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中国军事史上罕见的天才统帅,身经百战,未尝败绩;最终功高震主,被迫自尽。然而却连一个“失意英雄”的称号都没有得到,长期被史家士林忽视,贬抑,原因何在?
由左至右:白起、王翦、李牧、廉颇
南朝梁武帝时期,员外散骑侍郎周兴嗣奉旨编撰《千字文》,曾以“起翦颇牧,用军最精”来形容战国四大名将白起,王翦,廉颇,李牧。廉,李二人之史书地位评价自不待言,然而名列在前的白,王二人却史传简略,而评价多低下,尤其名列其首的白起,虽然“料敌合变,出奇无穷,声震天下”但同时更被贬称为“杀神”,“人屠”,后世帝王所赞历代忠臣良将,白起更是无缘入选。
《太平御览》卷三百六十六引晋人孔衍《春秋后语》说,白起外形清奇“为人小头而锐面,瞳子黑白分明,而视瞻不转”。按照相书分析,这样的相貌预示着所有者为人果断,决策清晰且意志力坚。
虽然白起的家世不可考,但并不妨碍眉县当地把白起纪念馆建起来
白起出身秦国郿地(今陕西眉县),其家世已湮没不可考:一说是楚国公族白公胜之后(白居易作《白氏族谱》);二说是虞国公族百里奚之后(《新唐书宰相世系表》、《元和姓纂》)。此外,另有秦武公之子公子白,以及秦穆公时名将重臣白乙丙之后等数种说法。
白起初次崭露头角,是在公元前294年攻韩之役,攻下新城的白起被晋升为“左更”,次年伊阙之战,白起又大败韩魏联军,连拔五城,斩首24万,生俘魏将公孙喜,一战成名。
白起伐楚拔郢之战经过图
公元前280年,秦军大举攻楚,攻楚大军兵分两路,一路由白起率领,向楚国重镇鄢(今日湖北宜城西南)进攻,另一路由蜀守张若率领,直至巫地,黔中,然后沿长江顺流而下,两路互为声援,使得楚国不能首尾相顾。
楚军主力在鄢与秦军大战,白起攻城不下,遂采用水攻战略,在鄢城百里之外的建立水坝,壅西山长谷水为渠以灌鄢城,滔滔大水从郾城东北角冲开城市一贯而入:“百姓随水流,死于城东者数十万,城东皆臭”(水经注.沔水),直至宋代,这一池陂依旧被称为白起渠,次年,白起再次乘胜攻楚,夺取安陆,并贡献楚国郢都,进兵洞庭湖边,迫使楚国仓皇迁都于陈(河南淮阳),从此,秦国以郢为南郡,白起因战功被封为武安君。
此时的战国大格局中,曾经一度成为的超级大国魏,楚已经日暮西山,气息奄奄,东方唯一的超级大国齐国因秦国连年的连横外交,也始终不与秦国正面为敌,在阻碍秦国一统六合的道路上,最主要的强敌就只剩下了一河之隔,经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改革后,民风彪悍,军力齐整的赵国。
公元前270年战国局势图
两强相遇,必有一战:公元前262年,秦军进攻韩国野王(河南沁阳),在占领野王后,秦军就截断了韩国上党郡(陕西东南部长治)与韩国本土的联系,上党太守冯亭在绝境之下,决心上演一出“移花接木”之计,以上党投赵,赵孝成王接受了上党辖境,并封其为华阳君。
秦能成功灭赵,先利用偏师牵制赵国主力,而后发两军东出:一路自晋阳下井陉南击邯郸,一路自轵关陉北击邯郸 图/大福读史
从地缘战略角度看,凡关中势力欲与河北势力争衡,控制了两者间之天险太行山的形势,就拥有了居高临下,高屋建瓴之势,而上党高地就处在太行之巅,正是赵都邯郸的西南战略屏障,秦占之则可居高临下攻击邯郸,可以说,上党的得失直接关系到赵国的存亡。在赵国来看,与其听任秦国夺取此地理优势,不如主动出击,占据上党以占先机。
而此时秦军已经占领野王与南阳,导致在日后会战中韩,魏难以援赵,已经为日后之胜打下了最初的伏笔。
王齕准备进攻上党。图/大福读史
两年后(公元前260年),秦军在左庶长王齕的率领下,进攻上党,虽然秦军主帅为王齕,但赵国朝堂之上,真正恐惧的是白起,平原君认为白起之善战,简直到了“无解”的程度,上策是“可与持久,难与争锋”,为此平原君推荐了心目中最佳的统军将帅人选——勇鸷而爱士,知难而忍耻的老将廉颇,并制定了避免与秦军野战,坚守不出的正确战略。
