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游戏和记忆
——重读《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詹 丹
一、时间、语言与人生
如同鲁迅小说《孔乙己》结尾的“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中,“大约”“的确”这样的矛盾表述,激发了鲁迅研究者和语文教师讨论的持久热情,叙事散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第1段,对百草园描述的“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似乎”和“确凿”放一起使用,同样吸引了不少学者和教师参与讨论。如早些年的研究鲁迅的名家钱理群和最近的郜元宝,都对此进行了解读。其提出的理由,又各有侧重,我先列举出来,然后进行讨论。
钱理群在他的《如何读与教〈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一文中,提出如下解释:
“确凿只有一些野草”,这是写实,是和“荒园”的命名相应的。“似乎只有一些野草”,也是写实,更是写意,就是说,在“我”的观察与感觉中,就不仅仅“只有野草”:野草丛里还有别的生命,看下文就知道;而且野草本身,也有着引发“我”想象的别样趣味。这就自然引出下一句:“那时却是我的乐园。”[1]
在这里,钱理群是把“似乎”和“确凿”拆解出来理解的:既区分出两种“写实”,即作为和“荒园”写实贴近的“只有野草”,和在“我”的主观性观察与感觉中,“不仅仅只有野草”,比如有草丛中的各种鸟类爬虫等。同时,也区分了“写实”和“写意”的差异。“确凿”是只就“写实”且仅是对“荒园”的“写实”而言的,而“似乎”,不但所指向的“写实”内涵更丰富,还有了主观想象方面的“写意”的叠加。
最近,郜元宝在《中年之“我”对少年之“我”的一次亲切拥抱——鲁迅〈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解读》一文中,则提出了新的看法:
“确凿”者,引他人说辞也;“似乎”者,自己表面认可而其实腹诽之意也;“似乎确凿”者,“在某些人看来‘确凿’如彼而在‘我’看来则‘似乎’如此”之谓也——这一整句的意思在灵感来袭的瞬间完成了富于张力的一种压缩。但意思相反的两个词压缩成一个之后,说话者的本意却偏向于“似乎”而非“确凿”——他是用退一步的“似乎”来消解斩钉截铁的“确凿”。正如口语中“好像真的似的”,其实并不是真的。因此“似乎确凿”,也就是并不“确凿”了。[2]
两相比较,郜元宝的说法带有了一点想象性。他引入“他人说辞”来与“我”相对,并与“确凿”和“似乎”各自对应起来,这样,词语组合的矛盾,被他人与自我的矛盾替换了。并由此进一步,以认同作者“似乎”的立场来消解词语残留的可能矛盾,似乎把文章表达带给读者的疑惑,彻底解决了。其实,当钱理群区分出“写实”和“写意”,并且指出“写实”也有两种时,以“荒园”和“我”的对立为依据,还是立足文本的。但如果再往前走一步,说这里有“他人说辞”和“我”的不同,就很难在文本中找到依据了。郜元宝除了想象这里有“他人说辞”外,还借力于神秘主义,以完成他有关这一矛盾词语表述的动力阐释。所谓“这一整句的意思在灵感来袭的瞬间完成了富于张力的一种压缩”,这样的解释,究竟有多大意义,似乎还是让人感到困惑的。
相对来说,王富仁提出的相关看法,较为直接。他认为:
在成年的“我”看来,“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既然“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为什么“那时却是我的乐园”呢?因为对于儿时的“我”,那是一个自由的世界,是一个自由嬉戏的场所。在自由的心灵中,世界是美丽的,是魅力无穷的。[3]
他的解释,引入了无论是钱理群还是郜元宝都忽视的一个重要因素,也是这篇文章颇为关键的时间问题:即成年和儿时的差异。这种差异,其实也贯串于《朝花夕拾》所收录的十篇文章中。鲁迅在这本散文集“小引”曾提示给读者说:
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4]
但值得注意的是,王富仁的分析略过了“似乎确凿”这一矛盾组合的词语讨论,而把重心落在了只有“野草”和“乐园”的对立或者说差异上。这样,他就没有把这一篇开头在语言表达的特殊性充分体现出来。虽然从时间切入的解读,提示给我们的基本思路是对的,但还需要进一步细分。
