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之平从未想过学医,更没想过要接触尸体。
此刻,她和一群学生在导师的注视下,头皮发麻地望着左手边那具冰冷的尸体,瑟瑟发抖。导师全然感受不到大家的害怕,正飞扬着唾沫星子,手舞足蹈地讲授他的课程。
陆之平,作为全院最矮的学生,自然被老师“优待”,特意安排在了离尸体最近的地方。
不知是尸体散发冷气的原因,还是她身板单薄的缘故,她觉得她身上的温度不比床上那位高多少。
想当初,她苦苦哀求母亲,软硬兼施,然而,母亲依旧不为所动,将她的高考志愿改填为医学院。
收到医学院临床医学专业录取通知书那天,亲戚朋友格外高兴。
升学宴上,陆之平不断灌着饮料,强行当成烈酒来麻痹自己那颗已然不会跳动的心。要不是母亲不许她沾酒,她真想拿起桌上那瓶五粮液往嘴里灌,最好酒精中毒,从此沉睡不醒。她对医学的抵触心理已经达到了一个极致。
母亲直接忽视她哀怨的眼神,忽视她一米五三的身高,忽视她那张可爱的娃娃脸,无情地将她推入了医学界。按母亲的话来说,那就是当医生是极其体面又不怕失业的铁饭碗。
去大学那天,她拒绝母亲送她,拖着快要和她人一般高的大箱子,一个人去了机场,一个人办理完登机手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座城市。
好在大一的课程基本都是些基础理论课,涉及到专业课的课程少,最多就是让大家认识认识局部的骨头,她倒是安然无恙地度过了还算愉快的一年。
然而进入大二,课程表上“解剖学”三个字,让陆之平眼前一黑,差点栽过去。
每每看见二教负一楼“停尸房”三个字,她都哆哆嗦嗦,不敢靠近,没少被同学耻笑。教授这门课程的彭教授常常摸着她的蘑菇头,笑呵呵道:“胆子这样小,当初怎么有勇气学医呢?”
陆之平嘴角一抽,心里对母亲的埋怨又多了几分。
每一次在停尸房和同学一起从冰柜里拿出尸体,裹上布,再运到解剖室,她都叫苦不迭。教授为了锻炼她的胆子,常常把给尸体洗头剃头的事交给她。她哆嗦着手,眼泪在眼眶打转。
几次之后,她已经能平静利索地给尸体洗头了。倒不是她胆子渐长,而是实在麻木了。
这天,教授在尸体上划线,教大家局部解剖。到最后,才发现尸体的小腿肚已然发霉长毛,虽然还没到生蛆的程度,但陆之平已经能想象到那恶心的画面。这具尸体最后的结果自然是不能再用,要回收了。
陆之平从解剖室出来,再也忍不住恶心,扶墙呕吐。怪只怪自己脑补能力太强了。
自从学医后,她发觉自己越来越瘦。谁叫每次吃饭只要吃到肉,那些个恶作剧的同学常常要问她取自哪个部位,惹她脑补继而一阵恶心,自此食欲下降,不敢沾荤腥。
停尸房里放着牛头骨,是医学院每个学生都知晓的“秘密”。
据说,牛头骨是用来辟邪的。
陆之平心中不由好笑,在这个满口都是相信科学的年代,居然还信奉这一套。同学雅丽说:“像停尸房这样邪乎的地方,自然要多些讲究的,不然冲撞了什么,就不好了。”
陆之平摇摇头,并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彭教授似乎格外中意陆之平这个学生,即使陆之平的成绩马马虎虎,即使她对医学并无多大兴趣,他还是喜欢这个小不点。除了上课时多照顾一些,平时私下里,也常常请她和上一届的几个师哥师姐吃饭。
这天,彭教授发来微信消息,让陆之平下了课去学校后街的串串香。
陆之平望着手中一摞实验报告,头疼不已。去吃饭,再听彭教授聊几句,她能在关寝前回来,就不错了。这一摞报告,只能挑灯夜战了。
下了课,她火急火燎地赶到串串香,还是晚了那些师哥师姐们一步。师哥宋奇打趣道:“小短腿就是慢。”
一众人哄堂大笑,陆之平栽倒在椅子上,灌了口水,没好气道:“我从三教过来,比你们都远。”
上了菜,大家吃着聊着,才发现今天彭教授的话格外少。
“怎么了,彭老,又一次相亲失败?”宋奇一向毒舌。
彭教授三十出头,学问是够了,只是这张长得太过着急的脸实在不受女孩子待见,相亲八次,失败八次。
彭教授难得没怼回去,他捂着脸,严肃道:“不开玩笑,你们谁动过上周刚运来那具女尸脚上的绣花鞋?”
