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羊城晚报记者 黄宙辉 实习生 宋骥才 通讯员 任海虹
建城2200多年的历史文化名城广州,文脉源远流长。广州地区盛极一时的古代书院文化,是文脉传承的独特载体,泽被后世。
广州书院有近千年历史,由南宋至清末,广州地区曾出现的书院数量众多,遍布羊城内外。据广州市第四次文物普查及考古发现,广州现存历代学宫及遗址4处,历代书院及遗址20余处,历代书室、书舍、家塾等遗址280余处,历代宗族(祠)书院及遗址近20处。
200年前,在广州城制高点——越秀山及其周边,一批闻名全国的书院——学海堂、菊坡精舍、应元书院等陆续设立,成为明清以来南粤各地顶尖学子求学之地。如今,这里既是广州城市传统中轴线的起点,也是千年羊城文脉所系,成为历史文化名城广州的珍贵文化遗产。
肇始南宋 崇文重教
广州地区的书院始创于南宋,至清末已绵延700余年。《广州古书院》(广州市文化广电旅游局编,2022年)记载:据不完全统计,自南宋至清末,广州地区书院、书室家塾及宗族(祠)书院至少有456所,创建或早或晚,规模有大有小,有学宫、官办书院、民办书院;有正统学校功能的书院,也有宗族(祠)性质的书院,还有兼具家族祠堂和学校功能的书室、书社、家塾、学堂等。
南宋时期,程朱理学兴起,朱熹等大儒强调“格物致知”“知行合一”的教育理念,倡导独立的学术探索。在这一学术思想的影响下,书院应运而生。广州地区的书院也由此兴起,“当时创建之动机,一方面为纪念被贬谪到这里的名儒,流风余韵,建书院以资敬仰;一方面为当时官吏或乡儒所亲手创建,用以讲学者”(刘伯骥:《广东书院制度沿革》,商务印书馆,1937年)。此时,广州计有玉喦、濂溪、禺山、菊坡、番山等数座书院。据广东文史学者、《广州传》作者叶曙明在《儒林芳草:广州书院史话》一书中记述,南宋宁宗嘉定十七年(1224年)由番禺人梁百揆创办的禺山书院(位于今广州北京路城隍庙西侧),是广州历史上第一所有文字记载的书院,它还与其南数百米的广州府学、以东数百米的番禺学宫一起,形成了广州历史上最早的一个文教区。
在元明更替的战火中,广州地区教育机构也与全国其他地区一样,大多毁于战火,名存实亡。到明代,国家重视兴学育才,出现官立书院的形式,“知府知县莅临郡邑,多以创建书院为良吏政绩的表征”(刘伯骥:《广东书院制度沿革》)。府学、书院等蓬勃发展,无论城乡,多有建立。岭南著名理学家陈献章、湛若水、黄佐等人纷纷立说讲学,创办书院。此时,广州计有崇正、明诚、晦翁、白沙、粤洲、莲花、白云、天关、甘泉等至少30座官办及民办书院。
清初政局未稳,一度在全国禁止创设书院。但随着政权渐趋稳定及皇权教化的需要,在清廷“赐帑千金”的支持下,书院在全国逐渐恢复。康熙至光绪年间,广州不断有书院建立,至鸦片战争前后盛极一时。其中有名的,包括番山、穗城、粤秀、越华、西湖、羊城、应元、增江、圣洲、羊石、文澜等官办与民办书院(《广州古书院》,广州市文化广电旅游局编,2022年)。
除了这些正规的公立私立书院外,清代广州城乡还有众多的宗族(祠)书院(或称“姓氏书院”),比较著名的有陈氏书院、何氏庐江书院、朱氏考亭书院、苏氏武功书院、梁氏青云书院等。它们实际上是各姓宗族在广州建立的合族祠,以书院命名。“原为本姓弟子应试居住及合族受屈讼事输粮往来暂寓”(《清介书院条款家塾同例》,清咸丰三年广州西湖路效文堂刊本),可见其建立的目的,与教育有相当关联。此外,还有诸多分布城乡的家塾、书舍、书室、书塾、学堂等,亦属于宗族书院性质,虽不能等同于正规的公立及私立书院,但均具备较好的文教功能,与教育有着密切联系。
阮元、张之洞督粤期间,大力发展经济,在广州创办了学海堂、广雅书院等新式书院,培养了大批经世致用的精英,岭海人物蒸蒸日上,广州俨然成为全国学术之中心。这两处书院成为广东教育史乃至中国近代教育史上的亮点。
越秀城内 书院奇观
回看广州地区书院发展史,位于当今越秀区内的广州古城区(以下简称“越秀古城区”)古书院群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
在明代,设在越秀古城区内的书院约有11间,包括创建于1437年的崇正书院、创建于1531年的白沙书院等。这些书院都名噪一时,其中尤以湛若水所建的天关书院最为著名,心学传人湛若水在此讲学,吸引了大批士子追随求学;而粤秀山(现称越秀山)附近又兴建了多间书院,为粤秀山在清代成为广东学术中心打下了基础。
