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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史志笔记补遗

苏州史志笔记补遗

顾颉刚著  王煦华辑

1986年,为了纪念苏州建城二千五百年,我曾将顾颉刚师一生所作读书笔记中有关苏州的史事笔记辑录出来,编成《苏州史志笔记》一书,由苏州市政协文史资料编辑室和苏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审阅后,交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顾师的笔记数量庞大,由于时间匆促,没有逐篇细读,以致遗漏颇多,现仍按原来的类次,辑为补遗,予以发表。

王煦华

1991年8月22日

目 录

一、秦汉以前的吴

1.阳山史前化石(5)  2.春秋末吴都邗(5)

3.阖闾决水灭徐(11) 4.吴国引水灭徐(11)

5.吴之海师北侵(11)  6.阖庐伐蜀(12)

7.吴军深入越境(12)  8.溧阳为吴备楚处(13)

9.会稽郡治曾迁丹阳(14)

二、城郭与山川

1.春申君在吴建置遗迹(15)  2.长洲有二(16)

3.夫差开二运河(16)  4.吴国所凿三运河(16)

5.北江、中江(17)  6.南济与中江、沱江(19)

7.《盐铁论》中之干遂(19)  8.吴沟通江、淮(20)

9.邗江(20)

三、古迹及园林

1.仲雍墓二说(21)  2.虞山蒙吴名(21)

3.台榭、陂池(21)  4.白氏太湖石诗(22)

5.姑苏台遗址(24)

四、姓氏语言与风俗

1.无锡顾山(25)  2.《新唐书·宰相世系表》言顾氏世系(25)

3.《吴门表隐》中之顾氏世系(26)  4.稿荐(27)

5.袁枚记苏州李姓女咏诗斥弓鞋(27)  6.巫、医兼施(29)  7.淫声以郑为代表,正如伎女以苏州为代表(30)

五、经济

1.吴为江东都会(31)  2.苏州经济繁荣之由(31)  

3.吴国工业之发达(34)  4.唐代苏州之盛(34)

5.明代洞庭山人经商(34)  6.“勚著”为牢同义

(35)7.“复仇者不折镆、干”(35)  8.缂丝(36)

9.苏、杭、湖(36)

六、故事传说

1.《琱玉集》中西施(37)  2.越灭吴后范蠡未逃

(37)  3.吴中范蠡与黄歇之遗迹(38)  4.黄

埭范蠡墓(38)  5.蠡口(39)  6.章大来《后甲

集》记张兰芬遇刘戒谋(39)

七、神祠

1.东岳祠塑酆都狱(41)

八、人物及著述

1.陆机《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记吴产及吴俗(42)

2.日本僧寂照留吴不归(43)  3.许洞反滥调

(43)  4.  徐林与杨惠之、郑樵(44)  5.晚香玉

(44)  6.冯桂芬《宗法论》(45)  7.陈倬论说

筑傅岩(45)  8.张宏《史记君臣故实图》(47)

9. 丁泳之藏书(48)

九、史志

1.吴中乡镇志(49)  2.与沈维钧往返书札(49)

十、歌谣与戏曲

1.平民文学与贵族文学之斗争(51)  2.京师

多新声(52)  3.旧中国之妇女(52)  4.游艺

场(53)  5.糕团大面(54)  6.剧中人语言之

区析(54)

一、秦汉以前的吴

1.阳山史前化石

(一九五三年十一月)

勤庐函又云:“最近善耕小学教师朱云石君(眉批:朱云石为雕刻家,灵岩山上石佛即其所作。)言,解放前渠曾在浒关阳山发现史前化石,连亘数里皆为化石遗迹。钧于此本无所知,但就其所得标本(似为白垩纪物),古生物遗迹显然可见。所虑者,苏州有此丰富古代文化遗产,恐为采石者(阳山可作白磰及电瓷原料用)毁坏殆尽耳。钧处寄存一石,不知上海方面有无专家,可以鉴定年代及名称?”

2.春秋末吴都邗

(一九五三年八月)

童丕绳君有《春秋来吴都江北、越都江南考》一文,文成适临解放前夕,未克刊出。予得其稿,录之于此:

余读《左氏春秋》而疑吴、楚交兵之常在淮域也(春秋吴、楚交兵之地域,惟朱方、鸠兹、衡山三地有在江域之说,然朱方实即锺离,衡山即霍山,鸠兹当在舒鸠附近,其地仍近淮水,别详《吴楚交兵地域考》)。盖如旧说,楚都在今江陵(春秋时楚都不在江陵,余亦有考),吴都在今苏州,则就地形而论,两国当沿长江而战,不当循淮水而争。及详考当时之交通情状、始知长江在春秋时尚未开发,(眉批:长江在春秋时尚未开发,言之太过。)又西阻于云梦泽,故吴、楚交通不得不赖淮水。明乎此,可见吴人势力之西北上,淮南实为惟一必争之地。此吴王夫差所以有“城邗,沟通江、淮”之举也。

《左氏》但谓“吴城邗,沟通江、淮”(哀九年),而未有吴王夫差迁都江北之说。然余读《国语·吴语》而有疑焉。《吴语》载越王句践袭吴之役云:“吴王夫差……会晋公午于黄池,于是越王句践乃命范蠡、舌庸率师沿海溯淮,以绝吴路;败王子友于姑熊夷。越王句践乃率中军,溯江以袭吴。”谓“溯淮以绝吴路”,“溯江以袭吴”,察其辞意,似吴都在淮南长江之附近,(眉批: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云:“松江出太湖,入于海。……昔吴王军江北,越王军江南,越王中分其师,以为左右军,衔枚溯江五里,以须中军,衔枚潜涉,吴师大北,即此江也。”(卷中)则以此“江”为吴淞江,不为长江。)不然,何其用师辽远如此耶?《吴语》又载吴、越之战云:“吴王起师,军于江北;越王军于江南。……越王乃令其中军衔枚潜涉,不鼓不噪,以袭攻之;吴师大北。越之左军、右军乃遂涉而从之,又大败之于没,又郊败之,三战三北,乃至于吴。越师遂入吴国,围王台。”此所谓“江”,韦《注》以为吴江。然读上段引文,先“溯淮”。后“溯江”,则此“江”必指长江无疑,是夫差时吴都江北之显证也!余又读《越语》,云:“夫吴之与越也,仇雠敌战之国也;三江环之,民无所移,有吴则无越,有越则无吴矣。”。与我争三江、五湖之利者,非吴耶?”所谓“三江”者,《吴越春秋》云:“越王将选死士出三江之口,入五湖之中”。“越闻吴王久留未归,乃悉士众将逾章山,(眉批:章山在何处,当考。《史记》亦谓章山出洞,见《货殖传。》)济三江而欲伐之”(卷五)。“范蠡……乃乘扁舟出三江,入五湖”(卷六)。(眉批:越死士出三江,入五湖,范蠡亦出三江,入五湖,然则竟是自北至南,由吴而越耳。三条证据中,惟“济三江而欲伐之”为可用。)《汉书·地理志》:“会稽吴县:南江在南,东入海。毗陵县:北江在北,东入海。丹阳芜湖县:中江出西南,东至阳羡入海。”盖北江即今长江下游本干,中江即溧水,南江即今吴淞江:是为“三江”。“五湖”即太湖。古太湖盖与此三江通。据此可见吴、越二国本皆在江南太湖流域一隅之地,而越之袭吴须“济三江”,又足证春秋末之吴都已在江北也。

《左氏》哀元年《传》云:“吴王夫差败越于夫椒,报槜李也;遂入越。越子以甲楯五千,保于会稽。”《越语》云:“果兴师而伐吴,战于五湖;不胜,栖于会稽。”夫椒为今太湖椒山(眉批:非椒山);所谓五湖之地,盖即吴、越之交界。夫越败于夫椒而吴遂得入越都,则越都必离太湖不远,不当在今绍兴也。考秦会稽郡治吴(今苏州),而《越绝书》云:“传闻越王子孙在丹阳皋乡,更姓梅,梅里是也”(卷八)。(眉批:《越绝》此条,盖谓越亡后耳,至早亦在灭吴后,其居吴地。更以地为氏,自是常事,不可取证。)旧称吴自泰伯至寿梦俱居梅里村,在今无锡、苏州间。盖吴、越故都本不相远,故《越绝书》又云:“吴、越为邻,同俗并土,西州大江,东绝大海,两邦同城,相亚门户”(卷七)。其说与《国语》相应,当有所据。然则吴之旧都当在江南,其后北迁;越之故都与吴为邻,而其后裔始南迁也。(盖自楚灭越后。越裔南迁,故有越都绍兴之说。)

