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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波解读辛弃疾《西江月·明月别枝惊鹊》

我们前面已经解读了辛弃疾的《破阵子》,体现他作为一名战士、一名勇士、一名壮士的豪情。我们也可以从他的“醉里挑灯看剑”、从他的“弓如霹雳弦惊”,看出辛稼轩“词中之龙”的风采。之后我们又解读了他的《丑奴儿令》,从“少年不知愁滋味”到“却道天凉好个秋”,漫长的人生跨度充满了丰富的人生况味。按道理,这两首词已经能代表辛弃疾的两种典型的风格,可是今天还想再解读辛弃疾的一首《西江月》,却又因为太熟悉,反而有可能陷入熟悉的陌生艰境。词云: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

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这首词小学课本里就有选,我相信很多人都是对它非常熟悉,越熟悉有时反倒越陌生。比如这样一首充满着乡野之趣、田园之趣的《西江月》,和所谓“词中之龙”辛弃疾一贯表现出来的豪放、沉郁、悲壮词风之间有怎样的关系呢?或者换句话说,一惯沉郁顿挫、豪放慷慨的辛弃疾,为什么能写出这样的《西江月》来呢,还是来看文本,来看这首千古名作吧。

首先“西江月”这个词牌同样和“蝶恋花”一样都是出自唐代教坊曲。后来用做词牌名,是因为李白的那首《苏台览古》,诗云:“只今唯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西江”就是长江的别称,那它最初调用了,就是吴王和西施的故事。所以《西江月》的词牌本来就长于感慨,而“词中之龙”的辛弃疾,却能信手拈来,写来竟是一派乡野风光。

首先第一句,“明月别枝惊鹊”。我相信很多人,事实上包括很多注本,也都把它解释为因为月光太亮,被月光惊起,所以乌鹊要离开树枝飞走。“别枝”显示离开树枝飞走。确实我年轻的时候,很长时间一直是这么以为的,况且还有典故的支撑。比如曹操的《短歌行》就有“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更何况东坡居士曾经不止一次在诗中说,“月明惊鹊未安枝”,或者说“明月惊鹊未安枝”。所以“别枝惊鹊”,当然就是让受惊的喜鹊离开了枝头。但这样一来,我就发现一个问题,因为第二句紧接着是说“清风半夜鸣蝉”,像辛弃疾这样的词作大家,虽然不是在写律诗,不是在写绝句,只是在写词,词的要求没那么严格。但是我们看到他在写《破阵子》,像“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像“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就不要求对仗的时候,他都对仗的非常工稳。更何况像这首联两句,大多数要写起来是有对仗的要求的,所以“明月别枝惊鹊”一定是对“清风半夜鸣蝉”。那么既然是乌鹊受惊离开,那怎么解释半夜鸣蝉呢?“清风半夜鸣蝉”,这说的是夜半时分,清风徐来,蝉鸣在耳,以动衬静,表现了乡村夏夜的宁静和优美。所以“清风半夜鸣蝉”,明显是三个名词放在一起,既然这样,前面的“明月别枝惊鹊”就也应该是三个名词放在一起,而不是两个名词中间夹一个动词,是乌鹊离开枝头。所以这个“别枝”的“别”,到底是一个动词呢,“别枝”是动宾的结构,还是“别枝”形成一个名词,也就是别是一个形容词?事实上从训诂的角度看,“别”这个字最早是用刀来分肉,最后一摁,然后就延伸出来区别、分别,并使之显得特殊的意思。所以“别枝”其实又可以理解为“特别的、突兀的、斜伸出来的树枝”。这样一来“明月”和“别枝”,和受惊的“惊鹊”,你看它们就形成了三个名词,其实是三个意向的叠加。这样的一组意向,和后面的“清风半夜鸣蝉”同样三个意向,组成一组,对仗起来就显得特别的精致、工稳。其实这是中国古诗词常用的手法,实词简单叠加就能构成唯美的意境。我们最熟悉的是,以前我们说过了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不正是对仗“明月别枝惊鹊”嘛。所以诗人要写的是乡村夏日夜景,他只把几个名字简单叠加就像马致远写秋天一样,头顶的明月、眼前突兀伸出的树枝以及枝头被月光惊起的乌鹊、还有拂面而来的清风、半夜的时分和鸣蝉在耳,这六个名词、六个意向简单叠加,就自动组成了一副清新的乡村夏日夜景图。于是在我们眼前就出现了那样美丽的意境以及那种美丽意境中惬意的情绪。

