠绵悱恻之美，一种刻骨铭心的朦胧之美，历久弥新，亘古不灭。

五、《雨夜寄北》的形式之美

李商隐是中晚唐杰出诗人，他的诗歌独树一旗，对后世影响很大。

他心灵善感，一往深情，善于描写情绪的哀苦伤感，长于表达爱情的坚贞执着，创造了诗歌的新巧秾丽新风格，开拓了诗歌的含蓄朦胧新境界，架起了诗与词之间的桥梁，促进了文学事业的发展。

同时，他的诗辞藻华丽，用典精巧，长于象征暗示，爱情诗则缠绵悱恻，隐晦迷离，难于索解，甚至无解，譬如他的代表作《锦瑟》。

而这首《雨夜寄北》，却是别类，在写法上，以构思新颖、章法新巧，而别开生面，传颂千秋。

首先，诗人以清丽的语言，新颖的构思，虚构了一幅夫妻同框画面：剪烛西窗话夜雨。对妻子，诗人爱得深沉，妻子死了，更相思情长，这种郁积的情思，在巴山夜雨的特定环境中，便发酵幻化，在孤寂的诗人心中，幻化为“却话巴山夜雨时”的夫妻剪烛西窗画面，而这一虚构的画面与诗人置身的实际环境，虚实相生，心心相印，表达出夫妻恩爱，一往深情，亲切有味，朦胧隽永，而令人百读不厌。

西窗剪烛夫妻同框漫画

同时，诗人又巧立章法，用重词叠语，使虚实结合，让时空转换，描画出夫妻欢聚画面。在短短的28字中，“巴山夜雨”用两次、 “期”字也用两次，词重语叠，章法重出，看似犯忌，实则有意为之。

诗歌创作中，讲地点，写身在此地，却心想彼地思此地的，不乏其例；讲时间，写身在此时，却心想彼时思此时的，为数更多。而李商隐则把两者结合，两次写“巴山夜雨”，一为此时此地的巴山夜雨实景，二为彼时彼地的剪烛西窗谈资，是归后回忆的巴山夜雨中的思念，是虚景，而这两个重词叠语之间，又用“何当”介乎其中，承前启后，使时间腾挪，让空间转换，从而，化实为虚，两相对照，回返往复，虚实相生，表达了缠绵悱恻，刻骨铭心的殷殷情思。

而“期”字，在一句中又两见，更打破了常规。这是用音节上的回环往复，以表现时空的回环往复，一虚一实，产生虚实相生的意境之美。

因此，在写作艺术上，诗人借鉴了前人经验，又有所独创，以新颖的构思、重出的章法，描绘一幅别开生面的剪烛西窗画面，开拓一个既真切而又虚幻的新意境，形成“寄托深而措词婉”的新风格，创造了一种隐晦迷离、刻骨铭心的朦胧之美。

李商隐塑像

这首诗，比较而言，质朴无典，款款深情，是很好懂的，可也有难于索解之处。诗题中“北”字，指代何人？有妻子、友人之说；为圆己说，又有编造史实之说，等等。不过，就内容来看，按“寄妻”解，便显情思委婉，悱恻缠绵；以“寄友”解，却嫌细腻朦胧，未免纤弱了。本文则据史实，造幻境，从妻说，只求合理通顺而已。〔欢迎转发，反对剽窃！〕陈存选2023、05、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