春秋时越都太湖流域,在考古学上尚无确证;而春秋末吴都江北,则在金文中亦有显证。近年辉县附近有古器二壶出土,其铭云:“禺邗王于黄沱,为赵孟頫邗王之惖金,台为祠器。”“禺”即吴。《山海经·大荒东经》:“夸父追日于禺谷”,郭《注》:“禺渊。日所入也;今作‘虞’。”《列子·汤问》篇:“隅谷之際”,张《注》:“隅谷,虞渊也。“虞”、“吴”,古同字。“邗”即《左氏》“吴城邗”之“邗”,其地在今扬州附近。“禺邗”者,《战国策·赵策》:“夫吴干之剑”,“且夫吴干之剑材难”,《吕氏春秋·疑似篇》:“相剑者之所患,患剑之似吴干者。”“吴干”即“禺邗”,犹言吴也。“干”本古国名。《说文》:“邗,国也;今属临淮”。《管子·小问篇》:“昔者吴、干战。未龀,不得入军门;国子擿其齿,遂入为干国多。”盖干为吴所灭,吴徙都之,遂称“干”,犹韩灭郑,徙都之,韩惠王遂称“郑惠王”也。(汉吴国都广陵,或亦由此。)《庄子·刻意篇》:“夫有干、越之剑者”,《释文》:“司马云:‘干,吴也。”《荀子·劝学篇》:“干、越、夷、貉之子”,杨《注》:“干、越’犹言‘吴、越’。”《淮南子·原道训》:“干、越生葛絺”,高《注》:“干,吴也。”《尸子·劝学》:“使干、越之工铸之以为剑。”《盐铁论·殊路》篇:“干、越之铤不厉,匹夫贱之”。《新序·杂事篇》:“剑产于干、越。”而《考工记》称“吴、粤之剑。”是吴亦可单称“干”也。

“黄沱”即黄池,金文“沱”“池”同字。“赵孟”即赵鞅,《左氏》哀二十年《传》:“越围吴。赵孟降于丧食。楚隆曰:‘三年之丧,亲暱之极也;主又降之,无乃有故乎?’赵孟曰:‘黄池之役,先主与吴王有质,曰:“好恶同之。……”此“赵孟”乃赵鞅之子襄无恤,其所谓“先主”即赵鞅,亦称“赵孟”。《左氏》哀二年《传》:“赵孟喜曰:‘可矣!’”杜《注》:“赵孟,简子”,简子即赵鞅之谥也。

金文中吴王夫差既称“禺邗王”,而《淮南子·道应篇》复云:“夫差所以自颈(刭)于干遂也。”《史记·苏秦传》亦云:“臣闻越王句践战敝卒三千人,禽夫差于干遂。”《春申君传》:“吴见伐齐之便,而不知干隧之败。”“隧”犹“沟”也,“干隧”当即“邗沟”。则夫差之都邗可无疑矣。(眉批:《国策·秦策·黄歇说秦昭王章》,鲍《注》云:“干隧,吴地,《苏秦》、《春申传》并不注,《道应》注‘干隧在临淮’,岂此耶?盖或越王逐北至是。”吴师道《补注》云:“《正义》云:出万安山西南一里大湖,即夫差自刭处,在苏州吴县西北四十里。”鲍说近是,吴注则全从旧传说矣。)《吴语》称越王“溯江入吴”,水行自下逆上谓之“溯”,是越在彼时之吴之东也。故《史记》载子贡为鲁说吴王云:“臣请东见越王”。《吴语》又称子胥自杀时曰:“以悬吾目于东门,以见越之入,吴国之亡也。”若吴都苏州,越都绍兴,则吴在越之正北;且越师越钱塘江而来,当自吴之西南侵入,安得悬目东门以见越师之入吴乎?此说之必不可通者也!若从吾说,春秋末吴都江北扬州附近,越在太湖流域,则自吴至越,正所谓东矣。(《越绝书》云:“无余初封大越,都秦余望南,千有馀岁而至句践,句践徙治山北。”(卷八)秦余望山疑即秦余杭山,《吴越春秋》载吴王夫差困死于秦余杭山。《越绝书》亦云:“秦余杭山者,越王栖吴夫差山也,去县五十余里;山有湖水,近太湖。”(卷二)云夫差受擒于此固误,然以此为越都所在,则颇近。《越绝书》又云:“马安溪上干城者,越干王之城也,去县七十里”,“娄门外马亭溪上复城者,故越王余复君所治也,去县八十里”,“娄门外鸿城者,故越王城也,去县百五十里”,是越都在苏州附近,(眉批:此皆越灭吴后所筑,不足为越都在苏州附近之证据。)古已有此说矣。又案:《吴越春秋》云:“(禹)还归大越,登茅山,……今更名茅山曰会稽之山。”今江苏亦有茅山,倘其初地亦在姑苏附近乎?)

春秋末吴都江北、越都江南之事实。盖自战国末人已不甚知之,故古籍所载,吴都均在苏州,越都皆在绍兴。今自《左传》、《国语》(皆经秦、汉人润饰)中所载故事考察,佐以金文及汉人记载,始知旧说之误;而吴都江北既有考古学上之证据,殆已可论定矣。

丕绳此文,谓邗为古国,吴城邗后即迁都于邗,故金文中有“禺邗王”,“禺邗王”即吴邗王;吴既都邗,亦可单称“邗”或“干”故古籍中常以“干、越”连文,“干、越”即吴、越;夫差为越禽于干隧,“干隧”即邗沟,因以证吴亡于邗而不在姑苏:其证据皆确凿可信。(眉批:吴迁邗之目的在向北方发展,故先及齐,次及鲁、卫,次及晋,而不虑越之袭其后也。)按,吴城邗,《左氏》书于哀九年(前四八六)秋;次年即与鲁伐齐,杀伍员;十一年(前四八四)败齐艾陵;十三年(前四八二)与晋会黄池,是年越即入吴;十七年(前四七八)越败吴于笠泽;(眉批:笠泽岂亦在江北耶?)二十年(前四七五)越围吴;二十二年(前四七三)灭之。计都邗者十四年耳。短促如此,宜人之忘之也。(眉批:吴既北迁,越亦可能北迁而居吴地,特无确证耳。)

华按:童文后来稍加修改,题为《春秋末吴越国都辩疑》,刊于《中国古代地理考证论文集》,顾先生的眉批未附入。

3.阖闾决水灭徐

(一九五三年六月)

《左》昭三十年冬,吴阖闾伐徐,防山而水之,遂灭徐。顾栋高云:“盖决泗水也。”(《春秋大事表》卷六之中泗州)按,读此见春秋时已有决水灌城之战术。其事在吴,亦见吴国人之善用水。

4.吴国引水灭徐

(一九五九年八月)

《左》昭三十年《传》:“吴子执锺吾子,遂伐徐,防山以水之,……灭徐。”杜《注》:“防壅山水以灌徐。”此为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用水淹以灭人国之事。由是想见春秋之世,吴国水利学已甚发达,故能用之于军事工程。其后知伯瑶引汾水灌晋阳,王贲引河沟灌大梁,遂成军事上之长技。

5.吴之海师北侵

(一九三一年八月)

哀十年《左传》:

公会吴子、邾子、郯子伐齐南鄙,师于郎。……徐承帅舟

师,得自海入齐。齐人败之,吴师乃还。

此为吴之海军北侵史。当时海边之地必为吴夺得不少,故越灭吴之后得都于琅琊。

6.阖庐伐蜀

(一九五五年十一月)

《吕氏春秋·简选篇》云:“吴阖庐……与荆战,五战五胜,遂有郢,东征至于庳庐,西伐至于巴、蜀,北迫齐、鲁,令行中国。”夫北迫齐、鲁者夫差也。而归之阖庐,已非矣。谓“西伐至于巴、蜀”,则简直闭了眼睛胡说。故战国时人文字只能当说书看待,但求哄动听众,初不计其是否事实也。

7.吴军深入越境

(一九五三年三月)

《越地传》云:“防坞者,越所以遏吴军也,去县四十里。”此说如信。则当时吴军曾深入越境,至于国都,故勾践退保会稽之山。

8.溧阳为吴备楚处

(一九五三年九月)

《秦策》云:“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夜行而昼伏,至于蔆水,无以饵其口,坐行蒲服,乞食于吴市。”《史记·伍子胥传》云:“伍胥未至吴而疾止,中道乞食。”《集解》引张勃曰:“子胥乞食处在丹阳溧阳县。”裴骃所本,《吴录》语也。程恩泽《地名考》云:“汉丹阳郡之溧阳县,即今镇江府溧阳县也。《吴越春秋》:‘伍子胥奔吴,至溧阳,女子击漂(眉批:击漂,度即后世之捣衣。)濑水之上。子胥过而乞一餐,女子发箪饭壶浆食之。子胥餐而去,谓女子曰:“掩子壶浆,勿令其露!”女子曰:“行矣!”子胥行五步,还顾,女子已自投江濑而死。子胥伐楚,师还,过溧阳濑上,欲报百金,不知其家,乃投金濑水而去。’殆所谓‘吴市’欤?”(卷二十)按此言在濑水之上,不可指为吴市。子胥乞食濑水,能不乞食吴市乎?何必勼合为一地。惟溧阳一地。在吴国实为重镇,其西之芜湖,即楚之豫章也;其西北之昭关,即吴、楚分界处也。其后子胥伐楚,凿运河(当时名胥泾,后讹为中江,今称广通坝)以输粮,即由宜兴、溧阳而至高淳,经固城、石臼、丹阳诸湖而至芜湖,可见溧阳是一运输中心。溧阳地势较高,为吴西屏蔽,吴之大敌为楚,设险守国,此其要区。“濑”、“溧”、“蔆”,俱一声之转。《史记》又作“陵水”。

9.会稽郡治曾迁丹阳

(一九五三年三月)

《吴地传》云:“汉文帝前九年,会稽并故鄣郡:太宗治故鄣,都尉治山阴。前十六年,太守治吴郡,都尉治钱唐。”据此,会稽郡治曾在汉文帝时迁至丹阳八年。“吴郡”非西汉所有,“郡”字当是衍文。

