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摄影:田方方
编辑|王菲宇
在广东南海大地艺术节的会议室里,贴着一张“村民沟通倡议书”。倡议书上详细列出了与村民要求:不能随便拿东西、见到村民要问好……这一“倡议书”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南海大地艺术节与这里的村民发生关联的整个过程。
在两年多的筹备时间里,从讨论地块使用到整修老房子、作品创作,与村民沟通是艺术节的日常工作。2022年年底,南海大地艺术节正式开幕,超过3000名当地居民成为了艺术节的志愿者。
2000年,以北川富朗作为总监的大地艺术节越后妻有三年展在日本新潟县十日町市开启。经过二十余年发展,越后妻有三年展发展成世界最大的户外艺术节,诞生于日本的大地艺术节也成为了以艺术推动地域振兴的品牌样本。
广东南海大地艺术节,是北川大地艺术节“方法论”在中国第一次正式落地。诞生于日本的大地艺术节落地中国会水土不服吗?支撑大地艺术节,最重要的基础是什么?为了解答这些问题,我们专访了广东南海大地艺术节总策划人孙倩。
广东南海大地艺术节,沈烈毅《鱼跃鸢飞》
摄影:田方方
在研究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时,华盛顿大学的东亚研究学者贾斯廷·杰斯蒂(Justin Jesty)特别描述了他称之为“内部观众参与”(inner-audience participation)的现象:本地志愿待客的村民利用艺术节的契机,以休闲对话的形式与外来参与者进行交流。
相较于日本越后妻有,志愿者以提供基础服务为主,广东南海大地艺术节则更进一步——不仅艺术节志愿者全部来自当地村民,他们还担当起艺术讲解员的角色。
孙倩深耕艺术行业二十余年,最开始她一直从艺术的角度思考大地艺术节。最近几年里,在国内开展实践的过程中。让她意识到, “人”是大地艺术节的基础,也是其中最为重要的部分。“艺术很重要,但大地艺术节的主体性,却不是艺术本身。”
广东南海大地艺术节,原伦太郎原游作品《乒乓湖》
摄影:田方方
大地艺术节,要关注社会现实,解决乡村的问题
城市家City+:南海大地艺术节里的“大地”代表着什么?在日本与中国的语境中,“大地”的概念是否会有所不同?
孙倩:我们首先要分清“大地艺术”和“大地艺术节”并不是同一个概念。“大地艺术(Land art或Earth art)”形成于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背景是当时环境意识的增强,艺术家利用土地去创作。作为艺术创作门类的“大地艺术”和我们今天看到的“大地艺术节”是不一样的。“大地艺术节“是北川富朗在20世纪90年代提出的,它的背景是现代化过程中乡村凋零,新潟县邀请各界人士献计献策,北川先生提出了举办艺术节的想法。
在日文里,我们所熟悉的“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实际是写做“大地的艺术祭—越后妻有艺术三年展(大地の芸術祭 越後妻有アートトリエンナーレ)”,这里的“祭”字是庆典的意思,连在一起意思是“要用艺术向大地致敬”。后来在做正式翻译的时候,考虑到中国的文化传统的语言习惯,并没有用“祭”,而是选择了“节”字,同时,也省略了表示连接的“的”字。此外,“大地艺术节”里的“大地”,实际上是指艺术发生的地方,是田野、自然、乡村,是人们脚下的土地,所以这个“大地”比“大地艺术”(Land art)里的“大地”含义更丰富。而且,在大地艺术节上,能看到各种艺术创作门类和艺术形态。 中国的“大地艺术节”和日本“大地艺术祭”中“大地”的意思是相同的,都是关注社会现实,要解决乡村里的问题。
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草间弥生作品《花开妻有》
摄影:Osamu Nakamura
城市家City+:从2016年开始,越后妻有的大地艺术节在国内有了比较广泛的认知。在过去几年见,在“建设美丽乡村”等一系列政策背景下,已经有一批艺术文化项目陆续在安徽、贵州、福建等地乡村落地。虽然以“田原艺术季”、“山水艺术季”为名,但案例中的绝大部份,都将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作为参照。在您看来,大地艺术节需要具备哪些要素?