廉颇按照山川形势布置了三条防线:百里石长城防线、丹河防线、空仓岭防线。准备与秦军打持久战,消耗战图/大福读史
廉颇率军抵达上党地区后,直赴长平,这里是上党至邯郸西南交通要津,只要长平不失,秦军则不能蹑足上党,更遑论直扑邯郸,这里地势为丘陵,丹河及其支流分布其中,西有高平关,长平关,故关等群塞可以固守,河谷平川便于大军调度辎重运输,极端利守而不利于攻。
老成持重的廉颇,将自己大营设在今天高平东南丹河东岸大粮山一线,并预计高平西北丹河一线为主战场,并设下空仓岭,丹河与百里石长城三道防线,秦军在王齕率领下,于六七月间突破赵军第一道空仓岭防线,一鼓作气抵达丹河西岸,然而在此却未能再进一步,整整对峙了三年之久。
秦军远道而来,粮食辎重运送不利,士气越发低下,然而就在廉颇的战略即将开花结果之际,秦国的外交战略再次成为决定战场天平倾斜的“场外X因素”,秦王令人“使千金至赵为反间”,成功地使赵孝成王将廉颇的正确战略视为畏缩不战,以名将赵奢之子,年轻气盛而缺乏实战经验的赵括取而代之,在得闻消息后,秦廷大喜过望,迅速秘密派遣白起至前线取代王齕。
赵括轻敌冒进,中了白起的诱敌深入之计图/大福读史
赵括到达前线后,即命令全军出击,西渡丹河以迎击秦军,白起则佯以示弱,从丹河西岸至谷口北且战且退,在丹河野川河分水岭一线固守,同时秘密派遣奇兵两万五千人向东北方向过秦川水,突袭赵军后防百里长城之后,断其粮道与援兵,另派五千骑兵前往故关,与包抄百里长城的秦军会师,遂将赵军一断为二,使得此线以北的赵军与大粮山的辎重补给隔绝。
秦军把赵军切割包围,造成赵军主力兵多粮少,辎重部队兵少粮多图/大福读史
至此,贸然出击的赵军被完全包围在小东仓河,丹河之间一块20平方公里之内的狭长三角形地区之内,赵括发现局势不妙,自己的大军被困在此而无辎重,大粮山南线一带赵军有辎重补给却兵力薄弱,缺乏主将,只能就地修筑营垒,坚守待援。赵军在坚持46日,粮尽援绝后,赵括被迫将主力分为四队,轮流强行突围,最终被迫亲率精兵卫队上阵冲杀,为秦军所射杀。
主将既死,赵军战斗意志彻底溃灭,白起为彻底打击赵之国力与士气,于故关,高平关之间坑杀赵国降卒,整个长平战役,白起率领秦军共歼灭俘杀赵军45万之众,使得东方六国中当时军力最为强盛,抗秦意志最为坚强的赵国一蹶不振。
长平之战
长平一战,为中国乃至世界冷兵器时代军事史上规模最大的合围歼灭战,它使得被西方军事史封为圭镍,由同代迦太基名将汉尼拔指挥的坎尼之战也相形失色。
白起做到了“料敌先机,心战为上”,避免与四十万赵军在无把握情况下做野外决战,而是以奇兵对敌分割,绝粮,断援制胜,决战之前先匿名幕后指挥,并最终诱敌出垒,聚而歼之,有“一稳二准三狠”之妙。
在白起高超指挥之上的,是秦国的“制胜”,从最初秦昭襄王“令军中有敢泄武安君为将者斩”,到决战阶段“亲赴河内发15以上民悉旨长平”为决战进行总动员,其法家中央集权国家体制下的效率与动员力,也是让赵国乃至东方六国自叹弗如的。
虎狼之师
至今,故关附近淘清河支流,被称为八谏水,附近也有八义村,相传赵括贸然出击,行军至此,有廉颇故将部下八人死谏,要求大军重回故垒坚守,被拒绝后不忍见全军覆灭,国破家亡,于此自刎;而高平县至谷口一代民间,有民间小吃烧豆腐,做法为先火烤而后水煮蘸料,别名“白起肉”或“白起脑”,赵人对此战耻辱怨恨,可见一斑。
白起经长平一战,名声大震,然而正所谓“福兮祸之所伏”,白起的赫赫战功,很快引发了秦相国范雎的嫉妒,他唯恐在崇尚军功的秦国朝堂之上,出现一个影响自己专权的功勋武臣。
恰逢其时,心惊胆战的韩赵两国此时才匆忙拾起外交离间这个武器,试图阻止战场上步步紧逼的秦军:传说著名纵横家苏秦之弟苏代,特地受命抵达咸阳,与范雎密谈,言白起若乘胜灭赵:“必为三公,君能为之下乎?”