“绣花鞋?”陆之平大叫一声,筷子上的西兰花掉落,在大理石桌面上滚动一圈,停了下来。
注意到她反应激烈,所有人的眼神都聚集在了她身上。
“不好意思,我只是小时候鬼故事看多了,绣花鞋的故事,你们也不陌生。”她讪笑道。
“好了,言归正传。”彭教授摘下满是雾气的眼镜。
“没有啊,我们几个上周都没去过停尸房。”周香师姐答道。
周香和宋奇、严丝丝、何超一个班,课程都是一样的,大家都附和着点点头。
只剩下陆之平了,大家又一次把目光聚集在她身上。陆之平身体一颤,连忙摆手,“不是我,不是我,我最怕那玩意了,还动它做什么?话说,为什么尸体脚上有绣花鞋?难道她是那个年代的人?”
宋奇戳了下陆之平的头,咋舌道:“真是个傻孩子,那个年代的人,难道我们去掘墓啊?”
彭教授示意他别开玩笑了,正色道:“大家不知道吧,其实每具新运来的尸体,我们都会给他穿一天绣花鞋。”
这下大家都来劲了,纷纷停下筷子,一脸好奇地望着彭教授。
“大家都知道,那些尸体都是我们买来的,渠道自然多是监狱及医院。这些尸体生前的种种,我们都不知晓,不知他们生前做过什么,也不知他们因何而死。
“人们只知绣花鞋骇人,认为不祥,却不知,它也能辟邪,大抵就是以邪制邪的意思。给刚送到咱停尸房的尸体穿上绣花鞋,也是表达我们对他们的尊重,让他们能够安宁上路。”彭教授说道。
陆之平最不信迷信,她问道:“教授,都说相信科学,这样做岂不是迷信?”
一向疼爱陆之平的彭教授脸色微变,他正色道:“别瞎说,咱在他人的身体上做解剖,就是大不敬,自然要提前敬奉一番。”
陆之平知道教授生气了,不再做声。这顿饭,因为这个毛骨悚然的话题而早早结束,陆之平得以早些回到寝室写报告。不知为何,她却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三年级二班女生黄诗言猝死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医学院。即使校方及时封锁了消息,大家依旧在那些大嘴巴的传播下,知道了这件事。
“好端端的人,就那样没了,想想就瘆得慌。”午饭时,雅丽八卦道。
“哎呀,快别说了,我早上去买早餐,看到担架抬着黄学姐从寝室楼出来,我还纳闷她怎么了呢,结果得到消息,说她猝死了。想到我早上还看到了,就害怕得不行。”室友青青说道。
“黄诗言?染着亚麻色短发那个?”陆之平问道。
“对啊,那可是咱们学院出了名的短发美女呢。”青青答道。
陆之平咀嚼着饭粒,味同嚼蜡。
大家的心情都因为这个事件变得异常沉重,学姐的死因也越传越离奇,最恐怖的版本是:黄诗言午夜去厕所,在灯光昏暗的楼道里,被一个穿着白衣服、披散着长发的女子吓到,回到寝室就心悸猝死了。室友发现时,她都已经没了温度,肌肉紧绷了。
这个版本被传得有鼻子有眼,有人说听到黄诗言尖叫了,也有人说去上厕所,看到黄诗言在楼道奔跑……总之,每个人都吓到了。
彭教授最后一次聚集大家吃饭,还是在那家后街的串串香。
他脸色十分差劲,整个人无精打采。他说:“那具被偷了绣花鞋的尸体,不见了。”
大家都以为教授在开玩笑,直到看到他眉头紧皱,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停尸房的钥匙,只有我有,没有我开门,大家是不可能进去的。当然,当然,尸体也……也不会自己跑出去的。”他说得结巴,大家汗毛直立。