孙倩:我们前几年也发现,国内涌现了很多类似的乡村艺术项目,有些索性直接就取名“大地艺术节”。也有人说,这几个字已经成为一个IP了。但是我觉得,国内已经有很多专业的观众,他们看过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对这一模式了解,也形成了对这一模式的认同。
从2016年起,我就在国内推广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2018年,我和北川富朗先生共同发起了“大地艺术节中国项目计划”。2021年,项目计划中第一个地域性艺术项目落地江西景德镇市的浮梁县,也就是“艺术在浮梁2021”。
在浮梁,我们也没有启用“大地艺术节”这个名字,因为我们认为 大地艺术节需要具备三个特征:在地性、全域性、可持续。
艺术在浮梁2021,沈烈毅作品《空游云行》
来源:艺术在浮梁
“在地性”是指艺术发生于乡村,以乡土自然为场景,运用当地的资源与智慧,邀请当地人参与其中讲述当地故事,艺术的创作者也要开展在地工作,更重要的是,艺术节的策划和运营团队,要以服务地方的姿态,长期在地深耕。
“全域性”是指艺术节需要一定程度上的全域布局,它既可以集中在一个村落中,也可以分散在一个乡镇里,长期发展后可以拓展到整个县域(区)。全域分布的好处,是让散点串联起来,让人们来到这里,可以深入乡村的角角落落,拉长动线与停留时间,促进与当地的深度交流,创造更多收益和发展机会。
“可持续发展”是指,有别于传统的艺术展览,大地艺术节的集中展期结束了,还可以保留一定的规模和内容,在日常的时间里持续运营。 所以“大地艺术节”不仅仅是一个名字,更代表了一定的理念和方法论。
艺术在浮梁2021,向阳带领观众走向艺术作品所在老屋
来源:艺术在浮梁
在村里扎根,先解决垃圾分类的问题
城市家City+:大地艺术节的最重要的基础是什么?
孙倩:我觉得大地艺术节能够建立的基础是人。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我们的项目都是在一个地方持续运营,首先就必须要获得当地人的支持、认同和实际参与,否则就扎根不下去。
2016年,我在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所在的新潟县十日町市室野村创办了“CHINAHOUSE华园“中国艺术基地。筹备的过程中,有两件事给我特别深的印象。
华园所在地:由废弃小学校改造而成的艺术基地
来源:华园计划
一个是华园刚开始选址的时候,北川老师的团队给我推荐了室野村村口的一所废弃小学校。艺术节把这里改造成了一个艺术据点。要在村里建艺术基地,需要村民的同意。北川老师的团队给我提了好多的建议,比如希望我去参加村里的植树节,目的就是让我和村里人认识。后来他们又给我找了一个时间,为我安排了一次非常正式的见面。
见面会来的全是村里的人,有村长,还有各种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围着桌子坐了一圈。一开始,我先介绍我自己,我来自哪里,我要在这个村里干什么。介绍完之后,他们就开始提问,问题非常具体。比如,日本的垃圾分类非常细,他们上来就问,你们会倒垃圾吗?
邀请村民前来参加的华园开幕仪式
来源:华园计划
另一件让我印象深刻的事发生在2016年8月,华园开幕。如果在城市里,艺术展览和博览会的开幕一般都有预展,会邀请艺术家和评论人来看。但是那个村子实在是太偏僻了,我就想不如请村里人来看吧。于是我们准备了一些点心,做了一场特别的预览。
村里的老头老太太来了,他们特别喜欢邬建安的《五百笔》系列。我看到他们凑得特别近、特别仔细看那些作品,但也不会去摸去碰,就是特别仔细地看。看完会感叹,原来这个作品不仅是在纸上画出来,还有剪纸拼贴的。那个场景、那个感觉让我很难忘。
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邬建安《五百笔之屋》
来源:邬建安工作室
很多人都说日本的老人家特别固执,特别是在村子里,大家互相都认识,像是一家人,很少接受外人,更别说是一个外国人。但是他们接受了我和华园进驻到村里,甚至从情感上认可了我们。 当你足够真诚,就可以用一种柔软的方式,用艺术达成一种交流。
这个经历对我推进“大地艺术节中国项目计划”很有启发。如何跟村民沟通?如何把他们放在重要的位置上?我们的工作准则第一条就是“尊重”,尊重当地人、尊重他们的传统和观念、尊重他们的需求,这是最重要的。不能有居高临下的的心态,更不要抱有“改造”他们的动机。城市人来到乡村,需要放下原本只属于城市的价值观,要向乡村学习。大地艺术节很多作品都要下到村子里去,如果艺术作品和当地人没有关系,他们会支持吗?想让他们支持,你就得邀请他们参与,过程中需要做大量的工作,和村民建立一种共识,形成对等、伙伴、服务、共同创造的良性关系。
这其中涉及到不同的领域、不同的人,和在城市里的艺术创作是很不一样的。具体执行起来,在浮梁、在南海,做的工作都不一样。 因为中国太大了,各地的文化都不同,但是有一点坚持是不变的,就是真诚尊重。
志愿者组成了艺术节里没有编号的流动作品
城市家City+:在社交媒体上,可以看到很多人分享南海大地艺术节的志愿者。他们不仅是运营维护者,还承担了很多讲解的工作。为什么会想到启用当地居民作为志愿者?