《广州越秀古街巷》(广州市越秀区文联编,2013年)中记载:“在清后叶,以广州府衙为中心,半径一公里范围内,集中了三所学宫、五所省级书院、一所府级书院、二所县级书院。还有在今大南路、大德路以北,解放路以东,文德路以西,中山四、五路两旁,大小马站、流水井一带云集的数百家以姓氏命名的书院、书室、家塾、家祠,街巷连片,书声相闻,形成高密度的古学校奇观。”
清代,广东各级官府都参与办学,越秀古城区内创办的书院规模愈来愈大,质量也愈来愈高。据学者统计,清代越秀古城区建立的书院(不包括宗族/祠书院)就有13间。这些书院在广东书院发展史、学术史及教育史上均占有重要的地位。如省级的粤秀书院、越华书院与府级的羊城书院并称“广东三大书院”,汇聚了数千人入读,精英荟萃,堪称清前期广东教育的重心所在,而县级的西湖书院、禺山书院也不遑多让,竞相聘请名师授徒课业,成就者众多;其后在粤秀山的学海堂、菊坡精舍更是掀起了广东书院的改革风气,使广东书院趋于讲求实学,开创了晚清广东朴学兴起的新格局;加上只招举人肄业的应元书院的创办,粤秀山俨然成为了广东的学术与文教中心。
越秀古城区借着区内书院的兴盛,聚集了大批优秀人才,刊刻了大量书籍,使之在清代成为广东的文化教育中心,在清中后期更是全国的学术中心之一。这个地区还连带起文化产业的兴旺,各省的书商云集广州,在双门底(今北京路北段)、西湖街(今西湖路)、学院前(今书坊街、教育路南段)一带建起一个书坊群,有案可考的书坊达百余间,书铺鳞次栉比,在光绪初年达于极盛,使广东成为全国的刻书中心之一。广东的藏书家如曾钊、丁日昌、伍崇曜、谭莹父子、潘仕成、孔广陶、邓实、黄节、叶恭绰等,声名鹊起,直接提升了岭南地区的文化地位,也可以视作古城区书院文化造就的文化产业。
越秀古城区书院更广泛的影响,还在于书院人才在晚清社会生活中所起的重要作用。书院教育的发达,使广州士子在乡试及会试中都取得了好成绩,入仕人数大量增加,在政治上的作用凸显。如应元书院主讲何璟,曾官至两江总督兼办理通商事务大臣、后至闽浙总督;一代名臣、书法名家李文田官至侍读大学士兼工部右侍郎,也曾任应元书院主讲;“戊戌变法”的领袖康有为曾执教于万木草堂,梁启超曾入读学海堂、万木草堂等著名的广州书院。
修复改造 重获新生
随着清末全国学制改革的推行,越秀古城区书院相继停办,但也有不少书院改办为新式学堂。
从民国到新中国成立后的数十年,书院基本不再承担教育功能,大多被改建成大杂院供人居住,有的改建为校舍,因拆迁、改造、征用而被毁弃的亦有,曾经著名的大小马站、流水井书院群落也逐渐没落。进入新世纪之后,不少学者和文化界人士呼吁重视羊城古书院风貌,对其进行保护与活化。一方面可兴建古书院博物馆,保持部分历史记忆,另一方面可以借鉴书院教育模式,弘扬优秀传统文化。
随着近年来各级政府日益重视对广府文化核心地资源的保护,一些现存的羊城古书院获得新生。像清代广州四大书院之首的粤秀书院,原址位于现在的北京路越秀书院街,后于2013年在越秀公园内复建,成为广东省民政厅首家批复成立的书院。此外,广州市政府于2006年开始对万木草堂进行腾空并对其进行修缮,目前万木草堂已被建成文化地标。而青云书院被越秀区政府修复后,有文化机构接手将其改为青云书院艺术馆,继续发扬其书院的办学精神,举办文化活动。庐江书院则变身为金融文化新阵地——岭南金融博物馆,最大程度保持其古建筑本身的特色。
2013年,广州市政府正式通过《广州市大小马站书院群保护与更新规划》方案,大小马站书院群地块拟打造成“广府文化书院街”,书院群将以全新面貌呈现。2023年2月,广州市发改委印发的《广州市2023年重点建设项目计划》等文件中又明确,大小马站书院群保护项目分为两期,其中一期工程项目计划对位于教育路以东、大小马站路以西、南方剧院以北一带书院群进行修复建设,占地约1.5万平方米,建筑面积约1万平方米;二期工程项目位于中山五路以南、教育路以东、伍权里以北、小马站路以西,总用地面积9710平方米,对大小马站书院群进行改造。
保护古老书院,能唤醒广州历史文化名城的文化记忆,贯通文化的传承,让历史的沉淀变成广州文化自信的新名片。未来,越秀古城区书院群的保护与更新值得我们期待。
对话:
书院沉淀的无形遗产更为宝贵
梁凤莲:(广州市社科院岭南文化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员、一级作家)
羊城晚报:在您看来,广州古书院对于岭南的文化教育以及文脉的传承,具有哪些积极作用?
