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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传统戏一定要拘泥于正史吗?

 喜欢读书的观众,常会给旧剧加考证。因为他们一方面读书,同时又看戏。遇到戏讲到某个人物或某件事项,而这些东西又见于史时,自然而然便有对照看看之心。假如这个人常常写文章,那么他便会以对照之所得写成一篇;或者发表,或者不发表。不过,这写出来的成绩,总不致没有机会与人见面。从这里面看,于是想到一个问题,就是历史剧是否须合正史。

 这题目一提出来,显然的是一个讨论的问题。倘若以此为主题,发起一个辩论会,定可以期望有许多精彩的言论出现。不过这是另一件事。笔者既写出此题,姑且先发表自家的见解。我的意思就是,虽为历史剧,亦不必拘泥于正史。换言之,纵不合于正史,亦不为过。

 说起理由来,这原是很容易明白的一件事。戏剧是艺术的,可是历史演化本身却不全然是艺术的。编戏的人,须把许多事情,放在一块,俾便于在一个短时间内演出。同时,因了兴趣的关系和如何能使戏的本身臻于完美,乃不得不在采纳的内容上加以变化。

奚啸伯之《碰碑》

 加以变化的手段有两种。一是删除,一是添加。那么,在这样的行为上,便产生了“不合正史”的结果。说起来,这实实在在的是很自然的事。戏剧这种东西和小说很相类。我们试看古今有名的历史小说(各种演义),有哪本是完全板起面孔专讲史书的?有哪本书是不经过着者用己意修改或添加许多故事的?试从头到尾串读一遍,一定会陆续发现无数的篡改正史,无数的添入故事。尤其内中各段精彩之处,简直完全是着者一支笔在自己做文章。

 要知道,历史上发生的事,固然有的是具有很好的动机,有的是具有很精彩的经历,有的是得到如玄想一般的结果的。可是等到预备拿他们来做写小说的材料时,便会患不合格、太简略、或不动人的毛病。而着者要利用这段材料,便非以想象力再加修饰不可。

 譬如《西游记》演义小说和唐三藏法师玄奘的事情。玄奘取经,唐贞观中确有其人其事,现有的佛经由玄奘手译的还很多。他自己也着有《大唐西域记》十二卷以记自高昌国以西各列国的情形。但是明朝吴承恩作的《西游记》一书,其中先不用说猴王历史的部分,即在玄奘西行的渊源一段内,有很重要几点是改过了的。

更新舞台《西游记》

 例如玄奘的身世原为士族,他之欲去佛土取经,原为中土流行的佛经经义难明,异说难定,故发愤要求得原文的经典。这原是种考据家的科学精神。在我们眼里自然极可佩服。但这都没有通俗小说的资格,平常的身世引不起读者兴趣,于是给它改成状元父亲与相女母亲之子。考据家科学的动机,改成魏征斩龙与太宗游地府的故事。虽然他之所改是另有依托根据的(来源大概是《太平广记》和一些唐代写本白话小说中的故事),但其篡改正史则为事实。

 再如其他的演义小说,例如《水浒》和《三国演义》,其中故事的来源干脆有好些是由元明各朝一些剧本中抄来的。至于那些剧本写作的来源,无非是当时的一般流行着的故事而已。他们与正史自然有相当的距离。所以演义小说同正史相隔很远。

马连良、李少春之《群英会》

 小说如此,戏剧也是如此。原因正是一般,似乎不必赘言。其与正史相异的地方,有时候是为了结构上的方便,但有时却是依了当时的流行故事,并不是为了在结构上有什么关系。现存各代的剧本中,以元曲最能胡来。元曲中角色的编排,不单曾读正史的人要斥为奇怪,即后来依之以编演义的人都认为离奇不取。

 例如高文秀的多种“黑旋风”的曲本,其写李逵,完全不是后来《水浒传》所采取的那种“天煞星”的样儿。再如朱士凯作的《刘玄德醉走黄鹤楼》的曲本,人物编派,更属前后颠倒离奇。保刘备过江的是天水姜维,虽也拿着借东风时的令箭,但是已经乔装改扮作渔夫模样了。妙的是到了东吴,周都督竟请他做刺客,姜维允了之后周瑜避开,于是姜维拿出令箭,哄退东吴兵士,救走刘备。然后周瑜带兵追赶,下接《芦花荡》这一出。《黄鹤楼》若不是明朝罗贯中没有看见这曲本的话,一定是他嫌太不合调了。讨荆州期间竟然把个西蜀的姜维捉了来做刘备的救星,确是太离奇而不合史实。因而就没有放入《三国演义》之内。像这种的异于正史,与技巧无什么多大关系。写李逵作机灵物人幽默性格之可以讨俏,原不比写作粗猛直爽多什么好处。写姜维于其入蜀传以前,原不比就写赵云多什么精彩。

 这是写曲人一种任意的创制,或是一种依当时传闻而做,原没有多大重要的。因为根本在正史里,这些事便不见经传。一两个人物,一两桩事情的创写,更用不着以“不合正史”的罪名砍消之。较重要的,还是要属那种因技术问题而擅自更改正史,加添节目的。

