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星期五”
一直以来,还是挺喜欢写一些病例的分析,能够深入到每一个病例可能是做医生最满足的事情。如果能够分享出来,让大家都提出一些思路,就更加幸福了。
今年,我们新的团队成为神经内外科的MDT团队(脑血运重建中心 ,CRC),增强了实力,增加了新的成员,因此每个人也都会“运动”起来,每两周在会推送一期小文章, 记录工作心得、病例分析、文献思考,甚至是人生感悟。就当是随口说一说,喜欢的请关注一下,不喜欢的也欢迎吐槽,无论好坏,都是我们成长的足迹……
——焦力群
本期病例是位58岁男性患者,因8月前突发心前区疼痛不适,并很快出现左侧肢体无力,在外院就诊。冠脉造影提示:左主干加三支病变,更适合冠脉搭桥手术(CABG),出于应急给予右冠药物球囊成形治疗;发病1个月后,外院脑血管造影显示:右侧ICA起始部接近完全闭塞、左侧ICA重度狭窄伴溃疡斑块。
原本准备搭桥手术的心外科医生犹豫了,好像卒中风险有点大吧?还是进行药物治疗吧。从此,病人和家属开始了漫长的求医之路。
先治心脏还是先治脑?亦或是同时进行?
冠脉是搭桥还是支架?
颈动脉采取CEA还是CAS?是做左侧还是右侧?
奇葩的是,几乎每个医院的不同专业医生都给出了不同的建议,而且每一个建议都很有道理
。
↓让我们从头仔细看看这个病例吧↓
No.1
冠脉和心脏情况:
冠脉造影显示弥漫性狭窄病变(其实我也看不太懂),左主干在前降支、回旋支分叉前长段的钙化性狭窄>90%,前降支近中段处有长段的钙化性狭窄>90%,第一对角支开口狭窄>90%,回旋支相对细小,但中段仍有长段狭窄>90%,右冠第一弯后原有90%局限性狭窄,于外院进行药物球囊扩张后狭窄基本解除,但后降支开口处及后降支中段仍有85%-95%狭窄。总体而言,冠脉的狭窄多位于分叉处,狭窄程度重,弥漫钙化长段病变,是不适合进行介入治疗的;
心电图显示下壁导联病理性Q波一次性心肌缺血,ST-T改变;
超声心动图显示左房轻度扩大,左室壁节段性运动异常,主动脉瓣、二尖瓣钙化,左室舒张功能减低;
心肌酶阴性。
No.2
脑组织情况:
CT和MRI显示右侧分水岭区域和皮层梗塞,提示血流动力学不足,但可能也有栓塞机制;
脑部PWI检查显示右侧半球缺血非常明显。
No.3
脑血管情况:
右侧ICA极重度狭窄,高分核磁管壁成像提示右侧ICA颅外段管腔基本通畅,存在明显的负性重构。
左侧ICA重度狭窄,高分辨率核磁显示纤维帽完整,斑块内有脂质池;从侧支代偿的评价来看, 环的代偿是没有的,造影和超声均证实前后交通动脉没有开放。
No.4
其他情况:
患者有多年高血压、糖尿病史;明确的胃十二指肠球部溃疡,既往有出血史,这也是当初急诊发病时,心内科医生未行支架的主要原因。
我们能做什么呢?
1.
冠脉介入治疗:
包括支架或球囊扩张成形,优点是微创,基本不影响颈动脉或脑组织的供血,但三支病变的确是不适合介入治疗的。
2.
冠脉搭桥手术:
这是针对三支病变的最佳选择,包括体外循环或“不停跳”搭桥,但颈动脉的情况能耐受这样的操作吗?这两种技术又该如何选择呢?
3.
颈动脉支架治疗:
对于颈动脉狭窄而言,CAS与CEA具有类似的疗效和安全性,但心梗的发生率远低于CEA,但我们该先做哪一侧?还是同时做?右侧CAS技术上可行吗?
4.
颈动脉内膜切除手术:
CEA是颈动脉狭窄治疗的“金标准”,但合并这样的冠脉情况,手术风险会不会很大呢?先做哪一侧?
从不同手术、不同部位、不同时期几个方面,我们可以获得诸多选择,但每一个选择都与风险并存
。
治疗决策
在经过与心外科的商讨后,我们决定先行左侧颈动脉狭窄的CAS治疗,二期心外科行CABG,三期再行右侧颈动脉的CEA治疗。但是,手术预案被组内讨论毙掉了
。
再次多科室MDT讨论:
先从疾病风险入手:从神经科角度而言,左侧颈动脉狭窄具有最小风险,因为左侧半球的灌注相对还可以,而且纤维帽完整,近期发生栓塞的几率较低,我们暂时把左侧颈动脉狭窄放到最后一步考虑。右侧颈动脉狭窄因为其极重度狭窄的特性,以及患者的胃十二指肠溃疡病史,优先考虑CEA治疗,那剩下的问题就是CEA与CABG的顺序问题了,两者联合还是分期手术?