二、城郭与山川

1.春申君在吴建置遗迹

(一九五三年三月)

《吴地传》云:“无锡历山,春申君时盛祠以牛。”又云:“无锡湖者,春申君治以为陂,凿语昭渎以东到大田,田名胥卑,凿胥卑下以南注大湖,以写西野,去县三十五里。”又云:“无锡西龙尾陵道者,春申初封吴所造也,……以奏吴北野胥主疁曲阿,故为云阳县。”又云:“今太守舍者,春申君所造,后壁屋以为桃夏宫。”又云:“今宫者,春申君子假君宫也。……春申君所造。”又云:“吴两仓,春申君所造。”又云:“吴市者,春申君所造,阙两城以为市,在湖里。”又云:“吴诸里大闬,春申君所造。”又云:“吴狱庭,周三里,春申君所造。”又云:“土(一作“天”)山者,春申君时治以为贵人冢次,去县十六里。”又云:“楚门,春申君所造,楚人从之,故为楚门。”又云:“巫门外罘罳者,春申君去吴,假君所思(眉批:“思”疑当作“息”。)处也。去县二十三里。”此可见春申封吴后建置之盛。又云:“春申君,楚考烈王相也。烈王死,幽王立,封春申君于吴。三年,幽王徵春申为楚令尹。春申君自使其子为假君。治吴。十一年,幽王徵假君与春申君,并杀之。二君治吴凡十四年。”此可补《史记》之缺。

2.长洲有二

(一九五三年八月)

长洲有二。其在广陵者,《续汉·郡国志》所云“广陵郡东阳县有长洲泽,吴王濞太仓在此”,东阳今盱眙县。《吴都赋》中所谓“长洲茂苑”,即此。其在苏州者,《越绝书》与《吴越春秋》所云“走犬长洲”,《王莽传》所云“临淮瓜田仪等为盗贼,依阻会稽长洲’是也。说见《潜邱劄记》卷三。

3.夫差开二运河

(一九五一年一月)

吴王夫差既凿邗沟以制齐,又沟于商、鲁之间以制晋,伐齐既胜,盟晋又先,称霸中原,宜矣。其亡也忽焉,固由于但顾北进,而勾践袭其后,然开此二大运河,其殚民力无疑,是吴之亡亦有其内在之原因,犹之隋炀帝也。

4.吴国所凿三运河

(一九六四年四月)

《禹贡》:“三江既入,震泽底定”,此语由吴王阖庐伐楚,伍员凿运河,由芜湖江边连接太湖来,此即后世所谓中江者也。吴国凡凿运河三:一为中江,自太湖至长江;二为邗沟,自长江至泗水;三为菏水,自泗水至黄河:皆古代水利之大工程也。

5.北江、中江

(一九五三年八月)

《禹贡》云:“嶓冢道漾,东流为汉;又东为沧浪之水;过三澨,至于大别,南入于江;东汇泽为彭蠡;东为北江,入于海。岷山道江,东别为沱;又东至于醴;过九江,至于东陵;东迤;北会于汇;东为中江,入于海。”此语也,朱熹已疑之,予亦久疑之,以为《禹贡》作者不熟悉南方地理,或据误图,以江、汉为各自入海也。迩来思之,乃得其理。盖汉水入江,昔人认其仍存在。故《大雅·江汉》云:“江、汉浮浮,武夫滔滔。匪安匪游,淮夷来求。”淮夷居江之下游,去汉水绝远,而诗曰“江汉”,是名大江为江汉也。(眉批:漆沮二水皆合于洛,故洛水得通称漆沮,犹此。)《禹贡》云:“江汉朝宗于海”,即承《大雅》之意也。(眉批:《潜邱劄记》卷二引邵宝《禹贡岷山导江之简》云:“江汉之合,茫然一水,唯见其为江也,不见其汉也,故曰‘中江’。曰‘北江’。然其势则相敌也,故曰‘江汉朝宗’”。)当时人称大江为江汉,故以汉为江之主流,而视彭餐以下入海之江为漾、汉之尾闾,而称之为北江。至于中江,则由误认人工所凿之运河为自然之水道而来。《汉书·地理志》云:“丹阳郡,芜湖:中江出西南,东至阳羡入海,扬州川。”明韩邦宪《广通坝考》云:“广通镇在高淳县东五十里,世所谓‘五堰’者也。西有固城、石臼、丹阳南湖。受宣、歙、金陵、姑孰、广德及大江水;东连三塔湖、长荡湖、荆溪、震泽;中有三五里颇高阜。春秋时吴王阖庐伐楚,用伍员计,开渠以运粮。今尚名胥溪,及傍有伍牙山。”(《禹贡锥指》卷六引)《大清一统志·安徽太平府》云:“中江水本自芜湖东经高淳、溧水,至宜兴入海;自五坝筑而其水乃不复东,宣、歙诸水皆由此……达江。”臧励和《地名大辞典》说之云:“按此即芜湖水,亦曰永阳江,在安徽芜湖县南。杨行密作五堰而中江之流始狭,明筑东坝而宣、歙诸水始不复东也。”知在杨行密前,集宜、歙、金陵、姑孰、广德诸水,势甚浩洋,故战国时人已不复省为伍员所开而误认为大江之下流,而名之曰中江,谓其专为岷江之所注矣。史念海君《中国的运河》曰:“这条水道是由几个湖泊连络起来,中间有一段高阜的地方须用人工来开凿,所以绝对不是一条自然的水道。在伍子胥伐楚以后。这条水道在吴、楚两国的战争上还曾经作为行军的道路。《左传》哀十五年,‘楚子西、子期伐吴,及桐汭’,杜《注》:‘宣城广德县西南有桐水,出白石山西北,入丹阳湖’,所行的正是这条路。在子胥伐楚以前,却不曾有过在这条路上作战的纪载。只有楚共王二十一年子重伐吴之役似乎与这条道路有点关系。《左传》襄三年,‘楚子重伐吴,为简之师,克鸠兹。至于衡山。’杜《注》:‘鸠兹,吴邑,在丹阳芜湖县东,今皋夷也。衡山,在吴兴乌程县南。’假若杜《注》不错,则子重这次东征正是由这条道路。不过衡山的所在,顾炎武和江永都怀疑杜预的说法。顾炎武说衡山应在今丹阳县,江永以为应该在当涂县。按照顾、江二氏的说法,则楚师绝对不能利用这条水道。由子重伐吴算起,算到吴师入郢,其间也有六十多年的光景,若是早有这条水道,那么,这六十年间吴、楚两国的战争也有好多起,为什么总没利用过一次?所以我也疑心子重伐吴之役所到的衡山。大概是杜预注错了,不然,万没有把一条有用的水道放弃了六十多年不用的道理。”(第二章注十一)按顾栋高《都邑表》云:“今太平府芜湖县东四十里有鸠兹港,即此也。衡山,即横望山,在当涂县城东北六十里。衡、横,古通用”,亦同江永之说。鸠兹、衡山,相距不远,则子重伐吴之役明其不由中江矣。至春秋末期,则阖庐始用之以伐楚,子西继用之以伐吴,其为子胥所开又奚疑。《禹贡》作者误认为天然水道也,犹其误认菏水为通泗之天然水道也。

6.南济与中江、沱江

(一九五三年三月)

菏水,夫差所凿也,而《水经注》称之为南济。胥溪(高淳河),伍员所凿也,而《汉书·地理志》称之为中江。则人工运河与自然水道相乱。四川之沱江,亦是问题。

7.《盐铁论》中之干遂

(一九五三年九月)

《结和篇》又云:“登得前利,不念后咎,故吴王知伐齐之便,而不知干遂之患。”“遂”,今本形讹作“逐”。此证为丕绳所未见,可补入其《春秋末吴都江北考》。

8.吴沟通江、淮

(一九三一年八月)

哀九年《左传》:秋,吴城邗沟,通江、淮。

按,《孟子》言“排淮、泗而注之江,”正由此误。《吴语》云:“余沿江溯淮,阙沟深水,出于商、鲁之间,以彻于兄弟之国”。《吴越春秋》(当为《水经·淮水注》)云:“吴将伐齐,自广陵阙江通淮。”可见禹治水说未尝不含吴王(夫差)治水之成分。

9.邗  江

(一九四○年一月)

《左》哀九年《传》:“秋,吴城,邗沟通江、淮。”杜《注》:“于邗江筑城穿沟,东北通射阳湖,西北至末口入淮,通粮道也。今广陵韩江是。”按《禹贡》扬州言“沿于江、海,达于淮、泗”,疑即此。惟亦可说为由江至海,由海至淮耳。

三、古迹及园林

1.仲雍墓二说

(一九五三年三月)

陆广微《吴地记》云:“仲雍立,号句吴。殂卒,葬梅里。”注云:“又名番丽,今鸿山。”又云:“常熟县……北二里有海隅山,仲雍、周章并葬山东岭上。”然则仲雍之墓在梅里乎?抑海隅山乎?

2.虞山蒙吴名

(一九五三年三月)

常熟虞山,离梅里不远,故蒙虞(吴)名。传说仲雍(虞仲)葬于是,故名。

3.台榭、陂池

(一九三九年二月)

《楚语》下记蓝尹亹之言曰:“吾闻夫差好罢民力以成私好,……一夕之宿,台榭、陂池必成,六畜、玩好必从。”按台榭高筑,陂池下倾,夫差所居之处必筑花园,想见吴国文化程度之高。今日吴中园林之多,其犹有夫差之遗风乎?


