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渡舟,肝气郁结证治
第一章 肝气郁结证治
肝司疏泄,气以条达为顺,一有抑郁,则气郁为病。大凡肝病初起,在经在气,故先见肝气郁结之证。
郁结,是指气机壅滞不利而言。戴思恭曾下了一个定义:“郁者,结聚不得发越也,当升者不得升,当降者不得降,当变化者不得变化也。”(《金匮钩玄·六郁》)肝脏本是生机勃勃,主生主升,一旦气机郁结,就会使生、升失司,从而表现出肝气郁结的证候。
中医有“五郁”、“六郁”等说,而与肝郁的概念有别。《内经》分木、火、土、金、水五行之郁,由于五行相因,五郁先始于木郁;朱丹溪立气、血、湿、痰、火、食六郁之论,然六郁互变,也先始于气郁。因此,五郁、六郁与肝郁,名虽有异,但实质上有其内在联系,故前人有“万病不离于郁,诸郁皆属于肝”之说。
正因为肝为多气易郁之脏,肝郁先始于气,所以,肝病的发病规律,不论是外来之邪,或内生之病(包括肝炎在内),它首先表现的证候就是气机不条达,疏泄失常的病证。现具体叙述如下:
一、肝气抑郁
症状:胸胁发闷,甚则胀痛,不欲饮食,善太息,面色发青,神情默默,舌苔薄白,脉弦。
证候分析:肝气郁结,疏泄不利,则胸胁发闷与胀痛;肝气郁则使脾胃不和,故不欲饮食;气郁胸脘,故欲太息以伸其气,气得舒则胀闷减。反映于色,则面青,反映于神,则神情默默,反映于脉则脉弦。
治法:疏肝理气解郁。
方药:柴胡疏肝汤。
柴胡12克,白芍6克,枳壳6克,茯苓10克,香附10克,郁金10克。
方义:方中以柴胡疏肝,白芍平肝,两药相合,以治用气之郁;枳壳利气下行,郁金、香附解郁以开胸腕之满,茯琴善治结气而利三焦水湿,共奏疏肝理气解郁之功。
肝气抑郁,始于气分,多见胸胁胀满,甚则刺痛,时欲太息,苔白,脉弦等症;因气机郁结,不达于四肢,从而表现四肢逆冷。《伤寒论》少阴篇:“少阴病四逆,其人或咳,或悸,或小便不利,或腹中痛,或泄利下重者,四逆散主之。”四逆散所治“四肢厥气”,明显是阳郁不伸之所致。李士材说:“此证虽四逆,必不甚冷,或指头微温,或脉不沉微,乃阴中涵阳之证,惟气不宣通,是以逆冷”。四逆散配伍严谨,深有法度,以枳实之降,散郁热而理腺滞;以柴胡之升,疏肝木而促阳邪外泄,辅以白芍酸收,甘草甘缓,于平调升降之中而寓酸甘化阴之法。药取等量,不偏不倚,免矫枉过正之嫌。柴胡舒肝散,虽出自《景岳全书》,但实是从四逆散中衍化而来。应当指出的是,肝气郁结而表现阳气不得宜通,是临床上常见的情况,不要被“肢厥然假象所惑而误认为阳虚,他如面青,舌苔白,神情默默等气郁不伸之症,皆有鉴别的意义。
[案例]诊得六脉举之有似沉细,按之数大有力,察其面青肢冷,爪甲鲜红,此火极似水,真阳证也。暂拟四逆散一服,继用大剂寒凉为合法也。
春柴胡12克,赤芍6克,麸炒枳实3克,甘草3克。(《伤寒论语释》)
[按语]脉似沉细,面青肢冷,貌似阳虚,但脉按之数大有力,爪甲鲜红,显属“真阳证”,然大别于“戴阳”、“格阳”之证,全从“面青肢冷”语出,乃阳郁不伸故也。
二、肝郁挟痰
症状:眩晕,胸痹壅室,咳痰,嗳逆,舌苔厚腻,舌质或红或淡,脉弦略滑。
证候分析:肝气郁滞,胸痹室壅。气郁后脾失运化而痰生,痰浊上蒙清阳,故头目眩晕。胃本主降浊,肝木犯胃,胃失和降,是以兼见嗳气或呕逆。若从热化,则苔厚腻而黄;若从寒化,则苔见厚腻白苔,脉弦滑,是肝郁挟痰之明征。
治法:疏肝理气化痰。
方药:理郁导痰汤。
柴胡10克,香附10克,青皮10克,白术12克,天麻10克,半夏12克,茯苓15克,陈皮10克,甘草6克。
加减法:兼热者加竹沥、姜汁、贝母;兼寒者加桂枝、细辛、生姜;肝风头痛加钩藤、菊花;中气虚者加人参。