“教授,你可别吓我们呀!”严丝丝带着哭腔道。
“事情没那么简单,我想,这次真的撞邪了。”彭教授摇摇头,他继续说道,“那个猝死的女生,也是我的学生。她猝死的前一天,我和她一起去停尸房检查了尸体,也就在那天,发现那具尸体上的绣花鞋不见了。”
陆之平吞咽了一口口水,事情已经超过了她所能接受的范围。她向来胆小,又向来不肯相信迷信,这一刻,她突然明白,或许自己不迷信,只是要暗示自己不害怕罢了。有些事,科学真的解释不了。
那天,教授和两个胆大的男生约好,午夜去停尸房门口烧纸钱,算是化解最近遇上的怪事。
三个女生不敢去,回到宿舍后就钻进被窝,再不肯下床。
将近午夜的时候,六个人的微信群里,两个男生圈了彭教授,问他为什么还不来。三个女生也瞬间清醒,她们盯着手机,又怕又好奇。
过了零点,彭教授迟迟没在群里回话,陆之平想着大概是教授和两个师哥碰面了,于是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
大概是白日里受惊,她睡得并不安稳。半梦半醒间,她觉得自己来到了宿舍走廊。“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牌在黑暗中显得十分诡异。她往前走着,总觉着自己身后跟着人,可当她转过身去,走廊里却空荡荡的。
就在她又转过头时,屋顶上倒挂着的女人,冲她鬼魅一笑。
“啊!”她尖叫一声,跌坐在地上。手脚已不听使唤,她闭眼后退着,后背却靠到什么东西。伸手一摸,似乎是一双鞋。
陆之平从床上坐起来时,寝室的挂表上显示着凌晨三点十分。她已是满头大汗,心扑通扑通,快要从胸膛蹦出去一般。刚刚的梦境实在太真实,真实到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梦游。
她睡不着,忽然想到了什么,拿起手机,突如其来的光亮让她眼睛刺痛了一下。
微信群里,最后的两条信息是两个男生的问句。
陆之平想,只能第二天再问两个男生具体情况了。
翌日,宋奇打来电话,他说,昨晚,彭教授并没有去和他们碰面,他和何超等了半个小时,实在紧张害怕,就翻墙回了宿舍。
陆之平心中隐隐不安,连忙拨打彭教授的电话,彭教授的号码居然变成了空号!
陆之平又给彭教授发微信消息,同样也是无回复。
她鼓起勇气去了彭教授办公室,老师们说,彭教授今天没来上班。
陆之平下午满课,只好先回教室。一下午,她都心不在焉。
一连三天,大家都没有再见过彭教授,学校也都联系不上他了。一种紧张压抑的气氛围绕在每个人周围,大家心中无比烦躁。
这天,上完实验课,陆之平和另外一位男生被安排去打扫实验室。男生扫了一半后接到女朋友电话,于是抱歉地问陆之平能不能剩下的就由她解决,他女朋友今天生日,去晚了又该闹脾气了。
陆之平摆摆手,大方让他去。男生感激涕零,答应陆之平下次请她吃冰淇淋。
男生走后,陆之平脑海里忽然冒出许许多多乱七八糟的画面,她打了个冷颤,手中的动作也快了不少。
打扫完实验室,她要去走廊的尽头坐电梯。要坐电梯,就势必要经过拐角处的停尸房。陆之平头皮发麻,眼看着天渐渐暗下来,她鼓起勇气走了过去。
在停尸房不远处等电梯下来时,她仿佛听到停尸房里有一串细碎的脚步声。陆之平哆嗦着手,拨通了宋奇的号码,她期待有人能跟她说说话,手机里“嘟——嘟——”的声音此刻变得格外漫长刺耳。
“喂?”宋奇的声音传来,陆之平吞了口唾沫,颤抖道:“你在哪?”