4.白氏太湖石诗

(一九五三年三月)

《白集》五十《太湖石》云:“远望老嵯峨,近观怪嵌崟。才高八九尺,势若千万寻。嵌空华高洞,重叠匡山岑。邈矣仙掌回,牙然剑门深。形质冠今古,气色通清阴。未秋已瑟瑟,欲雨先沈沈。天姿信为异,时用非所任。磨刀不如砺,擣帛不如砧。何乃主人意,重之如万金?岂伊造物者,独能知我心?”此可见唐代太湖石之价值已为世所公认,不惜费巨金求之。卷五十五又有《太湖石》,云:“烟翠三秋色,波涛万古痕。削成青玉片,截断碧云根。风气通岩穴,苔文护洞门。三峰具体小,应是华山孙。”此诗在“初到洛下”之后,“过敷水”之前,则太湖石彼时已运至豫西或陕东矣。卷五十八《题岐王旧山池石壁》云:“树深藤老竹回环,石壁重重锦翠班。俗客看来犹解爱,忙人到此亦须闲。况当霁景凉风后,如在千岩万壑间。黄绮更归何处去,洛阳城内有商山。”此可见洛阳名园中假山之美。卷六十四《西街渠中种莲赫石,颇有幽致,偶题小楼》云:“朱槛低墙上,清流小阁前。雇人栽菡萏,买石造潺湲。影落江心月。声移谷口泉。闲看卷帘坐,醉听掩窗眠。路笑淘官水,家愁费料钱。是非君莫问,一对一翛然。”此为官凿之渠,而亦种莲叠石,造成潺湲。可见其已成风气。卷六十七《奉和思黯相公以李苏州所寄太湖石奇状绝伦,因题二十韵见示,兼呈梦得》云:“错落复崔嵬,苍然玉一堆。峰骈仙掌出,罅坼剑门开。峭顶高危矣,盘根下壮哉!精神叹竹树,气色压亭台。隐起磷磷状,凝成瑟瑟胚。廉稜露锋刃,清越扣琼瑰。岌嶪形将动,巍峨势欲摧。奇应潜鬼怪,灵合蓄云雷。黛酒沾新雨,班明点古苔。未曾栖鸟雀,不肯染尘埃。尖削琅玕笋,洼剜马瑠罍。海神移碣石,画障簇天台。在世为尤物,如人负逸才。渡江一苇载,入洛五丁推。出处虽无意,升沈亦有媒。拔从水府底,置向相庭隈。对称吟诗名,看宜把洒杯。终随金砺用,不学玉山颓。疏傅心偏爱,困公眼屡回。共嗟无此分,虚管太湖来。”为苏州刺史者从水底拔出奇石,运至宰相庭隈,所费人力物力可知,其为献媚贪污不待言矣。卷六十八《感旧石上字》云:“闲拨船行寻旧池,幽情往事复谁知。太湖石上镌三字,十五年前陈结之。”乐天暮年居洛,而时称太湖石,知石之移洛者多矣。卷六十九《亭西墙下伊渠水中置石激流,潺湲成韵,颇有幽趣,以诗记之》云:“嵌巉嵩石峭,皎沽伊流清。立为远峰势,激作寒玉声。夹岸罗密树,面滩开小亭。忽疑严子濑,流入洛阳城。是时群动息,风静凝月明。高枕夜悄悄,满耳秋泠泠。终日临大道,何人知此情。此情苟自愜,亦不要人听。”此为白氏在园中之布置,虽不必为太湖石,而其用石激流,使水声成韵,则固园林建筑史上之重要资料也。同卷《杨六尚书留太湖石在洛下。借置庭中,因对举杯,寄赠绝句》云:“借君片石意何如?置向庭中慰索居。每就玉山倾一酌,兴来如对醉尚书。”当时大官多有太湖石,即此可知。同卷《滩声》云:“碧玉斑斑沙历历,清流決決响泠泠。自从造得滩声后,玉管朱弦可要昕。”又《老题石泉》云:“殷勤傍石绕泉行,不说何人知我情。渐恐耳聋兼眼暗,听泉看石不分明。”其爱泉石之心跃然纸上。在此情形,米芾拜石,宋徽宗造艮岳之事起矣。

5.姑苏台遗址

(一九五三年十一月)

姑苏台,吴中之剧迹也,亦“苏州”与“江苏”之所以名也,而自来即在迷离惝怳之中。予前得高心夔所编《吴县图》及李根源所作《吴郡西山访古记》,断为西跨塘西南、木渎镇东南之和合山。(眉评:和合山乃吴王山之讹。)一九五三年五月九日,与沈勤庐、胡厚宣两君至其地,则一小山,位于横山(即七子山)之西端,其下有姑苏庙,山中有一石池,登其巅则群山环绕,说为吴王苑囿亦近似。顾寻其遗迹,欲得瓦砾残片乃渺不可得,此不可解也。返沪后翻《吴县志》,谓太湖之滨,箭泾之尾闾,有胥山,上有九曲径,与《越绝书》所云“阖闾造九曲路以游姑苏之台而望太湖”者合,疑此为姑苏真址,因写告勤庐。七月四日得复书,云:“关于姑苏台遗址问题,就钧所见,约得四说:(一)姑苏山,(二)茶磨山,(三)胥山,(四)皋峰山。今胥山下有九曲路,又面临太湖,似较合理。如果可信,自来谈姑苏山者皆属错误,而胥山为真姑苏山。《水经》所言:‘胥山有坛,……或曰即姑苏山,姑苏台在其上’,确非虚构。(眉批:《史记·河渠书》云:“余上姑苏,望五湖”,亦见姑苏台在五湖畔,故太史书云然也。若在和合山,望五湖便不亲切。)他日愿从公往游,考定其说。”按,读此函,知姑苏台尚有茶磨、皋峰两说,其说何自来,当考。


四、姓氏语言与风俗

1.无锡顾山

(一九七二年)

《太平寰宇记》九十二“无锡”下云:“顾山,在县西南九十五里。山东属苏州,西属常州。”是即我顾家得姓之始也。山在无锡,故种姓流衍,以无锡,苏州、昆山三地为最多,而浙西、镇江、南京诸地次之。

2.《新唐书·宰相世系表》

言顾氏世系

(一九五一年一月)

《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云:“顾氏出自己姓,顾伯,夏、商侯国也,子孙以国为氏,初居会稽。吴丞相雍孙荣,晋司空。雍弟徽,侍中,又居盐官。徽十世孙越,陈黄门侍郎,孙胤。”此言得姓由来,误,亭林已辨之。

3.《吴门表隐》中之顾氏世系

(一九五一年一月)

顷在顾震涛所作之《吴门表隐》中得见其《本支一线图》,

盖即予幼年在《顾氏谱》中所见者,录如下:

夏少康庶子—俶一榯—?—沐—㑐一?—无瑬—(商)伫—履绥—梧泷—冠英—尔鎏—延纮—?—如坼—存勗—竌—(周)毋壬—无曎—[外户里亘]—?—?—伯暹—云鹣—?—懋—[右革右从]—夫铎—允常—句践—鼫与—不寿—翁(眉批:《吴越春秋》以为不寿即翁。)—翳—之侯—无疆(眉批:作此谱者殆未见《越绝》及《吴越春秋》,故尊与亲两代俱缺之也。)一勋宰(始姓顾)(眉批:他《顾氏谱》谓东越期视封顾余侯,因以顾为氏,此独无期视名。)—伟—鸿业—海宇—伯历—安朱(《世谱》为汉第一代)一摇(始迁苏州)—昭襄—建—贵—翱—纶—龙—大成—邦—安—综—林—奉—通—融—(吴)向—雍—济—埜—(晋)显—炯—盛—平叔—(刘宋)延之—(齐)璪—(梁)昌衍—时秀—烜—(陈)野王—(隋)允南—(唐)觉—璞—仲连—況—非熊—在镕—(后周)琳—懋—(宋)秀来—德文—晋之—珽玉—勤—凤(分铜坑支)—明德—绛—小十三秀—仲六秀—胜——(元)正二—汝瑛—水昌—(明)得良—晖—宗洋—还—鸿—振飞—豫(分仁孝里本支第一世)—全—大任—顼—(清)嗣芳—起鸿—鼎荣—廷煊—培本—锦章—震涛以上凡一百十二世。然唐代二百余年而只六世,嫌太少矣。又“㑐”即“俶”也。五世之内而祖孙同名,庸可信乎?无疆、之侯(此依《史记》)之序,与《越绝》互倒。又顾之得姓由于汉武帝之封顾余侯于顾山,而此以顾姓始于无疆之子,又太早矣。大概此为后世谱家所杜撰,故不能为有脑筋者所信。予家之谱,自安于小宗,不载明以前,有以也。顾亭林《顾氏谱系考》亦然。

4.稿  荐

(一九六八年)

苏州观前街有以卖酱肉、酱鸭著名之铺子曰“陆稿荐”,向不详其义。或曰:陆家有读书人,赴试,稿已荐而榜发无名,因废儒业贾,以店名示其怨愤。或曰:稿荐者,以稻草织成之粗席,为贫人所卧之褥,此一店名,所以示其主人之刻苦成家也。今观梁斌《播火记》(三四六页)云:“夹道里堆了些个烂稿荐,破鸡笼”,则后说是也。

