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姚小红,女,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微电影协会会员、绵阳市作协会员。在各级各类杂志发表作品八十余万字,出版文集《时光渡》,长篇小说《如梦令》,撰稿的八集纪录片《涪江行》获2014年四川省 “五个一”工程奖,电视散文《一条江的远方》获2015年四川省政府电视文艺类一等奖,散文《废墟上的琴声》获2009年四川省副刊好作品散文一等奖,散文《和郪江有关的停留》获《剑南文学》2013年度散文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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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一直想念着那条亚麻的床单,仰慕着它和蕾梅黛丝在一起的幸运。
有一天,美人儿蕾梅黛丝变得极其苍白,几近透明,她攥着一条亚麻床单,她的姑婆婆阿玛兰妲感到从裙裾花边传来一阵神秘的震颤,蕾梅黛丝便随着亚麻床单开始离开地面。
床单鼓荡放光,带她穿越下午四时的时光,一起消失在高邈的空中。
美人儿蕾梅黛丝升空消失,她并不知道又给家族蒙羞了。她的家人只得编造升天的鬼话来搪塞外乡人对其的讥讽和揶揄:蕾梅黛丝逃不脱成为蜂后的命运。
其实蜂后有何不好呢,既是“后”后那么就是尊贵的,又有蜂子的自由,有别于疯子。而她的弟媳费尔南达却妒火中烧,很长一段时间都在祈祷上天归回那一条亚麻床单,而不是她的大姑子蕾梅黛丝。
和蕾梅黛丝在一起的,还有一件麻布长袍。她常常把这件自己缝制的麻布长袍,从头上往下一套,就从家里走到街上,再走到教堂。
亚麻,有着高雅的回归大自然的色调,也是纺织品中最能自由呼吸的天然纤维。蕾梅黛丝身体就在宽大的亚麻袍子里自由活动着,吸引着众人的目光,而她却毫不知情。
然而就是这一件亚麻袍子,蕾梅黛丝都觉得是多余的。于常人来说,一件袍子远不够,需要多件,各式各色的,要很华美。至于袍子下,是伤疤,是暴虐,是下流,是迷乱,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在小镇任何地方,只要蕾梅黛丝走来,都能让外来的、小镇上的、家里的众多历经沧桑的情场老手们,能十分清晰地辨别出她走过的地方,甚至离去的方向。因为她来过,就会留下一股只属于她的独特香味,长久萦绕。
美人儿蕾梅黛丝有着自己最为满意的发型,就是剃成光头。她嫌把长长的头发用发卡别起来,或者扎成长辫子都太费事,然而这个颗光头下的面容散发出更为极致的妩媚。
曾祖母乌苏里拉总是在为蕾梅黛丝担心,规定她出门之前必须带上面纱。虽然这不被蕾梅黛丝所理解,但她总是带着面纱到教堂,看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男人堆挤在教堂,她觉得非常奇怪。
一个被镇上大多女人认为是最体面的绅士的男人,追随了六个星期后,蕾梅黛丝终于接过了他手中一枝黄玫瑰,并掀开了面纱,是为了看看这个有着奇怪举动的男人长着什么模样。
然而这一眼,却成了绅士的永恒。他完全不能自已,迷乱,失态,终于受不了蕾梅黛丝的冷漠,陷入绝望之中。他的绝望和警卫队长在蕾梅黛丝窗下的自杀,连同从天窗摔死的偷窥者,都让她感到非常诧异,并笑得天真烂漫:看,这就是傻子才能做的事。
蕾梅黛丝把自己的生活尽量简化,时时刻刻随心行事。比如,她可以凌晨三点才起来吃饭,然后一丝不挂在浴室呆到下午三点,用水瓢舀水慢慢冲洗身子。
在她眼里,没有常规,只有内心使然。
美人儿蕾梅黛丝是承袭了她的祖母辈蕾梅黛丝的名字。祖母辈的蕾梅黛丝是唯一给这个家族带来了亲情的女人。她收养丈夫和情人的儿子,她为绑在树下的公公送去食物,每天伺候他大小便,并为他捉跳蚤和虱子。她是唯一让沉闷的布恩迪亚有了活力和笑声的女人,然而她并不长寿,带着腹中的双胞胎中了丽贝卡和阿玛兰妲这对姐妹妒火的蛊,被毒死了。
布恩迪亚家族,不适合有着良善情感的祖母辈蕾梅黛丝存在!