方义:方中以柴胡、香附、青皮以疏肝理气,以二陈汤和胃化痰。诚如叶天士所说:“痰多必理阳明”,“治痰须健中”。故加白术以健运中州,中州健则运化水湿;加天麻以熄风缓晕,以恰合肝郁痰阻病机。
[案例]刘某,女,34岁,1976年8月初诊。主诉:头晕胸闷,太息心烦,咳痰短气,情怀抑郁,常忽忽不知所苦。舌淡红苔白腻,脉弦滑,辨为气郁挟痰之证,仿理郁导痰汤加全瓜萎9克、杏仁6克,服药3剂,心胸开朗,继服12剂,病告痊愈。
[按语]痰气交阻,气结痰凝,而阻碍气机。论治着重疏肝理气,佐以化痰,只有肝郁得仲,气机调畅,疾自不凝,切不可见痰治痰,反生他变。
应当指出:权衡气郁与痰阻孰轻孰重,是治疗肝郁挟痰证很重要的一环。因治气有疏气、降气、顺气、补气之分,因气郁于肝,治宜疏气为主,治痰亦有化痰、涤痰、消痰之别,因脾为生痰之源,故治痰须健中。肝郁挟痰之证,重点在疏肝理气,佐以化痰,只有气顺,方可湿自化而痰自消。
三、肝郁挟热
症状:胸胁胀满而痛,胃脘痞塞,嗳气,嗳则少宽,口苦,咽干,心烦目眩,舌质红,苔黄白相兼,脉弦细而数。
证候分析:肝气郁结,易挟热而病。高鼓峰指出:“气不舒则郁而为热。”其胸胁胀满而痛,乃肝郁之证;郁而犯胃,则胃脘痞塞、嗳气,暖则少宽。挟热则口苦、咽干、心烦;木火上犯则目眩。湿热兼见则苔黄白相兼,脉弦细而数,为肝郁化热之象。
治法:轻清宣泄。
方药:加味四逆散。
柴胡10克,枳壳10g,白芍10克,.甘草6克,炒山栀10克,菊花10g,桑叶10克。
方义:肝郁气滞,有化热化火之别,轻重之异。
中以四逆散疏肝宜通气郁,菊花、桑叶清宜郁热,山栀泄三焦郁火,清胸膈懊依烦热,全方配伍,共奏轻清宣泄之效。
〔案例]王某,男,48岁,工人。食欲倦乏,肝区疼痛一年余,经传染病院诊为:无黄疸型肝炎,屡用中西药物治疗,效果不显。就诊时见:胁痛照隐,胀闷,神疲乏力,动则尤甚,胃纳不佳,眠可,便调,舌色暗,苔根黄腻,脉弦细。辨证为:肝郁化热,入络而瘀,治宜轻宣郁热,佐以通络。方选加味四递散,加僵蚕9克,丝瓜络12克,佛手片6克,薏仁15克,谷麦芽各30克。连服15剂,纳谷转佳,续服15剂,胁痛已瘥,守方加山药、黄精为九,巩固疗效,半年后复查,病告痊愈。
[按语]肝郁化热,仍以治郁为主,既不同于肝火燔灼之证,也有别于热入血室之证,故宜轻透解郁,勿蹈病轻药重之非。本案病程虽达年余,但郁热不除的矛盾不解,只守轻泄,略佐僵蚕、丝瓜络,透中有通,故取效较著。
四、肝郁挟寒
症状:胸胁胀痛,右胁痞肿,纳差,舌淡,苔白润,脉左关弦迟。
证候分析:肝气郁滞,故胸胁胀痛,气病及血,故右胁痞肿(腹诊可见肿大)。肝不疏泄,故胃呆纳差。舌淡苔白润,说明伤阴之象不显露。脉左关弦迟,左关候肝,弦主肝病,迟主寒凝,结合舌苔分析,可见气郁挟寒之证。
治法:化解肝郁,佐以温通。
方药:加味抑肝散。
当归9克,川芎6克,桑钩藤10克,柴胡9克,白术9克,茯苓9克,法半夏9克,橘红6克,炙甘草4.5克,水煎服。
方义:本方系王肯堂《证治准绳》方,后人加人了半夏、橘红。方中以钩藤平肝木,治手足拘挛;当归养肝血,川芎疏气血,与柴胡、甘草、钩藤配伍,具有解肝郁而达养血熄风之妙;茯苓、自术消胃中之水饮;橘红、半夏理气化痰。诸药和合,对肝阳不足,疏泄不及
所致肝郁挟寒诸症,均有较好效果。
[案例]宋某,女性,56岁。自1956年起患慢性肝炎,肝区胀痛,肝功能不正常,肝大4~8厘米,十七年来屡治未效,于1972年8月来诊,切其脉左关浮弦,视其舌苔白润·因投以加味抑肝散作汤用(即上方药量)。服药27剂后,症状好转,肝肿大缩小,又按原方续服20剂,肝功能恢复正常,肝脏已不肿大。(《岳美中医案集》)