5.袁枚记苏州李姓女咏诗斥弓鞋

(一九七三年)

《随园诗话》(卷四):云

赵筠台买妾苏州,有李姓女貌美而脚大。赵曰:“如此芳姿,可惜土重!”土重,杭州谚语,盖嘲之也。媒曰:“此女能诗。”赵即以“弓鞋”命题。女伸纸书一绝句云:“三寸弓鞋自古无,观音大士赤双趺。不知裹足从何起?起自人间贱丈夫!”赵悚然而退。

此女殊有卓识,不第敢骂玩弄女性之贱丈夫而已,乃其敢于在举世缠足之时不随俗为此,尤为突出。然何甘于为人妾也?此当是其父母受经济压迫,舍此更无他道求生存耳。

予好游,常登火车,车中无事,常与客谈。客知予之研究历史也,恒以历史问题见询,其在丈夫,为科举,为职秩;在妇女,则为缠足。为守节。足征此等问题,国人普遍注意,实为封建社会最占势力之事,而惜无专书之记载。惟零星记录,时有所见,自当随时移写.俾他日有系统之贯串。

当予五、六岁左右,各地志士仁人成有天足会、放足会、不缠足会之设立,奔走呼号,为妇女解除桎梏。妇女之有识者亦群起应之。(康同璧长于予近十岁,米缠足。则其父所影响也。)加以城市中设立女学,更可为具体之号召。及予十岁,到姻戚沈家,其同居有杨姓者。不复为九岁之女儿缠足矣,顾此女乃哭泣请缠.足见习惯之深入人心为何如也!王颂蔚妻谢长达倡导此运动最力,群哄然曰:“王三太太自己的脚裹不小。乃要别人放足以掩其丑!”又可见吴人之顽固与轻薄为何如也!其后长达出私财办振华女学,其成绩为诸女校冠,足见此人魄力之伟。其女季玉留美学教育,归即专力于此校,造就人才益众。解放后.此校改为苏州第一女子中学。惜颂蔚遗书散出。则负责彼校图书馆者不了解线装书之为用也。

予于一九二六年至厦门,翌年至广州,目睹彼地劳动妇女之勤奋操作,更在苏南农村女子之上,盖长江以南妇女皆下田耕植。无一裹足者也。及一九三七年,以视察西北教育至兰州。省会固已开通,而一到外县,便见妇女操作家事,俱以膝行。则以裹足过小,力不能支其身。有不得不然者。行愈西则俗愈僻,足亦愈小,有提抱中之婴儿已为裹足者,因叹在二十世纪中,我国此风已不能绝迹。解放后,恶俗当已禁止,然已裹小者势不能放,以趾骨已折断也。残酷之状,至此而极!

缠足本限于舞女,乃至推而至士大夫阶级,並推及于北方农村妇女,所以然者,为防止女子之与人有私,故加以刖刑,使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可能有自由之行动耳。妇女不悟,乃视为美观,甘心接受,此直奴隶之安于作奴隶耳。在此一提倡之下,不知斫伤多少劳动力,危害国家,遂成弱国,惨矣。

6.巫、医兼施

(一九七二年)

《淮南·说山》云:“病者寝席,医之用针、石,巫之用糈、藉,所救钧也。”高《注》:“石、针所抵,殚人雍痤,出其恶血。糈、米,所以享神。藉,菅茅。皆所以疗病,求福祚,故曰‘救钧’。”按此可见汉人治病,巫、医兼施之状。高云“藉,菅茅”,其意不明。按予少时在苏州,见道士为人祈禳,恒嘱其家出席一,米数升,将米铺于席上,成龙虎诸形,而令病者之子若孙出拜神,又索金银首饰数事置于盘中以献神。读《淮南》书,知此俗二千余年犹未变也。

7.淫声以郑为代表,正如

伎女以苏州为代表

(一九二八年三月)

他处人以为苏州女子尽当倡伎,盖以妓院中通行苏州话也。其实其中多江北及浙西人,即江南人中亦以无锡人为多。但因女子说苏州话好听,妓院中遂以苏州话为其普通话,不得不说;又苏州女子之名甚著,不得不冒耳。我尝游过几处妓院,问其家乡,曰苏州;问其苏州何处,曰阊门;问其阊门何巷,则不能答矣。因想春秋时之郑,战国时之赵,大约亦如此。郑声淫,非郑国之风诗尽淫,盖淫声以郑为代表,正如伎女以苏州为代表也。

五、经  济

1.吴为江东都会

(一九五三年六月)

《史记·货殖传》云:“夫吴自阖庐、春申、王濞三人,招致天下之喜游子弟,东有海盐之饶,章山之铜,三江、五湖之利,亦江东一都会也。”又云:“豫章出黄金。”《禹贡》扬州:“厥贡惟金三品”,即此。特不知章山为今何地耳。(眉批:章山在豫章,未详其地。)吴县在西汉时,以鱼、盐、铜、金为江东一都会,读此可知。


2.苏州经济繁荣之由

(一九七六年十月)

逊清末叶,予与王伯祥君同学于苏州草桥中学,每课毕离校,则同游玄妙观各书肆,各取其所欲得,就雅聚茶园观之,日入而归,以为至乐。解放后同寓京邸。相去仅里许,以是往还最多。君善言谈,强记忆,每论一事,辄潮涌涛翻,贯串若干事如联珠。予讷于言,听之而已,不与辩也。晚年病气管炎,又病白内障,不良于行,子女皆有职务,惟佣一媪伴之,若于寂寞,抄书自遣。以顾禄《清嘉录》搜集吴中风俗最备,而苦其所藏本为小书肆石印本,多讹字。余曰:“无害也,家有日本翻刻本,当取以来,供君作底本可乎?”君大喜,促余检出,余归而遍检架上,无有也〔注〕,以告伯祥。相对扼腕。自此渠遂据石印本为底本,而以意改正其讹字。写完,命予为之序。余年老多病,恒住医院,虽暂愈归家,收集资料,而终未成篇。至一九七五年除夕,伯祥以肺气肿突然逝世,余亦不能吊也。予所集材,其一为苏州市之历代户口。说明其在全国各都市中人口居最多数,而每值易代之际所遣残破亦最甚。然以居全国经济中心,故不及百年而熙攘如故。其二欲说明全国手工业之盛以苏州居首位,凡各地所需要者咸有所供应。其三欲说明苏州之所以长期为全国经济中心者,实以居江、海、运河之门户,为全国交通之枢纽,大而舳舻,小而扁舟,各方货物无不凑集于斯,以物力之雄厚,推动文化之发达,故《清嘉录》所记繁华状况,但为其表面现象,而非其实际之推动力。凡此数端,皆余所欲言,然欲于此繁赜之现象中理出其主要之推动力,则事非易易。兹得见顾栋高《春秋大事表》卷八下《春秋时海遭论》可为余说张目,因录出之:

杜少陵诗云:“云帆转辽海,粳稻来东吴。”说者谓此即唐时海运也。至元世祖时,用宋末海盗朱瑄、张清为万户府,岁运东南粟四百万至燕京。行之百年,至明洪武、永乐朝。犹海陆兼运,至会通河成而止。儒者谓元虐用其民,猝遇飓风颠覆,至以生灵膏鱼鳖之腹。而不知“浮于江、海,达于淮、泗”。《禹贡》已有之。海道出师,已作俑于春秋时,並不自唐起也。《左传》哀十年,吴之伐齐也,徐承帅舟师自海入齐,此即今登、莱之海道也。《国语》哀十三年,越之入吴也,范蠡、舌庸帅师自海溯淮,以绝吴路,此即今安东云梯关之海道也。春秋之季,惟三国边于海,而其用兵相战伐,率用舟师蹈不测之险,攻人不备,入人要害,前此三代未尝有也。是以圣人止守内陆,不矜远略。

僖四年,管仲对楚使曰:齐地“东至于海”。此特夸言耳,其时登、莱二府尚有莱、介诸国与夷杂处。至襄六年灭莱,齐境始边海,而适召吴之寇。楚使曰:“寡人处南海”,此亦夸言耳。终春秋世,楚地不到湖南。至秦始皇,始兼桂林、象郡,而汉武遂遣楼船、横海将军浮海击东越。晋刘裕之灭卢循也,遣将军孙处帅师三千由海道入番禺,中国遂以海为门户,而在春秋时尚为荒远莫居之地。(眉批:《孔雀东南飞》一诗为东汉末人作,中云“交、广市鲑珍”汉武世已立珠崖、儋耳两郡,足证广州早辟。此说误。)故吴虽欲避楚长江直下之险,止从淮右北道,未尝由海道。使当日楚越瓯广而有之,则楼船、横海之师且见于阖闾之世矣。是以后世疆域益广,为备益多,烟炖障戍,滨海相望,而犹时有烽烟之警。即春秋吴、齐已事,较然可见。世运迁流,其亦有不得不然者哉!此文止谈军事地理,未谈经济地理,然吴、越、齐三国既有海道交通,斯经济流转即随以来。越王勾践所以迁都琅邪,始皇所以登琅邪台而大乐之,为之留居三月,即以其经济繁盛,文化随之发展,大胜于关中之黄土高原也。

〔注〕  华按:此处删去“因是而疑人窃取”以下184字。1980年以后,我整理顾师遗著,发现此书仍在书架上。又忆顾师在日记中有怀疑窃其石印本《士礼居丛书》的记载,后来我检书时,发现此书在书架底层,并未被窃。事关他人名誉,特在此一并说明。

3.吴国工业之发达

(一九五一年一月)

吴王一夕之间,所欲台榭陂池必成,可见吴国水利工程及建筑工程之发达。吴有干将、莫邪之故事,可见吴国采矿冶金工业之发达。无锡之所以名为“无锡”,度以采之过亟耶?

