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恩·德雷亚：欧元区经济出现了一桩怪事……
【文/伊恩·德雷亚，译校/观察者网】
去年年底，欧元区的经济出现了一桩怪事。
先前广泛预测认为这一共同货币区的经济将陷入衰退，并在2022年最后一季度迎来负增长，实际上它竟然勉强实现了0.1%的小幅增长。引人注目的并不是欧洲超出了预期，而是一个小国家——爱尔兰——凭借其蓬勃发展的经济单枪匹马地阻止了欧元区滑向危机的边缘。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只有500万人口的小国爱尔兰，现在已经有了足够的经济规模，足以左右整个欧元区及其共计3.43亿居民的增长统计数据。
2022年，爱尔兰的GDP增长率为12.2%，而整个欧元区仅为3.5%。在绝对数值上，只有德国、法国和意大利在2021年和2022年为欧元区的GDP贡献了比爱尔兰更多的数值。爱尔兰的经济繁荣使该国政府的预算盈余占到GDP的1.6%，而欧元区国家的平均赤字已超过3%。
爱尔兰GDP增长趋势（图自世界银行）
老实说，谁不希望能拥有爱尔兰这样的好运呢？
然而，仔细观察，爱尔兰所谓的经济奇迹看起来有些奇怪。该国经济的增长既是真实的，也是人为的。其中很大一部分是由几家美国跨国公司推动的，它们利用都柏林更低的企业税，通过在爱尔兰的业务操作进行全球销售和利润转移。尽管计算困难复杂，但据估计，苹果将其知识产权资产转移到爱尔兰，为爱尔兰GDP在2016年奇迹般地实现26%的增长贡献了一半的力量。
这一奇怪的事实招来《纽约时报》专栏作家保罗·克鲁格曼（Paul Krugman）的嘲笑，称这是“妖精经济学”（leprechaun economics），也促使爱尔兰的统计局不再使用GDP作为经济增长的衡量指标。
图截自《纽约时报》
然而，美国对爱尔兰的投资激增是真实存在的。特别是在新冠疫情大流行期间，爱尔兰作为制药业制造中心的地位显著增强。全球前十大制药公司中有九家在爱尔兰拥有重要的生产设施。美国国务院认为，鉴于爱尔兰是英国脱欧后欧盟内唯一一个讲英语的国家，其将继续吸引企业扩大在当地的投资。跨国公司在这里容易开展业务，也能享受无障碍进入欧盟单一市场的待遇。
爱尔兰在投资和税收方面对美国科技和制药公司的依赖很难被夸大。企业税收现在是爱尔兰的第二大税收来源（仅次于个人所得税），2022年占所有税收收入的27%。相比之下，2020年，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38个成员国的平均税收仅为9%。这反过来又为爱尔兰政府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大量税收收入，仅在2022年，企业税收就增长了近50%。
仅仅10家跨国公司——全都是美国科技和制药公司——如今就撑起了爱尔兰近60%的企业税。美国跨国公司在爱尔兰直接或间接地雇佣了逾37.5万人，约占该国劳动力的15%。在美国投资的推动下，外国跨国公司现在支付的薪资税收占到了所有企业雇主支付的工资税收的53%。
在企业税收入的推动下，爱尔兰政府的预算盈余预计将进一步膨胀，2023年将达到100亿欧元，2024年将达到160亿欧元。相较于经济规模，这相当于2024年美国预算盈余超过1万亿美元。
然而，对爱尔兰来说，这种独特的依赖性也使得国家面临日益增长的风险。以科技行业为例：随着谷歌、微软、Meta和亚马逊等跨国公司利润缩水并在全球范围内大规模裁员，不仅是爱尔兰的经济会受冲击，都柏林的税收收入也将削减。
此外，过度依赖美国公司对爱尔兰稳定的威胁将成倍增加。
2021年，包括爱尔兰在内的近140个税收管辖区同意对跨国公司未来的征税方式进行重大改革。改革方案中的“支柱二”（Pillar 2）——对大公司征收15%的最低企业税——已经开始生效。到2024年，爱尔兰的企业税率将从目前的12.5%上调到15%，与其他国家相比，爱尔兰作为避税天堂的吸引力将下降。美国也在2022年8月批准了最低税收计划，尽管私营部门和政界对这一政策强烈反对。