在我看来,表述矛盾的产生,从时间因素讨论最合理,但又未必是儿时记忆和成年的实际观察间发生的冲突。细细玩味鲁迅这段文字,可以发现,涉及儿时记忆时,“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这样的表述,简洁而有力,不存在任何模糊不清的地方。倒是前文,因为强调其与百草园“最末次的相见也已经隔了七八年”,所以对“确凿”只有一些野草用了一个不能肯定的“似乎”,从而说明,其对只有野草的印象,未必可靠,因为毕竟已经是七八年前的“相见”了。但由此引出的下句,隐含的一层意思是,关于儿时记忆乐园的印象,倒是稳定的。这样,“似乎确凿”,就未必是描述成年所见的现实和儿时记忆的冲突,而主要是强调已经成年时,不同阶段有关百草园的印象未必“确凿”。
当然,依据一般看法,作者说七八年前的记忆未必可靠,需要用不确定的、前后矛盾的词语来表述,而事关几十年前的儿时记忆反而不去质疑,似乎也有问题。但事实上,一方面,从人的记忆规律说,早年留存的记忆更为清晰,晚近的记忆反而模糊的情况并不罕见。重要的是,这跟鲁迅对待童年记忆的基本态度有相当关系。我前文引述了《朝花夕拾》“小引”中有关童年记忆和成年感受的差别,鲁迅紧接着还说了这样一段话:
这十篇就是从记忆中抄出来的,与实际容或有些不同,然而我现在只记得是这样。[5]
他这段文字,表面看似意在说明童年记忆与实际可能有不同。但真正的意思是,这种有关儿时记忆本身,也变成了一种现实,这样再来追究真实与否、与实际是否有差异,意义就不大。如同童年的心灵世界,现实、记忆与想象往往是互相渗透的,不宜用一个真实的标准来衡量其记忆是否可靠。只是当人生步入成人世界后,真实的标准才开始建立起来,才会对记忆的可靠和不可靠加以反复斟酌,也就有了“似乎确凿”这样立场游移的用词。因为,这是在人生不同的时间段里,建立起的不同标准。
但不论“似乎”只有一些野草,还是“确凿”只有一些野草,这种成年立场的游移不定,并不会改变一个基本事实,其与记忆中儿时的“我的乐园”,始终是对立的。
二、时间、选材与结构
如果说,开头的时间表述问题,没有引起一些研究者的真正重视,或者虽然重视,但只给出了一些泛泛解读外,其关于内容主体的时间要素,同样被许多研究者忽视了。
当然,这篇文章虽在标题用醒目的方式,提示了其在童年时代的两个空间,而文章内容也是围绕这两个空间依次写来,并呈现出“既是生活空间,又是精神空间”(钱理群语)的不同特点。依托这两个空间,钱理群、王富仁、孙绍振、郜元宝等著名学者,都对该篇从思想到情感,从结构到语言,从单篇到《朝花夕拾》全书等,作了颇为详尽的讨论。但也许是该作品的空间特征过于鲜明,吸引了学者们的注意力,所以与空间呈现紧密相关(或者表面不相关)的时间因素,并没有得到深入讨论。
百草园是户外,三味书屋是室内。百草园相对自然万物是开放的,三味书屋则基本是封闭的。因为是户外,人贴近了自然,百草园的丰富性,就不仅仅表现在物品的多样,而且,这种多样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时间变化带来的。相形之下,三味书屋虽然也提到了时间的差异,比如写作者“正午习字,晚上对课”,但这种差异,其学习活动的变化,并没有跟时间变化建立起一种实质性的联系,而百草园则不然。
在百草园,作者主要描写三个相对独立的人物活动片段,或者说三组选材。其中第一和第三个片段,强调季节变化带来的丰富性。前者写春天以后万物复苏,各种植物和鸟类昆虫,都体现出大自然背景下的万物生长的勃勃生机和生命活力,特别是在描写时,通过“不必说”“也不必说”引出概述性的两类物品,继而提及“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区域,把“我”在百草园获得的乐趣,作了聚焦式描写。这里,作为描写的起点,是从四季起点的春天,逐渐延伸进夏秋季节,其中提到植物,如菜花、桑葚常见于春夏季节,而一些昆虫,如蟋蟀、斑蝥、鸣蝉,则活动于夏天,秋天也能见到。总之,立足于自然季节特征,在草木生长而尚未枯萎时,作者对百草园所体现的大自然多姿多彩,作了生动描写。
与草木繁荣季相对,则是冬天的枯草季。
冬天主要写雪天对鸟雀的诱捕,笔势的顿挫顺逆,变化多端,富有悬念。作者先以“冬天的百草园比较的无味”逆写一笔,然后以“雪一下,可就两样了”转回笔势,但接下去,依然保持腾挪跳脱的行文方式:
拍雪人(将自己的全形印在雪上)和塑雪罗汉需要人们鉴赏,这是荒园,人迹罕至,所以不相宜,只好来捕鸟。薄薄的雪,是不行的;总须积雪盖了地面一两天,鸟雀们久已无处觅食的时候才好。[6]