正是因为有了这种美丽的意境和惬意的情绪,诗人情感自动延伸才会把视觉、听觉不自觉的向前延伸。“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稻花飘香是嗅觉,诗人仿佛闻到了一个丰年的到来。但是“说丰年”,是谁在说呢?不是充满了吉祥意义的喜鹊在说,反而是田里的青蛙在说。阵阵叫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它们在“说丰年”,它们在唱美好的未来。于是夏日夜晚里的蛙声、蝉叫都一下变得和白天不同了。都让人那么喜欢听、愿意听,于是这样的叫声都不再是噪声,而变成了乐音,因为它们预示着生机勃勃的季节,预示着充满希望的未来与美丽的大自然。你看月光下嗅着稻花的香味,听着蛙叫蝉鸣,轻松愉快的稼轩居士,信步前行。

抬头望向天空,“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小的时候我们会经常读成“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其实这是我们小时候受《三字经》的影响三字成韵的一个读音习惯。其实他说的是,天空中稀稀落落的挂着七八个星,突然山前下起小雨来,两三点雨滴落到诗人的身上,这里其实是七八个星悬于天外,两三点雨落在山前。但是这就是汉语,这就是中国诗词的妙处。它不需要动词和介词在中间过渡,它只要具有名词性的词组或者名词简单的并列叠加,就可以营造出那种意境来。所以这两句也可以反证前面的“明月别枝惊鹊”应该是三个名词的并列叠加。这是夏日的夜晚,夏天的晚上气候多变,突然一片乌云遮住了星空,只能看到稀稀疏疏的七八个星,然后一阵急雨,两三点小雨猝不及防扑进诗人的怀里。这一来刚才还闲情逸致的稼轩居士,不禁有些着急了。夏天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也许一场倾盆大雨就会随之而来呢。

他加快了脚步,赶快寻找避雨之所,于是就有了最精彩的意境,“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也有版本作“溪头忽见”,“见”是通假字,通“现”。是说诗人从山林小路转过弯过了一座溪桥,就在土地庙旁边的树林边,一座茅屋茅店突然出现在诗人的眼前。夜行中快乐的稼轩居士定睛一看,竟然是他从前落过脚的那家小店啊。一种喜悦,于是蔓延在字里行间,这是一场多么美的、不期而遇的遇见啊。但是说到这种令人欣喜、自然而然地不期而遇的遇见,仔细揣摩,我们不禁就会提出一个疑问,这首《西江月》它其实有一个词题,题目叫做《夜行黄沙道中》。这个黄沙道是在上饶县西边四十里左右的一个黄沙岭,它旁边的黄沙道,其实在当时是一条非常重要的官道。宋孝宗淳熙八年,辛弃疾被贬官之后,就回到上饶带湖一带景区,并在此筑稼轩,因此自号“稼轩居士”,所以后人又称他为辛稼轩,连他的词集也被称作《稼轩长短句》。也就是说,这条黄沙道是诗人经常走的。事实上,就他现存的作品中也有好几首词作,比如说《浣溪沙·黄沙岭》,比如说《鹧鸪天·黄沙道中即事》,都是写的这条黄沙道。所以按道理说,应该辛弃疾对这条黄沙道,尤其是黄沙道上的旧时茅店都非常熟悉的,怎么会路转溪桥忽现,还突然与旧时老店久别重逢,继而别有欣喜呢?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还是我个人认为,是这首《西江月》最值得玩味之处。解答了这个问题同样也就可以解答我一开始提出的具有豪放、悲壮词风的辛稼轩、辛幼安,为什么可以写出像《西江月·明月别枝惊鹊》这样充满着乡野之趣的作品来?