美人儿蕾梅黛丝并没有继承祖母辈蕾梅黛丝温良的情感基因,自我而冷漠,在她一派纯粹的天真烂漫下有着邪恶的圈套,这个圈套还带有嗜血的偏好。队长,绅士,当他们的鲜血为她喷涌出来的时候,她只觉得不可理喻。
美人儿蕾梅黛丝行事和常人太过迥异。
丝毫不为男人的甜言蜜语所动,被她的姑婆婆阿玛兰妲成为没脑子;不能为自己的美貌而骄傲,被同选为狂欢节女王的费尔南达叫做傻子。
她住的地方叫马孔多,是十九世纪拉丁美洲的一个小镇。那里荒蛮、贫穷,然而充满梦想。
有一天,马孔多举行了狂欢节,她因美貌被推选为狂欢节女王。当她被加冕为女王的时候,她觉得太好玩了。看着下面的人们涌动潮水般的尖叫、推挤,她大笑,觉得从来没有这样好玩过。
她还喜欢爬树,不过是脱下她的亚麻长袍,换上男人的衣裤。
当整个小镇为香蕉种植热潮趋之如骛时,美人儿蕾梅黛丝是唯一一个没有被卷入的人。
她似乎有着一种透过事物表层看本质的洞察力,不会沾染一丝俗世的诱惑。没有枷锁,没有重负,没有欲望,单纯单薄,让她具备了来去如风的轻盈。她的精神世界里何等自由从容,虽然不为任何人所理解明白,虽然孤独到极致,但有了升天的动力。
微笑着,看透看淡;微笑着,兀自娇媚。生于二十一世纪的我,为两百年前的裸体美人儿蕾梅黛丝着迷。
时光对于女人身体裸露的诠释,在不断更新中。
二十一世纪的时光其热度似乎更高一些,让更多的女人喜欢上了暴露本该柔媚在纱缕丝绸下的肉体,比吉普赛女郎和发过卖笑女郎进入马孔多掀起的浪潮更高昂,更激越,也更让人乏味。美和圣洁,被些许年轻细嫩的身体挤兑着,沾染上黏糊不明的气息。一些言语飞沫四溅,津津乐道地把美丽和丑陋、圣洁和艳俗搅拌得分不出彼此。
相比之下,美人儿蕾梅黛丝似乎正常一些。同为裸体,却那么贞洁,从肉体到精神。精神纯正的女人,才可以升天吧!
升天,是因为雷梅黛丝具备的美是上界误落到尘世的的美。这种美,没有爱,没有恨,没有嫉妒,没有贪欲。太过完美了,所以难以在尘世存在。应了柏拉图之言:真正的美只存在于尘世之外的理性世界!
(二)
阿玛兰妲和丽贝卡,是一对美貌如花的姐妹。有一天,当她们在葡萄架下绣花的时候,她们的母亲乌苏里拉突然觉得子女们长大了,该修建更宽敞的房屋让他们居住。阳光洒下来,这俩姐妹看起来那么柔和纯洁,和美恬静。
然而一个温良的钢琴师顾象一把尖刀划破了这两姐妹之间看似和美的纱帘。外来的钢琴师绝不等同于镇上粗俗的男人,温良俊美,其美妙的琴音激发丽贝卡作为女人最姣好的温情,同时也激发了阿玛兰妲可以焚烧一切的妒火。
因看似正常而又莫名其妙的偶发事件,让婚期一再推迟,丽贝卡的激情终于倦怠了。以至有一天,丽贝卡突然看到了身为巨人的何塞﹒阿尔卡蒂奥,贪婪的情欲比缱绻的温情来势更凶猛,曾经痴迷的钢琴师突然显得那么猥琐,不再有丝毫的吸引力。
此一时彼一时,而阿玛兰妲的春天似乎来了,她绣花的身影显得分外迷人,她的性情也分外温柔,她的一切都像是一个美丽的陷阱,钢琴师不可自拔地陷进来了。
那一天,缠绕在房屋四周的藤蔓分外地绿,炽热的爱意让钢琴师觉得一天也等不下去了,向阿玛兰妲求婚。阿玛兰妲的微笑也分外迷人:我死也不会同你结婚的!
钢琴师忍受不了这对美貌如花姐妹的诱惑和煎熬,他割腕自杀了。他的鲜血不过让阿玛兰妲手腕多了一条永远不用解下来的黑纱罢了,仅此而已。
在我眼里,阿玛兰妲身上最具展现这个家族的特质:冷漠、刻毒而孤独!她总是在猜忌,总是容易沦陷,以至心神不宁,茫然无措。
在冷漠和温情中挣扎,折磨别人也折磨自己,但是她最终没有“迷失”自己,会很快“清醒”,会回归到以孤独为灵魂的家族主线上来,依靠着母亲乌尔苏拉,把这种冷漠中的孤独坚持到极致。
从男人那里辐射过来的神魂颠颠、意乱情迷阿玛兰妲都享受过,作为一个女人就没有缺憾了,至于那些男人的躯壳,愿去哪就去哪,她可不在意。即使是被她作为儿子般抚养的亲侄子,因作为解除她作为女人饥渴的工具而迷恋上她,最终也被她坚决摒弃了。
因为怕被伤害,先孤立自己,然后变得异常坚韧!这样的女人,似乎可以和整个世界抗衡。
美人儿蕾梅黛丝几乎没有一丝杂念,所以她轻盈得升了天;阿玛兰妲念想的根须四处伸展,蓬勃成了不可遏制的执拗和欲望。执拗和欲望成了枷锁,成了重负,就是阿玛兰妲的命运,所以她是这个家族永不会出嫁的老闺女,孤独到老死。
再后来,每到黄昏的时候,她身上的忧郁就散发出开锅般清晰可见的声响,虽然大家都充耳不闻。
在落幕的余晖里,晚年的阿玛兰妲追悔着那些错失的温情。
作为母亲的乌苏里拉,到晚年的时候才读懂女儿纠结的内心:无穷的爱意和无法战胜的恐惧!