 这里姑举一个通见的戏《定军山》作例。陈寿《三国志》记载此事,在曹操、刘备、黄忠、法正、夏侯渊各传中都有。其中最详细的《黄忠传》中说:“渊众甚精,忠摧锋必进,劝率士卒,金鼓振天,吹声动谷,一战斩渊。”其他各传中记述也都类此。然而其中详细节目是否有“走马换将,杀一阵败一阵,败至落野荒郊,用关公拖刀之计,将他斩下马来”者,却不见于书。罗着之演义,原也是将走马换将与斩渊分开,而且斩渊确非用拖刀之计者。故而决定现行《定军山》完全为该戏着者自己之发明。此位作者,不知是否即当年三庆部编连台《三国志》之卢台子(胜奎)。

 然而其编剧技术确值钦佩。诸葛激将遣将,张之败,天荡之克,至夏侯渊出而一阻,但是却用敏捷的手腕,把走马换将与斩渊联在一块,于是老将黄忠之底定汉中,一贯而下。三场大战,率奏凯歌。球类比赛,所谓“直落三”之得胜式,最为痛快也。然若编者死套正史,再将黄忠形容得勇一点,专讲求合乎“一战斩渊”四个字,则台上无非两方人马二龙出水,磕住,通名,拉开,过合,对刀,或者竟用大刀九漫头,台口压住,夏侯渊打哇呀,黄忠反手,一刀结果性命,然后上下手“急急风”过场,黄忠大刀“耍下场”。如此而已,别无文章可做了。则与现在的文武带打的《定军山》若何?读者曾不辩自明矣。

余叔岩之《定军山》

 不过,既谈到这里,便另有一个问题出现。那就是由编剧者自造历史关目,与一般听众的知识有没有妨碍。解决这个,有一先决问题,究竟旧剧在民教上的估价如何。若是把旧剧看作一个教育民众了不得的工具,那么,我不敢说什么。应该先请他改辙早入正史。演宋初北汉降将杨无敌的史实,决不应该把潘美弄成那样。而且只有一出悲剧可传。我们可以仿《麦城》的例,叫他做“陈家谷”。像《四郎探母》、《李陵碑》、《洪羊洞》等,可以免演。再若演唐代薛仁贵的事,又决没有那么热闹,只有《定天山》合格,《凤凰山》可演一点。并且八十老将李(即徐茂公)为征东主帅,功在薛礼之上,决不能做成一个牛鼻老道的扮相。同时,薛平贵的事,便根本应斩尽杀绝,什么寒窑武家坡,满没有那么回子事!如此删的删,免的免,弄来弄去,台上可演的戏有多少出?大家何不坐在家里翻二十四史呢?这种行为,不但爱好戏剧的人不愿如此,恐怕一般卫道者也不好意思这样。

 其实纵然用旧剧作教育,告诉大家一点正史上没有说的东西也无妨。而且,一些演义小说早在那里先种植下很大的努力了。我这里说一件事情,富连成社去年四月里计划排演《广成子三进碧游宫》。剧本特请吴幻荪氏修编。在正史上,广成子与轩辕黄帝虽有一段渊源,但是要编《三进碧游宫》这戏,仍不得不源之于《封神演义》。于是吴君便依固有本及《封神传》二者编了起来,两个月以后,完本送到富社去。其中各幕除了现时可以见到的之外,另有杨任谏君剜去双目及广成子用翻天印打死火灵圣母的两段。杨任这段,是要表示妲己虽然祸国,然而仍有忠臣出来谏君,并且在剜目时还可以卖弄血彩。打死火灵圣母一段,为后来广成子送金冠进碧游宫之张本。并且以武生饰广成子,还可以有一场开打,都可算得是重要的场子。不想本子送去之后,首先的一个反响便是老教员萧长华反对这两场。理由为杨任是一位“老爷”(与关羽之为老爷相等),火灵圣母是一位神仙。戏中将这两位一个剜目一个打死是糟蹋神仙。虽然演义里有这事,而且杨任将来还有目中生手手心生目之机会,并且左道的火灵圣母是被禅教广成子打死的,然而这都不能在台上演出,认为是对神仙不敬。果然萧老先生的抗议被尊重了。这本子拿回去改,里面其他有侮辱左道旁门弟子,但终于为神仙的词句,也一并改过。改后的本子,便如今日的《广成子》一戏的模样。杨任一场,改为箕子被谪。火灵打死一场,根本取消,只由广成子道白“俺就哗啦啦啦祭起翻天宝印,将火灵圣母,打死埃尘”并唱一支正宫〔端正好〕了事。萧长华之所以如此,固然可说是“尊敬神仙”。然而他何以知道杨任等是神仙呢?编剧者吴君并未详究。不过我想倘若有人这样问萧君,那么,在意料之中的,他一定会引《封神演义》作理论根据。这在有识之人自然要认为可笑,然而足可见演义小说不单在一般人中发生大势力,即连编剧本都要受到这种影响。

 所以若然有人想不合正史的戏剧如何,却要请先考虑考虑流行着的演义小说。演义小说不合正史,旧剧也不合正史,纵然旧剧比演义小说更厉害一点,也不过五十步与百步,不必看得太严重。

 即使三国时没有发生过黄鹤楼赴宴也好,定军山黄忠没有用过拖刀计也好,潘美没有设计陷害杨业,古来就没有薛平贵这个人,一切一切都没关系。我们的旧剧,仍可以一出出精彩地上演。推而广之,明将花云如何战死,三国马谡如何失街亭,义士杨阜之勾油白脸三块瓦,李克用共有多少儿子,等等问题,概可以正史自正史,戏剧自戏剧,你不用管我写得如何板面孔,我也不用管你编得如何多加花样。本是各归一工,两不相涉。这就是在下的一点意见,高明以为如何。

(《立言画刊》1939年第1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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