孙倩:我们的志愿者全部启用当地的居民,这也是南海大地艺术节和日本的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的最大不同。
在日本,当地的居民大多是老年人,所以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是向全世界召集志愿者的,占比例最多的是日本本土的年轻人。
2021年执行“艺术在浮梁”的时候,我们原本是想要召集在校的大学生来担任我们的志愿者。但是当时不巧,活动开幕时间与当时江西省的另一个大活动冲突了,大学生们已经招募不到了。当时我们负责这个板块的同事非常有魄力,想到去发动当地的村民。“艺术在浮梁”落地在寒溪村,是浮梁县臧湾乡下面的一个行政村。我们找到了臧湾乡的书记,到村里一起去动员。
艺术在浮梁2021,志愿者秋季展前培训
来源:艺术在浮梁
招募的志愿者,我们会支付一些津贴,但是也需要他们具备一定的资质。当时春季展期的志愿者团队一共招募了40个人,他们经过了统一的培训上岗。志愿者里很多都是家庭主妇,她们加入之后我们才知道,这是她们的第一份工作——她们把志愿者工作也当成一份工作。在此之前,她们都是在家做饭、做农活、带孩子。刚开始的时候,志愿者里很多人都不敢站起来介绍自己,因为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合。但是随着时间推移,你会看到他们身上的巨大变化。
我在社交平台上看到很多人会写, 我是因为艺术而来,但是我走的时候充满感动。感动来自哪里?就来自这些志愿者。志愿们把自己内在的可能性激发出来了,他们虽然不专业,但是他们满怀热情介绍自己的家乡,特别能打动人。从城市里来的人也能从他们身上体会到朴素的情感交流。
艺术在浮梁2021,志愿者流利大方地讲解展品
来源:艺术在浮梁,摄影:张凯
在南海大地艺术节项目确定之后,南海区的负责人就分了几批去浮梁考察。非常打动他们的一点就是村民的变化、村民身上洋溢的自豪感。 我们常说乡村振兴,乡村振兴也有很多不同的角度。其中一点就是人的振兴。所以在南海,我们也延续了这一模式,启用当地的居民担任艺术节的志愿者。艺术节分8个区,每个区有“区长”,每天早上会开早会。志愿者队伍加起来有八十多人,后来也有动态增加,最终具体的人次比这个要多。我们常说,艺术节里还有一个流动的、没有编号的作品,就是是由志愿者组成的。
城市City+:在南海大地艺术节的会议室里,贴着一张“村民沟通倡议书”。“倡议书”以及与村民的距离感是如何摸索确立的?
孙倩:这张“村民沟通倡议书”其实是团队内部的管理机制,我们要告诉大家下乡的时候要怎么做、怎么沟通。主要是因为团队去年招了很多新人,来不及统一培训,就把这些打印出来,提醒大家实时注意,养成这个习惯,形成这个认知。
我们的团队大部分是从北京过去的,北方文化和岭南文化有巨大的差异。南方保留了很多的传统的习俗,到了村里会发现很多在北方看不到的事物。
广东南海大地艺术节,藤本壮介作品《水天一色》
比如去年年初考察的时候,我们去了平沙岛。在如今藤本壮介作品《水天一色》的旁边,是一个进村口的牌楼,牌楼边上有一个不大的龛,里面有供奉的牌位和塑像。到了春节,龛上贴了各种各样的对联和撒金红纸,还有我从来没见过的菱形小灯笼,五颜六色的,工艺别致很精美。我去问村民,他们说去年村里边生了多少孩子,他们就会挂多少个灯笼。所以当时我们就特别强调,第一,一定要关注你的脚下,不要误踩误碰误闯;第二,一定要尊重当地的一些特别习俗,不了解的一定要问。从这些细节上,我们能感受村里人的生活观念、能看到他们的执着追求,这些对我们理解乡村,展开创作和长期工作都有帮助。
倡议书里还有一些很细节的要求,包括不能随意拿村民的东西,因为在乡村,一篷蒿草、几根木头、一块大石头,都有可能是属于私人的财产。此外也有一些具体的行为规范。比如见到村民要打招呼,因为在城市里大家都挺冷漠的,甚至同事之间都不问好。所以我也要求大家,见到村民要问好。刚开始村民没有什么反应,甚至有些不习惯,但是后来他们也会主动跟你打招呼。
因为艺术节,太平墟有了第二间公共厕所
城市City+:“空心化”是我们提到现代乡村现状时经常提到的一个词。具体到南海,它面临的“空心化”和日本乡村面临的空心化,是否又有所不同?