她尽量问些无关紧要的话,来掩饰自己的害怕。
那串脚步声到了停尸房门口,就不动了,陆之平害怕到了极点,她带着哭腔,求宋奇来二教门口接她。
宋奇听出她的不对劲,忙从床上蹦下来,一路小跑过去。
电梯终于下来了,陆之平腿脚发麻。她走进电梯,颤抖着手关上门。到一楼不过一层,她却觉得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一出电梯,看到宋奇,陆之平再也克制不住内心的恐惧,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宋奇安慰她,带着她去操场散散心,她的情绪才渐渐得以稳定。
彭教授失踪的事已经上报警局,这件事不知被谁和死去的黄诗言联系起来,变得越发诡异。
宋奇召集了陆之平等人,想要分析一下最近遇到的种种怪事。
严丝丝说:“既然最后那次聚餐的时候,彭老提到黄诗言的死与消失的女尸有关,那么,我们何不从黄诗言入手?或许可以得到什么线索呢?”
宋奇点点头,觉得有道理。
严丝丝自告奋勇去打听,她和黄诗言的对床,关系很好。
黄诗言的对床思虑再三后,悄悄告诉严丝丝,黄诗言那天从停尸房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布袋子,神神秘秘的。她趁黄诗言不注意偷看过,里面是一双绣花鞋。
严丝丝将这个劲爆消息透露给大家时,大家都觉得奇怪。彭教授明明说过,他和黄诗言去检查停尸房时,才发现女尸脚上的绣花鞋不见了。可按黄诗言对床的意思,这个鞋子是被黄诗言自己偷拿了。
“我知道了,一定是黄诗言背着彭老偷了绣花鞋,才惹麻烦上身,女尸为了找回鞋子,去找黄诗言,她才被吓破胆猝死的。”何超为自己的推断兴奋不已。
“貌似这样说得通,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黄诗言好端端的,为何要去动死人的东西?”宋奇提出疑问。
“那咱怎么会知道,或许是好奇?又或者觉得精致好看?这就不重要了。”何超说道。
“彭教授呢?他又为何失踪?”陆之平突然来了一句。
大家互相看看,都不再说话。
“你们记得吗?彭教授说过,停尸房的钥匙只有他有,而且,不管你们信不信,我那天打扫实验室,经过停尸房的时候,听到里面有脚步声。”陆之平继续说道。
大家一阵恐惧,浑身不自然。
“我看,我们得去趟停尸房。”宋奇咬牙道。
“我看也是。但是,我们没有钥匙。”何超点头附和。
陆之平不自然地说:“其实,我没告诉你们,那次吃完饭后,彭教授将备用钥匙给了我一把……”
“啊?”大家伙很是吃惊。
“我猜想,他估计也怕有什么变数。”陆之平低下头。
“既然这样,那我们走吧,人多一点,也大胆一些。”宋奇说道。
大家点点头,出了饭店。严丝丝提议,去问黄诗言的对床要了那双鞋再去,或许有用。大家都赞同,于是严丝丝先去要鞋子,其余四人一起来到了停尸房门口。还没靠近,就能感受到里面传来的寒意。
宋奇转动钥匙,拿下锁头,每个人的心都在门被打开的那一刻怦怦直跳。
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