[按语]加味抑肝散亦是从四逆散演变而成,与逍遥散有异曲同工之美。本方系道遥散去生姜、薄荷,以川芎易白芍加钩藤而成。因为白芍微寒性阴而与阳虚有碍,故去而不用。加川芎活血行气,后世加入半夏辛燥化痕,陈皮理气,全方作用仍重在化解肝郁,宜于肝郁挟寒之证。其作用既与肝郁脾虚血少的逍遥散证不同,也与肝寒气滞的暖肝煎有别,临床应加以鉴别运用。余曾道一慢性肝炎惠者夏某、工人,31岁,患慢性肝炎已达七年,肝肿大百治不除,屡用苦寒清热解毒,活血化瘀诸法,愈治愈剧、诊时见其体有肢冷、钠差、便溏,改投加味抑肝散,竟卅剂而告痊愈。
五、肝郁挟食
症状:胸胁胀满疼痛,稍食则胀甚,伴有暖腐吞酸、噫食臭味、时欲吐,舌苔黄腐,脉弦滑。证候分析:“饮食自倍,肠胃乃伤”。肝郁患者,多见脾胃运化不良,故稍进食即可停滞不化。肝郁气滞,气滞则脾呆,脾呆则不运,是以胸胁满痛,稍食即甚。挟食则嗳腐吞酸,干噫食臭,胃气失于和降,故时欲作吐,苔黄腐为食滞不化之证,脉弦滑为气郁食滞之象。
治法:疏肝理气,消食导滞。
方药:柴平汤加味。
柴胡10克,半夏10克,黄芩10克,甘草6克,厚朴10克,陈皮10克,苍术12克,生姜6克,焦楂曲各10克,党参10克,大枣5枚。
方义:柴平汤原载《内经拾遗方论》,用治温疟,身痛重,寒多热少,脉濡之症。我们根据“疟发少阳”,少阳多郁,湿困脾运,停食而滞的病机,借用本方治疗肝郁挟食之症,亦颇有疗效。方中以小柴胡汤疏肝解郁,和解表里,用楂粬平胃散以消食导滞,对于脾虚不运,湿遏食停,颇切病机。尤其苍术燥湿醒脾,为本方治疗食停的关键,只有气机流通,脾湿得运,则气
郁食停之证才得以解除。
[案例]刘某,女,28岁,农民。正值经行,与其夫争吵,遂常欲叹息,竞不顾行经,入水中作业,致使每次行经之际,先寒后热,寒多热少,有如疟状,伴脘腹胀满,纳呆倦怠,稍食则嗳腐吞酸,经色清黑如水,诊脉濡,察苔厚腻,遂投柴平汤加味,每月经行服3~5剂,两月而瘥。
[按语]本案先起于都,继则脾湿不化,经行入水而寒湿外犯,颇切肝都挟食病机,投柴平汤获效。
六、肝郁挟湿
症状:胁肋胀满,四肢沉重,食欲不振,口腻不渴,时呕恶,腹肿面黄,舌苔白腻,脉濡。黄
证候分析:肝在一身之里,气郁之后,则使脾运不化湿从内生。因为气郁,故胁肋胀满;由于湿阻,则四肢沉重,口腻不渴。脾虚则腹肿面黄,食欲不振;胃失和降,则时时泛恶。
治法:疏肝理脾,理气化湿。
方药:加减外台茯苓饮。
党参15克,茯苓15克,当归10克,白芍10克,苍白术各10克,乌梅10克,木瓜10克,青皮10克,柴胡6克。
方义:外台茯苓饮原载《金匮要略》,临床上经过加减变化,用治肝郁挟湿之证。方中以参、茯、术健脾化湿,归芍养血调肝,木瓜味酸敛肝之阴,柴胡疏利肝气。此方补中有疏,敛中有泄,尤以柴胡用量较轻,以升发阳气,从而能使郁解湿除。
肝体阴用阳,喜条达而恶抑郁,一旦肝木失于条达,肝气郁结,必然影响人体脏腑经络而产生各种病症,诚如朱丹溪所说:“气血冲和,百病不生,一有佛郁,诸病生焉。”佛郁可因七情过度伤肝所致,故前人有“郁不离肝”之说。
小结
本章所讨论的肝郁,是指肝疏泄不及,郁在本脏为主。因肝病先始于气分,故肝病而气必郁。尽管郁不离肝,但因为气机阳滞,可进一步使诸郁相互转化,诸如前人所述:气郁则湿郁,湿郁则热郁,热郁则痰郁,痰郁则血郁,血郁则食郁。但认识前人这种相因为病的格局,宜当活看。因此,我们在叙述肝郁的前提下,有所侧重地对挟寒、挟热、挟湿、挟痰、挟食等兼证,进行了辨证分析,证诸临床,还是有其实际意义的。
应当指出,辨治肝郁要着重明气血、辨虚实。赵羽皇曾说:“肝之所以郁者,其说有二:一为土虚不能生木也,一为血少不能养肝。盖肝为木气,全赖土以滋培,水以灌溉。若中气虚则脾士不升,而木因之郁:阴血少,则木无少润,而肝遂以枯。”(《删补名医方论》这里谈的是肝疏泄不及致郁之由。因此我们不建以逍遥散“一方治木郁而诸郁可解”为定法,应当辨证入微,随证立方,才是善治之法。
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