4.唐代苏州之盛

(一九六○年八月)

白居易为苏州刺史,初到郡,作诗云:“甲郡标天下,环封极海滨;版图十万户,兵籍五千人。”此可见公元九世纪初苏州之盛,十万户当有人口五十万矣。

5.明代洞庭山人经商

(一九五六年四月)

《醒世恒言》第七卷《钱秀才错占凤凰俦》云:“太湖中七十二峰,惟有洞庭两山最大。……两山之人善于货殖,八方四路去为商为贾,所以江湖上有个口号,却做‘钻天洞庭’。内中单表西洞庭有个富家,姓高名赞,少年惯走湖广,贩卖粮食。后来家道殷实了,开起两个解库,托着四个伙计掌管,自己只在家中受用。”此可见明代洞庭山人在商业上之活跃。苏州西则无锡,东则上海,南则洞庭,北则南通,均于明、清两代逐一走上工、商之路,独苏州城中人不知模仿,且贱视工商业,而以游手好闲相高。至于今日,凡向来在家纳福者均已走上穷途绝路。此地主文化所作之孽也。其实,民国以来,官府已不为地主催租,农民不缴租者日众,土地已变质,而竟不觉悟,可不谓之大愚乎!

6.“勚著”为牢固义

(一九六四年二月)

陈作霖《养和轩随笔》云:“尝见布肆直扁曰:‘勚著布匹’,遍问无解此义者。后读段氏《说文注》:‘勚著,牢固也,吴人语’,然后恍然。盖金陵布业向多吴县洞庭山人,故用其方言入市语耳。”按此可见洞庭山人之商业。然“勚著”一词,似不闻于今日苏州话中。

7.“复仇者不折镆、干”

(一九六二年十一月)

《庄子·达生篇》云:“复仇者不折镆、干”,此义前人阐之未澈。予意,此与“不以随侯之珠弹黄雀”同义,盖镆釾、干将为世名剑,复仇者犹宝惜之,不欲以此为杀人之工具,使名剑轻折也。(眉批:《刻意篇》云:“夫有干、越之剑者,柙而藏之,不敢用也,宝之至也”,亦此义。)此条当补入《吴越兵器》中。


8.缂  丝

(一九五五年五月)

缂丝,以生丝为经,以各色熟丝为纬。于线条间留出一白界,其状如刻,故又谓之刻丝。自宋至今,绵延不绝。然今全国唯苏州有之矣。

9.苏、杭、湖

(一九六六年一月)

明郎瑛《七修类稿·辨证类》中有此题一条,文云:

谚云:“上说天堂,下说苏、杭”。又云:“苏、湖熟,天下足”。解者以湖不逮于杭,是矣。又解苏在杭前,乃因乐天之诗曰:“霅川(湖州)殊冷僻,茂苑(苏州)大繁雄。惟有钱塘郡,闲忙正适中”之故。予以谚语因欲押韵。故先苏而后杭,解者以白诗证之,错矣。殊不思谚非唐时语也。杭在唐尚僻在一隅未显,何可相并。苏自春秋以来显于吴、越,杭惟入宋以后繁华最盛,则苏又不可及也,观苏、杭旧闻旧事可知矣。若以钱粮论之,则苏十倍于杭,此又当知。郎氏为杭州人,而能作此公平语,惜未畅论之耳。

六、故事传说

1.《琱玉集》中西施

(一九五二年十月)

《琱玉集》卷十四《美人篇》云:“西施,周时越之美女也。越王勾践以献吴王,吴王夫差甚爱幸之。西施曾在市。人欲见者乃输金钱一文,方始得见。出《吴越春秋》及《史说》。”按《吴越春秋》今无在市输钱之文,疑上半截取自《吴越春秋》,下半截取自《史说》。《史说》不知为何书,是即伪孙奭《孟子疏》误为《史记》者也。


2.越灭吴后范蠡末逃

(一九五三年三月)

《越地传》云:“若竹城者,勾践伐吴还,封范蠡子也。……范蠡苦勤功笃.故封其子于是,去县十八里。”按苏州黄埭有范蠡墓,若二说皆真,则范蠡成功后殆未逃去。

3.吴中范蠡与黄歇之遗迹

(一九五三年三月)

程锦熙等所编之《黄埭志》,民国十一年出版。张一麐序云:“出望齐门,迤北稍西卅余里,有镇曰黄埭,相传为楚相春申君筑堤堰水,故冠以姓。按《史记》,春申君初相楚,后请封于江东,考烈王许之,因城故吴墟以为都邑。春申君相楚二十五年,其客朱英有言,‘名为相国,实楚王也’。太史公当西汉时尚及见春申君故城宫室之盛,则二十五年中凡有大兴作皆以春申君名义行之,民安其业而去后思之。又奚足怪矣。吴淞之浦曰‘黄浦’,故苏郡守之堂曰‘黄堂’,皆此类也。黄埭之北界蠡河,蠡河者,《吴地记》谓范蠡伐吴而造此渎。吴中古迹若蠡河,若蠡市,若蠡口,若蠡塘,皆以范蠡得名;正与黄歇之名埭相似。

4.黄埭范蠡墓

(一九五三年三月)

道光《浒墅关志》云:“范蠡既辅越灭吴,入于五湖,莫知其所终极。《神仙感遇传》载唐乾符中,吴人胡六子于海中范村山见蠡长生事,少伯之成仙与否究不可知。张华谓陶朱公冢在南郡华容县西。苏州府县志从无载其冢墓者,惟黄埭相传有范蠡墓,其地特高。居人登此观漕河风帆,至今犹能指其处云。”


5.蠡  口

(一九五三年三月)

同治《苏州府志》卷三十五《古迹》云:“蠡口……相传范蠡乘舟出五湖,于此遣人驰书招文种。宋郑獬《蠡口》:‘千重越甲夜成围,战罢君王醉不知。若论破吴功第一,黄金只合铸西施。’”

6.章大来《后甲集》记张兰芬遇刘戒谋

(一九七八年九月)

清初山阴章大来《后甲集》“诗话”(《式训堂丛书》二集)云:

琴川张兰芬容丽工诗,名籍甚,得山阴刘戒谋集,爱不释手。适下姑苏,山塘驻棹,见邻舟少年凭几挥毫,众聚观欢笑,忽风吹一纸入水,张頫视有“宛委山人”字,宛委即戒谋集名,心疑少年或戒谋,令其弟以素箑索书,书讫付与,乃知真戒谋也,含睇流盼,若不胜情,懊丧而返,辄举语同类,称为“诗瘦生”,曰“何似,何似”者。既调《系裙腰》寄意曰:“夕阳花影并仙舟,心上客,眼前头,垂杨夹岸浮。残月无计夷犹,喜忽恨,爱成愁。终日恬吟黄绢句,珠样泪,落难收。那能化作花间蝶,艳冶风流,飞过才子读书楼。”江阴陈一泓太史寄诗曰:“吴中近事君知否?香阁争呼‘诗瘦生’。”武进秦龙光亦寄语曰:“‘瘦生’曾记谪仙评,又见琴川雅意倾。几上卷开疑对影,江边水阔似闻声。”宜兴吴师石亦成四断句,末一诗云:“紫骝何处访都知,想像春屏度小词。欲写不成还记忆,梦中潘玉倚阑时。”

此非又一唐伯虎遇秋香事乎?

(眉批:虎丘山塘河上,舟楫联骈,青年士女之韵事多矣,张兰芬与刘戒谋其一也。)


七、神  祠

1.东岳祠塑酆都狱

(一九二五年七至十一月)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十五日《申报》蕙风《餐樱庑漫笔》云:

《花当阁丛谈》多记吴中故事,往往隽异可喜。移录一则如下:(节)

吴都宪(讷)少时负气刚介,章御史(珪)于都宪差后,亦豪迈有胆略,不相下。釜山(眉批:釜山:直隶涿鹿县西南涿鹿,旧名保安州,今属口北道。)东岳神祠塑酆都诸狱,状甚狞恶。又为关捩,设伏地下,人不知蹑之,则有群偶鬼萃而抢焉。殿堂阒寂,即白昼,非絮伴侣不敢独入。二公相约,以月黑天阴之时独往,以散饼为验:每鬼前必留一饼。约既定,章先往,匿神帐中。吴持饼诣鬼前,每至一鬼,辄云“与汝一个”。散至章所匿处,章伸手出捉吴手。吴云:“勿忙,也与汝一个。”殊无惊异。……

编者按:吴讷、章珪俱常熟人。此“釜山”,疑即常熟之福山。福山,又名覆釜山、釜山。镇因山得名。

八、人物及著述

1.陆机《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

记吴产及吴俗

(一九六一年八月)

