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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家栋:危病顽疾看经方(三)

我们再分析一下方机。病有病机,方有方机,病机和方机相应才是完整的、完善的、完美的临床辨证的过程。这个方子是诸药等分,然后用蜂蜜炼蜜和丸,用那个丸剂的。我们临床发现,用汤剂和散剂,不用丸剂,效果也非常理想。为什么古人用散剂呢?

我们都知道经方叫汤液医家,或者是汤液学派,因为汤剂最能有效地呈现出经方的四气五味。经方就是用气味的化合来治病,并不是单凭药物的功效来治病。所以我们读《汉书.艺文志》,对经方的定义是:“经方者,本草石之寒温,量疾病之浅深,假药味之滋,因气感之宜,辨五苦六辛,致水火之剂,以通闭解结,反之于平。”经方是用本草药势的四气五味,来对应人体的阴阳、表里、虚实、寒热,让人体达到“阴阳自和”的状态,以治病疗疾、养生,所以说他非常注重气味的配伍和化合。这也是为什么不能随便加减合方的原因,加减会改变方子原来的方势,改变它原有的气味,使方子达不到应该有的疗效。有的同学会问,为什么合方、加减效果也不错?我们研究发现,临床治病只要针对了一部分病机,就可以做到有效,但是有效不等于治愈,有效更不等于正确。如果要完整地去继承和弘扬仲景的学术思想,一定要原方原量,尊崇原著。

气味化合和汤液有什么关系呢?其实我们中医最基础的一个药就是汤。汤,古代是热水的代称。《伤寒论》中认为五苓散轻证“多饮暖水,汗出愈”,喝热水就能好。热汤在古代叫作太和汤,它可以调和里病、寒病、水病,可以补充津液,可以让人的津血重新恢复输布。所以说热水就是一个药,把中药放在热水中煎煮的话,还会发生气味的化合。当你用麻黄加桂枝的时候,你如果打散合用,你吃的只是麻黄加桂枝的成分而已。当煎煮化合,它会形成一种非麻黄非桂枝的成分,达到麻黄和桂枝气味化合以后形成的药势。这种药势恰恰就是经方效如桴鼓的基础。为什么经方用寻常的药能达到这么好的效果,就是因为它化合了。麻黄与桂枝合,可以解表;麻黄与芍药合,可以养血;麻黄与石膏合,可以治饮;麻黄与茯苓合,也可以治饮,比如说麻黄升麻汤。气味的化合就是经方能够有效、速效甚至奇效的基础,所以古人是用汤化合以后服用的。

后来使用丸剂和散剂,是因为汉末、魏晋三国、金元时期都发生了战乱,导致交通闭塞、药物运输不易,于是医者特别珍惜药材,想用更少的药材发挥更大的作用,就把药材打成散剂服用。大家都逃难逃荒,医生也得随着逃难的人群颠沛流离,把药材背在身上,才能够做到随处行医。背的东西不能太多,除了药还得背点衣服、背点粮食,还得扶老携幼,携带的药材肯定是有限的。战乱期间病人更多,医生每个病人都想救治,只好把药材打成散,用更少的药来救治更多的病人,这就是丸散剂的起源之一。我们临床只要有条件,尽量使用汤剂。因为汤剂的药势是化合的,而散剂的气味是重叠的,药势也只是重叠而不是化合。

桂枝茯苓丸的方干是茯苓配桂枝,是水病兼表的治法;茯苓配芍药是水血同病的治法;茯苓配丹皮是水病兼实的治法;山药配丹皮是血病兼实、兼结的治法;芍药配桃仁是一个血病兼实兼结的治法。这些就是经方的最小单位——方干,是药物配伍的道理所在。任何一个方子,只要含有这些方干,都有这种作用。这是不可更改的基础。

我们把方机分三个层面:①方干,就是所有构成这个方子的最小单位。②方眼,就是方子最重要的方向。我们把方子比喻成一把枪,有枪托、扳机、枪管、准心,缺一不可。方眼就是准心,这个枪再华丽再结实,没有准心就打不准。桂枝茯苓丸的方眼是茯苓配芍药和茯苓配桂枝。它有两个方眼:一个治水血同病,另一个治水病兼表。③方势,就是这把枪的弹道,就是他全部功效的体现。这个方子的全部功效是解表、利湿、养血、逐瘀。以上就是桂枝茯苓丸的方干、方眼、方势。从这里我们看到,方证其实是多维的。单一的方证对应是线性思维,不能从多个层面理解这个方子,因此临床用方会受到限制。所以我们从方证层面走入病机层面,走入方机层面,达到以理法的高度去行医道救人的目的。

第四个医案,是一个年轻的女性患者,27岁,主诉是发现卵巢不均质结节。这个患者备孕未果,因为脘腹疼痛,查彩超发现左侧卵巢有个2.4厘米×1.3厘米×2.2厘米不均质的结节。接诊的妇科医生告知患者,凡是不均质的结节都有恶变的可能,嘱患者立即手术。患者担心手术影响受孕,于是前来寻求中医治疗。