梁凤莲:书院在古代文化史上发挥的作用主要有两个,一是思想传播,二是应试教育。
从思想传播的角度来说,书院的发展,与岭南学术风气的树立基本上是同步的。古代书院传播思想的途径有三个,一为祀贤,二为讲学,三为藏书。从宋代开始,岭南学术大厦完成奠基,明代南海人郭裴在《粤大记》中将冯元、王大宝、余靖、崔与之、李昴英、郭阊列为宋代岭南六先生,赞叹六先生“真五岭间气之钟灵,百代士林之仪表”。宋之后到清,岭南学术风气清朗、大师辈出。但是,仅仅有大师,并不能惠及大众。大师与大众之间,需要一座桥梁,才能将大师的知识、思想传播给大众。百年树人,在过去,书院就是桥梁。
明朝,岭南书院在思想传播方面达到一个高峰,以湛若水等为代表。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归纳,湛若水一生建书院23所。《明史》说他“平生足迹所至,必建书院以祀白沙”,用来传播陈献章的白沙之学。南海人霍韬、方献夫也是一样,出为名臣,入为名士,众多理学名儒在赢得自己学、仕两方面成就的同时,也成全了岭南学术独树一帜的盛誉。
羊城晚报:如今,广州古书院大多难寻踪迹,只留存在文字档案里。在新时代,我们应该怎样发挥古书院的作用?
梁凤莲:书院的消失是社会进步的产物、时代发展的需要。我们回顾过往,在看到其历史价值的同时,也要一分为二地客观分析书院存在的历史局限性。
书院文化遗产可以分为无形遗产和有形遗产两种,其中无形遗产包括制度遗产、观念遗产、习俗遗产,有形遗产包括文献遗产、文物遗存等。相比有形遗产,书院在千百年演变中沉淀下来的无形遗产更为宝贵,其尊师重教的优良传统、修身齐家的道德情怀、好学求知的人生态度才是值得永久延续下去的。
羊城晚报:您曾建议,在广州各区保护、传承文脉,比如在越秀区等地打造书院街、书院群落等。具体来说要如何操作?
梁凤莲:是否有必要和有可能打造书院街,要看区域内是否拥有相应的文化遗产。传承性保护、创新性发展文化遗产的路径是实现文商旅融合。
国内其他城市在利用科举文化、书院文化方面已经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像南京夫子庙拥有全国规模最大的江南贡院,建立了中国科举博物馆,是文商旅融合的经典范例。其具有艺术欣赏、历史溯源、科学研究、教育推广等多重功能,已经成为城市公共文化服务和商业旅游发展的有效载体。
同样,广州也拥有丰富的书院文化遗产。我们可以从文商旅融合的立场出发,将书院遗址打造为集展示、研究、教学、交流、旅游等功能于一体的复合型景点,将有利于城市文脉的传承、文化认同的实现。
延伸:
推进广州中轴线申报世界文化遗产
今年,广州市政府工作报告首次提出“推进广州中轴线申报世界文化遗产”。
早在2022年下半年,广州市档案馆、南越王博物院就接连举办了广州传统中轴线相关展览,带观众领略广州城市传统中轴线的历史文化与2200多年的建城历史。
相关政策也进一步规范。2022年3月,《广州市传统中轴线(近代)历史文化街区保护利用规划修编(2021-2035年)》公示,其中要求,在建设控制地带内进行新扩改建活动的,建筑高度应控制在18米以内,且体量、色彩、材质等应与街区历史风貌相协调。
今年3月,广州市文化广电旅游局副局长、文物局局长刘晓明介绍,当前,广州已设立工作领导小组和办公室等工作机构,有序开展遗产地点规划、价值研究、调研评估等工作,初步明确广州传统中轴线的申遗路线。在此基础上,广州争取加快进入中国世界遗产的预备名单。
广州有众多古书院处于广州城市传统中轴线范围内或周边,它们身上的岁月痕迹以及承载的历史文化,也正可为广州城市传统中轴线的申遗添砖加瓦。
(本期稿件得到广州博物馆大力支持,特此致谢)
编辑:邬嘉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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