游国子监中国书店,得光绪丙戌(十二年,一八八六年)罗振玉辑校之吴陆机《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以归。陆机,三国时人,以彼时疆域之隔绝,而能博稽生物,内陆十二州外,并东及乐浪、倭、韩诸岛,南至云南、牂柯、九真、交趾,凡可与《诗》中名物相证成者,悉采以入书,治中国科学史者所必当加以探讨、表扬者也。陆为吴郡人,故录吴事特多。“有蒲与荷”条曰:“蒲,深蒲也,《周礼》以为菹,谓蒲始生,取其中心入地者名蒻,大如匕柄,正白,生噉之甘脆,煮而以苦酒浸之,如食笋法,大美。今吴人以为菹,又以为酢。”按,此殆今所云茭白也。“山有栲”条曰:“山樗生山中,与下田樗大略无异,叶似差狭耳。吴人以其叶为茗。方俗无名,此为栲者似误也。”按此见吴中当未有饮茶之风时,已以山樗叶为饮料。“椒聊之实”条曰:“聊,语助也。椒树似茱萸,其针刺,茎、叶坚而滑泽。蜀人作茶,吴人作茗,皆合煮其叶以为香。”按椒为饮料中香味,犹今之代代花茶及香片茶也。“鹤鸣于九皋”条曰:“鹤知夜半,其鸣高亮,闻八九里。雌者声差下。今吴人园囿中及士大夫家皆养之,鸡鸣时亦鸣。”按此见三国时吴中已多园囿,养鹤之风甚盛。“值其鹭羽”条曰:“鹭,水鸟也,好而洁白,故……辽东、乐浪、吴、扬人皆谓之白鹭。……将欲取鱼时则弭之。今吴人亦养焉。”按吴为水乡,故多畜鹭以取鱼。弭,殆以物禁其口,使之但能衔鱼而不能食鱼。今吴中捕鱼船多养水老鸦,不闻养白鹭矣。水老鸦排立船舷,左右皆满,衔鱼出水则舟人取鱼于其口,掷舱中。

2.日本僧寂照留吴不归

(一九二二年二月)

《鸡窗丛话》云:“日本国在唐、宋时俱贡方物,其贡使皆以僧充之。真宗景德元年,僧寂照入贡,赐号圆通大师。慕中华人物,不愿归,住吴中佛寺,得与苏、米、秦、黄诸公与西园之雅集。”

3.许洞反滥调

(一九二一年六月)

晁公武《郡斋读书志·九僧诗集》条云:“皇朝僧希昼、保暹、文兆、行肇、简长、惟凤、惠崇、牢昭、怀古也。……欧公曰:‘进士许洞因会九僧,分题,出一纸约曰,不得犯一字。其字乃山、水、风、云、竹、石、花、草、雪、霜、星、日、禽、鸟之类。于是诸僧皆阁笔。’”许洞所以设此规约,大抵亦是当时滥调之反响。


4.徐林与杨惠之、郑樵

(一九二三年五月)

《人名大辞典》页七八三徐林条云:

徐林〔宋〕吴县人,字稚山,自号砚山居士。少有特操,宣和进士。与王黼有连,不肯附丽。绍兴初上书言事,召对改官。累官至龙图阁学士。生平慕郑渔仲,每闻其言论,必手录之。

此则大可入郑樵传。又页一二七五杨惠之条云:

昆山慧聚寺天王像,为其(杨惠之)所塑;傍二侍女尤佳。徐林尝为文戒后人,不可妄加修饰。后果为俗工所修,失其初意。

可见徐林是大有文化观念的人。

5.晚  香  玉

(一九六六年一月)

顾禄(铁卿)《题画绝句》上卷《晚香玉》一章云:

到晚凉生朵朵开,香于薝蔔洁于梅。冥濛一寸苕华影,费几天工琢得来?其自注云:

种来西洋,色白叶柔,一萼数花,形似玉簪而小,与茉莉、素馨同时。黄昏花放,其香始升。本名“土馝赢斯”。圣祖锡以今名。

此中西交通史上一小掌故也。余少在南方未尝见此。(眉批:湜华告我,他在上海见过晚香玉,但不多见。)自入北大,晚饭后到东安市场散步,即闻此酷烈之芬芳,辄嫌其与榆叶梅之过于秾艳者同趋俗境。今得此诗,始知其在清初传入中国者。顾禄在道光中曾“谒选来京”(见顾莼题辞)故知有清帝赐名之事。但不审由何国传来耳。

6.冯桂芬《宗法论》

(一九五二年十月)

冯桂芬《显志堂稿》有《宗法论》,因万统宗《学礼质疑·论宗法》八篇而作。

7.陈倬论说筑傅岩

(一九七八年)

陈倬,陈奂之弟子,苏州咸凮间之经学家也,平生著作毁于兵燹。晚年自刻其短文为《㪙经笔记》一册,寥寥五十页耳。其中“说筑傅岩”一条足为古代奴隶社会之史料,因录之于此。

《楚辞·离骚》:“说操筑于傅岩兮,武丁用而不疑。”王逸注云:“‘说’,傅说也。‘傅岩’,地名。‘武丁’,殷之高宗也。言傅说抱怀道德而遇刑罚,操筑作于傅岩。武丁思想贤者,梦得圣人,以其形象使求之,因得说,登以为公,道以大兴。”(眉批:奴隶主提拔奴隶,使为己助手,此为显例。)倬案:叔师以傅说为刑人,自是相传旧说。《墨子·尚贤下篇》云:“傅说居北海之洲,圜土之上,衣褐带索,庸筑于傅岩之城。”《吕氏春秋·求人篇》云:“傅说,殷之胥靡。”(《尸子》:“箕子胥余”,胥余,犹胥靡也。《汉书·楚元王传》:“申公,白公谏,王戊不听,胥靡之,衣以赭衣,使杵臼碓舂于市。”刘原父曰:“胥靡,《说文》作‘縃靡’,谓拘缚之也。”今案《说文》无“縃”字,未知所据。)《史记·殷本纪》云:“是时说为胥靡,筑于傅险。”《汉书·贾谊传》云:“傅说胥靡兮,乃相武丁。”《说苑·善说篇》云:“傅说农褐带剑而筑于秕傅之城。(眉批:既为刑徒,何得带剑,《说苑》非。)武丁夕梦,旦得之。”(李贤《后汉书注》引《说苑》云:“傅说代胥靡刑人筑于傅岩之野,高宗梦得之。”此章怀惑于伪孔传而改之,非子政原文。)《潜夫论·论荣篇》云:“傅说胥靡而井臼,处虏也。”《五德志篇》云:“傅说方以胥靡筑于傅岩。”马融《广成颂》云:“营傅说于胥靡。”《傅子·举贤篇》云:“傅说,岩下之筑夫也,高宗引而相之。”《帝王世纪》云:“武丁梦天赐贤人,姓名傅说,乃使百工写象,求诸天下。见筑者胥靡衣褐带索,执役于虞、虢之间。”高诱云:“胥靡,刑罪之名。”应劭云:“《诗》云:‘沦胥以铺’。胥靡,刑名也。”徐广云:“胥靡。腐刑也。”(按徐说非也。《汉书叙传》云:“乌呼,史迁薰胥以刑。”“薰胥”之胥犹“胥靡”之胥,晋灼之说是也。广误解“胥”字,见史迁坐宫刑,因以为腐刑耳。)张晏云“胥靡,刑名。傅说被刑筑傅岩。”晋灼云:“‘胥’相也。‘靡’,随也。相随坐,轻刑之名。”盖兵戍、徭役,古者皆用刑罪之人。(历考《史记·始皇本纪》云:“隐宫徒行分作阿房宫,或作骊山。”《汉书·惠纪》应劭注云:“城旦者,旦起行治城。舂者,妇人不豫外徭,但舂作米。”罪人供役,秦、汉犹如此。)故《墨子》曰“圜土”,王符曰“虏”,汉以前无异辞。某氏传云:“傅氏之岩在虞、虢之界,通道所经,有涧水坏道,常使胥靡刑人筑护此道。说贤而隐,代胥靡筑之以供食。”始变旧说,不以傅说为刑人而以傅说为代刑人执役之人,与前儒不合,此正作伪者之自露罅漏处。王嘉《拾遗记》云:“傅说赁为赭衣者,舂于深岩以自给”,殆《伪传》所从出也。