在这里,从冬天的心情失落,到下雪的兴奋,再到等待积雪盖满地面的期待,把叙述者潜在的心理情绪变化,恰到好处地表现了出来。而时间的延展因素(比如从没下雪到下雪,从积雪慢慢盖满地面一两天等),发挥了重要功能。其体现的天气物候特征(比如鸟的无处觅食),甚至要比涉及春夏秋的季节特点更为鲜明。
再看三味书屋,基本封闭在室内,封闭在书本上,时间意义上的大自然变化,就没有得到清晰呈现。给人产生的鲜明印象是,在百草园中,季节的转换体现了时间的流动,而在三味书屋中,这种时间的流动感几乎凝固了,对于季节周转,很难让人有直接的感受。虽然作者借助插入的寥寥数笔,写“我”及其同伴上课时也会偷偷去三味书屋后面的小花园,上树折蜡梅,或者在桂花树上寻蝉蜕,但因为是瞬间的插入,没有让小花园中的自然物本身,体现出季节变化的延展和流动来。更重要的是,这种在上课时进入后花园活动本身,是不被允许的,是偷偷摸摸的。所以,这种瞬时的插入,不但强化了三味书屋本身的封闭,而且从整体看,也是以百草园时间意义的丰富对比了三味书屋的单调,并呈现出两个空间的丰富和单调的区别。
作者在写百草园的四季变换时,也注意到了写日夜的更替。他用一句“长的草里是不去的”,过渡到写人物活动的第二个片段。同时也让写到的百草园,在白天与黑夜之间,作出画面切换。其实,在关于百草园的第一个片段描写时,作者似乎无意间写到的,吃已成人形的何首乌可以成仙的传说,在文章肌理上,与接下来写长妈妈讲述书生遭遇美女蛇故事形成了呼应。
长草和夏夜,无法使人一览无余,营造了环境的神秘甚至带点惊悚的意味。这里,夜晚环境的烘托,涉及两种具体语境。其一是传说中故事发生的环境,是书生在夏夜被美女蛇诱惑,这符合鬼怪精灵昼伏夜出的特性。其二是长妈妈讲述故事的氛围。虽然作者并没有明确交代,故事是在长妈妈夏夜纳凉时所讲的,但故事实际发生的夜晚环境,也让“我”对夏夜在院中纳凉,产生了一种类似担心。故事中书生的紧张心理,似乎也在讲故事者和听故事“我”的心理互为贯通。对于作者在文章中转述这个故事,不时有一种讲述者身临其境的代入感,并因此传染给听者,这一点,钱理群等学者都有过深入分析,此不赘述。但夜晚带出的大自然神秘性,自然万物与民间传说的密切相关,也是符合儿童对周边世界的认识和心灵想象的,成为儿时记忆重要的组成部分。王富仁等从先民习俗具有的教育功能来讨论其意义,也值得参考。
三、结语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我们固然可以从自然时间维度来分析不同空间的物理性要素,但一个基本特点,也成了贯串前后的一条线索,就是无论在百草园还是三味书屋,从人的时间维度看,记忆中“我”的活动,始终没有摆脱儿时这样的一个特定时间段。于是,我们发现了一个奇怪现象是,尽管“我”似乎带着相当失落的心情从百草园走向三味书屋,似乎从自由自在的空间走向了一个禁锢“我”的苦屋,但实际情形并非如此。因为,“我”是带着游戏心态从百草园进入三味书屋的,虽然百草园有比三味书屋更开阔、更自然、更自由的空间,但“我”的游戏活动,并没有在三味书屋停止,也没有受到私塾先生的严厉压制。“我”的游戏兴趣,仍然得到了很大程度的发挥。有人认为这是儿童天性的顽强表现,是有相当道理的。但认为在三味书屋因为受一定程度的压抑,所以心态发生变化,游戏较之在百草园带有残酷性和破坏性,比如爬上花坛折蜡梅、用苍蝇喂蚂蚁等,则未必。[7]因为,如果按此逻辑,在百草园手按斑蝥的脊梁令其后窍生烟、拔出何首乌导致泥墙毁坏,同样是具有毁坏性和残酷性的。作者在三味书屋的游戏活动,虽然没能和私塾先生的教学形成一种和谐关系,但也不是紧张的对峙,更多情况下,是相安无事的各得其所。他上他的课,“我”开“我”的小差。
总之,开头和结尾,形成真正具有呼应意义的是,“我的乐园”百草园连同屋子早已出售,而“我”在三味书屋开小差画画玩的可观成绩,比如《荡寇志》《西游记》绣像,也卖给同学“早已没有”。这样,在百草园和三味书屋游戏过程中可能保存的实物印迹,都已经从“我”身边失落,对作者而言,只有牢固的记忆,成了对时间流逝的实质性对抗。
注释:
[1][3][7]钱理群,孙绍振,王富仁.解读语文[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4,25,33.
[2]陈思和. 初中语文现代文选讲[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20:46.
[4][5][6]鲁迅.鲁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229-230,230,279.
——《语文学习》2020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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