刻诊:脘腹胀疼,嗳气打嗝,口干饮多,纳呆,大便1~2天一次,微结不畅,小便正常;白带正常,月经周期30天,经期一周,月经量正常,色深红有血块,经期腰部不适,小腹不凉;手足不凉,无汗,头晕头胀头疼,心慌,眠差。查体:下眼睑淡红,目眶暗黑,腹按硬满压疼,手潮、手热,下肢血络浮露,脉细浮,舌淡红嫩,苔黄白厚。患者有表的所急所苦(腰疼),所以有表束;有血病层面(月经血块);有阳明的里热(口渴消水);有阳明的里结(腹满疼痛压疼)。

我选的方子是土瓜根散(土瓜根、芍药、桂枝、䗪虫各三两……杵为散,酒服方寸匕,日三服)。这个方子医家用的不多,更多是被用在皮肤科,美容祛斑。方中的清酒是经方中常用的一味药,现代医家往往认为是白酒,其实不对。白酒是蒸馏酒,是元代以后才有的。元代蒙古族征战欧洲,南下中原,带入了欧洲的蒸馏酒技术,中原才有了蒸馏酒。在元代之前,只有黄酒和清酒,在汉代的时候只有清酒而没有黄酒。黄酒是宋代才逐渐普及。不管是黄酒还是清酒,都不是蒸馏酒,而是发酵的产物。发酵的东西都有滋养的作用。我们知道女同志坐月子可以用黄酒煮鸡、猪脚来补一下,养一下血脉。

我们怎么发现这个“酒”不是蒸馏酒呢?我们读《水浒传》,武松喝了18碗酒,如果喝白酒的话早被放倒。另一个线索是过去的发酵酒都是浑浊的,所以古诗就说“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喝的都是浊酒。此外我们读《水浒传》,那些好汉们到了小酒馆,非常霸气地说:“小二,筛一碗酒来”。为什么叫筛一碗酒?因为发酵酒上面飘了一层酵母,不筛的话没法喝。还有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为什么叫绿蚁?因为酒上飘了一层酒糟或者酵母,就叫绿蚁酒,也就是我们说的黄酒或清酒。所以经方中的酒都要用清酒。我们过去用黄酒入药,但黄酒也不符合经方的性味。因为经方的“酒”是养营血的,比如炙甘草汤、当归四逆加吴茱萸生姜汤,都用大量的清酒来养营血、通血脉。而黄酒偏于发散,发散太过不利于养血。这个患者是15年看诊的,我们的清酒是16年复原的。我有一个学生是食品工程学的硕士,为了让我们还原经方,把很多古法发酵的药都复原了,包括酸浆水、清酒、饴糖等。所以说经方要达到好的疗效,必须有好的药材,要有一个很好的药材供应商,或者是药材的监管机制。

初诊给患者开了12剂药。二诊的时候,患者脘腹胀疼已经减轻,腹部按起来不硬了,但是还有满的感觉。嗳气打嗝减轻,食后肠鸣,药后数日大便稀溏,近日大便不成形、每天一次,有白带,头晕头疼减轻,口干已解,饮食也增加了。服药后,患者左侧手腕血管有微疼的感觉,这是方子通血脉的表现。舌脉:脉细浮,舌淡红嫩,苔黄白腻。因为里结的层面已经减轻轻,再用土瓜根散攻下就过于猛烈,我们选了一个缓和的方子,就是前面讲过的桂枝茯苓丸。二诊处方12剂,服完后脘腹胀疼基本消失,复查彩超卵巢结节已经消失。这是患者治疗前后的彩超报告单。后续再给患者调理备孕,又产一女。

第五个医案是一名癫痫患者,是我一个学生的邻居。患者女性,54岁,主诉是“发作性肢体抽搐15年,加重半年”,外院诊断为不典型癫痫。患者近半年来发作程度加重、频率增加,从每月发作一次增加到5~6天一次,最近是每天一次,越来越频繁,于是找我治疗。刻诊:发作性的四肢抽搐,心慌心悸,最近几次发作伴有面部的烘热,胸闷失眠,右侧头疼;长期口苦,发作时口干,饮不多,纳可,无腹痛腹胀,大便每日一次,时干结,小便正常,夜尿1~2次;无怕风怕冷,发作时腿冷,伴有肢体麻木,无汗;舌淡红嫩,苔薄润,下眼睑红鲜,腹按薄拘(腹肌按起来薄弱而紧绷的感觉,是一种虚中夹实的现象),下肢肌肤甲错、脱屑、血络浮露,手温,右脉斜飞,脉浮滑,左脉沉弱结代,三五不调。因为斜飞脉不能很好地感觉脉象,所以以左脉为主。

这个患者四肢抽搐是表束,手足凉是表寒,失眠是伤营,这是患者表的问题。卫气昼行于阳而夜行于阴,人体才能够昼精夜寐;当营受到损伤不能涵养卫气就会失眠。所以说失眠的最重要的病机是营卫失调,后世时方恰恰忽略了这一点,治疗失眠经常用镇静的药、安神的药、养血的药,包括石类的药,往往效果不理想。而我们经方治失眠效果非常理想,因为我们是立足于调和营卫去治疗。太阴有伤血,阳明有热、燥,包括里燥和外燥(肌肤甲错是外燥,大便干燥是里燥),这是患者里的问题。那么这个病是一个类厥阴病。此蛔厥也,非脏厥。也就是说这个厥是因为里面有邪气的阻碍引起的,并不是真正的阴阳要断绝,并非死症。