阿玛兰妲恐惧会把自己历经的心灵煎熬,带给热爱着自己的男人,所以她总是在拒绝,但她又总是抗拒不了男女情爱的缠绵。这一点,绝对不等同于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那十七个儿子的母亲,她们只为获得英雄的血统,就被父母送到英雄的帐篷中。一夜过后,英雄连她们的名字都还没记住,就在她们体内播下了优良的种子。男女之间的事,被这十七个母亲看得很简单,所以她们后来安然带着儿子认祖归宗,只为让这个孩子获得这个家族赐予的一个名字,一个英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之子的记号,安然抚养。
只是后来这十七个儿子因为英雄父亲被杀死。那些荣耀的符号,也随即消失。
女人和女人,行事可以这样的大相径庭。
作为这个家族养女的丽贝卡不知道身上具有什么样的力量,才可以让她在寄人篱下的境遇中,拥有去和主人争抢的勇气,而且是明目张胆,抢男人,抢家庭地位,放纵着自己的欲望,还带着不被主人容忍的吃土习惯。
吃土,在这个家族是那么不被接受,被排斥,但是她还是坚持着这种嗜好,一直到死去的时候。
嗜好,是自己需要,而不是为讨别人欢喜。所以“嗜好”这个词,是那么有个性!
虽然很长一段时间,她像是被乌苏里拉遗忘了。后来乌苏里拉才知道,丽贝卡是以一种顽固的方式存在于她的心里。
这种存在一旦被唤醒,就成了扎在乌苏里拉心里的尖刺,让其不得安生。丽贝卡还不会让这根刺拔出来,因为她不允许任何人接近,包括乌苏里拉。
她把自己封闭在一间屋子里,让孤独缠绕,有着极强的承受力来面对这种活法。
让恩人不得安生,再用尖刺把其刺伤,在孤独中自生自灭,就是丽贝卡生存的方式。
丽贝卡的活着与死去,好像没有明显的界定,或许在人们漠视她的时光里已经死去,或许在漠视她的人们死去后她还活着。
费尔南达是布恩迪亚家族外来的女王,是从一个国家中遴选出的美人,是一个有着顽强贵族情结而一平如洗的家族里长大的女人。
摆上银餐具,不过为了喝一杯掺了水的巧克力;十二岁才第一次出门;进入青春期,对外界的认识就是邻家忧郁的钢琴声。她从小就为以后要成为一个女王而驯教着,然而她最终没有成为一个女王,被布恩迪亚一个男人娶回了家,不得不面对与她的教育格格不入的布恩迪亚。瞬间,她的女王梦便破灭了。
女王,是她骄傲的面纱,是她赖以藐视一切的资本。如果说迫不得已和一个女人分享丈夫可以忍受,那么作为一个女王的优雅被嘲讽践踏,是费尔南达绝对无法容忍的。
这个疯子般的家族,让她的爱情被分裂,优雅无从施展,怨恨开始日积月累,慢慢深入骨髓:乌苏里拉总有一天会老、会死,那时就是我做女王的时日。
不过这一天并没有想象那么久,在乌苏里拉还没有死去时她费尔南达就统治了整个家族。
费尔南达统治家族时,家里罩上了一种窒息般的氛围。家里的生活习惯,发展走向,都取决于她一个人的决定。在这段时间,她有了做女王的感觉。
然而一个充满怨恨的女人,必将叠加暴虐和冷酷的成分。失去温柔和纯真,女人的美貌就不再有吸引力。丈夫有了一个最好的藉口回到了情敌的床上:没有什么,这样才可以让牲畜更快地繁殖。
相对于费尔南达不断膨胀的暴戾之气,情敌佩特拉﹒科思特就淡定得多。对于情人的离去,她只耐心等待,逆来顺受地耐心等待,不苛责,不抱怨。而没有生育的情人佩特拉﹒科思特放纵的情欲引发源源不断的牲畜繁殖,让他们获得了更多的财富。
这样的事实也就让三个人之间能安好无事地相处下去。
男女间的情趣在费尔南达的眼里变得狰狞,她那个一手扼杀了女儿梅梅的爱情并把她送到了遥远的修道院。父亲虽然对梅梅喜爱有加,不过寻找了一段时间后,似乎也厌倦了,乖乖回到了情人的床上。梅梅以后的命运,再无人问津了。
历朝历代,生活的砂砾不知让多少纯净娇媚的女孩失去了女性的本真。贪欲和怨恨,啃噬着原本完好的生活,最后落得千疮百孔、丑陋不堪。
费尔南达也不愿例外,对生活的怨恨就是上天为何薄待自己,不赋予自己女王或公主的命。所以最后剩下的,除了恨意,还是恨意。那么,为何不再让世界变得更糟糕一些?!(待续)
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