孙倩:当村子就没有年轻人的时候,整个村没有活力了。可能走到世界上哪一个国家,乡村都存在这种共性。但是南海面对的问题、需要解决的问题,其实和日本并不完全一样。
广东南海大地艺术节,刘建华作品《时空中的形态》
摄影:田方方
很多人觉得说在日本新潟县乡村举办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艺术节是去搞扶贫的,但是其实那里的乡村不贫穷,它只是凋零。日本的乡村经历过繁荣。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的背景是日本社会的高度城市化,年轻人全部都去了城市,乡村的人口持续流失,再加之严重的老龄化,留下了很多土地无人耕种。
为什么我们说这个地方繁荣过?因为在越后妻有,很多公共设施都是齐全的。餐厅、酒店旅社和公共交通,都很成熟。但是南海就不一样。严格来说,南海属于佛山市的一个区,经济是发达的,每年都位列全国百强区县前列。南海区下设6个镇1个街道。街道就是桂城街道,那里因为靠近广州,其实已经高度城市化了,但是出了这个街道,其他地方就显得比较乡土了。特别是西樵镇,其实它的旅游资源还行,但是业态需要更新了。
广东南海大地艺术节,马岩松作品《时间的灯塔》
摄影:田方方
建筑师马岩松的作品《时间的灯塔》就建造在太平墟废弃的太平市场的顶层。太平墟是这一届南海大地艺术节8个分区之一。“墟”是广府地区对繁华市街的称呼。原来水路交通发达,这里有码头,所以这条街发达。后来水路交通被陆路交通取代,太平墟陆路不便,加之1990年代中期,原来凝聚人气和商业活力的太平市场搬走了,街市慢慢凋敝,居民随之减少,这里失去了生机。
在艺术节之前,太平墟只有一间公共厕所。我们考察以后,就提了建议,说这里需要再新建一间公共厕所。还有很多其他设施的问题。来了游客,是不是要建配套的停车场?是不是要建民宿? 我们常常讨论,艺术节会给这个地方带来什么变化?首先激活了旅游发展,公共设施会越来越完善。我们希望艺术的融入和乡村的发展能够结合在一起,我们也会从艺术节的视角提出一些发展的建议,当然这个也需要慢慢来。
三层的太平市场是太平墟历史的见证
摄影:田方方
城市家City+:对于广东南海来说,这里为什么需要大地艺术节?
孙倩:在艺术节之前,大众对南海是缺乏认知的。说实话,以前我也不知道南海。但是去了之后发现,每次都会有惊喜。
我们去看划龙舟,真的是热血沸腾。一艘龙舟载着十几个人,最多的时候有二三十个人,那种力量只有在现场才能感受到。还有醒狮,我们可能都在电视里看过醒狮表演,但是你坐在近距离看的时候,你能感受到它的精气神,这是我觉得在我们这个时代应该寻找和提倡的。
我们希望能把这种精气神传递出去,就专门邀请了作曲家和编舞家,把醒狮和功夫结合在一起,编了一段一分钟的“醒狮操”,这也是艺术节编号作品。我们专门拍摄了一段MV,邀请的当地民乐小学的学生来跳。
民乐小学的学生在表演醒狮操
来源:广东南海大地艺术节
民乐学校是一所民办小学,大约70%都是外来务工人员子弟。因为学生不多,学校一度差点关闭。后来学校坚持下来,学校有醒狮小组,孩子进学校就可以报名。我们希望这些孩子能够参与进来,就与校长和老师进行了沟通。学校里有一个很年轻的孔老师,他原来就毕业于这里,后来又回到学校人教。我记得我们拍了一个Demo,在会议室放给他看,看到那个小小的样片,他就非常激动。
今年春节的时候,我和凤凰卫视《文化大观园》摄制组走在西樵镇,遇到一对从上海来的母子。那个男孩竟然会跳“醒狮操”,还现场给我们跳了一段,着实把我惊讶到了。一问才知道,是他们学校的老师在网上看到发布的MV,安排了小朋友们学习。所以借着大地艺术节的机会,南海、西樵镇,还有这里的文化和精气神,都传递给了外界。
排版|俞冰如
审核|王菲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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