再从手术风险来考虑:如果分期手术,每个科都是按照自己原有的习惯工作,很熟悉,但如果CEA时出现心肌缺血,我们怎么办?如果同期手术,有哪些准备工作可以最大程度降低风险呢?
此时,MDT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血管超声科华扬主任、心外科李洪利主任、麻醉科叶伟光医生和我们一起制订了最终的手术方案:
1
手术开始前:心脏外科准备好体外循环设备,一次性完成两个手术所需入路的铺单,备好手术切口部位,一旦麻醉或CEA过程中出现不可逆性心肌缺血,可以在20分钟之内建立体外循环一次性心肌缺血,保证患者生命安全;
2
全程TCD监测脑血流:双侧半球血流均予以监测,麻醉、CEA、CABG、麻醉复苏全过程进行监测,随时反馈调整;
3
先行CEA:减少对球部的操作,尽量保证术中心率血压稳定,术后根据TCD结果适度调整血压,如果血流过高,采用局部压迫,杜绝过低降压;
4
行CABG:首选常温心脏不停跳冠脉搭桥术,但如果CEA术中出现急性心肌缺血,则应急采用全身低温心脏停跳体外循环下手术,因为心肌缺血状态下尽快停跳是对心肌最大的保护措施,全身低温又可同时兼顾到脑保护,万一CABG术中出现左侧半球缺血,我们可以通过预置的股动脉鞘,在10分钟内完成左侧CAS,改善脑部供血;
5
术后监护:患者的陈旧脑梗塞不但遗留有左侧肢体肌力差,很主要的是咳嗽反射较差,这对心脏术后有时是危及生命的,因此术中要尽可能做好肺保护,再血管化完全使心功能尽快尽好的恢复,术后尽早撤除呼吸机,尽早指导患者下床活动,增加肺部的物理治疗。
手术细节
CEA术中分离和切开动脉时,均没有心率和血压的波动;颈动脉阻断后,MCA血流从23下降到20,斑块切除后,复查造影显示远端有负性重构,但血流是通畅的,开放血流后,MCA血流高达68,高于术前近3倍,后压迫颈动脉使之降低到43,搏动性很理想;整个过程收缩压一直维持在左右。
担心的意外没有发生,心外科李洪利主任还是选择了常温心脏不停跳冠脉搭桥,不使用体外循环,让患者处于生理血液循环状态,重要脏器均能够得到较好保护,没有血液破坏,术中术后血液丢失也更少。针对该病人,李主任选取胸廓内动脉桥,4支搭桥,以保证完全再血管化,全部冠脉吻合口用8-0滑线完成,同时,整个术中完全依靠术者团队调整体位来完成吻合,几乎没有搬动心脏的动作,从而使得整个CABG术中的血压始终非常平稳(术前麻醉科叶伟光医生计算确定了血压窗,要求维持在140-100/60-之间)。
从麻醉开始一直到复苏,血管超声科李娜医生始终在进行TCD监测,根据变化不断请示华扬主任,并与麻醉科叶伟光医生密切交流,术后8小时,叶伟光医生在经过心肺的细致评估后,拔除气管插管,术后24小时即转入普通病房。手术全过程7小时,出血量200ml。
不一样的文献数据
冠脉与颈动脉共患狭窄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据统计,在准备实行CABG的患者中,合并颈动脉狭窄的发生率高达6-14%,这两个问题如何解决?谁先谁后?亦或同时?其实已经困扰医生们多年,早在上世纪60年代,就有医生开始尝试在CEA同期进行CABG的治疗方式,国内也有部分单位在近些年开展了这样的工作,但这个手术方式直到今天都是充满争议的。
德国学者在2010年启动了研究,这是一个在德国和捷克开展的多中心、前瞻性随机对照研究,旨在对比CABG+CEA与单独CABG的安全性,很可惜,由于病例纳入过慢,试验经费被撤回了
,通过已纳入的129例病例显示,CABG+CEA的卒中率是18.5%,而单独CABG则为9.7%,似乎联合手术不太妙啊。
随着CAS日益成熟,多个CEA与CAS的对照研究提示,CAS发生心梗的几率显著低于CEA,因此很多学者开始在CABG术前或同期改用CAS,以期获得更好的预后。今年6月刚刚被 of 杂志接收的一篇Meta分析,筛选纳入了5个研究,共16712例病例,来比较CABG+CEA与CAS然后分期CABG的两种治疗方式,结果显示,两种方式在围手术期卒中、TIA、心梗方面没有差异,但CABG+CEA的术后30天内死亡率显著增高,结果又是不妙呢。