长平古战场考古挖掘出的部分遗骸
确实,长平之战后,赵国生力军已经基本覆灭,公元前259年十月,秦军再次攻占上党,王齕率军一路攻击武安,皮牢,司马梗率军一路进攻太原,白起自领中路准备直下赵都邯郸,没想到两月之后,秦王听从范氏之言,下令退兵,理由是秦兵在外久战疲劳,应班师休养,并应允韩赵两国割地求和“割韩垣雍,赵六城”。
然而秦退兵后,赵国撕毁了和约,不愿献出六城,更派虞卿前往齐国,准备联齐抗秦,秦昭襄王自然勃然大怒,准备起兵再度伐赵,令白起再次统军出征,但白起却出乎意料地抗命不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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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会发生这样违抗君命的犯上之举,一方面固然是对范雎不满,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出于纯军事形势的考虑,白起认为秦国已经失掉全胜之机,他对秦王说“长平之战后,赵军大败,秦军士气旺盛而赵国恐惧沮丧,正好一气呵成,然而大王却选择退兵,厚葬死者,厚养伤者,重赏有功将士,大宴功臣,举国上下一片欢庆,已经失去了长平之战时的同仇敌忾,视死如归的气势,而赵国自长平之战后,以哀兵必死之志,大修战备已经一年,又用丰厚的财物与外交游说交接燕,魏,齐等国,此时伐赵,实不属最佳时机。”
道理虽然明晰恳切,但秦王已经拿定主意,依旧派五大夫王陵率军伐赵,于前258年正月败于邯郸城下,秦王后以王齕取代王陵,并再次增兵,但依旧无法攻克邯郸,又遭遇魏国公子信陵君率领各国联军来救。
范雎塑像
情急之下,昭襄王两次派范雎前往白起府上求其出马,然而白起竟托病不出,这种消极怠工之举,再加上范雎落井下石,大进谗言,使得秦王暴怒不已。
最后,昭襄王亲自来到白起府邸,要求其承接虎符,领兵出战,然而长于征伐,缺乏庙堂政治智慧的白起此时选择了冒死进谏,痛陈此时伐赵不可能克奏肤功,劝告秦王“释赵养民,以诸侯之变,抚其恐惧,伐其骄慢…天下可定,何必以赵为先乎?”这一番话虽然恳切,但无疑彻底触动了秦王的逆鳞,白起当即被削去武安君爵位,贬为士伍,流放至阴密(甘肃灵台县西)。
由于病情未曾好转,白起并未立刻起身,而三月后动身之时,秦军再次战败消息的传来,秦王颜面尽失,范雎又趁机进言说,白起对处罚心有怨望“其意怏怏”,昭襄王一怒之下,令赐白起死,使者风尘仆仆,于咸阳西十里杜邮将白起赶上,一代名将仰天长叹,慷慨引剑自刎。
白起一亡,范雎自然大喜过望,接连推荐自己的得力党羽王稽与郑安平为将军于河东太守,不过冥冥之中,果报循环,郑安平得意洋洋来到邯郸前线,被赵魏楚三国联军打得落花流水,居然率众两万,投降赵国,而王稽也因贪图六国私下贿赂,将河东郡拱手让出,按照秦律“任人而所任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的规定,公元前255年,范雎与王稽一起被处以死刑,并夷三族。
嬴稷(公元前325年~公元前251年)
处于暮年的昭襄王仰天长叹:“今武安君既死,而郑安平等叛,内无良将而外多敌国,吾以是忧。”
白起之所以能够笑傲沙场,除了自身的军事指挥天分,更多的是因为秦国不仅率先拥有了先进的军事动员体制与经济后盾,也率先抛弃了周代以降的“战争礼仪化”政策,在冲突中不仅强调领土占据,而且以杀伤对方有生力量为高优选择:根据马非百《秦集史》中“首功表”所列,从秦献公二十一年至秦王政十三年(BC241-BC234)这107年里,秦除了同若干残存的小诸侯国和西戎、巴、蜀、少数民族作战以外,同六国共作战六十五次,未获全胜或互有胜负的仅五次,败北的仅四次。秦军共斩首敌军约人——而另一方面,在中国传统儒家意识形态中,兵学的至高境界是“高屋建瓴”,“胜于庙算”,“兵不血刃”以及“不战屈人之兵”,与此大原则背道而驰的白起,自然被长期贬抑忽视。
所以,虽然白起身经百战,几乎无一败绩,然而在史家文士心中地位却异常低下,诗作典籍中也多讥刺之语,明人李濂路过长平故垒,做诗《骷髅山》,就有“落日沙原重回首,长平云接杜邮云”之句。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两千多年后,《剑桥战争史》作者杰弗里·帕克在其书序言中,声称主导世界的“西方战争模式”有几大特性,包括“重侵略与杀戮”,“重扩张与支配”,倒是与白起以及战国时代的秦代军事大战略丝丝入扣,相应成辉。
传统儒家知识分子缺乏此类眼光与视角,只是一概认为秦帝国兴起所倚仗之杀戮霸道,本身就是其以二世而亡的原因,正所谓“百战区区竟何补,阿房烟草亦凄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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