而OECD“双支柱”改革方案中的“支柱一”也将大大削弱爱尔兰未来的企业税收收入，这项改革将把一部分公司利润重新分配到销售（或用户）的实际所在地。以前，纳税义务是根据公司或其子公司的法定注册地计算的，不管它为了避税从世界其他地方转移了多少利润。
对爱尔兰来说，后果是显而易见的：在欧盟运营的美国跨国公司将被迫按成员国划分销售额分配，从而大幅减少了可以通过爱尔兰“登记”的销售额和利润。这项改革将于2024年开始生效。换言之，爱尔兰税收风潮的结束只是时间问题。
爱尔兰财政部在2021年1月估计，爱尔兰约100亿美元的企业税收收入中约有一半是“过渡性的”，这些税收将随着新的税收规则的实施而丧失。这相当于2022年政府总支出的10%以上，超过整个爱尔兰教育预算的规模。这将把爱尔兰政府再次推到金融灾难的边缘——仅仅十多年前，爱尔兰不得不依赖欧盟委员会、欧洲央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援助来避免破产，这场灾难使爱尔兰的人均公共债务水平居于全球最高之列。
然而，纵使金融灾难即将到来，爱尔兰政府短期内也不太可能从其“美国梦”中醒来。要想让其经济和收入来源多样化、摆脱对美国跨国公司的依赖，这就要求爱尔兰改变其经济和地缘政治取向，降低（在都柏林看来）与美国的深厚关系，并寻求更大程度地融入欧盟经济及其海量规则。
这是因为爱尔兰对美国跨国公司的依赖，是爱尔兰与美国亲密关系的另一种表达——从约翰·F·肯尼迪、罗纳德·里根到乔·拜登等美国总统都提到过“共享遗产”。与美国的这些联系早在爱尔兰政府接受欧洲一体化之前就存在了，这使得爱尔兰不太可能在经济、文化及其他方面与法国、德国或欧盟其他国家保持同样紧密的联系。
美国总统拜登会晤爱尔兰总理瓦拉德卡（图/美国白宫）
新税收规定导致的经济和财政问题即将到来，这要求爱尔兰政策制定者需从根本上改变思维方式。在保持与美国紧密联系的同时与欧盟更紧密地融合以实现经济多元化，这意味着爱尔兰政府必须对双方都有所让步（也略有损失）。
然而，爱尔兰应对这一难题的能力令人怀疑。尽管即将到来的变化是有目共睹的，但爱尔兰政府目前的贸易和投资战略并没有包含任何具体政策来减轻对美国投资流入的过度依赖。尽管该文件承认欧盟市场被低估，但它再次强调了“英国和美国等市场的重要性，这些市场在语言和文化上有众多相熟之处”。
如果爱尔兰的金融脆弱性短期内没有解决方案，那么一些长期需求就显得尤为突出。爱尔兰政府应确保其当前预算盈余得到明智的投资，以帮助实现经济增长的多样化。
其中一个驱动因素应是大幅增加对住房和公共交通基础设施的公共投资，以使爱尔兰接近西欧的标准。爱尔兰的税基应该扩大，以便更广泛地分配收入来源。例如，2021年，爱尔兰的财产税收入仅占税收收入的5%，而英国和美国的这一比例均超过11%。
最重要的是，爱尔兰必须加深与英语世界以外国家的贸易联系。尽管这个国家已加入欧盟达50年之久，但由于缺乏外语教学，造成了一种单语的商业文化，这种文化优先考虑与美国的现有联系，而不是开发欧盟内外的新市场。如果爱尔兰要建立一种可持续的经济模式，就需要改变这一情况。
拜登的家族和许多美国人一样，都有爱尔兰血统。他曾在2021年谈道，“爱尔兰和美国之间的一切都根深蒂固。”这就是爱尔兰今天的经济现实。随着企业税热潮的消退，爱尔兰应该确保其“美国梦”不会成为反复出现的经济和金融噩梦。
（本文原文刊载于《外交政策》，原标题为“Ireland Is Trapped in Its American Dream”，作者Eoin Dre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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