也正因为目前治疗方式的争议,实际临床实践中也有了更多的不同选择,2017年,纽约的 N. 医生从全美住院病人数据库中,调取了2004-2012年,在同一住院时间进行的CABG和颈动脉狭窄治疗病例,共计22501例,其中包括:15402例CEA+CABG,6297例CEA分期CABG,802例CAS分期CABG。从时间趋势上看,CEA+CABG是在逐渐减少的,而从临床结局来看,CEA+CABG还是死亡率最高的,CAS分期CABG的死亡率最低,但卒中率略高。
从上述文献可以看出,CEA+CABG其实并不是这类疾病的最佳选择,我们也没必要等待下一个RCT的研究,因为这一类患者本就是情况各异,细微的差别就决定了不同的治疗选择,很难做到临床试验入选标准的同质性,最终还是要依靠个体化治疗。
一个比较棘手的病人,在有惊无险中完成了治疗,正因为术前讨论和决策的过程中是“有惊”的,才保证了手术的“无险”。
回头想想,最关键的技术可能是:全程脑血流监测、全程稳定麻醉、心脏不停跳冠脉搭桥,而我作为第一术者,反倒是最没用的了
。其实每一个技术都不是无法完成的,冠脉搭桥同期CEA也不是什么新鲜的技术。这个病例给我的震撼在于MDT的诊治形式:每个学科都把自己理解的最大风险和需求提出来,再由其他学科帮助解决,从而围绕着病人的利益形成真正的一个团队;正如西天取经的师徒四人,师父专职念经,猴哥管着开路,老猪负责抱怨,沙师弟专心挑担子
;而传统的会诊方式,则是以一个学科为主导,如三头六臂的哪吒,看似威风八面,其实在对战中,力量还是局限在一点的。
专家点评
焦力群:
主任医师,教授,首都医科大学宣武医院介入放射科主任兼神经外科副主任。国家重点研发计划首席科学家。统率宣武医院脑血运重建中心,以期达到神经内、外科的真正融合,手术与介入的优势互补。
评语:
王亚冰主任的这个病例是比较有代表性的,其实我们神经科和心脏科都有很多这样合并狭窄的病例,甚至远高于我们的想象。由于大多被忽视,所以我们会遇到围手术期心梗,心外科则遇到围手术期卒中,为防止这样的不良事件发生,依靠的不仅是自己的技术,更重要的是学会从其他学科角度看待自己最熟悉的疾病。
我同意亚冰最后的话语,这类疾病真的不需要RCT研究,而是依靠MDT团队来制定个体化治疗方案。记得上一例与李洪利主任合作的病例,是在杂交手术室,我们先做CAS,然后他们再进行CABG,同样是不停跳搭桥手术。之所以不同,在于上一例病例CAS风险很低,也没有胃十二指肠溃疡等禁忌,也就没必要强求CEA了,对于大部分该类患者,我个人更倾向于优先考虑CAS+CABG同期治疗。
一个复杂的病例得到成功治疗,整个团队都是非常高兴的,也是对这个平均年龄在40岁左右的年轻团队最大的鼓励,叶伟光稳定的麻醉技术、李娜负责任的术中监测、李洪利成熟的搭桥技巧和亚冰细致的显微CEA技术,无一不体现出个人的能力和所属学科的健康发展;但最重要的,还是每个学科虚怀若谷的接受兄弟学科的长处,形成MDT团队,这样的机制和架构恰恰是宣武医院的一贯风格,也是我们最大的财富。
王亚冰
博士学位,师从于凌锋教授,曾留学法国,现任首都医科大学宣武医院神经外科副主任医师,缺血专业组主诊组长,对于缺血性脑血管病而言,是手术和介入治疗的双面专家,每年在宣武医院完成各类手术和介入治疗超过400例。作为骨干参与国家科技部十二五、十三五研究,主持完成了国内颅内动脉狭窄介入治疗的多中心大样本队列研究—,先后发表10余篇SCI文章,其中,2018年完成药物涂层球囊治疗椎动脉狭窄的国际首例报道,发表在权威的JACC杂志。
李洪利
副主任医师,宣武医院心外科主任,北京医师协会心脏大血管外科专业委员会委员,北京医疗事故鉴定专家。从事心脏外科临床工作近20年,完成心脏外科直视手术3000余台,对心脏不停跳搭桥等新技术尤为擅长,发表SCI及统计源期刊专业论文10余篇,目前每年医学本科生及研究生教学8学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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