颉刚案,此系《拾遗记》之作者袭《伪孔传》文。

8.张宏《史记君臣故实图》

张宏作画一册,题曰:“向见磬室先生选《史记》君臣故实写二十八册,……摹想再三,偶于毗陵客舍……效颦。丁卯残冬制。”其目为(1)晏平仲脱越石父缧绁,(2)程婴、杵臼存赵孤,(3)季札系剑徐君墓,(4)孙武吴宫教战,(5)江上渔父救伍胥,(6)张仪令妻观舌(7)冯驩弹铗,(8)如姬为信陵君盗符,(9)蔺相如为廉颇回车,(10)鲁仲连射书聊城,(11)屈原行吟泽畔,(12)汉文帝夜问贾生,(13)张耳令陈余忍辱受笞,(14)张良博浪沙刺秦皇,(15)韩信寄食亭长,(16)陈平解衣佐刺船(17)季布髡钳为奴,(18)朱虚侯军法行酒,(19)张释之为王生结袜,(20)缇萦上书救父,(21)灌夫使酒骂座,(22)霸陵尉呵止李广,(23)司马相如之临邛,(24)董仲舒不观舍园,(25)郭解亡至籍少公家,(26)文帝梦黄头郎推之上天,(27)西门豹沈巫妪,(28)魏勃扫齐相舍人门。郭绍虞题之曰:“新斋先生所藏清初吴中张宏所绘《史记君臣故实图》二十八帧,哲嗣玉岑兄得之,重为装治,视同拱壁。按宏字君度,号鹤涧,昔人称其山水苍秀,人物写意,位置渊源不让元人,盖亦清初一大家也。此幅为摹磬室先生之作,磬室即钱穀,亦吴人,疑君度或从之游,而磬室曾游文徵明之门,渊源所自犹足见吴中画家薪火之传。考磬室所绘《史记君臣故实图》不见诸家著录,今得此帧,足补吴中画史一段掌放矣。”予亦题曰:“吾国人物画发生最早,《山海经》有图,《列女传》有图,灵光殿有壁画,武梁祠有石刻,以及当风吴带,出水曹衣,莫不是也。自山水画起,运以性灵,合以诗章,得文人学士之倡导,风靡一世,推为画苑正宗,而人物画遂衰,虽有周昉、仇英、陈洪绶、罗聘之畴略一振之,终亦附庸而已矣。此吾国艺术界一大损失也。张君度此册。承钱磬室《史记君臣故实图》为之,举《太史公书》中最有故事性之史迹各绘一图,得此妙笔,为龙门奇文增其神理,子长地下有知,其亦拊掌笑曰,‘此正吾书所欲得之插图’耶!戊子盛夏,为玉岑先生题。”

9.丁泳之藏书

(一九四四年七月)

丁泳之,名士涵,同光间人,藏书于洪杨之后。闻吾父言,书凡九楼九底,在悬桥巷丁氏家祠中。潘伯寅刻《广阳杂记》,即由其家钞得。近闻其书已散出,不知归何所也。渠于《集韵》一书功力至深,闻其稿在王欣夫君处。

九、史 志

1.吴中乡镇志

(一九五三年三月)

蒋炳章《黄埭志序》云:“余从事吴县修志局阅四年矣,得读各乡镇志不下十数种,若彭方周《甫里志》、徐傅《光福志》、沈藻采《唯亭志》、陶煦《周庄志》、陈树穀《陈墓志》、柳商贤《横金志》、张郁文《木渎志》、徐翥先《香山志》、莫不条分缕晰,足资考证。独黄埭一乡未有专书,仪附见于《吴县志》及凌寿祺《浒墅关志》亦不过一二事,略焉弗详。兹董其乡者为朱君少台、杨君则庭,鉴于志乘为古今文献所系,不可独付缺如,商诸程君质卿,……搜罗而最录之。……阅时两载,……厘为十六门,成书四卷。……”

2.与沈维钧往返书札

(一九六三年五月)

沈勤庐维钧任职苏州市文物保管委员会,年初寄赠祝枝山《兴宁志》手稿影印本,六月中来书云:“我会今年有两种太平天国史料,四种农学遗著,争取出版机会,目前均在进行中。《双鲤编》稿本五册(亦太平史料),近代史研究所曾向我会抄录副本。……我会所藏清代名家日记手稿本,如洪钧、潘世恩、祖荫、锺瑞等四种日记,其中以锺瑞《香禅日记》内容最丰富,全集未收入。……我公能有机会来苏审查我会所藏地方文献资料,尤为感幸。”答之曰:“故乡文献,赖公等搜访,使物得其所,遗著得公于世,吴中先贤之幸,亦中国文化之幸也。所恨刚为职务所羁,不便自由行动,致贵会所藏名迹不得一翻,惟有存想耳。刚少壮时精力充盛,好论古史,亦尝冒险译出几篇《尚书》,至今衰老。偶展旧稿,辄汗流浃背。而党领导不以为丑,便以译全部《尚书》之任见付。然此书中甚多读不懂者,亦有错简、讹字无从正定者,且必以甲文、金文及诸种古籍相印证,尤必以音韵、文字、训诂、文法诸学为基本功,方得大致读通,付诸移译。刚年逾七十,学习为难,以是三年来仅成《大诰》一篇,而注释、考证且卅万言,然则全部之成将有八百万言,而刚以失眠、气管炎、肠炎、糖尿诸病之交互进攻,实不知能完成若干篇矣。”勤庐为昔年燕京学友,故假书札一发牢愁。此事之不易完成,问题之多是其一,予年之长亦其一。倘早二十年解放者,则予五十之年,精力犹健,各种基本功尚不难从头学起;今则前读后忘,敻乎其不可攀矣,幸起釪助我治《尧典》,李民助我治《盘庚》,剑华助我治《禹贡》,予亦自以沈延国《逸周书集释》稿本为《周书》之助,倘我有生之年得完十篇者,其余十八篇,他人为之,亦必有事半功倍之便矣。

十、歌谣与戏曲

1.平民文学与贵族文学之斗争

(一九二二年)

宋僧文莹《湘山野录》卷中(《津逮》本页廿三)记钱镠还乡,为牛酒大陈乡饮事,云:

开平元年,梁太祖即位,封钱武肃镠为吴越王,……拜受之。……是年省茔,……为牛酒大陈乡饮,别张蜀锦为广幄以饮乡妇。……镠起执爵于席,自唱《还乡歌》以娱宾曰:

三节还乡兮挂锦衣,吴越一王驷马归。临安道上列旌旗,碧天明明兮爱日辉。父老远近兮来相随,家山乡眷兮会时稀。斗牛光起兮天无欺!

时父老虽闻歌进酒,都不之晓。武肃觉其欢意不甚浃洽,再酌酒,高揭吴喉,唱山歌以见意。词曰:

你辈见侬底欢喜,(吴人谓侬为我)

别是一般滋味子,(呼味为寐)

永在我侬心子里。

歌阕,合声赓赞,叫笑振席,欢感闾里。今山民尚有能歌者。这便是平民文学与贵族文学争战的一段掌故。钱镠初唱的歌,并不十分有庙堂气息,只缘模仿《大风歌》,遂致乡人不解。

2.京师多新声

(一九四六年六月)

刘集有《泰娘歌》,引云:“泰娘本韦尚书家主讴者,初尚书为吴歌得之,命乐工诲之琵琶,使之歌且舞。无几何,尽得其术。居一二岁,携之以归京师。京师多新声善工,于是又捐去故技,以新声度曲,而泰娘名字往往见称于贵游之间。”此可见当时乐伎情形,京师故多新声也。泰娘为吴中人,未知苏州志书记及之否。

3.旧中国之妇女

(一九六八年)

吴谚云:“天字出头夫作主”。此可见丈夫享有统治和支配妻子之特殊权力。

又云:“三世修来死拉(在)夫手里。”此可见为寡妇者受人压迫之严重更甚于丈夫。

又云:“不要丈夫一千钱,只要丈夫出入前。”此谓丈夫有社会地位,则妻亦预其光荣,比有钱者尚胜也。

又云:“一哭、二睏、三不吃”,表示妇女只有这一点反抗力量。


4.游艺场

(一九二一年七月~九月)

九月九号,夜与介泉到游艺园听大鼓,此为予听梨花大鼓的第一回。大鼓中声调,有似二黄的,有似梆子的,想其中亦有多少派别,特我等不能知耳。大鼓以一人弹三弦,一人拉胡琴,唱者自击鼓、拍板。梨花大鼓则仅一人弹三弦,唱者置鼓于案击之,左手击梨花小铜剑;声调较普通大鼓尤为高爽清脆。是夜唱梨花者为女子李大玉,介泉谓其有山东口音,恐是山东人;所唱为《长生殿》。

介泉谓大鼓之起原甚后,恐在清中叶以降。此等事若无人为之记载,实亦中国艺术界重要事也。予甚愿于此数年中将中国杂艺多多看了,到底那几种是承宋、元来的,那几种是清朝创的,去识别一下。

游戏场的多,确是民国社会的特征。到里边看着游人的扰扰攘攘,真不知有几个不是醉生梦死的!此所谓“亡国之民”也。

杭州军界以八万元造大世界一所,以每日七十元之租金赁与商人,几及三分钱,洵为厚利。予此次到杭,与父大人同往;父大人谓造了大世界,不知使良家女子堕落而成私娼者又又增几许矣!记袁思永有贺开幕联云:“火树银花,天开不夜;香车宝马,民号无怀”,极切游戏场情形。予谓无怀氏之民那得有香车宝马,凡驾香车逐逐而来者皆无肠之民耳!

5.糕团大面

(一九五六年四月)

伯祥云:“五十年前,养育巷慈悲桥堍糕团铺有张万隆者,其主人善唱昆曲净角,声音洪亮,闻一里外。以其为票友也,人家有喜庆宴会,恒设筵招之。渠虽得餍粱肉,而一宴既毕,必以银二元赏仆从,同时肆务亦废弛。以是‘糕团大面’之名愈隆,而肆愈不振,卒致歇业”。文艺与生产,不能两全,有如此者。惜哉其不下海也!


6.剧中人语言之区析

(一九五六年四月)

《十五贯》中,丑如娄阿鼠,副净如尤葫芦,外如秦古心,均说苏州话,以其为反派与小民也;如苏戌娟为尤葫芦之女而说中州话,以其为正派角色也。因念民国初年上海之“文明戏”,凡生角皆说北京话,旦角及丑角皆说苏州话,则言语不但以性格分而且以性别分,使一家庭中父、母、子、女操两种语言,亦一生硬之区析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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