我们选的方子是四逆散:柴胡、枳壳、芍药、炙甘草,水煎服15剂,汤散结合。二诊反馈,从吃第一付药开始就没再发作,腿已不凉,面已不热,睡眠时好时坏,口苦,纳饮正常,大小便都正常。下肢虽有甲错但已不脱屑,舌淡红嫩,苔薄润,下眼睑淡白边红,腹按薄拘,手温,右脉斜飞、浮滑,左脉沉弱结代,比三五不调要改善。原方续进20剂。三诊效果依然非常理想,癫痫未再发作,仍有口苦,大便偶尔偏干,每天一次,余症同前,脉结代感觉继续减弱。随后患者因故未规律复诊,陆续服用四逆散50剂,巩固疗效。去年整理医案的时候,我让学生练习患者,患者反馈癫痫未再发作,请我的学生表达谢意。从2014年到2016年随访期间,这个15年的不典型癫痫未再发作,可以说经方的疗效是非常独特、非常好的。

第六个医案很有故事。这是一个9岁的小女孩,非常可爱,患儿的爸爸也是医生。患儿因“反复感冒发热咳嗽半年”来诊,出生时低体重儿,先心病,房间隔缺损,动脉导管未闭,双肺静脉狭窄,左肺动脉导管未闭,隐存左上腔。三岁半手术治疗后房间隔关闭,动脉导管残留漏;五岁行介入封堵术失败,三毫米导丝堵在左肺中无法取出。刻诊:身体瘦弱,四肢消瘦,皮肤干燥,面色恍白,嘴唇紫红;反复低烧,体温在37℃到38℃之间;咳嗽,流黄绿涕,喉中痰鸣,难以咯吐。患者非常虚弱,咯痰很吃力,无怕风怕冷,无汗;家人诉手时凉时热,手足心温热、潮热有汗,额触热,肢体触碰即疼,颈部酸累难伸;近半月听力减退,睡眠差;晨起口气臭秽明显,饮水一般,食少,无腹痛腹胀,大便2天一次,初干燥后成形,小便顺畅、色偏黄;下眼睑淡红,腹按薄拘,下肢轻度甲错、血络浮露,脉沉细弱,重按不及。当时我也比较担心,这个孩子脉沉按没有胃气的感觉,非常弱,舌红、尖面红绛,苔白厚腻。既有很虚的脉象,又有很实的舌象,非常纠结。

基础病机:

表束(四肢百骸不适),中风(手潮),伤营(眠差);

太阴里虚(纳呆),水饮(咯痰),伤血(血络);

阳明里热(口渴口干),里结(腹按薄拘),里燥轻证(大便轻微干燥),外燥(肌肤甲错)。

上升到六病,这就是少阳病的中风证。少阳病并不是我们想象的表病为主,而是里病为主,这需要仔细鉴别。在少阳病篇有一个提示:“此属胃,胃和则愈,胃不和,烦而悸”,经方中“胃”是里的代称。我选的方是柴胡桂枝汤(黑柴胡24克,黄芩9克,生旱半夏12克,党参3克,北沙参3克,生晒参3克,生姜9克,炒甘草6克,大枣12克,桂枝9克,黑皮白芍9克)5剂,水煎服。吃完药以后患儿就退烧了,症状明显减轻。因为是外地患者,坚持线上复诊了一年,患儿状态越来越好。一年后患儿到北京检查,发现动脉导管已经闭合,肺静脉流速好转,心室壁正常。疗效出乎意料,患者的爸爸非常高兴,带着孩子送锦旗、放鞭炮,我们也非常开心。

在整理这个医案的时候,我又随访了患儿的家长,家长把治疗的经过用短信编辑了发给我。他说在来我这治疗之前,自己研究了一下解剖,认为女儿是没救了,情绪非常低落,曾想放弃治疗。后来因为女儿发烧,就想带着女儿找我退退烧,改善免疫力,再后来发现服药效果不错,所以坚持吃了一年多的中药。服用中药前动脉导管残留漏、肺动脉轻度高压,服用中药18个月,以后超声复查上述情况均消失了。最初柴胡桂枝汤用全量(使用代煎汤剂,每天3次,每次1袋),症状好转后每日2/3量(每天2次,每次1袋),其间调整处方,曾用桂枝二越婢一汤,黄芩汤,黄芩加半夏生姜汤,小建中汤等。每次复查彩超都是在北京同一家医院找同一位医生。

很多人认为《伤寒论》好像是治感冒、发烧的,并没有描述这些皮肤病的症状,那能不能治皮肤病呢?我就带着这个问题,给大家整理一部分我们在临床中治愈的皮肤病的图片:有寻常型银屑病、红皮型银屑病、脓疱型银屑病、特应性皮炎等。因为时间有限,不能逐一展开为大家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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