我们刚才提到辛弃疾,是宋孝宗淳熙八年被罢官,也就是公元1181年,此后他闲居带湖将近十五年的时光。我们在《丑奴儿》里反复说过他的人生其实也像李清照一样,从南渡之后被靖康之乱生生劈做两半。辛弃疾南渡之后,理想抱负不得施展,还屡屡被小人流言、奸人构陷,所以他的词作中也总是体现出对“壮岁旌旗拥万夫”的怀念,以及对如今冰冷的现实“而今识尽愁滋味”的慨叹。这首《西江月·明月别枝惊鹊》,其实就作于他被贬官回到带湖闲居之后数年的时光里。但为什么这首词没有愤懑,没有感慨,没有抚今追昔,没有痛心疾首呢?细考这首《西江月》应该作于辛弃疾四十一岁到四十六岁之间,也就是人到中年。人到中年的辛弃疾壮志难申,固然沉郁满怀,但是最让人称道的是,真正的人生境界固然有不忘初心的坚持以及追求理想的坚韧,但是人生还需要一种境界,就是时不时的清空自我,这种清空不是让你放弃理想、不是让你忘记初心,而是在某一刻放下自我、放下固执,与天地自然,与生活,与身边的一草一木,一月一桥融为一体。 一沙尚有一世界,一叶自有一菩提,一个不能清空自我的人又怎么能去拥抱世界,拥抱自然啊!所以禅宗曾经有个故事说,有一位饱学之士来山中求见南隐禅师,他胸中已破了万卷书,足下已行了万里路,自然抛开了尘俗的礼仪。见了老禅师便开门见山道:“我来问禅,请禅师告诉我何为禅心”?南隐笑而不答,尽礼仪之数,举案进茶。时在清明,茶得于前未入杯中,已觉清香沁脾。问禅的学者也为茶香所动,自觉饮而问禅亦无不可。南隐将壶中的茶注入杯中,茶杯渐满,南隐却兀自倾倒不止。学者感觉老禅师或者年岁已高,目力不及,便忍不住出声提醒,说“已经满了、够了”。老禅师依然微微笑,依然注茶不止,杯中的茶水一瞬间满溢而出。学者不禁惊呼“老禅师,杯子满了,倒不进了”。南隐于是罢手,放下茶壶,笑着说“居士便如此杯,里面装满了你的学识、情绪、想法、念头,居士不先把自己的杯子空掉,叫我如何与你说禅呢”?是啊,不能把自己心中的杯子空掉,不能清空自我,又如何能接触到禅心、接触到大道,所以这正是稼轩居士的可爱之处。你看他在这样美丽的夏夜行走在黄少道中,看到“明月别枝惊鹊”,感受到“清风半夜鸣蝉”,嗅到稻花香的里丰年,听到蛙声一片,甚至七八个星天,两三点雨点,也可以让他突然兴奋起来,而路转溪头,旧时的茅店闯入眼帘,宛如老友重逢,那种欢喜真真的是“忽现”。所以这样的辛弃疾,就是一个清空的自我,带着清澈的灵魂和素朴的干净行走在黄沙道中的辛稼轩啊。

我也人到中年,也在人生路上风雨兼程,每日跋涉。虽然时代不同,但人世间有一些永恒的东西,可以让我们穿越千年,感受到每一颗干净的灵魂,这正是我特别喜欢辛稼轩,还要在《破阵子》和《丑奴儿》之后还要再解读这首《西江月》的原因。因为他是这样一种伟大的人,一方面在追寻理想的路上“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另一方面在人生的境界上时时能放下执我、能清空自我。走在路上,我们甚至可以看到他轻快的脚步、干净的微笑,因为这样几近于道,天人合一的灵魂里,有的只是清澈的欢喜与古朴的纯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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